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易楚从来不是温室里教养的花朵,她是凌寒盛放的梅,是傲雪欺霜的菊。

即便公子不在,她也能撑起自己的那片天。

俞桦笑着迎上去,“太太这就回府?”说着,将手里的大毛斗篷抖开。

易楚点点头,接过斗篷披在身上。

天气实在太冷了,易楚来得匆忙,没顾上穿斗篷,从听松院走到二门这一路,寒风几乎将她吹了个透心凉。

穿上斗篷,顿时温暖了许多,易楚笑笑,“回吧。”

走到大门时,门房弯腰道:“姑娘且稍等会,我已让人备车了。”

上次易楚独自出去没有人送,他被罚了十大板子还有两个月的月银,这次长了记性,主动去叫车。

易楚刚要开口,俞桦淡然道:“不用了,我们有车接。”

易楚探头,看到一辆马车正停在巷子对面,而大勇脸颊冻得通红,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呵气。许是等了阵子,他头顶的棉帽上落了层薄薄的积雪。

见到易楚出来,大勇眸中一亮,掀开车帘取出只手炉,小跑着递到易楚手里。

明明马车里可以避风,明明车里备着手炉,他却在冰天雪地里等。

是怕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她出来,还是觉得马车是给她坐的,他不应该做?

不管如何,易楚仍是感动得几乎落泪。

他们是杜仲留下的人,他们敬重她,照顾她,是因了杜仲所托。

而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现在在干什么?

**

西武镇。

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地上的雪已有一尺多厚,踩上去吱吱作响。

云水客栈门口,半新不旧的纸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摆不停,烛火飘飘忽忽,蓦地被风吹灭,四周骤然暗下来。

屋子里却是灯火明亮,几个男人坐着桌旁,桌上一大锅羊肉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驼背老人佝偻着身子拿来一罐油辣椒,打开,挖了一勺放进锅里。

满脸络腮胡子的客商尝了一口,大声嚷着,“不够辣,老倌,再来一勺。”

老人又挖了勺倒进锅里。

络腮胡子舀了一大碗,连喝好几口,心满意足地说:“辣得真够味,舒服!”

老人笑笑,端着油辣椒转向隔壁一桌,问道:“客官,天寒地冻的,羊汤里要不要加点辣椒?”

桌前坐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人,穿件七成新的鸦青色夹袍,目光深邃面容清俊,笑道:“多谢老伯,我吃不得辣。”

络腮胡子朝杜仲道:“兄弟,吃点辣椒好,驱寒活血,最适合这种阴冷的天气。”

杜仲从善如流,“那老伯给我来半勺。”

半勺辣椒下去,奶白色的羊汤表面浮起层油汪汪的红色。

杜仲喝了口,喉咙里顿时烧起一股火,辣得他赶紧喝了口温茶。

茶水多少缓解了辣椒的灼热感。

络腮胡子笑道:“吃惯就好了,像我们哥儿几个一顿不吃辣就觉得没滋味,吃少了也不行。”又问,“兄弟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儿来,是做生意吧?”

杜仲笑笑,“在下是京都人,听说这边的皮毛山货既好又便宜,就过来探探路。”

络腮胡子问:“皮毛确实好,比辽东那边的还好,不过兄弟既然来做生意,上头打点过没有?要是没打点…”正要细说,听到同坐的几位咳嗽两声,急忙打住了话头。

杜仲毫不在意地继续喝羊汤。

客栈的门突然开了,林枫走到杜仲面前压低声音,“二掌柜,少爷来信了,说家里老太爷得了重病,最多只有两三个月好活,四老爷虎视眈眈地盯着家业…少爷问这边的事儿怎么样了,要是能有原先估计的利润,少爷就有八成把握,可要是赚不到这些,整个家业就落到四老爷手里了。”

声音虽低,可隔壁桌子的人却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这位二掌柜之所以来西北做生意,是因为少爷以此为筹码争取掌家权。大户人家这种事多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几人便不再理会,继续喝着羊汤啃馍馍。

