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子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杨萱见已近晌午,便要留饭,邵明远坚辞不受,说萧砺不在家没人陪他喝酒,他出去凑合一顿早点回去。

偏巧今天李山也不在,杨萱不好强留,亲自送他出门。

等回来,先问两个小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个高的说:“我十岁,叫邵南。”

个头矮的则答,“我叫邵北,九岁了。”

两人说话声音很响亮,中气十足,逗得春桃窃笑不已。

反观两个女孩,模样长得挺周正,胆子却小,看人的时候怯生生的。

想必在家中没少被责骂。

杨萱温声问起她们名姓。

长脸的叫七丫,圆脸的叫八丫,都是十二岁,生日只差三个月。

杨萱想一想,给两人取名叫兰心、蕙心,意取兰心蕙质。

早在萧砺告诉她的时候,杨萱就打算好了住处,两个丫头跟春桃一起住西厢房,两个小子住在倒座房。

所幸松枝跟文竹当初的床都还在,正好用上,否则突然多了四个人,怕不是要打地铺。

春桃去给几人收拾床铺,杨萱随口问兰心,“听说你们广平府的人都会武艺,你会不会?”

兰心细声细气地道:“没正经学过,就是跟着大人练过一点儿。”

杨萱很是好奇。

按理说,会武的人不都是英姿飒爽干脆利落吗?

她这么羞怯的性子,也行?

遂道:“你练几下给我看看可以吗?”

兰心点点头,拉开架势,打了一趟拳。

杨萱不懂工夫,可看她虎虎生风的家世,坚定明亮的眼神,很有几分女侠的风范,可刚收手,立刻又恢复成怯怯弱弱的模样。

杨萱嗟叹不已,转头问蕙心,“你会什么?”

蕙心见杨萱和蔼,怯意稍除,笑着回道:“我会打弹弓,还会扔石子。”说着,从地上捡起几粒石子,指着梧桐树干上一处黑斑,“姑娘看着,我要打那个黑点。”

退后十几步,将手里石子扔出来,“啪”地正中黑点。

连续扔了四粒石子,四粒都打中了。

看着杨萱惊讶的神情,蕙心略有些得意,“天上飞的麻雀我也能打下来,用弹弓打。”

杨萱问道:“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蕙心笑着回答:“从小没人管,瞎练的,后来有了准头就做弹弓打麻雀烤着吃,还爬树摘果子。”话音刚落,将裙角往腰间一别,杨萱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蕙心已经坐在树杈上,大脚穿了双打着补丁的鞋子,垂在空中摇晃不停。

杨萱怕她摔着,连忙道:“快下来,当心摔着。”

蕙心并不往下爬,踩在树杈上纵身一跳,轻飘飘落在地上。

杨萱连连感叹。

广平府不愧是武术之乡,这两姐妹没人教还能练成这样,如果像男儿那样正经拜个师傅,没准儿真能成侠女。

因见几人身上衣服都补丁摞着补丁,杨萱着意打量他们几眼,估摸出各自尺寸,趁着出门买包子,往灯市胡同寻了家成衣铺子,给他们每人做身新衣裳,出门的时候也有体面。

中午饭便是吃了外面买的包子,下午的时候,兰心与蕙心主动要求下厨做饭。

两人灶上活计不太精细,倒是勤快,又扫地又擦桌子,把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

邵南跟邵北插不上手,急得乱转,隔一会儿跑到厨房门口问,“杨姑娘,我们干点什么?”过一会儿又问一遍,“杨姑娘,有什么活儿让我们干?”

杨萱苦笑不得,吩咐了春桃教他们规矩。

半大的孩子学东西极快,而且邵明远又是挑出来品性好的。

没几天工夫,四个人已经能够端端正正地行礼问安了,邵南与邵北也懂得,没事的时候不能往女主子跟前凑,只在院子等着招呼即可。

杨萱仔细观察番,决定让仔细腼腆的兰心留在家里帮春桃持家,稍微活泼的蕙心跟她出门,邵南跟邵北两个暂当门房之责,若是没人来,就专心把功夫练好。

唯一让杨萱感到不便的是,这四个孩子饭量都太大了,尤其两个小子,跟小猪似的,胃口特别好。

本来杨萱三人,蒸两碗米,炒两个菜就够,现在每顿要蒸一大锅饭,炒五六个菜。

几乎是吃过早晨饭,就得开始忙活中午要吃的菜。

春桃觉得不是办法,提议道:“主子没有跟下人一锅吃饭的理儿,反正倒座房还空着一间,不如垒个灶台,改成厨房。往后姑娘只管萧大人跟阿桂的饭食,那四个孩子交给我。”

杨萱想想也好,特地嘱咐春桃,“都是长个子的时候,别亏着他们。”

春桃笑道:“姑娘大可放心,我也一道吃,怎么可能亏着自己?”

