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嘴里一直含含糊糊反复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但是那人的名讳却谁也不敢提起。

江琼林。

她一直在念江琼林。

似乎有无边的梦靥将她拉住,再走不出来。

师文昌心中已经急疯了,安素云也乱了阵脚。所有当值的不当值的御医都被他们召进了宫,在含光殿外候了一屋子。

“陛下病情反复,已经药石无灵。”——这是所有太医的心头所想,但是他们都只能忍着,对外只说是:“偶感风寒,没有大碍。”

但几个亲近的人都知晓,如果辰曌今晚醒不来,以后怕就再也见不到初升的阳光了。

闻讯而来的武隆第一个带着次子武修文进了宫,随后,公孙渺也进了宫来,守在含光殿外。

公孙渺拉住太医院掌事刘太医,说:“你跟本官说句实话,陛下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刘太医面露沉重,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身子弯下,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此疾来得蹊跷凶猛,只怕是……”

“如何?”

“请大人早做准备。”刘太医说完,重重地点了点头。

“本官知道了,你继续忙罢。”

公孙渺与武隆商议了一番,请了兵部尚书赵佑、御林军统尉刘衡进宫伴驾,将皇城包围了三圈。随后,又派人去请了三皇子武煜到御前侍奉。

武煜的精神状态不佳,几乎也是被人抬进来的。他因自身疾病,不能进入殿内见辰曌最后一面。

师文昌和安素云看了眼殿外等候的诸人,眉目中多有痛心。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也在情理之中,让人无可诟病。

师文昌回到御前,擦了擦辰曌额头的汗水,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二王爷和三王爷都到了,要不要派人去请六王爷?”

安素云知道,辰曌虽然生武瑞安的气,但这种时候,肯定还是希望他能在自己身边。

安素云点了点头,说:“我亲自去请。”

……

……

临近午夜,大明宫中灯火通明,所有人都不敢歇下。

同时,在大明宫旁边的明镜塔里,正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法会——中元节鬼门大开,国师显深法师正在安慰地下的魂灵,为陛下祈福。

幡旗飘渺,铃声慑人,显深法师带着八十余名弟子,口中念念有词:“五星镇彩,光照玄冥。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千神万圣,护我真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

他们的每一声呼喊都声嘶力竭,但这仍没能让病榻上的辰曌有丝毫的好转,病情反而愈加恶化。

亥时三刻,武瑞安终于到达含光殿,辰曌这时候已经面色惨白,奄奄一息,脉搏弱得几乎已经探不到。

武瑞安径直绕过重重侍卫奴仆,从武煜武隆身前走过。他看也没看大臣之首的公孙渺一眼,直接跟着安素云进了内殿。

武瑞安走进殿中,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辰曌,胸中的悔恨和懊恼霎时集体迸发了出来。

“母皇,是儿臣不孝,儿臣不该气您……您醒醒啊……”

武瑞安眼角带泪,双目血红。他见了辰曌这副模样,下意识觉得,她之所以会躺在这里,纯粹是被自己给气的!

“母皇……”武瑞安忍着泪水,不希望在人前表现得太过悲伤。

毕竟辰曌现在只是重病,而不是已经驾薨。

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母皇会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的离开这个世界。

“咳——!”就在这时,辰曌突然大声的咳嗽了一声。

“陛下!”

“母皇?”

众人惊喜之余,立即重重围了上来。

紧接着,辰曌又吐了一大口黑水出来。黑水漆黑,散发着恶臭,全都吐在了武瑞安的身上。

“母皇,您醒了?”武瑞安大喜过望,紧紧盯着辰曌,丝毫也没有觉得自己身上这些酸水有多肮脏,反而因辰曌的转醒而松了一口气。

辰曌吐出酸水之后,没有继续昏迷,而是紧紧抓住了武瑞安的手,说:“安儿……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武瑞安这才知道,辰曌只怕是已经病糊涂了,以为自己才刚刚回朝。

武瑞安心中的难过更甚。

他发现自己在辰曌的潜意识里,还是三年前失踪的那个自己……

与此同时,在明镜塔里的显深法师突然身形一滞,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随即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

……

第二十章 厌胜

辰曌转醒之后,太医院的几名元老立即上前来对她施针喂药。辰曌接连又吐出了许多黑水,这才恢复了精力。

公孙渺和武隆等人一见辰曌转醒,立即走了进来,在龙床旁边围了一圈。

“陛下,您可总算醒来了,老臣实在是担心您呐!”公孙渺说着,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武隆和武修文站在一旁,亦是红着眼眶,连连点头。

武瑞安本想挪出些地方,让他们与辰曌说说话,但他刚一起身,辰曌便拉住了他,不让他走。

武瑞安无法,只得拉着母皇的手,蹲坐在床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辰曌缓缓道。

“回陛下,刚过子时。”师文昌道。

“是么……这么说,中元节已经过去了?”

