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霄剑是无上法器,自己不能驱使真正的太霄,是遗憾,却也在情理之中。

狄姜又道:“至于镇妖塔的废墟,玉夫和南冕已经接替松音驻守,废墟之外,已经被阴兵重重包围。有他二人在,不会再有妖魔频出凡间,你大可放心。”

听到狄姜如此镇定的回答,钟旭放下悬着的一颗心的同时,内心也很是疑惑。

“玉夫、南冕和松音……他们是……”

“松音你见过,他的头顶有六个金色戒疤,镇妖塔一直由他看守。”

经狄姜一说,钟旭才想起那一晚,在自己濒死之际,从金光中走出来、救了自己的那个大和尚。原来他的名字叫松音。

“他们都是婆罗门十将,在鬼族地位极高。”

“原来我已经见过婆罗门将领,我竟没能与他们说上话!”钟旭微张嘴,眸中横生敬畏和钦佩,话语之间有着无尽的遗憾。这无疑惹来狄姜阵阵耸肩。

“你笑什么?”钟旭不解。

狄姜咳嗽一声,收起笑意,正色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第二章 太霄帝君(2)

狄姜带钟旭穿过阎罗掌管的六道,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敢上前阻拦。

钟旭很想问狄姜究竟是谁,可是他似乎都不需要问,就能想到,狄姜一定会答他“你猜?”,或者“一会你就知道了。”

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已然是个死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二人走过尸山血海,途径层层地狱,穿过六道众生,最终来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前。

十丈高的城门耸入云霄,可不知为何,钟旭却能在云雾之间,看见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上,用古体写着三个繁复的大字:饿鬼道。

阎罗管六道轮回。六道分为天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畜生道及人道。

天道轮回的是那些享尽了福报的仙人,他们从此不再受三十三天的福泽庇佑,与下三道众生一样,需受尽轮回之苦。

阿修罗道拥有无止尽的战争,用以培练阴兵,以及惩罚不受掌控的魔族和仙人。阴兵除了接受太霄帝君及座下婆罗门十将的调遣,永生都不得离开修罗道。

地狱道是鬼族六道中最黑暗的一道,其中统共分为十八层,因其每一层的刑法都不相同,被三界称为世上最黑暗最残酷的地方。进入地狱道的人,将饱受极热和极寒的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堕入畜生道的人则无明、无情、迟钝,一切只为生存。

人道特征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而六道之中,只有最底层的饿鬼道是空的。

饿鬼道里暗无天日,只有在火山喷发之时,才有猛烈爆发的岩浆能带给饿鬼道带来一丝光明。

在饿鬼道中心的火山口,有一尊佛陀金身。她始终盘腿而坐,身边遍开白莲。

她没有表情,不会哭不会笑,甚至从不曾睁开眼睛。

她本该在西十三天享受众神礼敬,却在成佛之后永远将自己留在地底,并且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

“她……是地藏王菩萨?”钟旭不确定地问道。

狄姜点了点头。

钟旭双手合十,对着金身虔诚三拜,又道:“她的眉目……看上去与你很像,可是她不会笑。”

“是么。”狄姜淡淡地应了一句,没多理会钟旭,几步上前,爬上了地藏王金身下的莲花座。

钟旭刚想斥责她,却见她摘下了莲花座前的第三片叶子。

莲叶在她的手中化作一片绿色的绢帛,渐渐扩大,似乎成了一阵绿色的风,拂在脸上,吹乱发丝,让钟旭下意识闭上了眼。

强烈的白光袭来,钟旭勉强睁开双眼时,周遭的景致便变了一番模样。

这是一个四周遍布冰晶的雪窟。

雪窟的中心,在层层寒气围绕的地方,置着一口水晶棺。

四周虽然气温极低,但钟旭丝毫也感觉不到寒冷。狄姜走在前头,向着水晶棺走去。她推开棺盖的同时,钟旭也来到了水晶棺前。

棺材里睡着一个面目温润,神态安然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衣,双手交叠放于腰间。

钟旭见了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很不舒服。

“他……他是谁?”钟旭哑着嗓子,许久才问出口。

狄姜拂去棺中人眼角眉梢的冰晶,淡淡道:“太霄帝君。”

“太霄帝君?”钟旭陡然睁大双目,极为惊讶。

“不错。”狄姜点头。

“可、可他不是已经羽化了吗?他……他为什么……”

为什么长了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钟旭看着他就像在看自己的尸体。但他如何也没办法将自己与太霄帝君联系在一起。

位份尊崇,至高无上的太霄帝君,与生活贫困潦倒的白云观掌教,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可他们的面貌,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有太霄帝君眉心的那一点殷红,就像是一颗血色的眉心玉,在四面冰晶的照射下,更显得光彩夺目。

或许也就是这一点不同,让所有见过钟旭的人,没有能立刻将二人联系起来。

毕竟所有人都说太霄帝君已经羽化。

他不应该还存在于这个世间。

“现在,你明白了吗?”狄姜站在一旁,擦拭着一把手臂长的匕首。

匕首在她的手里,渐渐变得愈加光滑,愈加光芒万丈。

那匕首与钟旭死前递给狄姜的那一把一模一样,但质感却大不相同。

若说从前那一把是透明的琉璃,那么这一把,就是通体无坚不摧的金刚石。

“帝君,”狄姜将匕首递给钟旭,一字一顿道:“你还没有记起来吗?”

