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原住民呢?”约翰爵士问史坦利。

总船医正忙着用两只手压住伤口,用沾满血的绷带包扎,就算不能完全止血,也希望能减少从这野蛮人肺里涌出来的血量。他朝着凹室帘幕点了点头。“麦当诺医生和她在里面,约翰爵士。”

约翰爵士粗率地穿过毯子帘幕。我听到结巴的声音和几个零落的词,接着我们的总指挥又出现了。他倒着走出来,脸上红得发亮,让我差点以为我们这位六十一岁的总指挥中风了。

接着约翰爵士的红脸因为震惊而显得苍白。

这时我才想到,里面那年轻女人刚才一定全身赤裸。几分钟前我曾经顺着半开的帘幕瞥见凹室里的情形,我注意到,麦当诺用手势要她脱去外衣(她的熊皮毛衣)时,那女孩点了点头。在脱掉厚外套后,她的腰部以上就没有任何衣物了。

当时我正忙着在桌子上打点那垂死的人,还是留意到,这不失为在宽松毛皮下保暖的好方法,相较于可怜郭尔中尉的每个雪橇队成员都穿了许多层羊毛衣,这种保暖效果好多了。在毛皮或动物的毛发底下不穿任何东西,可以让身体变得温暖,必要时(例如在费力工作时)也可以让身体变得够凉,因为汗水能很快从身体释出而被狼皮或熊皮的毛吸收。相反地,我们这些英格兰人穿的毛衣几乎都是一下子就被汗水浸湿,而且从没机会真正变干。只要我们不再走路或拉雪橇,毛衣很快会结冻,失去隔冷效果。我们回到船上时,我已经很确定回程时背上的重量,差不多是去时的两倍。

“我会再…再找个更合适的时间来看她。”约翰爵士结结巴巴地说,然后从旁边退了出去。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看起来在发抖。让他发抖的,是这年轻女人一丝不挂、刺激他感官的伊甸园胴体,还是他在病床区的凹室里看到别的东西,那我就不确定了。他没再说半句话就离开了手术室。

一会儿之后,麦当诺把我叫到后面的凹室里。那女孩——年轻女人,我先前已经注意到她的性征了,虽然科学上早已证明,野蛮部落的女性会比文明社会的年轻女士更早进入青春期,而且早很多。她已经穿上她的厚毛皮外套以及海豹皮长裤了。麦当诺医生看起来有点焦虑,甚至有些烦躁,当我问他有什么问题时,他用手势叫爱斯基摩姑娘把她的嘴张开。接着他举起提灯,用一面凸透镜来聚光,要我自己看。

她的舌头在接近舌根的地方被截断。不过还留下一小截,我觉得这已经足以让她勉强吞咽及嚼食大多数食物,麦当诺也附和我的意见。但是,如此看来,她绝对无法发出复杂的声音(如果任何一种爱斯基摩语言可以算是复杂的话)。那是旧疤痕,不是最近才造成的。

我承认自己那时害怕得把头转开。谁会对一个小孩子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当我用“截断”这个词时,麦当诺医生轻声纠正我。

“你再看一次,古德瑟医生。”他的声音非常轻,“它并不像是用环型切割手术截断的,也不像是用石刀这类原始工具切的。这个可怜小姑娘的舌头是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咬掉的,断的地方那么接近舌根,不可能是自己咬的。”

我从那女人身旁走开一步。“她还有其他地方有问题吗?”按照我过去的习惯,我用的是拉丁语。我读过关于黑暗大陆及伊斯兰教世界中一些野蛮习俗的报导,据说他们会拙劣地仿照希伯来人对男孩子做的事,对他们的女人行使残忍的割礼。

“没有。”麦当诺回答。

我当下以为自己知道约翰爵士为什么突然脸色苍白,而且显然受到惊吓。但是当我问麦当诺他有没有把这项观察告诉总指挥时,这位船医却跟我保证他没有。他说约翰爵士进到凹室,看到那个爱斯基摩女孩一丝不挂后,就略显激动地离开了。接着,麦当诺开始把他刚为这位俘虏(或客人)做的快速体检结果告诉我,后来史坦利船医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那个爱斯基摩男人死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原来是有个船员来找我,要我到约翰爵士与另外两位船长跟前报告。

我看得出来,约翰爵士、费兹坚中校及克罗兹船长,对我关于郭尔中尉的死做的报告感到失望。虽然通常我会因此感到难过,但是这一天也许是因为极度疲累,也因为我在加入郭尔中尉的冰上侦察队后,心态有了改变,长官们的失望没有影响我的情绪。

我先把垂死的爱斯基摩男人的情形报告了一次,接着提到那女孩失去舌头的怪事。三位船长喃喃讨论起来,但只有克罗兹船长发问。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对待她,古德瑟医生?”