师文昌点头:“回陛下,已经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辰曌长舒了一口气,握着武瑞安的那只手又紧了两分。

武瑞安虽然觉得辰曌的举动有些怪异,但是也没大放在心上,只当她此举是以示亲近的意思。

莫非母皇已经原谅自己白日里的胡来了?

“母皇……您原谅儿臣了?”武瑞安小心翼翼地问她,生怕自己又说错什么而惹她不生气。

辰曌躺在床上,浅浅一笑,摇了摇头,说:“经过这一晚,朕都已经看开了。”

武瑞安心头一喜,脱口而出:“那您不怪儿臣了?”

辰曌点了点头,说:“朕不怪你。”

这时,一旁的公孙渺问道:“陛下,您在梦里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我们都听不清您在说什么,您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吗?”

公孙渺此言一出,安素云和师文昌的脸色都有些沉凝。

他二人是辰曌的近侍,虽然辰曌说话含糊,但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辰曌念叨的是一个禁忌。

辰曌没有正面回答公孙渺,反而看着武瑞安,说:“安儿,你今天去哪了?”

武瑞安经过刚才那么一场惊吓,心情跌宕起伏,还没缓过神来。直到武隆推了推他,他才懵懂地抬头,看着众人满脸不解。

“你今天去过哪里?”辰曌又问了他一遍,目光里仍是充满了柔和,没有丝毫苛责。

武瑞安道:“回母皇的话,儿臣去了见……”见素医馆这四个字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把狄姜拿到台面上。那无疑是将她推向风口浪尖。

除非,自己已经有了完全的把握。可以完全自主的掌握自己的人生。

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武瑞安接道:“儿臣去了慈幼局。”

“哦?慈幼局?”辰曌微微蹙眉,追问道:“只是去过慈幼局?”

武瑞安点了点头:“回母皇的话,正是。”

“陛下,您才刚刚醒来,还是不要费心这些小事,好好歇息罢。”刘太医在一旁,躬身请旨。他说完,众人也纷纷附和。

辰曌躺在床上,仍是紧紧抓住武瑞安的手,说:“安儿留下,你们都出去。”

“这……”武隆和公孙渺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刘太医这会也有些为难,不知自己该不该请旨留下。

“出去。”辰曌再次开口,一屋子人为了不让她动怒,只得躬身退下。最后,只留下安素云和师文昌两个内侍在旁伺候。

众人都离开之后,武瑞安便在床前跪下,身子笔挺,一脸正色地看着辰曌,说:“母皇,您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儿臣说?”

辰曌闭上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良久才睁开,道:“安儿,你……还记得琼林入狱那一晚,同你说过些什么吗?”

武瑞安一愣,显然没料到辰曌摒退左右,是为了跟自己聊这个。

师文昌和安素云也是一愣。尤其是安素云,她的双手扣在胸前,显得有些紧张。

辰曌又道:“朕还记得,当初琼林入狱之后,你曾去见探望过他。”

武瑞安点了点头:“回母皇的话,儿臣见过。”

“那他可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说过恨朕,或者要带朕一起走一类的话?”辰曌一着急,竟然坐了起来。安素云立即坐在床边,将她扶住。

但是辰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没有力气,她的精神甚至较之白日里还要好。

武瑞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没有,江琼林从来没有怪过您。他还对儿臣说……说您是这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

“他真是这样说的?”辰曌眉头紧皱,显得有些不能相信。

“母皇,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他了?”武瑞安内心惊疑,直觉告诉他,事情并不是他想的这样简单。

辰曌靠在安素云身上,闭目养神了许久,才说:“安儿,你记住,今天朕同你说过的话你听过就忘了。不要追根究底,不要追本溯源,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朕答应你,总有一天,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武瑞安虽然听不大懂辰曌在说什么,但仍是安静地听着,不时的点头。

辰曌再次叹息,又道:“朕怀疑有人对朕用了厌胜之术。”

“什么!”武瑞安霍然起身,面色惊怒交加。

他的手刚一离开辰曌的手,辰曌立刻又伸出手,再次握住。仿佛武瑞安的手是她安全的保障,是她的救命稻草。

安素云和师文昌面色愈加阴郁。面对辰曌这样的举动也只当她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辰曌看着武瑞安,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但是在噩梦里,朕很清楚的记得,是你带朕走出了阴霾,是你帮助朕走出了梦靥。”

武瑞安一愣,不解道:“儿臣?”

“不错。”辰曌点了点头,又道:“在刚刚的梦里,朕陷入了绝境。朕的四周全是漆黑,只有一双手紧紧扼住了朕的喉咙,朕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朕的耳朵里全是江琼林恶意诅咒的声音。朕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直到听见你的声音……安儿,从你叫朕的名字开始,朕的四周出现了光亮。紧接着,那一双手消失了,当朕睁开眼睛,耳边也不再回响起江琼林的诅咒。”

“是你救了朕。”

辰曌的描述让几人都冷汗淋漓,仿佛身临其境。武瑞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加觉得惊讶。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过!

