于是只得远远的看着他们,直到辰曌被送回寝宫,他才离开。

武瑞安无官一身轻之后,径直去了见素医馆。

他知道自己被革职一事迟早会传出宫来,也便没有再瞒着狄姜,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了她。

末了,他问她:“我是不是很不孝?”

狄姜“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哎,可是我忍不住!”武瑞安蹙眉道:“我一想到公孙祺恶心可憎的面目,就恨不得把他的皮撕下来!可是母皇就是维护他,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狄姜刚要说话,武瑞安又打断了她。

他猛地一拍手,说:“要不然咱们偷偷干掉他吧!你这卖毒药吗?我们偷偷毒死他?或者我半夜潜入他的府邸,割了他的喉咙?”

“……”

狄姜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武瑞安激动地说完,又是一泄气:“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也就是想想,你别当真。”

狄姜知道武瑞安胸中气闷,所以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想了想,说:“王爷想不想散散心?”

“去哪?”武瑞安蔫蔫地抬起头,看着狄姜。

狄姜神秘莫测地微微一笑:“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武瑞安点点头,跟着狄姜出了门。

二人刚一走到门口,便见长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递给武瑞安一个锦囊,说:“王爷,这是我家掌教送给你的护身符,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你们记得不要在入夜之后还在外逗留,早点回来。”

“怎么只有一个?”武瑞安指着狄姜说:“她怎么没有?”

长生为难地说:“掌教就只给了我一个……说是给您的。”

狄姜莞尔一笑:“钟旭的意思是让你保护我呀!有您在,我怕什么呢?对吧?”

“好像是这么个理,但是……”武瑞安始终觉得有些奇怪。

“好啦,我们快走吧,只要在天黑之前赶回来,就不会有大碍。”

狄姜说着,牵起武瑞安的手便离开了。

此时的钟旭仍是坐在店里,拿冥纸折着元宝,他的眼里带着深深地愁绪,倒是没有担心狄姜和武瑞安,而是有些担心皇城中人。

他抬起头,紧紧盯着大明宫的方向——在大明宫的半空中,有着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比鬼更可怕的,人心中的恶。

第十八章 慈幼局

狄姜和武瑞安出门半个时辰之后,天空就开始下雨。雨水来势凶猛,倾盆而下,片刻功夫便将二人淋成了落汤鸡。

他们跑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遮雨的亭子。

狄姜站在亭子里,看了看道路两头,只见雨雾迷朦,染尽了去路,似乎两端都是长无尽头。她边拧衣服边皱眉:“现在该怎么办?路程才走了一半,这雨不知什么时候会停,回去不是,继续走也不是……”

狄姜全身已经湿透,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两颊,倒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武瑞安说:“冷不冷?”

狄姜摇了摇头:“不冷,就是不大舒服。”

“唔……那既然都已经湿透了,还怕什么?”武瑞安看着狄姜,狡黠一笑,突然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跑出亭子,继续向前走去。

武瑞安的左手放在狄姜的头上,右手牵着她的右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

天幕雨潺潺,大街上只有二人没有打伞,还是一男一女紧贴地两个人,这无疑引来了不少人地侧目。

狄姜从前也不是没有淋过雨,但是被旁人搂在怀里,故意找雨淋,倒还真是头一回。

而她不仅没觉得难受,竟还觉得有点小刺激……

半刻之后,二人终于到达太平府西边的一幢四合院前。院子占地很大,约过百亩。

院子大门的牌匾之上写着“慈幼局”三个字。大门是朱漆的,两个锈迹斑斑的铜环缀在门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里是……”

“慈幼局,专门收养一些被遗弃在道旁的婴孩,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孩子,或出生于陋巷贫困之家,或幼而失母,或天生有疾。”

“竟还有这样的地方?”武瑞安睁大了眼睛,在脑海里思索了一圈,发现自己好像从未听闻过。

“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武瑞安蹙眉,对自己的孤陋寡闻表示惭愧。

“我带你来这里是想带你散散心,你不需要跟我道歉。”狄姜笑着擦了擦武瑞安额上的雨水,顺便舒展了他的眉头。

她温暖的手心触碰到他冰凉的额头,让武瑞安整个人都随之一颤。

“你怎么了?”狄姜一愣,眨着大眼睛看着他。

武瑞安面色一红,呼吸一窒。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转头看向别处。

他咳嗽了一声,说:“别站着淋雨了,进去吧。”

“嗯。”狄姜轻轻颔首,随即敲响了慈幼局的大门:“慈妈,您在吗?我来看看孩子。”

“是狄姐姐!狄姐姐来了!”

