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跟着他尸山血海上战场的死生战友,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狄姜蓦地沉默,许久才一声叹息,接道:“吕晨飞死前,可还有说过什么?”

武瑞安点了点头,缓缓道:“他说,是一个头顶六个戒疤的和尚救了他们,但那和尚说……自己也抵御不了几时……”

武瑞安看着面色凝重的狄姜,探寻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狄姜摇了摇头,道:“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等事情处理好了,我再告诉你。”

武瑞安点了点头,带着狄姜继续前行。

偏殿中,数位御医围在一处,商议着如何医治钟旭的疾病。但言谈之间,多是摇头叹息,似乎想不出医治之法。

太医和宫女们进进出出,试了多种方法,却始终止不住他身上细细密密的血口。

钟旭躺在床上,浑身浴血,鲜血染红了白衣和被褥,乃至将床榻浸湿,与他惨白的面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钟旭双目微闭,眉头紧簇,直到听见独属于狄姜悠闲却又稳重的脚步声,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他终于看见狄姜,眼中才复又有了些许生气。却也只有从前的十之一二罢了。

狄姜看了钟旭一眼,对武瑞安道:“让他们都走吧。”

武瑞安起初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明白过来。狄姜定是有其隐秘的法子救人,便立即让满殿的太医宫女都出去了。房中只余下他三人。

钟旭长舒了一口气,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握住了狄姜的手。

若在平时,武瑞安一定会冲上去,将他们紧握的双手拉开。

但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明知道钟旭或许也即将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的双腿像灌了铅,胸口也堵了一块大石头。

钟旭用尽了力气,郑重道:“镇妖塔……倒了。”

狄姜沉默了片刻,才微一颔首,哑哑地开口说道:“我知道了。”

钟旭颤抖着双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把通体透明的短剑交到狄姜手里,道:“太霄剑交给你了,将它置在皇城太极殿前的日晷之上,可保宫城无虞……以后的事情,非我能力所及……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帮我照顾长生……”

狄姜沉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钟旭等了这么久,就是因为他知道,有能力去做这件事的人只有狄姜。

可他不知道的是,狄姜要的根本不是他的佩剑。

她所担心的也根本不是镇妖塔。

狄姜收起太霄剑,坐在床边,将钟旭抱在怀中,让他的脖颈枕在自己的臂弯中。

“你没有别的话想要对我说么?”狄姜问他。

钟旭沉默,半晌才叹息地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对吗。”

狄姜微微一笑:“这辈子而已。”她的眼神里带着笃定和确信。

钟旭似乎是听见了好听的情话,上扬的嘴角里,带着此生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但愿真的是这样……”

钟旭闭上眼,任自己毫无气力的倚在狄姜身上。

感受到怀中人愈渐冰凉的体温,狄姜又道:“如果我可以给你力量,你愿意要吗?”

钟旭闻言,努力的睁开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狄姜低头看着他,郑重地问道:“你甘心就此死去?将这芸芸众生弃置不顾?”

“不甘心又能如何?”钟旭闭上眼,许久才叹息摇头:“我生来为斩妖除魔,死亦为众生免遭涂炭。我从来都不怕死。我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护住天下苍生。”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我可以给你力量,给你所想要的一切。”

狄姜说完,武瑞安和钟旭的眉头都紧紧皱起。

武瑞安不明白狄姜话中的意思,钟旭则是不可置信。

钟旭很想睁开眼睛,看看狄姜现在是什么模样。

可她的话却愈渐飘忽,别说睁开眼睛,他甚至连旁人的话都快要听不见了。

他也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了。

“你发誓,无论以后想起什么,都会记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和这一刻不愿舍弃天下苍生时所发下的宏愿。”

好啊……我一定不会忘记你,和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情。

狄姜的话越来越飘忽,钟旭心中答了她一句,便垂下头,永远地失去了呼吸。

狄姜一动不动地抱着他,无视耳边传来的狂风和尖啸,似乎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有安宁。

武瑞安沉默地立在一旁,看了她许久,直到落日的余晖撒在窗上,血腥升腾而起,弥漫了整个房间。

武瑞安才不确定地开口:“国师他……怎么了?”

狄姜松了一口气,道:“钟旭他死啦。”

“死了?”武瑞安大惊:“他就这样死了?”

“嗯。”狄姜点了点头,面色无所动容,甚至毫不悲伤。

狄姜是大夫,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钟旭在自己怀中死去,而无所作为?

这实在是难以理解。

武瑞安内心恸容,眼眶渐渐泛起红光。他看着毫无反应的狄姜,疑惑问她:“为什么你看起来都不难过?”

