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疏活了两千七百六十二年,此夜头一次喝到烂醉如泥。子箫和其他人试图扶他离开太清殿,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一双眼睛睁着,却跟失明一般暗淡无光,转也不转;明明还有呼吸,却周身冰凉僵硬,跟死了一样。是人都知道逸疏冷静自持,没人见过他醉成这样,还都以为是他当上仙尊才如此尽兴。

他的失控也仅有这一夜。第二天起他身体极为不适,但一刻也没耽搁,便到朱雀殿没日没夜地执行公务,开始了他在太微垣的第一个工程,龙腾书谷。他与朱雀司空聘请了最杰出的仙匠,动用了大量神力与人力,凿石作楼,剜苔剃藓,足足倒腾了近百年,才把太微城郊一整座瀑布大山改造成一座豪华书院。建成之后,此地变成仙界最大的藏书院,自然也成了著名旅游景点,吸引无数隔壁星宿的游客们观光玩耍,逸疏自己却没什么时间去享受这份成果。

这百年来,羲岚过得倒是比以前还潇洒了些。

要论仙酒之最,绝大多数嗜酒者都喜欢流霞。流霞盛名在外,每饮一杯,数月不饥,羲岚却认为有些名不副实。她尝遍仙界美酒,柳酒若称二,流霞只能靠边。柳酒全名柳川泉酿,顾名思义,是朱雀七星柳宿上咮川产的名酒。朱雀天的酒都甘醇而性烈,这柳川泉酿更是猛药一剂,传闻神饮醉一日,仙饮醉七日,灵饮醉一月,人饮醉半年,跟死了也没忒大差。

一日,羲岚跟子箫溜达到柳宿游山玩水,采个景,写个生,在当地见曲车经过,她那个垂涎三尺,脚跟钉在地上似的,不论子箫如何劝诫,她都坚持拖了几大车酒坛子回归太微城。这世上还有何事能比书画饮酒晒太阳更加惬意?翌日清晨,她包了一只鸾鸟,拖着她的酒车,浩浩荡荡飞去了龙腾书谷。

龙腾书谷盘绕在高山飞瀑之间,有良辰美景,白鹤亭皋,装书的格子深陷山石之中,格中有枝丫缠绕,只要将竹简放回其中,它们便会与枝丫结合而生如花木。这里人潮涌动,想霸占个好地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羲岚去得早,挑了山中地势最好的桃花亭,把喜欢的书堆到亭中,斟了一杯白螺酒,一边品酒赏花,一边倚亭啃书。

羲岚的酒量,以她自己的话说,是“还能喝些”,以酒仙的话来说,是“可与日月相抗衡”。因此,即便是烈如柳酒,猛灌十多壶下肚,她都没能醉倒,只是百无聊赖地读着《三皇诗集》。这本诗集是仙家文化之精华,是上界老家伙们的心头肉,出于供职需求,很有必要多做研究。然而,那个时代的诗歌花样很少,翻来覆去都是讲华胥氏、燧人氏还有他们的娃们,用词规中规矩而刻板,没什么嚼头,实在配不上嘴里辛辣的柳酒。羲岚觉得,要来些够劲儿的。她从一堆竹简中翻出了《夜合花记》,拉开一看,眼睛便弯了起来。也难怪这本书一度被列为□□,因为故事实在是太香艳,随便扫一行,都是这类段子:

“珠箔金阙,玉郎轻扇。珠箔金阙,换不来莺娘色如花;玉郎轻扇,挪不开凝目情如春。孤云鸥鹭月满天,美人何处与共箫。好莺娘,奉酒入口亲喂饮,玉郎烟波眉目暗传情。你问那仙界万年韶华怎的好,候得良人方待晓。千金难买缠绵夜,贪恋香衾懒下床。真真是人生得意恣畅欢,一醉三生千年梦……”

读到了两个时辰,喝了几十壶酒,几片桃花瓣落在竹简上。羲岚把它拂开,读着读着,甚至觉得有丝竹做伴……但过了少顷,她发现不是错觉,是真听见了一抹箫声。那箫声平稳却孤僻,如在百花中挺拔而立的一树寒柏。时有仙鹤飞过,振翅之声绽破云烟,却掩盖不了箫声的凄美,反倒令她浑身汗毛竖起,忍不住提着酒壶与竹简起身,寻向箫声源头处。原是有人站在一树桃枝下,背对她吹箫。她走过去一看,那人竟是逸疏。她拍了拍他的背,他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岚岚,这么巧,你也来此读书?”