钟旭伸手去接,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手竟没有像触碰别的物体那样穿过去。

他竟握住了匕首!

匕首在他的手里渐渐变长、变宽,最终化作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剑柄末端系着一串银色的流苏剑穗。

钟旭难以想象自己曾用过的佩剑,只是这千万条流苏中的一根银丝。

更加无法想象自己就是手握重兵的太霄帝君。

“不可能!不是我!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钟旭扔掉太霄剑,剑从他的手中脱落,便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不见。

钟旭觉得头疼。脑海里就像有着千万条碎裂的缝隙,可他分明已经没有肉身了。

钟旭头疼欲裂,跪在地上,面色十分痛苦。

狄姜静静地站在一旁,缓缓俯下身,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想要力量,我给你力量,但是你的记忆,我却无能为力。我不知道你将它放在了哪里,可如果你想不起来,我会陪你等下去,直到你想起来的那一天。”

钟旭抬起头,已经不再疑惑为什么她的手能碰到自己。

他奇怪的,是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你究竟是谁?”钟旭面带乞求,握住狄姜的双手就像握着救命的稻草。

狄姜盯着他的双眼,郑重地说道:“我的凡身叫狄姜,法名为般若,世人皆唤我地藏王。”

钟旭陡然睁大了双眼,某种充满了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西十三天,为什么你要待在地底,终日与黑暗和岩浆为伴,与十方恶鬼为伍?”

狄姜浅浅一笑,满不在乎地答道:“一切事物的生成、存在皆依靠其他事物,而一旦从十二缘起脱离,即是证入涅槃。我尚还不能免俗,又如何去西天接受十方功德?帝君,鬼族不能没有你。”

狄姜顿了顿,接道:“我也不能。”

第三章 太霄帝君(3)

接下来的日子,狄姜带着钟旭游历鬼川,寻仙会友。

婆罗门十将,分别为飞马、望舒、御月、游弋、芒角、列宿、玉夫、南冕、松音、习风。

其中,钟旭已经见过飞马、望舒、御月、游弋、芒角、列宿,他们分别驻守六道入口,闲时就会来陪钟旭聊天;

松音因前些时日在镇妖塔负伤,如今正在府邸养伤,行走不便,倒是钟旭去见他的次数为多;

但每次相见,几人也都只是普通的寒暄聊天,勾不起他任何的回忆。

哪怕将领们眼中充满了期冀和兴奋,乃至数次眼眶发红、泪流满面,但这些情绪都是钟旭所无法理解的。

而玉夫和南冕因驻守在镇妖塔的废墟,没有能够见到。至于最后一位习风,因是新封的将领,与众将不熟悉,对太霄帝君也从未有过交集,故而也没有让他见钟旭。

数月过去,钟旭还是如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鬼君来人问过几次,见钟旭仍是一无所知,似是松了一口气,不再时时跑来打搅。

而原本要取代太霄帝君神位的摩琮也重新抬起头,走路带风,昂首挺胸地在鬼域招摇过市。

他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还是会坐上太霄帝君的宝座。

每次钟旭见着他,二人之间总会有一股莫名的火药味。他们互相都看对方不顺眼。这样的矛盾,在一日集中爆发了出来。

这一日,钟旭走在路上,此时狄姜不在他身边,摩琮随手施了一个小法术,将钟旭吊在树上过了一夜。虽然鬼魂感觉不到痛苦,但也是丢了十成的脸面。

一个小小的定身咒都解不开,他又何德何能说自己是太霄帝君?

他除了看清了摩琮嘴角的那一抹冷笑,其余的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站出来指责他都不可以。

十将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鬼君一定会力挺摩琮,自己没有证据,也没有力量,又怎么与他争斗?

