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在床沿上,小声地,却带着点啜泣声说道,“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只要你能醒过来,好起来,我什么都原谅你。”

已经不记得前世的父亲长什么模样了。记忆里,翻来覆去,好像也找不到一件印象深刻的往事。

也许是因为她不是前世父亲期待的儿子,而是个“赔钱货”的原因吧,她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好颜色地对待过她,很少互动。现在想来,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可崔成楷不一样。

这个男人占据了崔翎三岁之前所有的记忆。

他的笑容,他的怀抱,他的声音,无处不在,她最无助痛苦迷茫的穿越生活初期,是他点亮了她重新活一次的希望。

假如不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崔翎想,她和父亲母亲一定可以幸福快乐的!

所以,即便是后来知道了罗氏死亡的真相之后。崔翎只是短暂地对崔成楷有些失望,可她没有办法恨他。

根本恨不起来。

此刻,这个她复杂纠结的男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她面前,她猛然发现,几时他身上有多少让人鄙视的弱点和缺陷。可她仍旧那样爱他敬他。

她不想让他死,她想看到他好起来,刮掉那乱糟糟的胡子,穿上整齐干净的衣裳,像小时候那样燃起最灿烂阳光的笑容来。

她想听他说,“翎儿,有爹在,什么都不用怕!”

崔翎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崔成楷发呆,严格谨遵医嘱,每隔两个时辰就给他再喂一次药汤,一直这样熬到了天光大亮。

崔成楷的病情到底还是控制下来了,他一整宿睡得很安稳,没有吐血,也没有过抽搐等危急的情况,看样子是像唐太医说的那般,熬过了一劫。

但五郎和安氏还有弟弟妹妹们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木槿出去打探,回来说,“世子夫人不在府里,长房的长媳听说怀了身子,不能处置这样的大事,所以老夫人便一直停在她屋子里,灵堂都还没有布置好呢。”

她冷笑起来,“说起来还真是可笑,这府里那么多的人,一人伸出一只手,也能将事情办个妥帖了,那些人倒好,都只围着看着不动,什么都不肯管。”

那是当然的,管事的是世子夫人赵氏,府里的银钱也都由她来调动,她不在家,谁肯自己先垫银子出来给安宁伯夫人办丧事?

安宁伯府的经济情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谁知道这垫着花出去的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能够收回来呢,这样有去无回的买卖,谁肯做?

木槿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老夫人过世的时候,世子正在外头花楼乱七八糟女人的温柔乡里,去请他回府的人过去了,他还不肯信,后来是大爷亲自去叫的,世子这才屁颠屁颠地赶了回来。”

她脸上满是鄙夷,“这不,回来也没有什么用啊,就只在老夫人屋子里嚎啕大哭,屁事都不管,还不如不回来呢!

伯爷一直关在书房里闭门不出,老夫人的事也不肯管,整个甩手掌柜,整个府里只有大爷还算管事。

咱们五爷实在看不过去,掏了五百两银子给大爷先垫着用了,许是都看五爷大方,那几桌席面的事儿,倒是没有一个人说。”

崔翎叹了口气,“堂堂一个伯夫人,这丧事搞成这样,真是……”

她目光怜悯地望了眼人事不省的崔成楷,“父亲,等你醒了,就从这样的家里出来吧,就算被人说不孝顺,五房也要单过,否则弟弟妹妹们好好的孩子,都要被这样的家风给带累坏了。”

先前她成婚时,崔成楷偷偷塞给她的巨额银票她一分钱都没有动过,若是他肯带着安氏和弟弟妹妹们分出来过,那么这笔钱恰好用来安家,还是足够的。

木槿连连点头,“从前咱们还没有去袁家的时候,还觉得伯府已经算是富贵锦绣的人家了,谁知道只是个外观好看的空架子,里面啊,早就已经蛀得一空。”

她还是很唾弃那些袖手旁观的人,“就算是我一个小丫头,也总能拿出十几两银子的私房来,可那些衣着光鲜的老爷夫人手里竟然一个字儿都拿不出来,我才不信呢!”

崔翎也为安宁伯夫人感到可悲,那些依附生存的堂亲丝毫都没有感恩之心,这也就罢了,若那些人真的是好的,也不会好意思继续住在伯府赖着不走。

可那些亲生的儿女呢?