她瞅瞅他,有些醉意的眼中,他那天生丽质的脸蛋也被放大了,比书中的玉郎不知要高贵多少,好看多少。然后,他走过来,作势要牵她的手……

她吓了一跳,然后把自己震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她揉揉脸,见西天红霞满天,不知不觉居然睡了一日,看来这酒是有几分烈。她觉得分外畅快,唯一不痛快的便是梦被打断了。她灵机一动,在书谷中找到了《梦引录》,第二天便开始驻留龙腾书谷,勤奋刻苦地修习操纵梦境的仙诀。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偶尔执行公事,她闲暇日头都淹留在了龙腾书谷,早上与诗酒字画为伍,下午修炼仙诀再睡个午觉,也不算是虚度光阴。刚开始梦境总是模糊得连是人是鬼都看不清,动不动就会醒过来,后来稍微有点提高,也还是经常失控,好在羲岚耐心很好,坚持了四十多年,总算让逸疏顺利出现在了梦里。

《梦引录》中记载的是仙界公认最耗时间、最无意义的仙诀,因为梦中的一切只能看,是感受不到的。但羲岚却觉得这是本好书,这样的日子她过不腻。她与逸疏现在不仅不再私下见面,连与子箫同见的次数都大大减少。有时,她两年才能见逸疏一次。而在这龙腾书谷,她想见他几次都可以,想让他如何温柔待自己都可以。既然都是逸疏,那是真是梦又有什么关系?又花了三百二十五年,她的梦引仙诀练得炉火纯青,已经可以把话本中的故事照搬到梦里,并且把男主角换成逸疏。

她与逸疏在梦中成了鸳鸯眷侣,时常月下私会,虽只能眼观而没有触感,但她还是深陷情爱中无法自拔,自然会有些重色轻友。子箫发现她买酒的次数变多,而且在龙腾书谷逗留的时间过长,一次与逸疏聊天不经意提起这件事,说不知道羲岚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逸疏没太大反应,只淡淡地转移了话题。

第23章 第十一幅画 音尘绝(一)

又一个下午,羲岚看完《夜合花记》睡着了。她又进入了重复千万次的梦中。梦里她还在原处,依然有千树碧桃开,落花旋成雪,飞湍瀑流倒挂成银河。不同的是,悬崖边的桃树下,灼灼夭夭的凌乱花雨中,她的意中人正拨开花枝走来,找到了她。她起身时步履略有轻飘,穿亭而过似乘船,而后停在他面前。逸疏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书,蹙眉道:“难怪最近有传闻说,龙腾书谷出了醉仙,果然是你在贪杯误事。好在别人不知道你在看什么书,否则你以后脸上可要光彩了。书给我。”

他走过来,朝羲岚伸出手。恰有桃花落在他的绣袍上,香气袭来,更是比以往梦中的美酒明月还有上那么几分情调。只可惜他不解风情,她无非是读了一本艳书,他便跟个爹似的训她。这跟她编好的梦不太一样,醒来还需要再做一些整顿。不过,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她倒更来了兴致,眼睛明亮亮地望着他:“今时我醉美人前,美人颜色艳如桃。美人兮美人,终年不见兮心烦忧。”

逸疏怔了一下,居然有些脸红:“……勿妄言。快把那□□给我。”

“想要?过来拿呀。”她退后一些,把竹简举起来,逗弄孩子般晃了晃。

逸疏上前去,想要夺书,她将它藏到背后。他不跟她玩游戏,反倒收了手,微微皱眉道:“醉成这般,真是不成体统。羲岚,若以后让别的男子看见你这般轻佻的模样……”

那么动人的双唇一开一合,说出来的却不是什么动人的话。不甚乐意听他训自己,羲岚摸了摸下巴,认真思索道:“恁大的秘密也被你发现了,看来我得想办法让你封口呢。”