“我没有时间难过。”

狄姜神色坚毅,眉头微蹙,说:“而且……死亡不是终点,死亡才是开始。”

狄姜嘴角带笑,抚了抚钟旭冰凉地面颊,轻声笑道:“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她的声音清脆,可语气却不尽荒凉,就像是凡间活了百岁的古稀老人,透着一股浓烈的沧桑意味。

“帝君,以后,又要请你多指教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狄姜放下钟旭,看了武瑞安,一道金光倏尔印入他的额心。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就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狄姜说完,径直打开房门,走出房去。

她在踏出大门的一瞬间,全身带血的白衣顷刻之间换成了紫金相交的袈裟。

她左手托着宝珠,右手执杖。凭空出现的权杖和宝珠在阳光照耀下辉煌夺目,武瑞安跟在她后面,甚至看见她身上显现莲盘。

武瑞安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发现自己真的没有看错。

狄姜的周身似是被阳光镀上一层金光,也似是自带的光芒。她从容走下台阶,脚下步步生莲。

武瑞安跌跌撞撞地跟上去,才发现太极宫前漆黑一片。

阳光被黑暗吞噬,狂风怒号。

来自地狱的火焰开遍,四周一片猩红。

武瑞安终于看见了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来自四方的恶鬼集中在此,狄姜踏碎一地残魄,踩着尸山骸骨走到广场正中。

在那里,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它没有实体,却耸入云霄,仿佛这世上所有最黑暗的一切都集中在那里。

武瑞安突然明白钟旭为什么会死了。

狄姜也如钟旭一般,距离那团黑影越来越近。

“不!不要去——!”武瑞安大吼,向前跑去。

狄姜充耳不闻。

武瑞安情急之下,踩着血液,踏过火焰,手指穿过一缕缕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冤魂,想要将狄姜带回来。

他不希望狄姜也这么死去……他想要保护她啊。

他能战胜恐惧,却越不过身份的鸿沟。

他不属于地界。

他碰不到它们。

狄姜在飓风中站定。青丝随风而舞。

“嘭!”地一声,狄姜的权杖重重触到地上,溅起一圈血花。

紧接着,以权杖为中心,漾开一圈圈金色波纹。

奇迹发生了。

刹那间,血液不再猩红,尸体在金光中湮灭,骸骨破碎如沙,被风一吹,消散不见。

狄姜站在光芒的正中。气势张扬,不怒自威。

这是武瑞安从未见过的模样。

此时的她,光芒万丈。如天边的初生的旭日朝阳。

她的身后是连片彩霞,明明她就站在那里,但又似乎永不能企及。

震耳欲聋的嘶鸣充斥着整个世界,黑雾在金芒的照耀下渐渐显现了实体——那是千千万万的魑魅魍魉堆积而成的意识体。

这世上所有怨气的集结。

狄姜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她举起左手,宝珠与额心齐平。

下一刻,耀目的白光在一瞬间爆破。天地之间哀鸿遍野。

武瑞安被光芒刺到眼睛,下意识闭上,也就在这时,耳边的尖啸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白光过后,他睁开眼,便见世界被笼罩了一层金色。

太极宫的广场上,围绕着狄姜,千妖百鬼俯首叩拜,面上恐惧和虔诚交叠。莫敢不从。

武瑞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句话——

“挽狂澜之即倒,扶大厦之将倾。”

无论在何时何地,她似乎总是这样气定神闲。

不像个大夫,反倒像个普度众生的菩萨,让人无法亲近。

……

……

第八卷 《花开花落》完。

终卷 龙池凌波

第一章 太霄帝君(1)

鬼族有三君。

一曰阎罗,二曰太霄,三曰地藏王。

阎罗是鬼君的封号,不论谁坐在那个位置,鬼族之人皆要统称他一句阎罗鬼君。处理一切鬼族事务。

太霄帝君统领阴兵,护卫鬼族。其座下有婆罗门十将,除了新封的习风,其余的九人都曾与太霄帝君出生入死,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千场。感情深厚。太霄帝君羽化后,他们从未放弃过寻找,更不承认任何即将接任太霄帝君位的武将。

地藏王菩萨则曾以一己之力,荡平饿鬼道,斩杀鬼母梵天、鬼王十夜。在西天获无上殊荣,被佛祖亲封为十三天佛陀。但她的佛法金身,亦随着饿鬼道沉入地底,再未踏出。她的金身始终镇守饿鬼道,她的箴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在世间广为流传。

钟旭生前曾来过几次鬼域,许多阴差也知道他是白云观的掌教,是个功德无量的道人。阴差没有来羁押他,只等他自己去到阎罗殿,接受一生的判定,和来生的去向。算是给足了他颜面。

在昼夜不分,不知时日的鬼域,钟旭穿过枉死城,途径忘川河,走过奈何桥。

在桥的尽头,有一白衣女子执了一把红伞。红伞遮住了她大半的眉目,他只能看见她的一抹殷唇,带着一丝浅笑。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金丝玉镯,缠绕着一根红色的丝线。这让钟旭陡然生出一丝熟悉的情绪。

是她吗?

