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平地上,

看我碧霄中(1)。

读完这首诗,嘲笑逸疏的人都笑不出来了,原本同情他的人也露出了钦佩之情。羲岚更是莫名觉得感动,在心中为逸疏鼓掌了一百次。而四个欺负逸疏的少年不开心了,瘦高少年气呼呼地拾起一块石头,把风筝弹下来:“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落魄之人的故作姿态罢了。”那“大哥”合上折扇,怒道,“给我揍他!”

三个人围了上去,胖子挽起袖子,面露凶色,另外俩人架住逸疏的胳膊。胖子挥舞拳头,对着逸疏的脸便是重重一拳。他刚想打第二拳,羲岚急忙施展蔓藤法术将他的四肢束缚住,跑去挡在逸疏面前:“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几个都在做什么?!”

“哇,北落仙子……”胖子惊得更不能动弹了。

逸疏错愕道:“羲岚,你为何会在此处?”

那“大哥”也慌了,吓得折扇都快掉了地,对羲岚拱手道:“北落姑娘……在下不是有意……这小子实在可恶,时时刻刻缠着你,在下、在下只是为北落姑娘出一口恶气……”

羲岚对这人有点印象,似乎是某次品酒花宴中总缠着她说话的仙君。但她对这种路人甲一点兴趣都无,只护着逸疏道:“什么叫缠着我?逸疏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这样欺负他,便是和我过不去!”

“可是,他就是个没本事的小白脸……”

“什么又叫‘小白脸’?长得好看便是小白脸?那我还只乐意跟小白脸在一起,总比看见你们这帮歪瓜裂枣好。我不想跟你们说话,快滚。”

不想那“大哥”一委屈,居然眼泪汪汪道:“北落姑娘……”

“滚呀!”

眼见情势无法挽回,“大哥”带着三个兄弟灰溜溜地离开了。羲岚平定了胸中的怒气,转身抬头看着逸疏:“你真是笨死了,为何不还手?”

逸疏答非所问地笑了:“羲岚,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动怒。”

“废话,他们欺负你,我怎么可能不动怒?”见他嘴角青紫,还渗出了些血迹,她叹了一口气,轻轻捧起他的下巴,“你的脸受伤了,把头抬高点我看看。”

他乖乖地抬头。她盯着伤口看了很久,施展法术,为他开始治疗:“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不还手?”

“无妨,吃点小亏总比亮出底牌好。”

“受不了你,都不晓得一天到晚在未雨绸缪些什么。”她异常认真地为他治疗,因而变得有些紧张,“我的治愈术练得很糟,这个只能顶一会儿。还是赶紧回去敷点药。”

“好。”

“怎么听着像敷衍,你会好好敷药的,对不对?”

“北落仙子所命之事,逸疏敢不力任?”

听他口吻甚是放松,她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正巧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她收了收手,又恢复镇定,聚精会神地为他治疗,飞速眨着眼睛,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她只能看见他身后的茫茫秋景,山水花草被烟霭掩抑,自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

羲岚承认,他不讲话的时候,或温柔的时候,确实非常好看。她甚至想,如果这张脸长在自己脖子上就好了。如果拥有瘦长的脸颊、高高的鼻子,那一只水晶般漂亮的碧绿眸子,应该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但想想如果真长在自己脖子上,自己非但不能看见,还会变成双头怪,那就不大好了,毕竟她对自己的脸也甚是满意。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把脸还给他,当每天看得见他的人就好。而什么人才能每天看见他,这问题难倒了她。很多年后,她意识到这思想很有层次,一言难尽,真要解析,恐怕得写成一篇文章,标题应是《论初次想当太微夫人的意识浪潮的分析与解读》。

不论如何,这件事过后,羲岚总算在心中为逸疏的姿色加了认证。而后遗症是,当他沉默之时,她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的侧脸看。一次,他们一起为小猫沐浴,她瞄了铜镜一眼,又偷偷瞄了他一眼,却被他转过来的视线逮了个正着。她心里又是一跳,埋下头去佯装无事。

逸疏淡淡道:“虽然你一直吊儿郎当,但最近情况特别严重,沉迷美色,玩物丧志,还指望能做好什么事。”

她的脸无可遏制地涨红:“玩物丧志你是天天说,我……我沉迷什么美色了?”