她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抬头轻轻一踮脚,嘴唇碰到了他的唇。她扬了扬眉,笑盈盈地望着他惊诧的眼:“这下你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了。你被我轻薄……”她说到一半,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亲上去的感觉,跟以往不太一样……

手腕被人拉住有短暂的痛感,羲岚才总算反应过来,她好像不是在做梦……糟了,她都做了些什么!瞬息间她的酒全醒了。知道自己犯了错,想要保持镇定,想法子打圆场,但一片黑影落下,已经再度被那双唇堵住了口。手中的竹简落地,酒壶也翻摔得粉碎,溅污了她的罗裙。她睁大了眼,还处于惊诧中,逸疏搂住她的腰,把她推倒在亭柱上。不再是梦境中那种有些羞涩、充满绵绵情意的心动。身体被撞在了柱子上有明显的痛,随着他温热潮湿的嘴唇辗转,心脏也有被刀割般的明显的痛。他的臂弯相当宽阔,一只手盖住她大半后腰,像点燃了火,把她的身体也烧了起来。当他捧着她的后脑勺强势深吻,她觉得快要窒息了,心慌意乱地挣扎,总算躲开。他也不立即追击,低头在她的耳垂上、颈项的碧枝绣纹上、锁骨上留下密如集雨的吻,把她吓得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只是使劲儿推他,叫他住手。

忽然他停下来,带着一丝紊乱的气息淡淡道:“知道醉酒诱惑男人是什么结果了么。若是换作别人,只会比这个更糟。”

她眼中湿润,想哭拼命忍着,想骂又骂不出来,只是嘴唇发抖道:“你……”

他沉默了片刻,凝视了她片刻,再度压住她的嘴唇,深沉而缠绵地长吻她。直到风停鹤去,花雨落尽,她最后一抹气焰都被他浇灭,身体微微发抖,他才呼吸不稳地收了手。

“……知道了么,只会比这个还要糟。”

“你、你这混账……”话是这么说,她连看都不敢看他,反倒做错事了一般低下头去,心中满是苦涩酸痛。

他静视她,轻叹一声,也蹙眉看向别处:“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她对着竹简狠狠踢了一脚,转身便走。可是刚一掉过头,眼眶就湿了。梦里的逸疏根本不是这样,他何曾这样冷酷粗暴过?现实原来如此可怕。男人原来如此可怕。她望向头顶飘落的桃花,把眼泪憋了回去。

罢了罢了,起码第一次亲吻的对象真是逸疏。

这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嘴角长了痣的仙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脚下有一堆花瓶碎片。这下惨了。羲岚绝望地想。此人是宝燕姑,仙界著名的漏嘴仙娥。

一个月过后,羲岚的姐妹们青龙天七日游结束,途经浮屠星海夜市,带来了一本小人书,名字叫《太薇北洛无删节插画本》,惊诧道:“羲岚,这是怎么回事?你和太微仙尊怎么变成了艳书的男女主角了?!”

原来只要把草字头挪一下,就可以写成不侵犯名誉权的春宫图本。大仙界商贾真是腹内隐雄兵。

若换成一般人,这桃色消息估计也就传个三五日,无奈他俩名气都太大,一个是誉满九天美貌多情的诗画圣手,一个是朱雀天的仙之极位者兼高岭之花,因而谣言越传越离谱,连他们在野外做羞羞之事的版本都传得跟真的一样。羲岚平日厚惯了的脸皮也快挂不住了,不是迫不得已,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家门一步,更别说见绯闻男主角。

直至有一天,子箫寿辰到了,她再度在东月楼台与逸疏正面相遇。她尴尬地躲开他,转过身便听见几个女子嘀嘀咕咕道:

“敢做却不敢认,可笑。”

“喜欢太微仙尊的姑娘多了去,但这样倒贴送上门的还真少见。真是丢尽了脸。”

“攀高枝就是这种下场,只有一夜风流,没有长相厮守啊。”

没错,逸疏是仙尊,是寻常仙子高不可攀的郎君,但她是北落仙子,跟逸疏配对怎么就叫攀高枝了?但一阵气头过后,羲岚想清楚了真正的缘由:一个女子若传出未婚失洁的流言,再是高贵动人,也会被人贬低。难怪近日都没有追求者向她示好了。责任大多在她,别人如此议论也无可厚非。但是,她生平最不喜欢被人当软柿子捏,因为这有点低估她智力的嫌疑。谁让她背这黑锅,谁就得扛这责任。

