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在狄姜面上绽开,像烈焰一样灼烧了狄姜的眼眸。

身体的痛远不及心中的痛。

她的心似乎被人从中撕开来,裂成了一块又一块。

如果问药再不停下来,等待她的便只有梵天净咒。

那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

……

鲜血,染红了世界。

袭臣燃起的红莲业火烧着了狄姜的法身,那是会让狄姜灵魂跟着燃烧的痛苦。

狄姜在脑海里飞速的思考,她知道自己不该放任袭臣,她该立刻将她打得魂飞魄散,可是她就是下不去手。

佛有凡身,金身,法身。代表了肉体,信仰,和灵魂。

上一次封印袭臣,狄姜废去了她的金身。此次若想再次封印她,她只能用自己的法身。

到那时,她便会变成一个普通人,一个跟武瑞安一样,只此一生、只此一世地没有来生的凡人。

狄姜没有时间考虑了。

她别无选择。

狄姜手掐法诀,额头祭出金印。金光在大雨和鲜血中愈渐强盛,参破了红莲业火,照亮了十方世界。

就在狄姜凡身寸寸成为金色之时,书香突然拦在了狄姜身前。

他追寻许久,才终于找到她们。

虽然来得有些晚,但是他庆幸,自己赶上了。

“菩萨,鬼族不能没有你,你不能为袭臣再牺牲自己了!她不值得!”

“你让开!”狄姜怒吼一声,一掌落在他面颊。

“菩萨,你不要再执着了!”书香捂着脸,泪流满面。他苦苦哀求,但狄姜丝毫不为所动。

“如果一定要牺牲,那就牺牲我吧!”书香见着狄姜眉目中的去意已决,终于鼓起勇气,大声说道:“袭臣从婴孩开始,你便将它交与我带大。我日日看着它成长,看着它的一切作为皆为恶。它根本本性为恶,不值得救。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救它,你会难过。而我不希望你难过。”

书香一字一句,令袭臣的神色愈渐复杂。迷茫和凶恶交织,最终还是凶恶为胜。

“吼———”震耳欲聋的嘶吼充斥所有人的耳膜,仿佛惊雷在耳边炸响。

袭臣的双瞳被血红充斥,取代了它原本的琥珀色,眼见怒火充斥,它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眼前人一口吞下。

书香再次看向袭臣,神色复杂,有怨气,有失望,有不甘,但更多的却是不舍。

书香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随后转身,向袭臣张开了双手。

他的身体似是被风托起,衣袂在疾风中快速地翻飞。紧接着,他的身上有点点萤火透出,从额心到双手手心,一点一滴从几颗,到几十颗,到最后似乎全身都变成了萤火,让他整个人灿烂夺目,绚若星河。

“我以己身为引,引你生生世世,永永远远,永不得再为恶。”

书香双唇张合,很快便有口不能言,有眼不能辨,有耳不能听。

他的身体犹如破碎的雪花,在一瞬之间裂开,但很快又聚拢在一起,凝聚成一块六瓣的冰晶。冰晶在漆黑的夜空里划出一道银光,没入问药的身体,停留在它的心中,将它跳动的心脏包裹,终与冰晶同化为一体。

一瞬间,袭臣眸子中的怒火平息,瞳孔重又恢复成琥珀色。眼神平静而迷茫。

……

……

太霄帝君察觉不对,赶到狄姜身边之时,袭臣已经从龙身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她眸子里就算充满了千千万万的恨,任她再是悲恨愤怒,她也没办法再伸出手,作出任何对狄姜不利的事情。

不仅是狄姜,从今往后,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她都不可以再伤害。

太霄帝君扬了扬手,他的身后,便突然出现了成千上万的阴兵,密密麻麻在雨中伫立。

十将站在大军之前,冷冷地看着,只等太霄帝君一声令下,就能让袭臣碎尸万段。

“般若!我永永远远都不会原谅你!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解开书香的咒语,我会让你付出最惨痛的代价!”袭臣站在大军之前,毫无恐惧,她狂吼一声,便化作龙身,消失在云雾之中。

太霄帝君微一抬手,十将便要上前,狄姜却摇了摇头,颓然无力道:

“不必追了。”

大军没有出兵,太霄点了点头,那些人便又化作一阵青烟,消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书香是佛祖的一颗舍利所化,是一本活的百科全书。亦是这世上最具有善念和智慧的人。

从今以后,袭臣心中纵有千般恶念,也不能行恶之实。

这是书香化作菩提心,给她的最后的诅咒。令她无法逃脱的最痛苦的咒。却是世上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福报。

袭臣经此一遭,毫不夸张地说,她已经成佛了。

哪怕她厌恶这样的福报。

她也不得不承受。

瓢泼大雨落下,太霄蹲下身,抱起狄姜,将她带回了见素医馆。

当天晚上,狄姜坐在空空荡荡的见素医馆里,翻开了花神录,在最后一卷最上边,寸寸轻抚。

“你是饿鬼道仅剩的人,是我一早就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一定要救的人。”