辰曌又道:“今晚你就陪着朕罢,你在朕身边,朕觉得安心。”

武瑞安点了点头:“母皇希望儿臣陪伴多久,儿臣就陪您多久,请母皇放心歇息。”

“好。”辰曌点了点头,喝了些许安神汤之后便又躺下了。

半个时辰之后,武瑞安见辰曌已经熟睡,也没有再被梦靥所扰的情况,便悄悄挣脱了辰曌的手,对安素云说:“本王换件衣裳就来,你们照顾好母皇。”

“是,殿下。”安素云颔首。

武瑞安看了辰曌一眼,刚准备离开,睡梦中的辰曌又是呼吸一滞,双手在空中大力的抓挠。来势凶猛。那形状就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喉咙,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武瑞安连忙上前,抓住了辰曌的双手,才避免她的指甲划伤自己的皮肤。

武瑞安一接近辰曌,辰曌很快便安静下来。她缓缓睁开了眸子,眸子里带着些晶莹。

她看了眼武瑞安,说:“朕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武瑞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看来这一仗,朕还没有赢。”

辰曌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但是却没有任何的绝望和认输。

她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输’这个字眼。

哪怕是面对未知的事物。

武瑞安沉思了许久,发现自己只要一离开辰曌,辰曌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生命垂危。

若说在梦靥里困扰辰曌的恶灵是江琼林,打死武瑞安他也不会相信。

江琼林对母皇,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他怎么可能想要母皇的命?

而自己又何德何能,可以让母皇从厌胜之术里脱身?

“啊!对了!是护身符!”武瑞安突然一拍手,将师文昌几人都惊了一下。

辰曌靠在武瑞安肩上,懒懒地睁开眼,疑道:“什么护身符?”

武瑞安连忙将怀中的锦囊拿出来,放在辰曌手上,说:“这是今天下午朋友赠给儿臣的护身符,说是中元节鬼门大开,行夜路避鬼魂之用。”

辰曌看着眼前的护身符,有些激动难耐。

她颤抖着双唇,捧着护身符,说:“是了,就是它了……朕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个锦囊是有温度的……它竟能驱散朕心头的寒意。”

“竟真有人想害您!”武瑞安站起身,再次一掌拍在桌上,气得浑身颤抖。

辰曌紧紧攥住护身符,在师文昌的帮助下重新躺好,随后才缓缓说:“记住朕之前同你说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朕知道,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朕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武瑞安握着的手渐渐松开,他看着辰曌这副模样,大概也明白了她心中在想什么,也明白了究竟是什么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武瑞安凑近辰曌,在她身边问道。

“去将赠你灵符的人请来,近日先从身边开始整顿。”

“是,母皇。”

“去吧。”辰曌说完,疲惫一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有了护身符,她将睡在一个安全的梦里……

第二十一章 驱邪

下半夜,武瑞安回府换了一身黑色缀银线的时服之后,便赶到了钟旭的棺材铺,敲响了他的门。

“咚咚咚。”三声过后,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钟旭执了一支烛台站在屋里,静静地看着武瑞安。

钟旭的脸上忽明忽暗,身后是一排排的棺木和纸扎。显得惊悚骇人。

武瑞安起先有些惊讶,但想起这些年经历过的种种,很快便镇定下来,恭敬地一拱手,郑重道:“钟道长,请帮帮我的母皇。”

“走吧。”钟旭没有多说,直接将烛台吹熄,放在桌上。随后便跟着武瑞安出了门。

钟旭穿戴整齐,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显然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二人结伴离开南大街,虽然过程中尽量压低了声音,但仍是将对面见素医馆的狄姜给吵醒。

狄姜轻轻推开窗户,看着楼下匆匆离去的二人,再联想到今晚宵禁之后,街上武侯人数增至三倍,从前连见都没怎么见过的御林军也在街上列队巡逻。她猜到,皇城之中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狄姜睡意全无,立即从柜子里拿了件连帽披风披在身上,正准备跟上去,但是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

有钟旭在,武瑞安吃不了亏,她该放心才是。

不对,在皇族人的眼里,明明钟旭才是弱势,自己担心的为什么反而是武瑞安??

狄姜拢了拢披肩,突然发现自己心中的天平,竟已经倾斜到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样发展下去,究竟是好是坏?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真的可以不问是劫是缘么?

狄姜躺回床上,忍不住再次为武瑞安卜了一卦。

时隔六年,她发现武瑞安的命盘还是同从前一样,仍是一团拨不开吹不散的迷雾。变化莫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