安宁伯夫人膝下一共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其中除了四房的伯父和两个姑母是庶出外,亲生的孩子一共五个。

除了崔成楷,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这些顶门立户的儿子都是干什么吃的?自己的母亲过世了,连丧葬的银子都不肯垫付吗?

如此亲情凉薄,与其说是孩子们不孝,还不如说是安宁伯夫人教育出了严重的问题。

如今这样,不过只是自食其果罢了。

崔翎撇了撇嘴,“不提这个了,你叫人去外头买一些早点过来,府里如今这个样子,是不能指望着这里还有早饭吃的了,咱们自给自足,先将五房的人给喂饱了再说。”

木槿刚出门不一会儿,唐太医就拎着药箱进来了。

他刚一踏进安宁伯府的门时还吓了一跳,以为崔成楷到底还是没有熬过去一命呜呼了,后来打听了才知道,原来不是五老爷过世了,而是老夫人死了。

这才敢到崔成楷的院子里来继续给诊治。

崔翎将昨夜情况都说了一遍,“父亲的脸色好似好一些了,他一夜都没有咯血,这血是不是算止住了?”

她目光里带着期待,“唐太医您昨儿不是说过,只要我父亲能将血止住,那么这病就还有活命的机会,只要好好将养,还是可以重新变好的,对吗?对吗?”

唐太医静默不语,先去给崔成楷把脉,良久才答,“五老爷的脉象也比昨日好了许多,老夫不敢保证这一回一定能够将他给治好,毕竟这咯血之症到了五老爷这样地步,已经是顽疾了,不容易好。但……”

他顿了顿,“只要精心伺候,好生养着,五老爷还是能够恢复过来的。”

这话虽然说得保守,但意思崔翎听明白了。

唐太医这是在说,崔成楷这一回算是躲过了一劫,已经不再像昨夜那样凶险了。

可是他也说,崔成楷要是想要真正地恢复过来,首先就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静养,不只要环境好,各方面的条件也要跟上,还得有人精心护理。

崔翎喜出望外,崔成楷能够捡回一条命来,她已经很高兴了,也没有指望直接一下子就给治痊愈了,她自己也知道那不可能。

至于养病的事,弟弟妹妹们还小,那她这个做姐姐的就要扛起来。

比起崔成楷能活下来这件事,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她感激涕零地谢过了唐太医,请了新的方子,又问了好多注意事项和细节,这才叫人送了唐太医离开。

正当崔翎松了口气时,忽然外头一阵骚动。

五郎清朗的声音响起,只是不知道为何此时竟然带着几分愤怒,“放开!”

174 宋氏

崔翎闻声出去,霜冻的寒晨天青色的微光里,五郎身姿挺直地立在檐下。

而在不远处的门口,赫然半躺着一身素袍的男子,此刻正捂着腿哼哼唧唧地叫。

她皱了皱眉,向前几步去拉五郎的衣袖,“怎么了?”

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男人像是看到了救星,立马忍着痛站立起来,一手指着五郎一边开骂,“九妹妹,你自己的男人可得看管好,莫让他见了什么人都不规矩!”

他有心想上前来继续与五郎纠缠,可一想到刚才五郎只是轻轻一推,他就摔得生疼,多少也有点顾忌,便往后退了几步。

可嘴巴里却仍然不停,继续口出恶言,“家里正办着丧事呢,九姑爷可倒好,调戏起了舅子的小妾,啧啧啧,真是有本事啊。”

小妾?

崔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便猜到了眼前这窝囊的男子的身份。

看他生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可说起话来,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姿态神情举止,活脱脱二伯母的风姿,再加上所谓的小妾,看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五堂哥了。

别怪崔翎在安宁伯府生活了十五年,却连正经的亲堂哥都不认得。

这实在是因为,崔家的人口太多了,长得又都差不多,她不故意去结交人家,人家也懒得理会五房这么个不起眼的堂妹,所以真真的,就只是在家宴时候远远地看见过几回。

她根本记不清五堂哥的相貌。

可这位五堂哥的“英勇”事迹她却忘不了,就在去岁时,他还因为强要了宋梓月而被石修谨打了个半死。

最后。若不是袁家老太君从中调停设法,恐怕他性命休矣。

崔翎目光微凛,语气不觉便十分冷淡,“五堂哥说什么呢。你也知道家里正在办丧事,可不要口出胡言,叫人听了看笑话。”

说话间,她猛然瞅见院外梅花树下一抹裙边,嘴角便浮起冰冷笑意来。

她顿了顿说道,“我不晓得五堂哥到底是听说了什么。但想来一定是误会了。先别提我夫君的人品,就只管说你的小妾,我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何等花容月貌之人,能够以小妾的身份,被我夫君这样的男子看中。”

崔翎冷笑起来,“五堂哥以为,是谁都喜欢别人的女人?”