“对镜子看太多。”

她松了一口气,又意识到,近日每次与逸疏见面,她都忍不住对镜检查妆容,想在他面前好看一点。她由此推出是因她察觉到他的美色所致。作为他的斗嘴劲敌,她在外貌上也必须得碾压他。而他说她“沉迷美色”是指她自己而不是他,证明这一局她大获全胜。她又由此推出,听见他所谓“你有美色”,她开心得快要飞上天,是因她大获全胜所致。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多年过去,逸疏通过考试,被晋升为子安灵仙。羲岚和子箫都为他感到开心,仨人还开酒坛子痛饮了一个通宵。不过后半夜逸疏自感不胜酒力,便停了没再喝。羲岚与子箫喝得比较透彻,酒到酣处,羲岚发现逸疏愣是没再碰一下酒坛子,对子箫说逸疏志向远大,搞不好以后得跟你一样,能当上仙君。子箫望了一眼羲岚,笑着摇摇脑袋道:“过两百年你再看。”那会儿羲岚还以为,他摇头是觉得逸疏不太可能两百年内当上仙君。

这之后,羲岚还是过着她舒服恣意的小日子,逸疏却分外自律,兢兢业业,常出远门,回来会跟羲岚说很多她没听过的趣闻。例如羲岚知道,九州的凡人称谓与仙界大不相同。他们不仅有名有字,还有姓,凡人称呼他人,总喜欢用姓氏加上尊号等方式。但她对凡人的姓氏了解止于此处。逸疏去过九州后告诉她,凡人因地域不同,姓氏与名字置放的顺序也不同。东方人喜欢把姓放在名前面,西方人会把姓放在名后面。

羲岚困惑道:“姓氏放到名字后面不会很奇怪么。”

“其实真叫起来,也不会那么奇怪。打个比方说,子箫兄若姓……”说到这里,逸疏看了一眼墙壁,“姓强。他们不会管他叫强子箫,而是叫他紫小强。”

“强姓不好听,逸疏你没什么品位。若是我,定会挑一些比较好听的姓。例如……”羲岚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海棠花,“姓花多好。”

“这姓确实不错。你若遇到东方人,便可对他们道:‘幸会幸会,在下花羲岚。’若你遇到西域人,可对他们道:‘叽里呱啦,在下西兰花。’”

“西兰花,我怎么觉得这名字不太好听。”

“是么,我觉得挺好听的。”

总之,羲岚在逸疏那里学到很多新知识。她原是好玩之人,曾要求与逸疏一同出行。逸疏愣了愣道:“就你与我么?”

“不然叫上子箫?可子箫是守戍笔吏,好像无法离开轩辕座太久。”

逸疏沉思了很久,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现在一无所有,若与我单独远行,恐伤你名誉。但我向你保证,定会有这一天。岚岚,待我功成名就,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

羲岚眨眨眼道:“好呀。一言为定。”

她未思索过他话中含义,因为听见了他唤她“岚岚”,心跳快得受不了,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只有糨糊。可是,这样温柔的逸疏罕见得很,她甚是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本诗改编自宋词《临江仙》,侯蒙作。

第21章 第十幅画 比翼情(一)

一晃眼八十年过去。这八十年里,除了养猫,逸疏几乎没什么时间见朋友。一日,他突然告诉羲岚与子箫一个消息:他游历青龙天之时,遇到了一个男子,其仪容俊伟,一表人物,二人一见如故,畅聊了一天一夜,后来才得知,此人是神界水域天的神君胤泽。胤泽神君非常赏识他,决定将他提晋升为仙君,招他为水域神军幕僚,参与伐魔战事。听闻此事,子箫道了恭喜,却并不觉得意外。羲岚眼冒星星,拱手大拜子安仙君。逸疏被她闹得不行,板着脸推了推她的脑门,骂她臭丫头。

这以后,逸疏变得比以前更忙了,常年待在神界筹备军事,连照顾小猫的时间都没有。羲岚有很多朋友,但少了逸疏,她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只能寄情小猫,把它照料好些,如此等逸疏回来,他们聊得也会多些。但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衰,有一天会因为这只猫,差点没了小命。