可她救了问药,却赔上了书香。

狄姜想了想,在凌波花神问药的名字下,加上了书香的名字。

虽然书香永远不会再回来,但从此以后,袭臣就是书香,书香就是袭臣,他有他在这世间继续存在的模样。

但他的名字,是狄姜永不会忘记的名字。

……

……

又到一年春节,武瑞安死了,书香没了,问药不在了。见素医馆彻底安静了。

狄姜拿来剪刀,独自剪春花。

往事历历在目,问药和书香的争吵似乎也尤在耳畔回响。但是她知道,他们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不会再回来了。

狄姜将剪好的春花贴在见素医馆的窗户上,又将另外几只悄无声息的放在了长生的床头。她正准备离开时,却见长生站在门口。

长生长高了,壮了,也老了。

他一生孤独,未有娶妻,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间棺材铺。

他有时候回想起来,真羡慕书香,他说书香任劳任怨并不是贬义和瞧不起,他只是羡慕他有人劳役有人驱使。

而自己,这么多年下来,根本都不知道守在这里是为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这间棺材铺是师傅留下的吧。

“狄掌柜,您神通广大,能帮我带一句话给师傅吗?”

长生低沉着嗓音,缓缓道:“我想告诉他,我宁愿作为剑童死在剑冢里,也比现在这样不知道为什么而活,要好太多太多了……”

全文完。

终篇番外

番外 守陵

君埋尘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今年,是武瑞安离开的第十年。

十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不足以让沧海变桑田,也无法让心中在意的人离开,但足以抚平大半故人离去的伤痛。

十夜消失之后,般若为他悲恸哀悼三百年,金身留在紫府底部再不肯出。

而武瑞安死后,狄姜则搬去了城西,在他的陵墓边搭了一间小木屋,一住就是十年。会住多久她不知道,只不过在钟旭回到太霄位,袭臣成杀生佛之后,她突然就没有任何目标了。像陀螺一样旋转而忐忑的人生终于得到休息,困扰内心多年的忧虑也消失无踪,如今她身边只剩下一根烧火棍,竹柴。

竹柴是跟闷棍,一巴掌下去也打不出一句话来。

狄姜耳边清净不少,却经常怀念有问药和书香斗嘴的日子。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狄姜放下一切之后,突然有了一个伟大的宏愿——自己五音不全这个毛病,多少年来没能改变,不如趁在这山清水秀还荒无人烟的地方,好好吊一吊自己的嗓子。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狄姜哼哼唧唧,竹柴听了撒盐的手一抖,倒了半罐子进去。

竹柴大惊失色,慌忙将盐巴捞起,但仍有一半已经融入汤里,只怕今晚吃的是西红柿盐汤了……

“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

“脸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

竹柴绿着一张脸,生不如死,强忍着吐意,将一锅汤盛了出来,自己匆匆忙忙化成烧火棍,躲在了柴堆的最深处。

从此以后,只要狄姜开始唱歌,他就缩起来,说什么都不肯出去。

狄姜懒得管他,自顾自的唱了三年,但见皇陵四周花见花谢,万物不生之后,她终于放弃了,开始改练琴。

狄姜练琴的第二年,袭臣回来过一次。

从前皇陵四周树木葱郁,繁花似锦,但短短五年过去,别说是飞鸟走兽了,方圆数里,只有狄姜这一个会呼吸的——都是被她的歌声吓走的。

袭臣捂着耳朵,冷眼看着狄姜,啧啧道:“如果王爷还活着,也会被你的歌声恶心死。”

袭臣没待两刻,在武瑞安坟上放了一朵花就走了。

狄姜觉得自己的歌声既然能把袭臣都唱回来了,那一定得继续唱下去!

狄姜开始一边练琴一边唱,唱到太平府中流传了一个传说:传说武王瑞安死不瞑目,她的夫人因怨恨,灵魂不肯轮回,始终徘徊在坟冢四周,日日夜夜啼哭悲泣,誓言要用自己的歌声唱死全世界的人!

狄姜没有离开过,不知道世上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就算知道了,她也还是会我行我素,继续唱下去。

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无事可做了。

从袭臣回来过的那一年起,狄姜的木屋里访客渐渐多了起来。

天君来过几次,鬼君来过几次,这让狄姜着实惊讶。

这二人平时日理万机,怎会三不五时的跑来自己这里?

莫不是又有事情要她帮忙了?