她对那几个女子笑道:“我与逸疏已经私订终身了。他说他会娶我。”

只要逸疏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就作弃妇状,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你都亲过我了还不负责么,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如此,大家都知道他们只亲过,还是他主动,是她被坏人骗被抛弃,众人的同情心终究是给了她的。她唱了红脸,他只能“被”白脸。此计甚善。让逸疏这混球尝尝轻薄女子的代价。

果然,姑娘们闹到了逸疏那里。逸疏说的话化作一道惊雷,把羲岚劈得龟裂了:“是,我与岚岚情投意合,已经私订终身,下个月便成亲。”

“啥?”羲岚脑中一片空白。

这番话引来了所有路过之人的围观,四下一片沉寂。逸疏走过来,把羲岚揽到自己身边,在耳边低声道:“近日谣言越传越厉害,再这样拖下去,我是无所谓,你却完了。作为朋友,我也得对你负责。放心,婚后我不会碰你,你还是自由的。”

“可是,逸疏……”

“别可是了,这事我替你决定了。”逸疏抬头对众人笑道,“本来想一切备好再告知各位,没想到各位消息灵通,都已先行知晓。三日后我会请人把喜帖送到各位家中,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合婚之礼。”

掌声几乎将楼宇掀起,除此之外,只有欢呼声与祝福声。就这样,恼了羲岚许久的麻烦,逸疏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但羲岚什么也听不见,她抬头看了一眼逸疏,苦涩道:“你是认真的?你真的要娶我?”

逸疏道:“我知道你喜欢子箫兄,不必强调。你与他来日方长,现下先保住自己名声才是真。不然即便子箫兄对你有意,此事也会成为他心中的疙瘩。”

羲岚一时哑口无言。她都快忘记自己说过这番话,正想解释几句,逸疏又道:“我不喜欢你,但养你不在话下。”

“可是,你若遇到喜欢的人……”

“我不会纳妾么。”

一个月后,太微仙尊与北落仙子的大喜日子到来。婚礼办得极其盛大,光宾客都有上万人。谣言不攻自破,桃色八卦翻了身,变成郎才女貌的佳话。

洞房花烛夜,月玲珑,花木深,九霄殿中雪白幔帐铺成一片新婚之色,床上的两个人却坐成了木桩子。人生何故会走到这个份上,真是败兴。羲岚隔着凤冠珠帘望向上方,猜想后面的日子还能荒唐成甚样。逸疏被宾客灌了不少酒,但似乎没半点醉意,只是静坐在一旁。她对他的个性也算有点了解,只要自己不言,他也必然不语。她只好无奈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你在此掩护,我逾墙出逃?还是反着来?”

她高估了逸疏。哪怕说了话,他也很是被动。过了许久,她都快被尴尬的鸡皮疙瘩淹没了,他才徐徐道:“悉听尊便。”

“罢了,还是在这里等天亮为妙。不然被逮着,那我们可是死了。”

她得到的答案还是沉默。这样唱独角戏,有点蠢。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凤冠前珠箔摇晃掩映,描出一幅动人丹青,绘的又仿佛是深闺梦中人。一时间,她只觉得心中酸涩,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些:“你今天话好少,是不是也觉得很荒谬。”

逸疏道:“我不觉得荒谬,只是会想,若此处坐的不是我,而是子箫兄,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羲岚眨眨眼,笑道:“那可是会轻松很多。”

逸疏也笑了:“……我明白。”

“是啊,和他相处很轻松,什么都不用想,喝酒下棋吟诗作画,一会儿一个晚上便过去了……”

“不必说了。”他冷冷打断她,“我没兴趣听你们俩的情情爱爱。”

逸疏是个木头,会轻易相信女人说的话。羲岚却不是木头,男人的口是心非,她能察觉得出来。她偷瞥了逸疏一眼,试探道:“我不喜欢子箫。”

他怔了怔,转过头来,迷惑地看着她:“这可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她摇了摇头,珠玉之声也细碎如私语:“我不喜欢他。”

他冷笑一声,长久不语,忽然拨开她面前的珠帘,捧着她的脸吻了下来。羲岚吓得抽了一口气,躲开他惊道:“你你你你……你做什么?”