门里突然响起许多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从他们的话语里能听出来,狄姜已经是这里的熟客了。

大门很快从里打开,一个精瘦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穿着围裙,面上带着疲惫又慈爱的笑。

“慈妈妈。”狄姜躬身作揖,对中年妇女表示出了极大的尊敬。

武瑞安也连忙跟着见礼,生怕落了礼数。

“你们怎么这副模样?快先进来。”中年妇女让开了道,邀请狄姜和武瑞安进去。

狄姜跨过门槛,武瑞安也跟着走了进去。有了屋檐遮雨,二人总算不必再一路疾行。

四合院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首院里放着些木桩子,像是用来练武的器具。

“那些是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用来强身健体的靶桩,平日上午吃了早饭就会在这里习武,女孩则在边上的屋里学习女工。”二人一边跟着慈妈往里走,狄姜一边与武瑞安解释。

一路上,孩子们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狄姜,以及她身边的武瑞安。

他们的眼神里除了在期待狄姜给他们发糖以外,更觉得武瑞安看着狄姜的眼神,实在有些暧昧。

嗯……很有问题。

“狄姐姐,这个叔叔是我们的姐夫吗?”一个年纪看上去有十一二岁的孩子率先冲着二人喊。

狄姜一愣,连连摇头:“当然不是。”

武瑞安眯起眼,摩挲着下巴,纠正道:“现在还不是,不过很快就是了。”

狄姜瞪了武瑞安一眼,武瑞安也没打算回避,反而笑嘻嘻地看着她,眼神似乎在说:“难道不是吗?”

“没正经。”狄姜瞪了他一眼,说完,回过头去。

武瑞安看着狄姜的背影,笑得更加荡漾,四周的孩子也都是满脸的“我们都懂了”的表情。

“不对啊……”这时,武瑞安突然一愣,他转头看向孩子们,指着狄姜说:“为什么你们叫她狄姐姐,却叫我叔叔?我看起来很老吗?”

孩子们哄堂大笑,都是一脸赤诚地挠头。

他们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自然而然就这样叫出来了。

慈妈带着武瑞安和狄姜去了自己的屋,拿了一套新衣裳给二人换。

武瑞安在隔壁的房间里换好衣服,便一脸尴尬的跑来给狄姜看。

他穿的是慈幼局里最大的男孩的衣服,但对成年人来说毕竟还是有些小了。他的四肢都露了一大截在外头,显得有些滑稽。

“我这样……是不是有些失风度?”武瑞安看着自己的四肢,总觉得有些无法见人。

狄姜摇头微笑:“这是您穿过的最好看的衣服。”

“真的?”

“嗯。”

“哎,本王果真是天生丽质,实难自弃,承让了。”武瑞安说着,对她一抱拳。

狄姜又翻了他一个白眼,走出房去。

二人在院子里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很快就到饭点。狄姜来到后院,帮着慈妈做饭。

武瑞安在厨房里巡视了一圈,忍不住蹙眉问道:“你们就吃这个?”

慈妈点头,说:“孤儿院里的孩子每天有一碗芋头汤,或者土豆汤,水滚开了,放进去煮烂,再撒点盐,便是一整日的餐食。虽然吃不饱,但至少可以让他们活下去。”

武瑞安砸砸嘴,心中直叹气。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以前自己浪费的食物,都够养活上千人了吧?

武瑞安心中气闷,走出厨房,来到院里,把胸中所有的气闷化作了力量,帮着慈妈劈了七十斤的柴火。

他们在慈幼局跟着小孩们一块吃了晚饭后,雨终于停了。夕阳照在屋檐上,空中出现了一条彩虹。

这时,狄姜从袖子里摸出一大把糖,对个子最高的小孩招了招手。那小孩立刻跑了过来,嬉笑地向狄姜伸出手。

狄姜把糖都给了这个孩子,说:“辛苦红儿了,把糖给大家分了吧。”

“红儿替大伙谢谢狄姐姐!”叫红儿的小孩拿了糖,立刻跑回了院子里,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

分糖的过程井然有序,他们都很有默契,乖乖的不争不抢。甚至还有人说:“连儿在屋里,她还没有呢,我去给她送!”

孩子们拿了糖,开心得不得了,脸上洋溢的笑容,是武瑞安从来都没有在旁人面上见过的满足。

他们的幸福来得这样简单。一颗糖就能让他们开心到全世界都为之灿烂。

这时,狄姜突然问道:“王爷,您后悔吗?”

“后悔?”武瑞安先是一愣,但很快便明白过来。狄姜问的,就是他曾问过自己很多遍的问题。

武瑞安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后悔。”

“真的?”

“嗯。”武瑞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失去很多,甚至失去一切。但是我能得到的也有很多。赠医施药,救助弃儿,帮助贫民……这些都是从前的我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可这些事情,会让我感到很开心。”

武瑞安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他转过头来,看着狄姜的眼睛。

狄姜也同样回望着他。

武瑞安一字一句道:“我也想跟你一样,过有意义的人生。”

“好啊。”狄姜轻轻地笑着,重重地点头:“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带你去更多的地方,走更多的路,去看不一样的风景,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武瑞安上前一步,俯下身,身体几乎贴着她。

狄姜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被他抱在怀里,挣脱不得。

他在她的耳边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都可以,我都跟你去。”

“哎呀……叔叔羞羞脸!”