狄姜问过太霄几次,他只说:“你只需过你想过的生活,别的事情不需要你管。”

狄姜当然听太霄的。

太霄帝君原本每月初一都会来看她,与她一同用膳,他成了这万物凋零的山里唯一不同的色彩。

狄姜心里还是暖暖的。

……

……

第十年,在狄姜经历了琴、筝、琵琶、二胡、笛子之后,她终于开始练回了老本行——敲木鱼。这是她唯一能熟练使用的击打乐器,配合经声,节奏感很强。

竹柴做饭的手艺终于恢复了。狄姜又吃上了美味的一日三餐。

她觉得生活质量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竹柴也觉得这个世界重新又有意思了。

一日,狄姜用了早饭之后,照例坐在皇陵边上敲木鱼。朗朗经声传出,在荒原中回荡。

不过三月,小兔子小猫小鸟什么的都陆陆续续搬回来了,荒原中有了些许生气,也就是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狄姜又见到了问药,也就是杀生佛袭臣。

袭臣巨大的龙爪踩在地上,“轰隆”两声巨响,吓退了围观狄姜念经的小动物。

她化生成人,站在狄姜身前,唇边勾起一抹戏谑嘲讽的笑,居高临下地说道:“活着的时候我珍惜过,我能坦然正视己心,而你呢?死了才来假慈悲,做给谁看?王爷吗?可惜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如果我是他,连恨你都觉得多余,你怎么还有脸继续待在这里?”

“那我该去哪里?”

“哪里都好,哪里都无所谓,只是不要来碍王爷和王妃的眼!”袭臣满目鄙夷,放下一束花后,再次化身为龙,消失在天际。

狄姜看着天边远远的一颗黑点,心中除了再见问药的惊喜,更多了一分惊疑。

如果说问药对武瑞安有强烈的感情,她能理解。

但问药已经想起了身为袭臣时的一切,没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的回来看武瑞安。

是什么让她对武瑞安的执念这么深沉,竟会一次次的回到皇陵,只为送一束祭花?

狄姜总觉得是自己阴暗,虽然疑惑一直萦绕,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初一这日,太霄帝君照例来陪她用膳,狄姜将袭臣的再次出现和盘托出。

太霄帝君沉默了良久,道:“有件事,我瞒了你许久,今日便说与你听。”

“嗯。”狄姜眨了眨眼,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须臾,太霄才接道:“小阎王在见过武瑞安后,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生死簿上没有武瑞安的名字。”

“嗯。”狄姜应了一声,说:“他早就死在剑冢了。”

“不,比那要早。”太霄摇头道:“当年阮青梅代武瑞安下地府,因他生前所作所为,被判入一狱,无法轮回。但小阎王却说,除了阮青梅以外,地府里还曾有过一个生灵,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武王瑞安,只不过他的五官被人夺去,没有脸面,又加上武王之魂已经定下,所以那人成了孤魂野鬼,做了十方阴兵中的一个,如今已经寻不回来了。”

狄姜沉下脸,面色十分凝重:“你想说什么。”

太霄舒了一口气,叹道:“我想说的你明白,你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狄姜一脸怔忪,不知道如何接话。

因为……她真的不明白啊……

太霄帝君接道:“这十年来,四方天柱之中的三根天柱接连被毁,在新柱没有铸造完毕之前,天君借用了翻天印撑起三十三天。”

翻天印,有着毁天彻地的能力,便是从前掌控梵天净土,撑起十方世界的上古法器。

此种印鉴统共有四块,其上分别雕刻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每一块都有自己的名字,颜色更对应了青红白玄四色,是自帝释天划分三十三天之前,与混沌世界里先人所铸的法器,用来撑起四方天地的天柱。虽然后来天帝划分了三十三天,此后这四枚翻天印便没有确切的作用,只被各路神仙拿去做了一枚收藏品,但它的法力仍是不能小觑。

“翻天印?”狄姜闻言,脑海里突然似是断了弦,明白了天君为何会几次三番来寻她。

因为,四块翻天印里,朱雀那一块在自己手里。

“然后呢?”狄姜道。

“然后两块翻天印被盗,下落不明。而得到四方天印的人,如果有野心有能力,甚至可以开辟另一个跟三十三天相抗衡的世界,成为一方天主。”

狄姜沉默了,蹙眉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这几年。”

“为什么我全不知情?”

“这些事情与你无关,我不希望你担心。但现在我觉得,不能不告诉你了。”太霄帝君说完,顿了顿,接道:“你有没有觉得自从问药认识了武瑞安,便一日日的狂躁,就连化龙最后的导火索,也是因为他。”

“……”

狄姜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着他。

太霄帝君面不改色,接道:“如果武瑞安不是普通人,而是饿鬼道中人,他带着重建饿鬼道的目的而来,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狄姜,你要小心,如果第三块翻天印被盗,那么你这里的,就是最后一块了。”

……

……

第二年春,天柱已经督造完毕,翻天印的存在便不是那般重要了。

第三块翻天印被重兵把守,束在三十三天的顶重离恨天上,却仍是没有逃过被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