杨萱点点头,又想起一事,“他们既然来当差,合该把月钱发下去。就从二月开始,每人五百文的月钱,你跟文竹一样,每月二两银子,你觉得如何?要是干得好,再往上涨。”

“行,”春桃喜滋滋地答应着,“那我就是管事姑姑了。”

四个孩子一听每天干活不累,吃饭管饱,而且还能有月钱,高兴得不行。

当下也不请泥水匠,就两个小子加上松枝三人,把倒座房最靠里那间垒上灶台,屋顶安了烟囱。

这就成了厨房。

萧砺回来看到,唇角弯一弯,将邵南邵北叫到面前,往他们肩头各自拍了下。

邵南咬着牙勉强能站住,邵北却晃两晃,倒在地上。

萧砺板着脸冷声道:“下盘不稳,从明儿开始,卯初起床,先蹲半个时辰马步再吃饭。”

两人先前见过萧砺,知道这是比自己师傅的功夫还厉害的人物,半点不敢分辩,乖乖答应了。

杨萱便对萧砺提起兰心两人。

萧砺笑着解释,“女子不管反应还是力道都不如男人,如果你带个一看就是习武的女子在身边,别人会心生警惕,她们俩人虽然没正经拜师学过,可都有些灵性,带在身边不惹人注意,引不起防备,危急时候出其不意,反而有奇效。”

杨萱了然,虽是叹服萧砺心思的缜密,却也怀着几分忐忑,“大人特地去广平府找来这四人,想必知道自己当的是什么差事了?”

萧砺干的就是得罪人的事情,可偏偏圣上有旨,他推辞不掉,又怕别人把仇算到杨萱头上,所以才去广平府找了邵明远。

杨萱尚且有危险,萧砺岂不更是危机四伏?

萧砺轻轻触一下杨萱脸庞,“没那么严重,我奉旨办差堂堂正正,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对了,我抽空去大兴和宛平打听到几家采石料的,他们说出了正月直接运到小沟沿,到时我吩咐人常过去溜达着,免得被人偷走。二月底就开始动工,薛猎户说他帮着找几个手艺好的匠人,让他儿子和薛壮一起照看着,你就不用天天往那里跑了。”

杨萱点点头,突然想起来,“我明儿去铺子对账,顺便找下程大人,他说帮我合算工料,看看算好了没有。”

转天一早,杨萱吃过饭戴上蕙心正要往外走,家里却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第128章

来人穿件官绿色棉袄,姜黄色裙子, 梳个双环髻, 两只耳朵冻得通红, 才进门就“扑通”跪在杨萱面前, “二姑娘,求你救救我们奶奶吧,我们奶奶实在没有活路了。”

杨萱尚未瞧见她的面容,一时没想起是谁,遂问道:“你们奶奶是谁?”

那人抬起头,“姑娘, 我们奶奶就是大姑娘。”

杨萱这才认出她,忙叫她起身,“怎么回事,快进屋里说。”

素绢摇摇头,“不进去了,我不能多耽搁, 奶奶身边没人伺候…奶奶生哥儿时,身子受了损, 一直没调养好。太太不但不请郎中瞧病,反而三天两头责骂奶奶, 奶奶没办法只能拿出体己银子请郎中,可她嫁妆有限, 加上太太三五不时地搜刮, 早就没了。这一冬天, 屋里连个火盆没有,都是硬熬着,昨天二少爷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三更半夜跑到奶奶屋里…奶奶早晨起来就觉得浑身不利索,姑娘跟我去瞧瞧,只怕奶奶日子不多了。”

春桃闻言,从院子走过来,“啐”了素绢口,“姐姐是越活越回去了,还没出正月,说这么晦气的话。”

素绢连忙又跪下,“我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姑娘恕罪。”

杨萱温声道:“你起来吧。”