“我完全不知道。长官。”

“有可能是动物干的吗?”他追问。

我停了一下。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有可能。”我最后说,虽然我很难想象什么北极肉食性动物会咬掉一个小孩的舌头,却留下她的性命。但是话说回来,很多人都知道爱斯基摩人习惯和凶恶的狗住在一起。在狄斯可湾我就亲眼见过一次。

他们对这两个爱斯基摩人不再有任何提问。

他们想知道郭尔中尉被杀的细节,也想知道杀死他的是什么生物,我告诉他们真相。我当时正在挽救爱斯基摩老人的性命,他出现在雾中,被二兵皮金登开枪击中。在葛瑞翰?郭尔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才抬头看了他一下。我还解释说,不断移动的雾气、各种尖叫声、让人分心的毛瑟枪响、中尉手枪走火的声音、跪在雪橇边的我受限的视界、快速移动位置的人与光,在在都干扰我,根本无法确定自己看到什么:我只看到有个很大、白色的形状围绕着倒霉的军官、他手枪的火光,还听到更多枪响,接着雾又把一切笼罩住了。

“不过,你可以确定那是只白熊?”费兹坚中校问。

我迟疑了一下。“如果真的是白熊的话,”最后我说,“它就是只大得超乎寻常的北极熊。在我印象中,那是只像熊的肉食性动物,巨大的身躯、巨大的手臂、小小的头、黑曜石般的眼睛,但是细节可不如这些描述那么清楚。大致来说,我记得的是,那东西似乎是凭空出现,直接升起来环抱住郭尔中尉,而且它站立起来的高度是郭尔中尉的两倍。那真是恐怖。”

“这我相信。”约翰爵士冷冷地说,我甚至觉得像是在刻意挖苦。“但是,古德瑟先生,如果它不是熊的话还能是什么?”

我先前就注意到了,约翰爵士从没有按我正式的职级称我为医生。他用“先生”称呼我,就和他称呼任何一个副官或没受军官教育的士官长一样。我经过了两年才明白,这位我相当尊敬、日渐衰老的探险队总指挥,是不会用同样的尊敬来回报只不过是个船医的我。

“我不知道,约翰爵士。”我说。我只想赶快回去看我的病人。

“我知道你曾经表示过你对白熊很有兴趣,古德瑟先生。”约翰爵士继续说。“原因是什么?”

“我受过解剖学的专业训练,约翰爵士,而且在这次探险启航前,我还梦想成为自然学家。”

“现在不想了吗?”克罗兹船长用他温柔的爱尔兰腔问。

我耸了耸肩。“我发现田野调查不是我的强项,船长。”

“但是你曾经解剖过我们在毕奇岛及这里打到的白熊,”约翰爵士紧抓着话题,“研究它们的骨胳与肌肉组织,而且和我们一样在冰上观察它们。”

“是的,约翰爵士。”

“你觉得郭尔上尉身上的伤口,和这种动物制造的伤痕吻合吗?”

我迟疑了一秒。在我们把可怜的葛瑞翰?郭尔的尸体搬上雪橇,然后像恶梦般穿过堆冰回来之前,我已经检查过伤口了。

“是的,约翰爵士。”我说,“就我所知,这区域的北极熊是世界上体形最高大的掠食者。和北美洲最大型且最凶猛的灰熊比较,它只有灰熊的一半体重,用后脚站立起来可以比灰熊高出三英尺。它的力气也非常大,可以轻易把一个人的胸部压碎,损害他的脊椎,就像可怜的郭尔中尉的遭遇。不仅如此,北极白熊是唯一惯于把人类当成猎物的掠食者。”

费兹坚中尉清了清喉咙。“我说啊,古德瑟医生。”他轻声说,“我在印度曾经看过一只非常凶猛的老虎,根据村落里的人的说法,它已经吃下十二个人了。”