“若不是子箫兄,我便不会再退让半分。”说罢他一边吻她,一边摘下她的凤冠。长发飞瀑般泻下,落在他手心。他的吻很温柔,语气却异常坚定:“现在整个仙界都知道,你已是我的妻子。哪怕你对我无意,我也不会把你让给其他男人。”

“真看不出来,太微仙尊是如此蛮横无理的人。我若对你无意,即便不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也不能拿我如何。” 她故意这样说着,心里却甜得跟灌了蜜似的。

“无妨。过了今夜,你会爱上我的。”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冲击极大。羲岚想得越多,心跳便越快,却还是不肯服输,伸出手指挑了挑他的下巴,耍流氓道: “逸疏,先前在子箫家中,你与那神族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不对?你可是对我倾慕已久,一早便想娶我……”

“对。我从还在摇光山时便喜欢你,已经喜欢两千年了。”

他答得如此干脆,让她再度懵了。逸疏这么早就对她动了情,这真的不是梦?有些不敢相信……她还没来得接话,他已握住她调戏他的食指,低头轻轻含住。她雷打了似的抽回手,涨红了脸道:“下流!”他不再强求吻她的手指,却搂住她的腰,侧头再度吻她的唇,直至吻得她四肢发软,喘不过气来。

她浑身无力,几乎流下泪来,只能抱住他的脖子支撑身体,恋恋不舍地贴着他的嘴唇道:“逸疏,其实我,我也……”

认真剖白实在不是她的行为作风。她断断续续说了半天,还是尴尬万分,说不出口。他抚摸她的背心,低低地说道:“不必勉强自己。夫人从最初便是缠绕我而生的菟丝,如何会不喜欢我?是我想太多,反倒误了我们的良缘。但从今往后……”话未说完,他已再度覆上了她的唇,伸手把幔帐放下来……

这一夜,羲岚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看见十里红楼,桃花遍野,她与很多人在一起饮酒作乐,唯独见不到逸疏。她到处寻他,始终找不到人,是否又该施展仙诀让自己做梦了呢?那种浓浓失落将她唤醒。窗外旭日把雪白帘帷浸泡成淡金,也晕染了床褥。而她正睡在一条□□结实的手臂上。她才有一点点动静,腰便被另一只手臂揽住,整个人被带入炽热的怀抱中。逸疏重重地吻了她一下,微笑道:“夫人早。”

能与逸疏成亲,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但又和羲岚造的百年幻梦相反。从今往后,她在梦里或许见不到他,但清醒时,她总能第一时间拥抱他。不敢相信,她与逸疏行了夫妻之事,又相拥而眠了一个晚上。她笑了起来,却感动得快哭了:“夫君早。”

他笑着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指插入她的长发,捧着她的脸与她亲吻。

第24章 第十一幅画 音尘绝(二)

记得以前逸疏有一对朋友成亲了,两个人每天都牵着手甜甜蜜蜜,有时还会自以为旁人没看见地偷亲小脸、偷摸小腰。羲岚觉得这样很幸福,逸疏却冷笑道:“两个仙界的负担。生了孩子便算完成使命,做无意义的腻歪有意义么。”

很显然,他此刻在做自打脸的事。吻过了唇,他又在她的额上、面颊上、耳垂边细细吻着,不论重复多少次,都不觉得厌烦。他的吻实在太动人,激发了羲岚的创作情操,不过不是作品创作情操,而是后代创作情操。等和逸疏小两口甜蜜够了,她要生个神似逸疏的小包子。这样,这木头夫君后继有人会开心,她能同时拥有两个逸疏,更开心。她觉得有些害羞,但深爱他的情感又满溢出了心房,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在他的颈项间黏黏地轻蹭。