这一番话说得崔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他一时语顿,结巴了半天才勉强说道,“方才我分明看到袁五郎在那边的小道上和我的小妾宋氏拉扯不清,难道还是我冤枉了他不成?”

崔翎冷哼一声。“那就请五堂哥回去,亲自问问你的小妾宋氏,看看到底是不是你冤枉了我夫君。”

五郎一夜未歇,本就十分疲倦,经崔五这样一闹,更觉烦躁。

他轻轻将崔翎搂入怀中。语气生硬地说道,“翎儿,不要理会那蠢货。”

崔五闻言立时怒了,一下子不依不挠起来,“袁五郎你说谁是蠢货?不行,今日我非得要拉着你去众人面前评评理。”

他扶着崴着的腿脚,强自上前要抓五郎的袖子。

五郎一把甩开,嫌弃地弹了弹衣衫,“说你蠢还真是蠢,你也不回去照照自己的脸。你这样的人的妾,能是什么倾世绝品?她难道还是天仙下凡?能比得上我妻子分毫?”

他唾弃地说道,“我管她宋氏还是张氏马氏,你自己的女人自己管好,不要像个恶狗似的乱吠。”

安宁伯夫人过世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从今日起,各家有姻亲关系的人家都要陆陆续续过来吊唁,这种时候,家里乱成一团,也不说好好地帮忙整理,却还抓着这低级误会在那里乱吵。

五郎心想,安宁伯府尽出这样的草包,恐怕气数已尽。

崔翎见五堂哥仍然要纠缠不清,不由也动了怒气。

她冷着脸叫了几个粗壮的婆子过来,将崔五强请了出去,“五堂哥,你好自为之!”

然后砰得一声,差人将院子的门关上,还派了两个婆子守着。

等进了屋子,她抱歉地对五郎说道,“昨夜累着你一夜不曾休息,还要受这样的气,我很不好意思呢。”

虽然对安宁伯府没有认同,但到底这里是她的娘家。

五郎也是因为她,才会留在这里一夜,替她张罗这个出面那个的,还莫名其妙地被崔五纠缠了一个早上。

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气,五郎疲倦的面容下,眼神却温柔之至,“翎儿,你我夫妻,还要跟我分彼此吗?”

他摇头,“不提那些糟心事了,岳父大人怎么样了?我听槐书说唐太医来过,是笑着出去的,是不是岳父大人已经挺过了这一关?”

崔翎脸上终于带了一丝喜色,她欢喜地点头,“嗯嗯,父亲用了唐太医的汤药,一夜都好端端的,没有再吐血,早上唐太医来过,诊脉之后说,父亲的病情稳定下来了。”

她仰头望着五郎,目光里带着星星点点的泪花,“夫君,若不是有你在,这一回,我父亲好端端的人,都要被那帮人折腾没了呢。”

安宁伯府的人借着有太医说过没救了这个借口,就不再出钱出力帮崔成楷延医救治,分明只要用心就可以缓过来的病,为了钱,那些人一个个眼睁睁地要看着他死。

崔翎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这个烂到了根里的安宁伯府真让她觉得恶心。

可偏偏她还要为了世俗道义继续留在这里,要装作孝子贤孙般地去吊唁害死她母亲罗氏的帮凶安宁伯夫人,还要为了年幼的弟弟妹妹们而不得不为五房出头。

五郎进到屋内,在崔成楷身侧坐了一会。“唐太医有说过岳父大人什么时候能醒来吗?”