我点点头,在那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虚弱。疲累对我身体的影响就好比浓度极高的酒。“长官…中校…各位先生们…你们的人生阅历都比我丰富得多。不过根据我大量阅读跟这主题相关的书籍得到的心得,陆地上其他肉食性动物,狼、狮、虎,还有别种熊,有可能在受到挑衅时咬死人,而且其中某些动物,比方说您提的老虎,费兹坚中校,如果因为生病或受伤而无法猎捕到平常的猎物,就会变成习惯吃人肉。但是只有在北极的白熊,北极熊,平常就把人类当猎物来跟踪、猎捕。”

克罗兹点了点头。“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古德瑟医生?在书里读到的?”

“在一定程度上是,长官。但是在狄斯可湾的时候,我大半时间都花在与当地人讨论熊的行为,当我们靠近巴芬湾停泊时,我还到冒险号及威尔斯王子号上请教马丁船长与达拿特船长。这两位先生不仅回答了我关于白熊的问题,还带我认识他们几个船员,其中包括两个年老的美国捕鲸人,他们在冰上待过十多年。他们都知道许多白熊潜伏攻击爱斯基摩原住民的故事,甚至提到人们受困在冰海时,白熊将他们从船上直接抓走的轶事。其中一个老人,我记得他叫康诺斯,他说一八二八年他们船上就有两个厨师被熊杀死,其中一个是在主舱遭到攻击,当时其他人都在睡觉,而他正在靠近火炉的地方忙碌。”

 克罗兹听了之后,露出微笑。“或许我们不该听信一个老水手说的每一句话,古德瑟医生。”

“是的,长官。当然不能完全听信,长官。”

“好,那就这样了。古德瑟先生。”约翰爵士说,“如果还有别的问题,我们会再请你回来。”

“是,长官。”说完,我疲惫地转身,准备回船首方向的病床区。

“哦,古德瑟医生。”我还没走出约翰爵士舱房的门,费兹坚中校就叫住我。“我有一个问题,虽然我很不好意思承认我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为什么白熊要被称为Ursusmaritimus(海熊)?应该不是因为它喜欢吃水手吧?”

“不是的,长官。”我回答,“我想是因为它比较算是生活在海上的哺乳类,而不是陆上的。我读过一些报导,上面说有人曾经在离岸几百英里的海里看过它,而冒险号的马丁船长也亲自跟我说,这种熊在陆上或冰上发动攻击的速度很快,能以超过二十五英里的时速冲向你,在海里也是最善于游冰的生物之一,游程可达六十或七十英里,而且中途不用休息。达拿特船长说,有一次他的船在离陆地很远的海中,以八节的速度乘风航行,竟然有两只白熊和船并肩游了十海里左右,最后索性把船抛在身后,以白鲸般的自在速度游向远方的浮冰。所以这个学名…Ursusmaritimus…虽是哺乳类,却大致上算是海里的生物。”

“谢谢你,古德瑟先生。”约翰爵士说。

“不客气,长官。”说完我就离开了。

一八四七年六月四日 续

爱斯基摩男人在午夜刚过没几分钟就死了。不过他死前说了一些话。

当时我正坐着睡觉,背就靠在病床区的舱壁上,史坦利把我叫醒。

灰发男人正躺在手术台上垂死挣扎,手臂晃动的方式看起来像是想游泳到空中。他穿孔的肺正大量出血,血也从他的下巴涌流到缠裹了绷带的胸膛。

我把提灯光调亮时,爱斯基摩女孩从她先前睡觉的角落爬起来,我们三个人倾身向前看着这垂死的人。

老爱斯基摩人弯起一根强壮的手指戳自己的胸部,在相当靠近弹孔的位置。他每喘一口气就汲出更多鲜红的动脉血,但是他咳嗽带出的声音可能只是一些字。我用一根粉笔把他的发音写在石板上,那块石板是有病患在睡觉时,史坦利和我沟通的工具。

“安卡库特?图库路克!夸鲁伯维酋…安卡库特?图库克…帕尼格…通拔克!塔尼克…拿努阿巴苗?图库脱亚西路…尤米阿帕?图库脱亚西路…纳努克?图库卡!帕尼格…通拔克?纳努克…安卡库特?库库路克!”