她嫁给了一生所爱。她变成了逸疏的妻子。只要想到这一点,羲岚不论走到哪里,都能肆无忌惮地笑出来。

可惜的是,热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热恋过后的男人个个都不一样。

刚成亲时,逸疏每天完成公务回家,不论再累都要和羲岚亲热一番,翌日又一定比羲岚起得早,静静凝视她的睡脸直至她醒来。那会儿羲岚就很担心他的身体,怕他长期劳累会吃不消,他总说无妨,他年轻力壮。但时间久了她才发现,他只能坚持和她亲热,且不管什么时候,什么状态,只要她有一点暗示,不,即便她没有暗示,他都能毫不犹豫地推倒她。除此之外,他可以比以前还毒舌,可以睡得比石头乌龟还死。也就过了半年不到的时间,逸疏又变回了以前的那个逸疏。新婚期的无限温柔、无限深情简直就跟幻觉似的。但是,羲岚却更加喜欢他了。他俩起床的情况反了过来,变成她捧着脸凝视他的睡脸,沉醉在他的美色中。

一个休假日的清晨,她忍不住低声道:“每天早上看到夫君的脸,真是好开心。这就像戏本子的最后一章一样。”

逸疏迷迷糊糊地睁眼瞥了瞥她,又闭眼道:“岚岚,你让夫君再睡一会儿好么。”

“这反应跟戏本子里男主角反应根本不一样。”

“每天都演同一个戏本子多无聊,换个花样不挺好么。”

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有一次,逸疏出远门办事,她在家闲得无聊,但又不想给自己找事做,于是便在家里没命儿地思念逸疏。待逸疏回家,她简直高兴坏了,小鸟一般飞过去抱住他,在他脸上雨点般乱亲一通。他事务繁重,待她亲完了便要去看文书。她抓着他的衣角,委屈道:“可是我想你……”娇还没撒完,他便直接把她推倒在榻上。她惊呼一声,起身笑着跑了。他命令道:“羲岚,你给我回来!”然而她并不会太听话。

一日,羲岚肚子不舒服,逸疏担心地问她是怎么个痛法,要不要去朱雀医坊。她生无可恋地望着他:“因为吃了你的口水,所以我拉肚子了。”

逸疏嘲道:“你每天都在吃,偏偏今天坏了肚子?”

“今天吃得特别多。”

“多吃点你智力会有所提升。”

她推开他,一脸轻蔑:“呵呵,我已经很聪明了。”

羲岚和逸疏平时有斗不尽的嘴,连在外人面前都是这样,互相调侃得旁人都被惹得哈哈大笑。又因为俩人认识了两千多年,对对方的脾气都了如指掌,他们知道对方何时开心,何时低落,仅仅一个眼神便足以理解彼此,并在第一时间内做出令对方宽慰的事。因此,总让人觉得他们是成亲千年的老夫妻,认定他们是整个仙界最般配的一对。逸疏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比任何人都关心羲岚。她稍微皱个眉都会令他心慌,她只要开心大笑,他说着再欠抽的话,眼神都会流露出满满的温柔。夫妻俩独处之时,羲岚时常觉得自己脸上、身上涂了蜂胶,又黏又甜,逸疏才会每天都把她揽在怀里嗅来亲去。自成亲以后,她的心情单调得堪称毫无创意。因为,只有满足。

一年下来,逸疏总算有时间给自己休个假,带羲岚去神州大地游山玩水。羲岚激动坏了,立即着手收拾行囊。临行前一夜,一轮明月高悬青天,照了满屋银白。羲岚把东西都放在一处,路过窗边,仰头看着天上月色,沉醉于美景中。逸疏见她久久不动,问她怎么了。她伏在栏杆上,撑着下颚,轻声道:“我在想,你以前曾说过要带我出去游玩,当时我当你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真的实现了。”说到此处,她露出一脸窃喜:“而且,现在我还是你的妻子呢。”

逸疏走过来,弹了弹她的额头:“傻瓜。”

“逸疏,我们一定可以白首偕老,共度此生的,对不对?”

察觉逸疏良久不语,羲岚疑惑地眨了眨眼,谁知,整个人却被他一把拉过去。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道:“不仅此生,要生生世世。”

“什么啦,都老夫妻了,你还说这种话。”羲岚居然觉得有些害臊,眼眶也有些湿润,但还是故作一脸傲娇,“你不会走,也不会变,会永远爱我,陪在我的身边的,对不对?”