猫儿生病了,得的还是绝症。仙界认为猫是极阴之物,群仙没什么养猫的习惯,所以能为猫治病的大夫也不多。羲岚访遍名医,名医们都让她放弃治疗,只有一个人给了她一本介绍罕见草药古书的刻本,说里面提到一种草或许可以救它。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神仙界的文字已经经过了万千次演变。翻开这本书读了一会儿,羲岚觉得这文字指不定天帝他老人家也读不懂。好在她肚子里还有点墨水,翻箱倒柜找古文翻译,大抵知道,这种草叫释迦草,是粉白色,有浓香十里,胭脂泪般尽态极妍,却只会生在翼宿的深山老林里,一般依附形似可怖食仙兽的荆棘丛而生。羲岚带几个随从去了翼宿。他们从天明找到天黑,都没找到仙草的影子,后来她决定俩人一队,分头寻找。

三更时分,终于,她在山林最深处看见一团漆黑荆棘中的粉光。这与书上记载的情况一致,料想那粉光便是释迦草之光。她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控,把行囊交给随行的婢女,腾云飞去。到那堆荆棘上空,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毕竟书上写的荆棘长得像食仙兽,她看见的荆棘却和普通荆棘没什么两样,除了上面有一团团圆滚滚的紫球,茎干会轻微蠕动。看见那一株流泻着水光的仙草,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径直飞下去。然后,有什么东西拽住了她的双足。她呆了一下,低头一看,荆棘上的紫球居然全部整齐开了花,但每一个花心中不是蕊,而是五六十根森白的尖刺,那股拽着她双足的力量,是蠕动的荆棘!她吓得脸都白了,但挣脱不开,荆棘的刺扎破她的皮肤,一股冷流进入她的血管。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刹那间,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寻找这天杀的释迦草分明是七月,待羲岚再度睁开眼,窗外已有积雪皑皑,寒梅盛放。她动了动身子,只听见“喵”的一声,猫儿从她的膝上跳下,蹿到她的颈项间轻蹭。

“云云,你活过来了!”

她紧抱它很久,察觉窗外是东月楼台的庭院,即是说,她在子箫府上。她只能撑起沉重的身躯,待眼前的金星冒了良久又消失,下床搭一件披风,笨拙地走出门去。刚出去几步,见前方回廊处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是神界人士打扮,另一人披着天狐大氅,却是神色凛然的逸疏。羲岚一时好奇,溜到一边偷听他们说话。

那神族玩味不羁道:“逸疏,我知道你一向心大,待朋友也古道热肠,但这样费尽心思去救北落仙子,恐怕有别的缘由罢。”

逸疏道:“没什么别的理由,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羲岚这才想到,她被荆棘袭击以后必然受了重伤,不然也不可能从夏天一直昏迷到冬天。她思绪有些混乱,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继续偷听。那神族又道:“呵,答非所问的本事还不小。老实招了罢,你是不是喜欢她?”

羲岚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神族为老不尊的,说话居然这般直白不正经。而且,他去逗弄谁不好,非要去逗弄冰锥子造的逸疏。果然,逸疏的回答是:“这问题毫无意义。”

逸疏虽然年轻,但他不仅志存高远,智力还与众仙不同,少有人能与他有深层次的沟通。喜欢什么人,这对他来说太俗气了。他才不会有这种感情。她心安理得地继续偷听,那神族又道:“哦?何故毫无意义?”

“自她在摇光山缠着我,对我而言,她便跟妻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入世以来我身负重任,又身份低微,无法对她负责。救她的性命,原本是我分内之事。”

一道闷雷劈落,把羲岚的思绪都劈成了豆腐渣,豆腐渣还化成千千万万的野蜂,在她脑子里嗡嗡乱转。她晃了晃脑袋,想扶住什么东西站住脚,却不慎碰到身侧的珊瑚金烟瓶。瓶子晃了两下,她赶紧伸手接住,但动静还是传入了殿内。

“什么人?!”

不过眨眼工夫,那神族已出现在她面前。但一瞅着是羲岚,他立马笑逐颜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眼随后而来的逸疏,清了清嗓子道:“哦哦,我忽然想起胤泽神君还有事召我,二位,我先走一步。”

羲岚之死不正经与这神族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姿智具佳的少年对她有那么点儿热情,当面示爱的也不在话下。她一向都是调戏两句,便泥鳅般滑出窘境,从未为自己招惹过半点麻烦。可此刻,那些功夫本领都给狗啃了似的,她眼睛不知往哪里看,说不出话来。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她僵成了木雕,才听他迟迟说道:“岚岚。”

她紧张道:“怎、怎么啦……”