“狄姐姐脸红了!”

孩子们见了立即围上来,一个二个竞相打趣着。

狄姜揪着袖子,不再看武瑞安。很快便和孩子们玩到了一起。

武瑞安坐回椅子上,看着他们玩闹。心中的不愉快似乎还真的减缓了许多……幸福不一定要高床软枕,也不一定要金银珠宝,或许只是心上人的一个微笑,就能驱散一切的阴霾。给了他无尽向前的勇气。

第十九章 病重

傍晚,深处大明宫中的辰曌已经从昏迷中转醒。她用了些清粥之后,精神好了许多。

“扶朕出去走走。”辰曌说完,搭上了师文昌伸来的手背。

二人缓步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安素云等为数不多的婢子。一行人一直从含光殿走到了御花园。

“我听说师文昌毒死了老总管,这才轮到他当大总管……”

“真的?他胆子有那么大吗?”

“他看上去是个很温和的人,不想年纪轻轻,下手竟这样狠毒。”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御花园里,几名小婢子正在整理被大雨冲乱的花圃。辰曌没有带很多随从,师文昌也没有高喝“女皇驾临,众人回避”,她们在园子里讨论的声音就都被辰曌听了去。

辰曌从假山后走过,面色如常。

她看了眼同样目无波澜的师文昌,说:“文昌,你怎么想?”

师文昌低着头,道:“回陛下的话,清者自清,奴才没有做过,奴才不怕她们说闲话。”

“不,朕不是问你这个,朕的意思是,你想怎么处置她们?”

师文昌一愣,立即摇了摇头:“回陛下的话,奴婢之间的议论对奴才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只要您信奴才,奴才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奴才觉得不需要处置。”

“哦?你倒是心胸宽广。”辰曌赞赏一笑,随即看了眼安素云。安素云立即会意,带了两个婢女走了出去。

很快,身后就传来一众婢女跪地求饶的声音。

“姑姑饶命——”

“是奴婢乱嚼舌头,求姑姑放过奴婢,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安素云下手历来狠厉,根本连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给她们,直接命侍卫带她们去了慎刑司,下令杖毙。

安素云很快又回到了御前,对辰曌躬身说:“陛下,已经办妥了。”

“嗯。”辰曌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师文昌扶着辰曌,继续往前走。

一场大雨过后,御花园里的春花都谢了,倒是夏花紫薇,色彩艳丽,一簇簇地开得极为灿烂。

辰曌看着满园子的花,心中舒坦不少,师文昌跟在她身边,始终低眉顺目,甚至连风景都不曾看一眼。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伺候辰曌这一件事,其余的全都不放在心上。

辰曌注意到谨小慎微的师文昌,只觉得他这一副恭敬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彼时琼林也跟你一样,不在乎旁人的看法。”辰曌淡淡说出的话语,让师文昌身形一滞。但他很快便恢复过来。

身后的安素云闻言,也是微微蹙眉。

三年来,这是辰曌第一次在人前提及江琼林。

“你入宫晚,大概不知道琼林是谁……”辰曌柔和一笑,不等师文昌回答,接道:“琼林跟你一样,脾气很好,学识也很渊博,只可惜……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辰曌一边走,一边说。师文昌扶着她,安安静静地听着,不作任何回答。

安素云有些担心,走上前来扶着辰曌,说:“陛下,刚下过雨,空气里湿气重,您还是回去歇息罢。”

辰曌看了眼天色,见风和日丽,晚霞遮天,便摇了摇头,说:“难得天气不错,让朕再坐一会。”

一行人来到湖中心的凉亭。四周曲水流觞,蜿蜒不绝。这里是辰曌从前最喜欢的地方。但是自从江琼林走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

师文昌拿了件披风,为辰曌披上。安素云送来了热茶放在桌上。辰曌就这样坐在亭子里,看着天边的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辰曌淡淡说了一句,又对师文昌说:“看到夕阳,你会想到什么?”

师文昌低着头,答道:“朝气蓬勃,蒸蒸日上。”

“哦?竟然是这两个词?难道不应该是日薄西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师文昌摇了摇头:“夕阳预示着一天的结束,是放松和休憩的代名词。当夜晚来临,白昼还会远吗?初升的太阳,总该是朝气蓬勃的。”

“呵,你倒是会说话。”辰曌耸肩笑了笑。又在亭子里坐一会。直到夕阳渐退,天幕被无边夜色笼罩,她才在师文昌和安素云轮番的催促下,依依不舍的起身回了宫。

当晚,辰曌便一病不起,高烧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