钟旭回了饿鬼道,掰开莲叶,进入雪窟。

他坐在冰棺边上,看着里面睡着的人,他很想把他叫醒来,对他说:“我不是你,我不想成为你……我也不可能是你。”

从前面对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信奉有妖皆翦,无鬼不烹,最惨的下场就是牺牲自己,也算死得其所。

后来狄姜告诉自己,做人要有情,要听人陈情,处理事情更要酌情。

他听明白了,人生有了变化。

到现在,她突然又抛了一个鬼族的重担在自己身上,那关系着鬼族安宁,甚至三界和平……真是莫名其妙。真人让人无能为力。

钟旭渐渐地不再外出,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只有狄姜能进入他的院子,与他说说话。

一日,习风带着问药回来了。他这才想起,自己刚到鬼域的那一日,问药便被习风带走,直至现在才回来。

习风与众将联络不多,对狄姜身边的小丫头问药倒十分上心。

这些日子,他带着问药逛遍鬼域,也算十分开怀。

他的处境与钟旭颇有些相似,众人虎视眈眈的位置被空降而来的人顶替,他若没有实力,又如何站得住脚?又哪里会有朋友?

问药的到来无疑让习风很开心。在他心里,问药虽然不认得自己,但他始终记得小丫头在贫民窟里赠医施药的模样。她的笑容与从前一样,那般淳朴可爱。

钟旭,他在凡间也是见过的。从前见他只当是个道士,现在始才知晓,他或许就是消失已久的太霄帝君转世。不过,连狄姜的身份都那么不可思议,相比较起来,钟旭也不是那般让人惊讶了。

“习风参见君上。”习风面不改色,双手抱拳,低头行礼。

钟旭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拎着一壶酒。

他点了点头,便继续仰头喝酒。

眼前的习风雄姿英发,伟岸不凡,与太平府那个许老伯全然不同。虽然知道他们拥有同样的灵魂,却也难以让人将他二人联系到一处。

钟旭暗自叹息,也不怪问药认不出他来。

而心大如问药,自然也不知道钟旭来这里,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她甚至都不知道,凡尘间的钟旭,已经殒命太极殿,再也不会回去了。

“钟道长,我们来这儿多久啦?”问药在钟旭身边坐下,满脸疑惑。

钟旭亦是不知。

这里的时间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分别,他无法通过日头的东升西落来判断时日。

“他们为什么要叫你君上?你是什么君呀?”

“……”

问药见钟旭不答,也不在这件事情上费心,又道:“你说,我们消失这几日,王爷会不会担心我们呀?不对……他不会担心我们,但是他一定会担心掌柜的!”

问药自问自答得不亦乐乎,钟旭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也便只能听着。

“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我家掌柜去哪了?”

“掌柜的最近还真是神出鬼没,在这硕大又暗无天日的鬼域里,也不怕丢了……”

耳边一直传来问药的絮叨,钟旭一个劲闷头喝酒。

很快,他晃了晃酒壶,发现酒没了。

习风见状,立即躬身,邀他到府中饮酒。钟旭无事,便欣然前往。

习风的府邸是一座竹屋,是故去的那一位将领的屋子。竹屋驻在一座火山脚下,与饿鬼道里的火山不大相同,这一座看上去要小许多。

从未见过火山的问药看着满山红遍的岩浆泥流,竟得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红色的水是什么?”

“岩浆。”习风解释道。

问药快速地伸手,摸了一把,只听“嘶啦”一声,手指便又触电般地弹了回来。可速度再快,也还是烫了满手水泡。

“好疼啊……”问药欲哭无泪,抱着手疼得直跳脚。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不待了!”

问药吵吵嚷嚷,习风无法,只得与钟旭告退,带着问药去找巫医。

钟旭一人待在屋里,眼前的托盘里放了一盅松花酒,酒香沁人,十分美妙。

钟旭喝着酒,打量着这座竹屋。

屋子里,在屏风后挂着一幅画。按照钟旭的性子,他不该走进里屋,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地便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画中,有一女子身穿白衣,头戴花冠,腰间佩着七彩璎珞。她的左手握着一只曲颈白莲,正在丛中笑。

她……跟狄姜长得相似,却又不那么相似。

她的皮肤不如现在白皙,眉目也尚未长开,可眼里的笑意却似要透出画来。

而不似她现在这般,笑里有时候还带着高高在上的虚假眉目。

画里的狄姜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一个还没有得道、证入涅槃的,普通的凡人。

钟旭的脑海里突然涌入了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

比如说,饿鬼道全族烬灭后,十夜的坐骑,恶龙袭臣为报复三界,打破了凡间十二根龙柱,放出五蕴神为祸世间。

……

比如说,自己以一己之力化作龙柱,撑起天地。他在羽化前,将自己的记忆全都封在了这幅画里,然后将它扔进了火山口。

……

比如说,他散尽一身修为,看似是为了三界众生,可事实上,却只是为了能见到画中那位,曾对自己说过“从今以后,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再不相见”的人。

……

她还恨我么。

……

他不知道。

他不敢知道。

第四章 太霄帝君(4)

狄姜与鬼君议事结束后,回到钟旭的府邸,却发现他并不在。寻人问了一圈,也没有人说见过他。

直到习风派出一众阴兵,才终于在鬼域的入口,枉死城中的一颗树下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