逸疏平静如秋水道: “你醒了便好。今日神君还有事找我,我先回神界了。”

如此这般,她回到了仙界。直到她辞去,他与平时并无差别。没有辩白,没有解释,没有掩饰,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他的过于冷静,让她觉得自己反而是大惊小怪的人,或者是真正脑子也被伤着了,因而产生了他喜欢自己的幻觉。

子箫听说她醒来,很快回来看她。经他解释得知,她理解错了古书的意思,那生在释迦草旁边的荆棘本身就是食仙荆棘,并非长得像食仙兽。她被它缠住以后,被拉拽到了荆棘丛中。婢女提剑去砍它,自己也差点被卷进去。所幸婢女跑得快,第一时间去通知其他人,才总算把她救出来。但出来时,她的肉身被吸得只剩了一层皮,仙元也已残破不堪。这下她和猫儿的身份互换了,她变成了逸疏子箫访遍名医都救不好的那一个。后来还是逸疏去胤泽神君府上,向他跪了几天几夜,才总算令神君高抬贵手,用特殊的药引把她救活。仙元损毁是很可怕的事,不仅折寿,还有可能无法转世,以至于在六道轮回中烟消云散。她好奇是什么药引救了自己,子箫也不知。只能说,神界真是造化了。

最令羲岚吃惊的是,她并不是昏迷了半年,而是昏迷了一百三十九年。一百三十九年来,神魔二界冲突不断,诸多事件动荡了九天六界。三皇时代,燧人氏与华胥氏生下女娲,女娲赐予了凡人智慧,给予他们新生。随着时间推移,凡人繁衍,战争四起,魔族乘虚而入,介入了神州大地的战争中。带头者是魔神蚩尤,他化身为人,试图击败黄帝以将九州领土收入囊中,进而作为据点,再度向神仙界扩张领土——逸疏当初坚持要离开摇光山,看见降世的魔星也正是蚩尤。

神界自然不能就此罢休,派遣神族军队下界,助黄帝与蚩尤交战。逸疏成了胤泽神君阵营的幕僚,随军在涿鹿之战中大败蚩尤。但一战方平一战又起,水神共工受人离间,与颛顼又打起来,试图争夺九州帝位。神界发配火神祝融下界讨伐共工,他俩素来“水火不相容”,这一伐,把共工彻底伐怒了。他大喊一声,头撞不周山,而后折天柱,绝维绝,天崩地裂,洪水泛滥。胤泽神君协女娲采集五色石补天,断神鳖四腿立于天地四方,剿灭趁乱作恶的黑龙,立下不世之功。他回到神界,取代共工成为新的沧瀛神,司天地之水,晋升为神尊,成为神界神尊中最年轻的一位。

早在成为胤泽神尊幕僚之时,逸疏已被拔擢为子安天君。在这诸多战事之中,只要有胤泽神尊立功之处,均有逸疏的身影。羲岚总算明白,原来那一次酒后,子箫摇头,是指逸疏的前途不会止步于仙君。可战乱结束后,逸疏却没再得到晋升,这令旁人有些不思其解。但这些羲岚都不太在意,她只觉得一觉睡起来沧海桑田太可怕。逸疏对那神族说的话,也实在太可怕。这个晚上,她彻彻底底失眠了。她从未受过这种折磨,从日落到鸡鸣,人静静躺在床上,心却是波澜起伏,不曾停息。

第二天早晨,逸疏同子箫一起来看羲岚。逸疏把从神界带来的丹药壶放在桌上:“此药每日卯时服下,一次一颗,记得准时。”

他说话的腔调有极大的转变,但也比以往更加沉稳、疏冷又不可抗拒。或许是循序渐进的改变,子箫并没觉得有异样,但羲岚错过了一百多年时间,觉得很不适应。她费尽所有勇气,才敢抬头看了他。当二人四目交接,她的心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还是不多话,嘱咐好用药之事,便静静离去。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不仅这一日,之后漫长的一个月,她都没有等到他的解释。他也不会刻意避开她,还是和以往一样,奔波于仙界与神界之间。

他越久不解释,她心中的担忧便越多。到后来,已经心烦意乱到连姐妹们都看出来了。

“羲岚,你到底是怎么了,最近一直唉声叹气的。”其中一位仙娥如是问道。

她纠结了很久,才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是隐去了逸疏的名字和摇光山的过往。仙娥道:“既然他不提,想来是不愿把事情弄尴尬了,你也装傻不好么?你以前对其他男子的示爱,不都是稀里糊涂便混过去,这是你最擅长的,不是吗?”