他顿了顿,“安夫人和弟弟妹妹们还在安宁伯夫人的院子里,她们一夜未歇,等会儿回来了定很困倦。恐怕没有气力再照顾病人,少不得,要再辛苦你了。”

崔翎点了点头,“唐太医倒没有说,但想来不需要太久了吧,等父亲醒了。安宁伯夫人的事先瞒着他,免得他情绪不好,影响身子。”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行,“叫人寻个借口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接回来吧。他们累的累,小的小,这么熬下去肯定不行。五房情况特殊,想来也不会有人挑剔。”

就算有人非要挤兑也没啥,反正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五房从安宁伯府分出来过,谁还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至于弟弟妹妹们的将来……

正如五郎说的。安宁伯府搞成这样,恐怕气数已尽,再难重现当年的辉煌。

一个衰败的簪缨之家,哪里比得上如日中天的权臣之家管用?只要袁家不倒,有袁五郎这样的姐夫,那几个孩子的将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五郎一想到那边乌烟瘴气的环境。崔家人互相推诿的嘴脸,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忙对着槐书说道,“将亲家夫人和几位少爷小姐接回来吧,就说有事儿,若有人非要追根究底,你想法子遮掩过去便行。”

看着槐书离开,他深深叹了口气,“翎儿,我现下终于晓得为什么你说在娘家时喜欢躲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这崔家实在是……实在是太……”

太难以形容了。

崔翎也跟着叹了口气。“总不分家,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宅子里,人口多了心思就躲,心不齐矛盾就多,僧多粥少手头难免拮据。这人哪,手头一紧就就容易刻薄小气,时日长了,就什么都不对劲了。”

她将脑袋靠在五郎怀中,“所以,我何其幸运能够嫁给你,这盛京城中,像袁家这样清明的人家,不多了。”

喜欢以大家长的身份自居的,绝对不只有安宁伯崔弘锦一人,崔家是这样的状况,其他人家难道就能好得了吗?

看着威武庞大的家族,其实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内里早就已经被蛀空。

不一会儿,安氏和三个孩子被接了回来。

崔翎说了崔成楷的情况,又安抚了他们几句,就叫人送了他们去歇息。

三个小的早累得够呛,听到父亲没有死,也不会死了,就立刻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好跟崔翎和五郎打了招呼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安氏却非要留下来,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昨儿已经劳累了九姑奶奶一夜,现下也是该换我在这里守着了。”

她趁着五郎出去取物的空档,悄声说道,“九姑奶奶还是去老夫人那边站一站,然后回袁家歇一下吧,免得贵府上的老太君有意见。”

按道理来说,崔翎已经嫁出去了,安宁伯夫人这里只需要来吊唁一番,不必守夜的,可她一夜未归,看这样子还想继续守下去,安氏害怕她会受到袁家那边的压力。

崔翎见安氏已经会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了,不由有些欣慰。

人心这东西,到底还是善的,只要肯付出,大部分情况下,总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她笑着说道,“母亲多虑了,祖母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和五郎出门都知会过她老人家的,这边的状况也一直都有派人回袁家禀告,她老人家不会说什么的。”

顿了顿,她又道,“母亲已经连续累了好几夜了,看样子,今儿夜里也要出去守灵,就趁着这功夫,先去休息一下,没得将自己也累倒了。”

安氏犹豫了下,“那姑奶奶呢?”

崔翎目光一动,“我反正不去老夫人那里,等待会儿伺候父亲喝了药汤,我就在这里歇一会儿,累不到的。”

安氏迟疑地问道,“姑奶奶,不去那边露一下脸吗?大嫂刚才就在和二嫂嘀嘀咕咕地说起你了,我恐怕她们会编排你的不是呢。”

175 苏醒

崔翎冷笑一声,“不是恐怕,而是一定会编排我。”

世子夫人赵氏心虚,安宁伯夫人的死,多多少少都与她有关系,假若被人知道了这一点,她的名声必将受损无疑。

更重要的是,她最近攀上了禁军统领林长昆的夫人。

林长昆在新帝登基一事上处于十分重要的位置,是得到封赏最厚的功臣,他说一句话,胜过寻常臣子说百句。

就是立后这一的大事上,他也有发言权。

林夫人许诺会请林统领在新帝面前举荐崔十五,这便意味着崔芙的机会大大地增加。

可要是因为安宁伯夫人的死,而令这门好事黄了,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所以,不论是为了在安宁伯府的日子好过,还是为了崔芙的前程,世子夫人赵氏,也定然要将这气死老夫人的罪名安在别人别人头上。

她定必咬着崔翎的错处不放,好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不叫人想起昨夜她为何匆忙离府一事。

安氏想清楚其中关节,急得不行,“那该怎么办?”

崔翎轻声安抚她,“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安排。”

请了安氏回房歇下后,她对着五郎问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五堂哥要像个疯狗似得咬着你?”

她顿了顿,“是不是那位宋姨娘她……”

宋梓月曾经对石修谨玩过什么招数,她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