对于杨芷的处境,她感同身受。

夏太太爱财如命,不管是谁生病,哪怕是夏怀宁,只要没有大碍死不了人,她就很难从手里放出银子请郎中。

而且,也是话里话外地搜刮她的嫁妆。

可她嫁妆多,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要夏太太不狮子大开口,一般三两五两的,她也就给了。

可杨芷陪嫁的银子超不过百两,不可能经得起夏太太这般搜刮法。

夏太太得不到钱,嘴头上的话肯定不中听。

尤其杨芷太早破身,比前世的她还要早半年,又太早生养,身子亏损是一定的。

杨萱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出杨芷在夏家过得肯定不好。

不管怎样,杨芷总是杨家人,况且曾经也有情分在,杨萱不可能视若无睹。

想一想,回屋取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对春桃道:“我先去看看大姑奶奶,再去吏部找程大人。若是中午回来得迟,你们就先吃饭,不用等。”

说罢,带了蕙心往外走。

春桃连忙打发邵北跟上去,“这小子腿脚利落,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回来报个信儿。”

杨萱笑道:“他才来没几天,京都的路不熟,能指望得上?”

邵北很不满意自己被小瞧,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我记性好使,再远的路我只要走一遍,肯定能顺着原路回来。”

杨萱忍俊不禁,“那你就跟着,记着到了别人家,别胡乱说话别到处瞎跑。”

邵北干脆地答应声,欢天喜地地跟在蕙心身边。

出了胡同口往北走,是灯市胡同,穿过灯市胡同继续走两条街,往东拐是隆福寺,再往北是金鱼胡同,金鱼胡同北面就是夏家所在的干鱼胡同。

干鱼胡同一排五家,头上第二家就是。

看着春联都遮不住的破烂大门,杨萱感慨不已,停住步子,“要不要进去通报声?”

素绢苦笑道:“夏家没这个规矩,直接进去就行。”

引着杨萱进门,又走进二门,拐到跨院去。

一路竟是没见到下人,也没见到前世的孙嬷嬷和张嬷嬷。

走进跨院,素绢道:“大爷在东次间养病,所以奶奶一般歇在西次间。近些日子大爷身子强了许多,这会儿应该到外面溜达去了,不用特地拜见。”

杨萱客随主便,自然没有异议,跟在素绢身后,径自进了西次间。

看到合衣靠在迎枕上的杨芷,杨萱吓了一跳。

上次在清和楼见到她,她还是面带红润,又因穿着水红袄子,带着赤金簪子,显得很精神气派,而现在,脸色蜡黄神情憔悴,头发也失去了原先的光泽乱蓬蓬地束在脑后。

整个人瘦的完全脱了形。

而且,屋里似乎许久没有开窗,被子也好像许久没有晾晒过,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酸腐气味。

杨萱黯然神伤,缓步走近前,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瞧过郎中没有?”

杨芷抬头看着她柔嫩如刚剥开的鸡蛋般的脸颊,自嘲地笑笑,“还能怎么回事,你也都看见了,是我命不好,嫁进这么个破烂家,穷得叮当响。”

那也未必,杨萱心里否认。

姚兰家里更穷,可她收拾得干净整齐,几个女孩都教养得知礼而且能干。

夏家比姚兰家中强,如果能用心过,日子不会差。

不过有夏太太在,夏家已经从根上烂掉了。

杨萱自不会在杨芷面前说这些,只问道:“你特地打发素绢找我来,我能做些什么?”

杨芷木木地道:“我身上一身的病,又没得吃没得穿,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你接我回去。”

杨萱愣了下,“你是想和离,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杨芷浑不在意地说,“谁愿意要谁养,跟我没关系。要是实在没人要…我也只能拖拉着带。”

杨萱真正愕然了。

前世夏太太看她百般不顺眼,但对夏瑞却像眼珠子似的,恨不能天天抱在怀里一口一个“大孙子”地叫。

这世,怎么就变了呢?

默一默,开口道:“你先考虑一下,把孩子的事情想清楚,如果真打算走,拿了和离书之后让素绢给我送个信儿,我来接你。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现今也是住在别人家里,接了你也只能把你送回大兴,田庄清静,正适合养病。”

杨芷盯住她看两眼,轻声道:“好,你别恨我就好。”

杨萱听着话有些奇怪,正要再问,杨芷已经躺下来,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我有些倦,要睡会儿。”

杨萱无声地叹口气,走到外面。

料峭春风迎面吹来,消散了屋子里那股酸腐气味,令人精神一振。

杨萱唤了蕙心与邵北,“走吧”。

还不曾走出跨院,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人,穿件宝蓝色长袍,腰间戴着碧玉佩,长一双桃花眼。

不是别人,却是夏怀宁。

这半年,夏怀宁也明显瘦了许多,脸上带着股狰狞,见到杨萱,唇角却弯了弯,笑道:“萱娘?”