“他与别人不同,他是我故友。我现在烦得每天都睡不着觉。”

“天啊,羲岚,你说的好友,该不会是子箫吧?”

“不不不,不是他,你不认识此人。”

“难道是子安天君?”说罢,仙娥自己也“扑哧”笑出声来,“说笑,说笑,子安天君肯定不是这种人。那我多半不认识。不过,你既如此在意,可是也对这故友动了心?”

羲岚差点儿便掀了桌:“绝无可能!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另一位仙娥也笑了起来:“真想知道是哪家俊俏儿郎,把我们北落仙子迷成这般模样。”

羲岚急道:“不是不是,我真的不喜欢他啊!”

“呀,羲岚的脸都红透了,真如三月里桃花开,如此害臊,真是可爱。”

自作孽,不可活。羲岚平日总是自信满满,处处欺凌弱小,这一日尽数被嘲笑回来。她原想事缓则圆,反正时间还长着,总有一天能和逸疏缓和尴尬的关系。但没想到逸疏某次交代“这回去神界可能久一些”后,一去便又是一百六十七年。

一百六十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期间羲岚在太微城听闻了诸多关于逸疏的传闻,知道他现在如日中天,却无机会与他联络。每次与子箫聊起他,子箫建议她写信给他,她都只是耍耍嘴皮子应承着,底下相当被动。

羲岚幻想过千百种与逸疏重逢的可能,但他真正回来的情形,还是远在她意料之外。那一日,太微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灵紫仙尊飞升去了神界。因民心所向,众仙举荐,天帝将新的仙尊从神界派遣而来,在蚀月祭坛进行授冠仪式,从此掌管朱雀天。而且,新的仙尊很是厉害,才两千七百多岁,上界便直接授予他太微的号。如此殊荣,自三皇时代至今,还是头一遭。听到此处,羲岚想到新仙尊和逸疏同龄,都没想到这人就是他。直到逸疏回到仙界,第一时间找到她与子箫,满面喜悦地亲口告诉他们这个消息。那一刻,他身披锦袍,腰系冷月璧,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真是有那么一点点好看。

随后,他们一同去蚀月祭坛参加了授冠仪式。

过了很多很多年,羲岚都不会忘记那一幕。白云轻抹祭坛,火神祝融为逸疏戴上朱雀冠,两只凤凰衔着九霄紫罗袍远远飞来,似带来了九天上最美的祥云,轻轻搭在逸疏的肩上。顿时金光星散,仿佛与他融为一体。凤凰在他周围盘旋啼鸣,百花凌空绽放。

除了祝融,日神羲和、月神望舒、水神胤泽、土神南池、风神练轩、金神蓐收、木神句芒、雨神商羊等等众神也参与了仪式。在众仙朝拜新任仙尊与诸神的严肃时刻,羲岚和子箫交换了个眼神,笑得特别开心。逸疏走下台来,掌声雷动,他不为所动,神情严肃。但经过羲岚与子箫身边时,他偷偷丢了个眼色给他们,还有些孩子气地眨眨眼。正巧这时祝融和胤泽叫他,他赶紧收敛了笑意,正色与他们说话。

仪式结束后,诸神回到神界,逸疏在太清殿宴请众仙。太清殿悬空而建,为流云霞光笼罩,内有芙蓉绣帘、火凤屏风、水晶春台、翡翠灯笼、紫府琼浆、茶烹玉蕊,极尽奢华。羲岚和子箫被安排在一桌,只见仙厨来往不绝,鸾刀频斩素鳞肉鹤。满桌金箸玉碗,肥鸡壮蟹,连招待众客的开胃酒,都是奢侈的流霞酿。许久没有参加这样热闹的活动,羲岚兴致高昂,空着肚子便灌了自己几杯酒。

同桌一位蓝袍青年道:“哎哎哎,这位姑娘,流霞虽不算烈酒,但极易致醉,你现在喝这么快,只怕撑不到后半夜啊。”