接着出血状况严重到让他无法再说话。血像喷泉般从他身体里涌出来,让他呛倒,即使史坦利和我将他撑起来,试着帮他清通呼吸道,他还是只能呼吸到自己的血。在经过最后一段恐怖挣扎后,他的胸部不再起伏,躺回我们的手臂里,原本瞪视的眼神变成僵直、没有生气。史坦利和我让他躺回平台上。

“小心!”史坦利大叫。

一开始我不知道这位船医在警告我什么。老人已经死了,不会动了,我靠到他身边时也测不到脉搏和呼吸。不过,接着我转身看到那个爱斯基摩女人。

她从手术台上拿了一把沾满鲜血的手术刀,走近我们,举起那把武器。我一眼就察觉,她根本没在注意我。她的眼神固定在那人死后的容颜及他的胸膛上,他可能是她的丈夫、父亲或兄长。在那几秒钟内,由于完全不知道她的异邦部落有什么习俗,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疯狂行径的影像:女孩把男人的心脏挖出来,也许还进行可怕的仪式,然后把心脏吃掉;或者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或者切下他的一根手指,或者在他身上那些类似水手纹身图腾的网状旧疤上,再多加几道。

她没有满足我的疯狂想象。在史坦利还来不及抓住她,而我只想得到防卫性地蜷缩在那死人身上时,爱斯基摩女孩使出外科医生般伶俐的刀术,让手术刀闪烁地向前移,她显然经常使用锋利无比的刀子,切断了系在老男人胸前护身符的牛皮绳。

她取走那块扁平、白色、沾了血迹的熊形石块及被切断的牛皮绳后,将它们隐密地藏在毛皮外套里、她身上某个地方,然后把刀子放回手术台。

史坦利和我面面相觑。接着这位幽冥号的总船医就叫醒担任病床区助手的年轻水手,要他去通知当班的轮值军官,请对方转告船长:老爱斯基摩人死了。

六月四日 续

我们在凌晨一点半,也就是三钟响左右,埋葬了爱斯基摩人。我们把他的尸体用帆布包起来,塞进冰上离船只有二十码的防火洞里。这个防火洞让我们可以汲取到冰下十五英尺深处的活水,是这寒冷夏天唯一还保持畅通的洞。就如我先前说过,水手们最怕的莫过于火了。约翰爵士的命令是把尸体丢到这个洞里。当史坦利和我努力想用船矛把尸体塞进狭窄的洞里时,我们听见东方几百码处的冰原里传来砍凿声及偶尔的咒骂声。二十人组成的工程队正在连夜赶工,想挖出一个更像样的洞,以供隔天或是同一天稍晚郭尔中尉的葬礼使用。

现在在深夜里,还有足够的光线可以读圣经——如果有人带到冰上来读的话,但实际上没人会这么做——微弱的光让我们两个船医及两个被叫来帮忙的船员更容易戳、刺、推挤并让尸体滑动,将爱斯基摩人的尸体深深塞进蓝色的冰里,最后让它落入下面的黑水中。

爱斯基摩女人安静地站着、看着,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有一阵风从西北偏西的方向吹来,让她的黑发从有污渍的连衣帽中扬起,就像乌鸦颈毛一样横飘在她脸上。

执行埋葬任务的原本只有我们几个人,史坦利船医,两个喘着气、轻声咒骂的船员,原住民女人,还有我。但是后来,克罗兹船长和一名高瘦的中尉也出现在风雪中,看我们做最后阶段的打点或最后两个阶段的使劲猛推。终于,爱斯基摩男人的身体滑过最后五英尺,消失在冰下十五英尺的黑色洋流里。

“约翰爵士的命令是,不准这女人在幽冥号上过夜。”克罗兹船长轻声说,“我们来带她回惊恐号。”克罗兹对着那个高大的中尉(他的名字我现在想起来了,叫厄文)说:“约翰,她就由你负责了。帮她找个船员们看不到她的地方,或许是病床区前方的货物堆里,并且确保她不受到任何伤害。”

“是,长官。”

“对不起,船长,”我说,“但是为什么不让她回到她族人那里呢?”

