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狄大夫。”

狄姜知道凡尘相伴,只是有时,伴君千日,终有一别。

也知道这一声“再见”,或许就是再也不见。

狄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好在武瑞安已经转身,他看不见自己的失态。

离开天牢后,狄姜才终于闭上眼,任泪水打湿脸颊。

天色渐暗,大雨淅淅沥沥落下,打落了一池繁华。为这一世画上了永恒句点。

“再见了,武王爷。”

第十三章 一醉解千愁

狄姜离开天牢之后,便在墙下发现了一脸怔忪的问药。

“你怎么会在这里。”狄姜蹙眉,语气严厉,似乎对问药的尾随极为不满。

问药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抬起头,定定的看着狄姜。她一字一顿道:“掌柜的,王爷……怎么会在天牢里?”

“这个不用你管。”狄姜淡淡说完,径直上前桎住问药的手,将她强行带回了镇妖塔。

问药坐在塔正中的蒲团之上,眼中是四面墙壁所发出的金光闪闪的佛光,耳边是松音源源不断的梵音,但是她的心里,只系着一个人的名字。

武瑞安。

“掌柜的,您为什么不救王爷?那是王爷啊!”问药丝毫梵音都听不进去,一个劲的质问狄姜。

狄姜实在被她烦得不行了,才道:“武瑞安活不了多久了。”

“正因为他快死了,你才更应该救他啊!除了您,这世上没有人能救他了!”

“花神录已经写满了,我不会再出手。”

“花神明明只有十一个,明明最后还有一个空位!叫什么花来着……”问药蹙眉,不确定地问:“凌波?”

狄姜断然摇头,冷冷道:“凌波花神的位置,是留给最重要的人的。”

何况,武瑞安想要的,或许正是一个解脱。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进入他的生命,实在是不应该。

问药看着狄姜,定定地问她:“还有谁,竟比王爷还重要?”

狄姜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您说话啊!”问药用力抓住狄姜的领口,声声怒吼道:“规矩都是你定的,你就不能改吗!”

“不能。”

狄姜语气坚定,神色冷漠,不给人丝毫商量的余地。让问药的心更加下沉。

“你根本就是嫉妒!”突然,问药似发疯的大喊。

“我嫉妒什么?”狄姜不解。

“你根本就是嫉妒王爷娶了长孙姑娘!所以才对他见死不救!!”

狄姜无奈:“随便你怎么说,我问心无愧。”

“好好好……好一个问心无愧……你不救是吗?我去救!”问药转头就走,可还没走出铺子两步,便见从天而降一道闪电,劈在了她的身前。数道金光将她笼罩,她一步也迈不出去。

“你哪里都不能去!这是他的命数,我已经改过一次,不可能再改变第二次!他是一个没有轮回的死灵,他活不了了!”

“我不相信!”问药哭花了脸,大声哭喊道:“我不相信!!”

问药用力捶打着金印,但那金印纹丝不动,法力低微如她,根本不是狄姜的对手。

狄姜明白她的难过。她也很难过。

但问药这副模样,让她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她知道武瑞安对问药来说很特别,却不知道,他对她的影响,竟然比十几年的梵音还要深远得多……

日子一日日过去,武瑞安被腰斩的日子愈渐临近,只有短短三日了。

这一日,狄姜的《花神录》突然着了火,在记着长孙玉茗的名字的那一页,被烧掉了大半。

狄姜掐指一算,才知道长孙玉茗多日茶饭不思,水米不进,已经在今晨去世。

在花神录上,长孙玉茗被狄姜改了命格,该是长命百岁无病无灾的陪着武瑞安,但是她却决绝的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生命。

长孙玉茗逝世的消息传到武瑞安耳朵里的时候,狄姜悄悄隐去了身形,去天牢见了他。

狄姜没有现身,没有打扰他,只是不动声色的靠墙坐下。

她看着不惑之年的武瑞安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盖里,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

……

翌日清晨,狄姜离开之后,天牢里迎来了第二位访客。

问药趁狄姜不在,用积蓄数日的力量冲破了佛光金印,直接到了天牢。她穿墙而来,目瞪口呆地蹲在武瑞安身前,疑惑道:“王爷,您……您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十数年的光阴在佛光普照中倏忽而过,问药不太能察觉凡尘时间流逝,她还跟十几年前一样,是一个扎着两个弯月髻的小姑娘。但武瑞安已经皱纹爬上脸颊,满脸络腮胡须,到了不惑之年。

狄姜不是凡人,她身边的人自然也不是凡人。

武瑞安没有多奇怪,反倒是问药充满了疑惑,她看着武瑞安,不解地呢喃:“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自己一觉醒来,天就变了呢?”

问药想去抚摸武瑞安的脸颊,但才刚伸出手,武瑞安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带着近乎哀求的语气,不确定地问她:“问药……你能不能帮本王一个忙?”