他被割了半截舌头,话说得不利索,含含混混的,“…就知道萱娘性子软,只要杨芷去请,你肯定会来。”

那双桃花眼贪婪地盯住她,就像遇到耗子的猫,眸光里满是自得与笃定。

杨萱被他盯得毛骨悚然,隐约猜想到什么,却是不敢置信地问:“是你让杨芷找我?”

夏怀宁得意洋洋地说:“要不怎能请到你?我当不了官不要紧,能有你陪着也知足,萱娘,你就从了我吧。”

举步上前,抬手就要去摸杨萱脸颊,杨萱忙闪身躲过,喝道:“夏怀宁,你舌头被割还不长记性,信不信只要你敢碰我一下,那只手也保不住了?”

夏怀宁抬起手看了看,“嘿嘿”一笑,“是又怎么样?不能做官,要手有什么用?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正好拉着你一起…萱娘,咱们俩既然能重活一次,肯定还会重活第二次。可我不能白死,临死前总得受用一次。”

面容一变,狰狞地朝杨萱扑来,手堪堪触到杨萱衣襟,冷不防旁边窜出个小子,抬脚踢在他小腹处。

夏怀宁忍痛看去,见是个八~九岁的小子,没当回事,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兔崽子,敢动二爷?”

话音刚落,膝头又捱了一下子。

夏怀宁恼怒不已,扬声叫来小厮长福,指着邵北,含糊不清地说:“把那兔崽子捆起来。”说完又招呼素绢,“还愣着干什么,把那个小丫头也捆上。”

邵北毕竟岁数小,体力跟个头都比不上长福,虽然会武,可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摆脱长福,那边蕙心倒是占了上风,可她被素绢扯住裙子,也是走不开。

杨萱见势不好,提起裙角匆匆往外跑,夏怀宁紧紧跟在后面,堪堪只差一臂之隔。

眼看就要跑到门口,大门处突然出现一人,挡住了杨萱去路。

那人身材高大,穿件厚厚的青布棉袍…

第129章

面色有些苍白,手里拄着根拐杖, 明显气血不足的样子。

身后跟着素纹。

“二姑娘, ”素纹见到杨萱, 愕然地瞪大双眼, “二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杨萱脚步微顿, 尚顾不得回答,身后夏怀宁已经逼近, 伸手揪住杨萱斗篷上的风帽。

杨萱挣扎几下却挣不脱,急得满脸通红。

“二爷这是干什么?”素纹上前去掰夏怀宁的手,却被他用力扒拉开, 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那人皱起眉头,斥道:“怀宁, 休得无礼,快把这位姑娘放开。”

夏怀宁不耐烦地说:“大哥, 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最好赶紧闪开,免得碰着你。”

夏怀远拿拐杖用力杵下地面,“你对家中女客无礼,我怎么能不管?快放开, 也不怕被人笑话,那么多年的圣贤书白读了?”

夏怀宁面色狰狞, 两眼赤红, “大哥你不知道她是谁吧?前世, 是她嫁到咱们家里来,给我生了儿子,而不是杨芷那个臭婊~子,这世让杨芷钻了空子,可我不能放过她,她是我的。”

夏怀远惊愕地看着他,“怀宁,你怎么了?是不是被邪祟冲撞了,还是魔怔了”

这时,邵北与蕙心气喘吁吁地跑来,蕙心从地上捡起两粒石子,二话不说朝夏怀宁面门扔过去,夏怀宁吃痛,本能地松开手摸了下鼻子。

杨萱趁机冲出门外,拔脚便跑,直跑出老远,两条腿再挪不动,才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蕙心怯生生地道:“姑娘,都怪我没有保护好姑娘。”

杨萱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不怪你,是我的错。”

她做梦都没想到,杨芷竟然会跟夏怀宁沆瀣一气,把她骗到夏家去。

那可是杨芷,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姐姐。

前世宁可赴死,把活着的机会让给她的姐姐,也是曾经照顾她,迁就她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