杜仲脸色却开始凝重,楚寻说皇上已经病入膏肓,晋王开始暗中部署,如果这边庄猛迟迟未能就擒,到时他与晋王勾结守望,政局可能就无法掌控了。

这段日子,虽然有林乾原先的部属做内应,可始终没有突破性的进展。而且,要想接近庄猛也是难上加难。

杜仲沉思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蓦地就想到了易楚,易楚曾经提醒过他,他有敲打台面的习惯。

算着日子,昨天是成亲的日子。

如果他没来西北,那么昨晚就该洞房了。

在大红喜烛的光芒下,一件一件地褪下她的外衣中衣以及肚兜…杜仲脑中突然记起她泛着粉色的细嫩肌肤,想起她花瓣般在他面前绽放,想起她虽是疼却仍然温顺地任他予求予取…杜仲觉得身子就像刚喝的那口加了辣椒的羊汤一样,火辣辣的,而血液凝结之处,已自有主张地悄悄抬起了头。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想要早点回到京都。

虽然错过了早晨的请安敬茶,易楚回到白米斜街后,还是依着规矩分别在杜昕与辛氏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又各上了三炷香。

行过礼,易楚问郑三嫂,“家里都有什么菜,晚上这顿我来做。”

郑三嫂早得了张铮的嘱咐,忙不迭地说:“不用,还是我来做,哪能让太太动手?”

易楚笑道:“不是说成亲头一天都要下厨做饭?”

一来表示孝心,二来则是展现手艺,否则哪来的“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句子?

郑三嫂只好道:“那我动手做,太太在旁边指点几句就行。”

易楚笑笑。

晚饭总共做了十二道菜,易楚跟郑三嫂各做了六道。易楚将每道菜都夹出一点来,用小碟子盛着供在了牌位前,又拣了自己爱吃的几样留出来,其余的吩咐郑三嫂,“既然住在同一座宅院里就算是一家人,你把菜端到外头去让大伙都尝尝,顺便让你男人打两壶酒,天气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郑三嫂将菜端出去,并没指明哪道是自己做的,哪道是易楚做的,只将易楚的原话说了说,让几人畅快着吃,不用拘束。

易楚做菜的手艺不差,郑三嫂也是一把灶上的好手,十二道菜有素有荤,有甜有鲜,有酥脆有香辣,道道可口。

几个男人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酒过三巡,便有人借着醉意说道:“没想到竟能吃到太太亲手做的菜,放眼京都还真没有当家主母做饭给下人吃的。”

俞桦眸光闪亮,“那是因为太太没将咱们当下人,而是…”

一家人,郑三嫂就是这么转达的。

他们这十几人好容易从榆林卫逃得一命,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藏在暗处,好久没有这种家的感觉了。

俞桦油然地升起成亲的念头,等大局安定后,娶个贤惠的女子,长相不要求多漂亮,看着顺眼就成,重要的是会做饭,而且心里得有他,就像太太心里装着公子一样…他看得出来,太太并不喜欢威远侯府,可杜俏一有事,还是毫不犹豫地去了,那是因为杜俏是公子的妹妹,公子不在,她就替他照顾妹妹。

公子真是苦尽甘来,能够娶到太太。

三日回门,俞桦特地给易楚叫了顶暖轿,仍由林梧陪着到晓望街。

济世堂门口停着辆平顶黑头马车,马车甚是普通,上面并没有府邸的标记。

易楚不由纳罕,她归心似箭特地起了个大早,本来觉得自己够早了,没想到有人比她更早。

林梧见易楚注意马车,轻声问道:“太太,有什么不妥当?”