问药郑重点头:“王爷尽管吩咐,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多谢。”

武瑞安轻轻颔首,随即告诉问药,在皇城之中,有一个叫洗心阁的地方,那里面摆满了酒坛,酒坛里盛满了世上最美味佳酿。他离开太平府,十几年没尝过那个味道,很想再尝一尝。

这么简单的要求问药当然会答应,她即刻离开了天牢,去了皇宫,在太医院的最深处找到了那个叫洗心阁的地方,搬了三大坛子酒去了天牢。

“王爷,您看看这些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拿!”问药抱着酒坛坐在武瑞安身边,向他递去一只酒杯。

武瑞安摇了摇头,径直抱着酒坛,揭开封印,仰头喝了一口。

只是小小的一口。

随即他便放下酒坛,整个人用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下,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继而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王爷,您就不喝了?”问药疑惑道。

“不喝了。”

武瑞安摇了摇头,闭着眼睛说道:“本王这一生喝了那么多酒,早就喝够了。”

“可、可您今日只喝了一口呀!”问药目瞪口呆,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

武瑞安接着叹息:“有时候千杯都解决不了的愁,只需要一杯鸩酒,就能化解一切。”

他很庆幸,还有问药记着自己。

鸩酒比起午门腰斩,那实在要有颜面得多了。

武瑞安的嘴角溢出鲜血,眼角滑落一道晶莹,问药瞠目结舌,慌忙上前推了推他因药力而颤抖的身体。

问药用力推搡他的身子,见他半睁的眼眸里,眼瞳开始涣散,不多时便已是灰白一片。

“王爷——王爷您怎么了!王爷!!”问药抱住瑞安瑟瑟发抖的身体,泪珠从她的眼角滴落,一颗一颗连成了线。

她声声泣血,然而她的话,他是再也听不到了。

他的身体逐渐冰冷,从颤抖到无声,不过半个时辰。

“王爷——!!”问药声音嘶哑,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但是无论她如何呼唤,她怀里的武瑞安毫无声息,双手无力地垂落。

从此以后,天上人间,黄泉碧落,再也没有武王瑞安。

……

……

终章 菩提心

狄姜很快便发现问药已不在镇妖塔,她寻了问药的气息而来,便见她跌坐在天牢里,抱着武瑞安早已冷冰冰的尸体。

问药双目血红,泪水流尽,可嘴里还一直在念叨着:“王爷,我会陪着您等,等掌柜的找到我们,她就会救你了……您一定不会死的……一定不会的……”

狄姜闪身来到问药面前,用力将她拉起来,但她始终固执的抱着武瑞安,不愿意起身。

“掌柜的,您救救王爷吧!”问药抬起头,看着狄姜,苦苦哀求:“他在等你呀!”

“他已经死了。”

“没有!王爷没有死!”问药大吼着,眸子里迸发出的寒芒让狄姜通身一震。

“掌柜的,你不是号称救苦救难,无所不能吗?我求求你,你救一救王爷吧!您说过,他只此一生呀!你再不救他,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死了!”狄姜冷冷地打断她:“他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不要想他了!”

狄姜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问药的力量本就来源于鬼母,是这世上恶、欲、妄之源,一旦她不受控制,那么冲破封印只是迟早的事。她只是没想到,问药对武瑞安有这么深的感情,更亲手错杀了武瑞安。

问药接受不了这个结果,魔化是迟早的事。

但如果武瑞安是解开她封印的钥匙,那么阻止她魔化也很简单。武瑞安既然能打开那扇门,他也能关上那扇门。

狄姜突然伸出右手,在问药眼前拂过,一道金光闪进她的眸子,她的眼瞳变得一片混沌……

狄姜给了问药一个梦境,梦里,是问药心中最希望看见的模样——

武瑞安还是最初的模样。年少英俊,气宇轩昂。

他身穿一袭紫衣,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左手牵着一个女孩。狄姜站在他身边,手里也牵着一个女孩。

两个女孩穿着打扮,年纪外貌都一般模样。那是一对双胞胎。

狄姜手里的女孩停下步子,看着狄姜,嘟嘴道:“娘亲,月儿走不动了,月儿要抱抱。”

狄姜无法,只能蹲下身,将女孩抱起来。

武瑞安牵着的女孩看了狄姜,又看了看武瑞安,“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娘喜欢妹妹,爹喜欢弟弟,只有欢儿没人要,欢儿不干!”

狄姜有些头疼,武笛欢和武江月都满四岁了,她哪里还有手能抱她?