“呵呵,一看阁下便知是别的天域来的,不知羲岚之海量,堪称饮如长鲸吸百川啊。”答话之人是掩月灵女,羲岚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原来是北落仙子!在下久慕北落仙子美名,‘北落羲岚,色如天香;八斗高才,千杯不醉。’却因初到太微城,不识贵人。失敬,失敬。”那蓝袍青年忙起身拱手,做了自我介绍。

羲岚客气地回了礼,又转头对子箫道:“仙界还有这般厉害的北落仙子,可惜和我这懒姑娘撞了名,不然堪称完美。”逗得周围人都笑了。

蓝袍青年道:“北落仙子好生有趣。”

与他同行的金袍上仙笑道:“那也得看看是什么人的朋友。物以类聚都不懂么。”

蓝袍青年满面钦佩:“是啊,太微仙尊智勇过人,年少有为,不愧是跟过胤泽神尊的人。这一路走过来,仙尊也是顺水顺风,鸿运当头,让人羡慕、羡慕。”

众人都纷纷赞同。羲岚在心里偷笑了片刻,只道他们都不了解逸疏的过往。

“我们太微仙尊的喜事可不会止步于此。”金袍上仙一脸“你懂的”的笑意,下巴对着逸疏的方向偏了偏,“看见那跟在仙尊身边的两位美女上神么?或许都是未来的太微夫人呢。”

同桌几个姑娘当场变了脸色,其余人则好奇地打探喜事。羲岚怔忪半晌,随即反应过来,现在逸疏已是仙族至尊,若他想要再度往上走,只能飞升为神。而神仙界素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常态下,神族与仙族不联姻,一旦联姻,则表示神族有意令仙族飞升。过去神仙结合,往往都是男性神族娶女性仙族,反过来的情况极少。看那两位神女的穿着打扮,还不是普通神族。她们若都想嫁给逸疏,意味着逸疏确实前途无量,她们也有意提携。

羲岚觉得有些想不通。怎的眨眼工夫,她与逸疏的距离已变得如此遥远。在她的记忆中,逸疏分明还是被人放风筝嘲笑的布衣,是需要她出面拯救的。

第22章 第十幅画 比翼情(二)

子箫看出她的异样,靠近了些,低声道:“羲岚,你还好么?”

羲岚骤然抬头,往四下看看道:“没事,我在想这太清殿的风光甚美,回去可以画成一幅画。”

“这主意不错。”

“可惜我比较喜欢画会动的物事,不太喜欢画建筑。这样,我俩合画一幅,你画楼阁高台,我画众仙云霞。”

“好。今日人这么多,我们可以把画扩大些,丹青便以赤红为主,你觉得如何?”

一聊起绘艺,羲岚和子箫就有无数话题可聊。旁人见他们聊得尽兴,也没人插嘴,但心里都有了七八分猜测。后来羲岚端着酒杯去了门外楼台上,想研究研究窗外之景如何描摹。这还是她第一次登上太清殿,只见金光万丈,红云连绵,下有太微光景,山峦河流,楼宇高高低低,有的依山傍水,有的群集城内,有的高悬飞石之上,参差不齐,流畅如川,巍峨如崖,又有群鹤列鸾徘徊其中,不时从羲岚面前飞过,抖落满楼台的羽毛,构成了亘古不变的一幅明艳画卷。

不一会儿,掩月灵女和另一位白衣仙女也走了过来,与羲岚攀谈了几句。掩月灵女道:“羲岚,你和云霄仙君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是,我俩都喜爱书画,人生追求也差不多,也是多年志同道合的老朋友了。”羲岚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口酒。

“如此般配,何不结为夫妻?”

羲岚差点把酒喷出来:“什么?夫妻?!”

白衣仙女道:“是呀,适才我见你们聊天,子箫望着你的眼神,那可真是温情脉脉。他肯定喜欢你。”

羲岚摆摆手道:“子箫对谁都是这样温情脉脉,他就这个性格。”

“那你也可以考虑跟他在一起呀。这样好的郎君若不尽早抓住,恐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掩月灵女叹了一口气,“就像逸疏,我曾经与他交好,现在当着别人,却只能唤他一声‘太微仙尊’。得知他要娶神女,桌上姑娘们的反应你也看到了,恐怕都悔青了肠子。”

羲岚笑道:“或许是因为你们有些注重仙位尊卑。对我来说,不管是太微仙尊还是太微神尊,是娶了凡人还是娶了神女,逸疏还是逸疏。”

“话是这么说,可一旦他成为神族,去了神界,你也不大可能再见到他了,不是么。”