“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我不会走,也不会变的。”

幸福的当然不仅仅是羲岚。逸疏也如此清楚地感到,与羲岚心意相通是多么幸运的事。她是他此生最为珍惜的人,他要永生永世,都如此温柔待她。

今宵明月何其多,满入心房,盈院而出。

然而,今宵过后,君心赤忱如明镜,亦唯有明月知。

翌日,羲岚和逸疏正式出发,决定临行前把小猫交给子箫管。他俩本来准备一起去找子箫,但在前往轩辕座的路上,羲岚突然想起自己最喜欢的天麂金缕鞋忘带了。那是与逸疏在山清水秀之地幽会的必备法宝,忘了那是万万不行的。逸疏觉得很麻烦,开始如何都不肯回去拿。她撒娇赖皮了许久,总算说动他让他跑腿,她将在子箫府上等他。

可是,她到子箫那里等到夕阳西下,逸疏都没有来。她使用万里传音,催逸疏赶紧过去。逸疏才漠然应声说,马上来。

羲岚在东月楼台的凉亭中等待逸疏,一直到清月出岭,夜静虫绝。子箫命人为她送上茶水,也在亭中陪她聊天打发时间。

“这样算来,你与逸疏成亲已有一年了。总感觉你们成亲是昨天的事。”子箫望着月色,微微笑道,“其实我早看出你俩对彼此有意,但偏偏你俩反应都慢了半拍,我也不便插手当这月老。顺其自然果真最好。”

羲岚愕然道:“咦,你看出来了?如何观察出来的?”

“太明显了,无需费心观察。你的心思我发现得晚些,逸疏是一眼便能看透。”

子箫有一张年轻的面皮,看上去像羲岚的同龄人,实际他是三皇时代的仙族,比逸疏大八百多岁,比羲岚大近两千岁,和他们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他早在两千五百年前的战争中立过功,但因沉浸于闲云野鹤之乐,更喜欢待在东月楼台吟诗作画,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放弃了多次晋升的机会。逸疏则大大不同,他自降生那一刻起就心系天下,立志要在这碧落九天闯出一番天地。加上子箫这番话,总感觉逸疏被当成小孩子看待了。羲岚禁不住笑起来:“子箫兄果然比逸疏成熟很多。真不知得是怎样白璧无瑕的姑娘,才能入得了云霄仙君的眼?”

“白璧无瑕?我唯一一次心动过的对象,还真不是白璧无瑕的女子。”

听到此处,羲岚的耳朵立起来了,好奇道:“我很可能没会错意。速速招来,何年何月何日,那人是谁?”

“一个精通音律的女子。”羲岚正想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他又缓缓补充道,“在三皇时代的神魔战场上。”

这可是考验羲岚历史功底的活儿,她搜肠刮肚,说出了无数个仙子的名字,后来连神族都猜进去了,但子箫都摇头否认。她正想放弃,忽然脑中浮现了一本史籍上的丹青画:依抱古筝的女子身着紫黑长袍,长发及踝。她笑颜冷艳,双眸血红,纤长玉指弹奏的魔音中,万千神仙将士白骨堆积如山,尽数被她踩在脚下。

“这姑娘,不会是……”羲岚微笑着吞了口唾沫,“血眼琴魔,青寐……吧?”

子箫却答非所问道:“逸疏何故久而不至?”

羲岚也难得不给人台阶下,急道:“子箫,平日我不掺合政事,但这次我不能不管。你是守戍笔吏,青寐是诛仙狂魔,你要跟她好,上界会完蛋的。你可万万不可糊涂了。”

“你多虑了,她常年深居奈落,压根不认识我。即便我想跟她好,也没这机会。” 子箫提及的奈落是魔界七虚域首府,也是魔界帝都。在佛语中意为“无法脱离的无底深渊境地”,与魔界帝都还有些相配。因为至今为止,去过奈落的高等神族都屈指可数。

“她不认识你?那你是如何认识她的?”