武瑞安笑着摇头,左手抱着儿子,右手一把揽过江月的腰,将她稳稳抱住。

武笛欢,武江月。

狄姜,欢悦。

他们住在见素医馆里,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问药的房间让给了三个孩子,她则搬到了后院,毗邻书香的房间。

她每日和书香依然斗嘴,吵闹不休,丝毫也没有长辈分的样子……不,确切来说,是问药一直在找书香的麻烦。而书香总是隐忍谦让,任她胡说。

梦里一切都向着最美好的方向行着,问药躺在狄姜的怀里,笑得口水淌了一路。

……

……

狄姜没有送问药回镇妖塔,而是推开了尘封已久的见素医馆的大门。

她将问药放在自己的床、上,又在医馆附近设下结界,确保外界不会打搅到她的美梦,衣不解带的在床边陪了她三天。

第四日,是罪王武瑞安下葬之日,她见问药这三日睡得极为安稳,终是没有忍住,换了一袭白衣赶去了城郊。

这一日,武瑞安正式被皇室除名,新帝宣布,史书及文献,均不得留下他只言片语。他的墓,也被安在了太平府城西,与皇陵遥遥相对,与皇族众人死生不复相见。

太上皇辰曌更为其亲手攥写墓碑铭文,以示羞辱。

武王墓前,碑文上刻着八行金色小字:

戎马一生四十年,是非非是万千千。

一己私欲千家怨,半世骂名百世衍。

紫绶金章今已矣,半丈披帛把尸掩。

梦里不知蓬莱路,云在青山月在天。

下葬之时,棺木与长孙玉茗的灵柩一道被抬进墓门。观礼的人本就不多,谁都不认识谁,狄姜站在队伍末尾,静静地看着。

傍晚,随着墓门的落下,所有人都陆续离开了。山脚便只剩下狄姜一人。

天空飘着雨雾,朦朦胧胧。

狄姜呆呆地看着那扇门,突然就无力地跌在了地上。

她捂着脸,双肩微微颤抖。一开始只是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哽咽声,紧接着,她整个人就像放下了长久以来的包袱,哭声渐大,而后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从来都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她从那一日在天牢里看见他的尸体,就一直在隐忍自己的悲伤。

直到他沉眠在地底,身边葬着他这一世最亲密的爱人。她终于忍不住,哭得完全失了控。

雨势渐大,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的双手抠在泥土里,素白的衣衫满是泥泞。

她就这样一直坐在他的碑前。看夜幕降临,然后东方渐白……时间一刻不停,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她终于如约陪他看了日头东升西落的变迁。

哪怕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

……

……

狄姜回医馆的时候,问药已经醒了,她站在柜台后捣药,见了狄姜,立即堆起满脸笑意,问她:“掌柜的,今天是笛欢和江月都不在,是不是王爷带她……掌柜的,你……为什么穿白衣?”

笑容在问药的面上定格,只那么一瞬间,她的眼中突然覆上了一片血红——那是袭臣在魔化之时才会有的眼瞳颜色。

“王爷……王爷已经死了……是不是……”

“我不相信王爷真的死了!”不等狄姜回答她,问药突然通身发出红光,震天嘶吼之后,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狄姜大急,细细一算,才知问药顺着武瑞安的气味去了城郊的坟冢。

巨大的龙身在云巅之上翻飞,快到让狄姜总是差她一步。

狄姜到达坟冢之时,问药已经恢复人身。她将坟墓从中劈开,露出其中的两副铜质棺木。

棺木的盖子被她一掌掀开,露出武瑞安灰白的面容,毫无一丝血色,俨然已经死去多时。

长孙玉茗躺在他的身边,神色安详而幸福——在爱人面前,哪怕是死,亦是开心从容。

“走吧。”狄姜哑哑地开口,走上前想要去牵问药的手。

问药一把甩开她,再反手一巴掌,落在她的脸上:“你就这样冷血吗!你看到王爷的尸体都不会心痛吗?”

大雨倾盆落下,将二人打湿。问药想起坟墓里毫无遮掩的王爷,连忙转身,跳下坟冢,想要将棺盖合上。

棺盖厚重,问药全然忘了用法术。

狄姜走过去,拂袖之间,将问药带了上来,随即整个皇陵便恢复如初,仿若从未有人惊扰墓中之人。

问药站在墓外,愣愣的看着,许久之后,才愤怒地一抹眼泪,朗声吼道:“从前我就直到你铁石心肠,却不想竟到了这般地步……狄姜,你简直毫无心肝!”

狄姜浑身颤抖,眸子里写满惊惧。

让狄姜惊惧的并不是问药鄙夷的话语,而是她的瞳孔,她的微笑,她的气场。

它,已经不是问药了。

“般若,十夜的仇,王爷的恨,今日,我便一同与你算!”

火焰在大雨里升腾,来自紫府的红莲业火在袭臣手里升起,染红了她的双手,遮住了她的双眸。

袭臣咧开嘴角,露出尖利的獠牙,她张开五指,向狄姜的面门挥舞而去。她的眸子里只剩下嗜杀,恨不得能杀尽世间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