是啊,逸疏终有一日会去神界。到时,这百年来翘首以盼的离别,会变成寻常生活的一部分。想到这里,羲岚想掩饰失落都觉得有些困难。她也叹了一口气道:“作为朋友,只要他开心便好,只要有心,总会相聚。”说到此处,她又笑了起来:“好在子箫和逸疏不一样,他没那么大的抱负,当守戍笔吏都几千年了,也没见他想离开东月楼台。这个朋友还是能留住的。”

“真是傻丫头!”掩月灵女轻推她的额心,“正因如此,你才更要把子箫牢牢绑住。不然以后他娶了妻,还有可能会这样陪你吟诗作画么?怕得淹死在妻子的醋海里。你绝不可能有机会见他。”

羲岚这才理解了她们的苦心。虽然她隐约觉得,她和子箫不应是夫妻关系,他在她心中一直是好友的感觉。然而,失去逸疏的痛苦确实太重。若失去子箫也会这样难过,那她还是决定要慎重考虑她们的提议。当然,这话她可不能当着外人说出口。她一脸慈祥的微笑:“我决定承认你俩说的都是废话。”

两位仙女都笑了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呢,这般开心。”

听见这个声音,仨人都惊讶地转过头去。逸疏正站在她们身后,说话对象是“你们”,目光却一直留在羲岚身上。羲岚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三百年前,她赶走欺负他的人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望着她。这一刻,不明缘由的,她心中的难过加剧了,整颗心都被利刃刺穿了一般。

白衣仙女以扇掩嘴,坏笑道:“我们在笑小女子芳心初动!羲岚喜欢子箫,子箫也喜欢她!”

逸疏愕然睁大眼,像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羲岚没想到她这样能闹腾,抽了她的扇子打她脑袋:“我看你是芳皮初痒了。”

白衣女子哎哟哎哟叫着小步溜开。掩月灵女也跟着她转身走掉,却不忘回头起哄道:“仙尊,羲岚和子箫早已情投意合,就差最后一口气儿了。你和他们关系好,要帮忙撮合撮合呀!”

羲岚飞出扇子,施法让它追着她俩打了一路,直至她们消失在拐角处,而后转过身,对逸疏无奈地摇摇头:“这俩姑娘真是脑瓜坏掉了。”

逸疏缄默片刻,低声道:“羲岚,她们为何要开这种玩笑?”

是时有凤羽旋落,玉桂垂坠,缀了逸疏一身白袍紫衫。不知从何时起,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长成了英气勃发的盛年男子。他头戴朱雀紫冠,身穿九霄翘肩罗袍,脸还是以前那张脸,却因衣着气度与以往大有不同。从前只要不开那张毒嘴,不论穿着如何普通的衣衫,他都是一个无瑕的美少年。而不过三百年时间过去,他最为醒目的已经不再是面容。他是太微仙尊。就连问出这样普通的话,都有一种质问僚属的气势。而且,他没有再叫她“岚岚”。谁说功业不会改变一个人?羲岚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可爱。

“可能因为她们看出了点端倪吧。”

“什么端倪?”

羲岚明显感到气氛紧张起来,但还是露出了喜滋滋的笑容:“当然是看出我喜欢子箫啦。”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逸疏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什么都没听见。她害羞地扭了扭身子:“不过不可以告诉他,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我不会说。”逸疏的声音也无甚起伏。

“逸疏,要不你帮帮我,看看怎么把子箫拿下。”

“你自己想办法。”

逸疏转身回到宴席上,一次也没有回头。

羲岚脸上的欢愉也烟消云散了。她不会忘记逸疏说过,在他心中,她是妻子。可是,妻子可以是爱的人,也可以只是负责的人。“太微夫人”可以是太微仙尊爱的女人,也可以只是政治联姻的利器。他并没有说过爱她。而且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他是否还有当年的念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不适合走在一起。他兢兢业业,她散漫闲逸;他胸怀大志,她随心所欲。她尊重且理解逸疏的选择,也爱自己的人生。只是两个有着不同追求的人,没有谁对谁错。可是,他们若勉强凑对,必定会有一个人是错的。

从逸疏当年写的那首诗就能看出来,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那些神女却可以。想到此处,羲岚在心底长叹一声。斩断一个注定悲剧的开始,她没有错。

她也不后悔,只是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