“在战场上见过一次。略有心动,谈不上喜欢。”

羲岚见过的魔族不多,但她知道,魔族情绪激动、施展术法之时,眼睛会冒红光,这状态上界管它叫“血眼”。寻常仙族撞见血眼魔族,一般是死透了。而青寐之所以叫“血眼琴魔”,是因为她魔力源源不绝,一上战场便不会停止弹琴屠杀,眼睛也一直是红色。就这样子箫还能心动,堪称闷骚。

羲岚喃喃道:“真一点看不出来,你人如此轻淡如画,挑女人的口味可是一点也不轻。”

“说了,我没看中她,只是觉得她有几分姿色,男人看见美人都一个样。”

难得子箫也会辩解,看来真是戳到了痛处,羲岚坏笑道:“解释者,自我揭发也。仙界美人何其多,怎么没见你心动?”

子箫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这臭丫头,我看是逸疏平日把你宠坏了,连兄长的玩笑也敢开。”

她嗷嗷叫了两声,从枝头摘下一团桂花,扔在子箫身上:“你喜欢青寐,你喜欢青寐,飘逸风雅的云霄仙君原来是个重口味!”她从亭台中跳出来,想要躲开子箫的反击,但刚一走出来,便看见静立在院中的逸疏。

羲岚走过去,假装赌气道:“逸疏,你怎么这么慢?我在这里都等了一整天。”

方至十三夜,月色已如玉,碎了逸疏满身琼色。碧月冰凉,逸疏的目光却更加冷冽:“走罢。”

羲岚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匆匆与子箫辞别,跟逸疏一起回去。可是,一路上不论她如何询问,他都不解释发生了什么。她思索良久,只能想到他生气的原因是让他回去拿鞋,结果耽搁了出行时间。她乖乖地去道歉半天,他都还是一脸冷冰冰的样子。她想逸疏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一点不懂见好就收,以后如果一直这样,以后的夫妻生活得怎么过?于是,她也不再道歉,一到家中,径直回房将息。在床上滚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逸疏进来,她顶不住倦意,沉沉坠入梦乡。

羲岚不知道,这一梦,便是白云无尽,水遥山远。

翌日起,逸疏彻底失去音信。开始几天,她还以为他只是闹脾气,想怎么也不能让他欺负自己,要他来主动道歉,可时间一长,她的愤怒变成伤心,伤心又变成了担心。她去太微殿想找逸疏谈谈,却得知闹脾气后的第二天,逸疏令僚属暂管了太微座的司职,从那以后再也没来过。羲岚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又去找子箫等友人求助。朋友们也毫无头绪。她本想去神界求助,但想到这样可能会影响逸疏的前途,便忍了下来,自行出发寻找他。遗憾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逸疏与文曲星交好,曾赠文曲星神木树枝。羲岚去找文曲星讨来了树枝,做了一支笔。一旦她找逸疏找累了,回家等待逸疏的日子里,她用这支笔画画,并将从《梦引录》习得的仙法注入笔中,研究出了新的仙术。久而久之,这支笔可以把画中的东西变为真的。最初幻化出的幻影时间短暂,不过昙花一现,但感情越多越真实,停留时间也会更长些。她画出过逸疏,一般不过一日便会消失,但他走得越久,她越思念他,越是将他的音容笑貌铭记于肝脾,这个虚幻的逸疏停留时间越长。到后来,这支笔也被赋予了仙力,成了上界法宝千丈幻毫。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谢花开,花开花谢,八百二十八年过去。

是年武王伐纣,牧野之战发起于中原,九州大地五谷不登,民不聊生。羲岚第一百二十三回去人间寻逸疏。

朝歌城外一片荒凉,羲岚毫无头绪地漫步在萋萋芳草中,听见远处传来清歌琵琶声。她悄悄飞过去,发现是一位少女正在卖唱。她约莫十七八岁,淡扫蛾眉,婀娜柳腰,蛋黄罗裙衬冰肌玉骨,绣花弓鞋笼粉白软袜。她眼中饱含珍珠泪,随旋律时而抬头,时而低头,唱的弹的都是黍离之悲、相思之情。

这时,有两个官兵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调笑道:“哟,小娘子,才新婚两年,又出来卖唱啦?怎的,你家那位小白脸夫君不要你了?”

“既然他不要你,来陪两位外公玩耍玩耍!”

商女站起身,脸色惨白:“警告你们,莫要靠近我。我夫君可是天神般的人物,你们是斗不过他的。”

“得了吧,天神般的夫君会丢你在外面卖唱?”那官兵走上去,抓住她的手腕,作势要撕扯她的裙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