钟旭驻足,站在桥上,面色十分紧张。他身后有不少鬼差,好几次想要上前催促他离开,却又在看见白衣女子后驻足不前。面上挂着十分的虔诚和敬意。

钟旭心中闪过一丝期待,想要上前与她说说话,可是他又害怕去确认。

如果不是她,他该何去何从?

奈何桥下,船来船往,摆渡人因长年累月的摆渡,面目苍老,花发鬓白,皱纹满布。身形亦呈现一致的佝偻。除了他们船尾挂着的幽灯上刻的数字不同,几乎无法分辨他们之间的区别。

若他如寻常人一般饮了孟婆汤忘尽前尘,也就忘了她。

若当了一方鬼差,抑或摆渡人,那这十方鬼域,无尽寂寥,也非他所愿。

她曾说过,自己是婆罗门十将中殒命的那一位,可为什么他以魂灵之体回到鬼域,却没有想起丝毫的记忆?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掌柜的!这里太好玩了!虽然这里很黑,没有太阳,但那些灵魂都是会发光的呀!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的鬼魂!”这时,一头顶扎着两个弯月髻的碧衣女子飞奔到白衣女子身边,手舞足蹈的说了一通。

钟旭识得,此女正是问药。

白衣女子听了问药的话,没有回答,只招了招手,对问药身后的青年男子说道:“习风,你可熟识鬼域之路了?”

习风身着一袭玄色军铠,他的身后,跟着约莫二十人,这些人皆身穿铠甲,头盔下,是一团没有黑色的雾气,看不见脸面。

从它们身上的佩刀可以看出,它们应当是婆罗门十将手下的阴兵。它们没有自己的意识,只听从将领手中法器的调遣。它们无悲无喜,不伤不灭。

习风低眉顺目,躬身颔首:“识得。”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指着问药说:“带她去参观十八层狱,短时间内不要回来。”

“是。”习风带着十分的虔诚,恭敬回答。

问药一听说自己能参观整个鬼族,已经兴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话不多说立即跟着习风离开了。而钟旭,也终于能确定,伞下之人,正是见素医馆身份神秘的掌柜,狄姜。

“你怎么会在这里?”钟旭快步走下桥,站在她身前。

“我在等你。”狄姜抬起头,嫣然一笑。那一笑,仿佛在这无尽的黑暗里,出现了一抹灿烂的霞光。

钟旭突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独了。

狄姜收起伞,指着与阎罗殿相反的一条路,对钟旭说道:“走吧。”

钟旭不解,疑惑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送你最后一程。”狄姜说完,顿了顿,接道:“过了今日,以后这世上,就再没有钟旭了。”

钟旭原比狄姜高了一个头,却刻意放小了步子,与她走在一处。二人如从前一样,迈着相同的步子,向着鬼域深处走去。

经过阎罗殿时,森冷的“十殿阎罗”四字散发着幽碧的光芒,让殿外排队的魂灵无不露出肃穆惊骇的目光。

阴差见了狄姜,立即指挥着众人,让出一条道来。狄姜从容经过,钟旭却觉得十分惊异。

“他们在向你行礼!”钟旭惊讶道。

狄姜面不改色,不再装傻,直道:“你呢?可喜欢旁人这样对你?”

钟旭想了想,摇头:“我无所谓。”

“当真?”

“嗯。”

“那从前他们的礼敬和朝拜,都算是白忙一场了。”狄姜低头浅笑,说着钟旭完全听不懂的话。

钟旭看着狄姜,从她带笑的眉目里,看不见丝毫的阴霾,似乎还很开心。

他沉下脸,突然话锋一转,急道:“镇妖塔如何了?”

狄姜怔了怔,道:“我依照你的吩咐,将太霄剑穗埋在皇城日晷之上,宫城暂且无虞。”

“太霄……剑穗?”钟旭蹙眉,十分困惑。

自己给狄姜的,明明是太霄剑,怎又变成剑穗了?

狄姜点了点头,郑重道:“你一直用以作佩剑的太霄,其实只不过是真正的太霄剑柄末端悬挂着的一根剑穗。真正的太霄剑……在这里。”

狄姜伸出食指,指了指地面。

“它与太霄帝君的金身一起,被封印在十八重狱的地底,除了太霄帝君,没有人能驱使它们。”

“原来是这样……”钟旭闻言,略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