克罗兹听后笑了笑。“通常我会同意你,医生。但是就我们所知,在方圆三百英里内没有任何爱斯基摩人的部落,连个小村落也没有。他们是漂移的民族,尤其那些我们称为北方高地人的部族。但是,这个老人和这年轻女孩怎么会在夏天来到这么北方的堆冰呢?这片堆冰上没有鲸鱼、没有海象、没有海豹、没有驯鹿,除了白熊和冰上那只凶手外,也没有其他生物。”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听起来似乎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也许有一天,”克罗兹说,“我们存活的关键在于能不能找到爱斯基摩原住民,并且和他们交朋友。难道我们要在还没和她成为朋友之前就让她走吗?”

“我们开枪打死她的丈夫或父亲。”史坦利船医说。他的眼睛注视着那年轻女人,她依然盯着现在空无一物的防火洞。“这位沉默女士可不见得会对我们宽宏大量。”

“没错。”克罗兹船长说,“我们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可不希望再看到小姑娘带着一队愤怒的爱斯基摩战士回到我们船上,趁我们睡觉的时候谋杀我们。不,我认为约翰爵士船长是对的…在我们知道该如何处置她以及处理自己的问题前,应该把她留下来。”克罗兹对着史坦利笑。这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对克罗兹船长的笑留下印象。“沉默女士。这名字很好,史坦利。太好了。走吧,约翰,走吧,女士。”

他们向西顶着风雪,往第一道冰脊走去。我顺着雪堆爬上幽冥号。我要回到我的小卧舱,对现在的我来说它就像最完美的天堂。我要好好睡一整晚实实在在的觉,自从十几天前郭尔中尉带我们朝东南偏南的冰原走去以来,我就没好好睡过觉了。

15富兰克林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六月十一日

约翰爵士过世那天,他差不多已经从撞见爱斯基摩姑娘一丝不挂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根本是同一个年轻女子,同样一个十来岁的黄刀印第安妓女。在一八一九年他命运多舛的第一次探险中,魔鬼就派她——爱拈花惹草的罗伯?胡德的十五岁姘头绿袜子来引诱他,这一点约翰爵士非常确定。现在引诱他的女人,同样拥有在黑暗中也能发光的咖啡色皮肤,同样的身高,同样那种女孩子的圆形乳房,同样的褐色乳晕,在性器官上方也同样有像乌鸦羽毛般漆黑的暗色阴毛。

同样一个在梦中勾引男人的女妖。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看到她光着身体躺在病床区、麦当诺船医的桌台上,就在他的船上,一时大惊失色。但是约翰爵士很确定,在那天似乎没有止尽、令人不知所措的剩余时间里,他并没有让船医们及另外两位船长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郭尔中尉的葬礼在六月四日星期五当天很晚才举行。一支人数众多的工程队花了二十四小时才挖穿冰层,让他的遗体可以葬到海里。要完成这件工程,他们必须先用黑色炸药把如岩石般坚硬的冰层最上方的十英尺炸掉,再用鹤嘴锄、铲子挖出一个宽口坑洞,以便能把剩下五英尺左右的冰打穿。他们在中午完成工作时,幽冥号的木匠维基斯先生与惊恐号的木匠哈尼先生,已经做好一个精巧的木制平台,搭在十英尺长、五英尺宽的洞口上直通暗黝之海。带着长鹤嘴锄的工程队人员留驻在坑里,随时注意不让平台下方的冰再次冻结。

船上的温度较高,郭尔中尉的身体开始快速腐败,所以木匠们先用桃花心木做了一个非常结实的棺材,里面衬了一层馨香的香柏木。

两层木料之间还加装了一层铅,而非一般在帆布埋葬袋里装入两颗铁球,以确保尸体会沉到水里。铁匠史密斯先生铸造、锤打,并且镌刻了一面漂亮的纪念铜牌,用螺丝锁在桃花木棺材上。因为这次葬礼兼具岸边土葬与一般海葬的性质,约翰爵士特别要求棺材一定要做得够重,好让它马上沉下去。

在八钟响,暮班第一段刚开始不久——下午四点钟——两艘船的人员聚集在离幽冥号四分之一英里的埋葬地。约翰爵士下令,船上除了留下基本数目的守卫外,所有人都要参加葬礼。他还规定制服外面不可以套上别的衣物。所以时间一到,一百多位穿着正式却一直在发抖的军官与船员就聚集在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