易楚低声回答:“我想不出家里会有什么客人,一大早就赶来…”

第101章

说话间,医馆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皮白净,穿着浅灰色的圆领袍,身材很瘦。

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可易楚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男子经过时,林梧下意识地伸手护在易楚面前,直到男子上了马车,才低声道:“是个阉人。”

“是皇宫里的内侍?”易楚讶然低呼,

林梧摇头,“不一定,几个王府都有内侍,郡王府也有。”

易楚满腹疑虑地穿过医馆进了后院。

易郎中刚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见到易楚,那凝重瞬间变成温和的笑,“这么早就过来,吃了早饭不曾?”

“吃了,”易楚笑着回答,“郑三嫂卯正就将饭做好了。”说完又问,“爹爹吃过没有?爹爹怎么瘦了些?”

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气。

易郎中哑然失笑,只两天不见,怎么听她说起来感觉像过了好几年一般。一时又有些伤感,自己的女儿现下完全成为别人家的人了。

卫氏跟画屏听到说话声也从屋子里迎出来,“大冷的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还不赶紧进屋?”

易楚屈膝给两人行礼。

卫氏安然受了,画屏却侧转了身子不敢受。

易楚四下瞧了瞧,没见到卫珂,便问:“小舅舅呢?”

卫氏努嘴,“吃过早饭就回房去了。”

易郎中借口道:“许是在写大字。”

卫氏叹一声,“这孩子,上了几个月书院,半点长进没有,昨儿个你爹考问了几道题目,他吱吱唔唔一道没答出来,被我狠狠责骂了一顿。”

易楚抚额,笑笑,“我去给舅舅请个安。”

走到卫珂门前,易楚轻轻敲了两下,以后并没人应,易楚再敲,“舅舅,是我。”

门应声而开,卫珂一把将易楚拉进屋,又将门闩上,“不想看到其他人。”

盯着易楚仔细打量一番,“气色不错,没偷偷哭?”

因是新婚,而且是回门见外祖母与父亲,易楚特地装扮过,脸上薄薄地敷了层粉,又扑了点腮红,乌发梳了个以前从没梳过的牡丹髻,戴着朵大红的绢花,配着水红色的褙子,看上去明媚娇艳,很喜气。

易楚哭笑不得,走到书案前,顺手拿起桌上摊开的书,“…爹说你在写大字,没想到竟是在看书…咦,从哪里弄的?”

竟然是本游记,上面画着地图、记着人情方志、风物特产等。

“在姐夫书房翻腾出来的,”卫珂指着易楚翻开的那页,“我打算过了年就去榆林。你知道杜子溪在哪里落脚吗,要是顺路的话,我还能找他叙叙旧…给你出气。”

易楚怎可能让他去,可也知道不能硬劝,只笑道:“这个季节去?不如等三四月,天气暖和点再说。”

“生意的事情你不懂,一般人都是秋天刚开始就准备过年的货物,现在行脚的商人大都回想准备过年了。可夏天的皮子不如冬天的毛厚,密实,但因为时候晚,错过过年的商机了,价钱反而上不去,我就是要捡这个漏儿。”卫珂意气风发地说,随即脸色一黯,“我实在不想去书院,你一走,娘跟姐夫天天盯着我…你快告诉我,杜子溪眼下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易楚实话实说,“平常有事都是让大勇或者俞桦送信。”

卫珂想了想,“那明天我去你那里找找俞桦,顺便把需要的物品列个单子出来,你帮我备着。在这里不方便,娘盯得紧。”

易楚答应声,“好,”心里却想着,回头得跟俞桦通个气儿,千万要他帮着打消卫珂这个念头。

从卫珂那里出来,易楚往医馆里瞅了眼,见只易郎中跟林梧两人,并无病患,便走进去问道:“来的时候看见个内侍,不知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林梧已经利落地退到医馆外面。

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他不会听别人的话,也防着其他人偷听。

易郎中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片刻才回答:“…是受阿齐之托来的,说阿齐受不了那种苦,想要回来。”

“受什么苦?”易楚追问。

“那人没说,只说如果接人的话,只能今明两日去,到时候他在里面照应着,要错了时候就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

进了荣郡王府,易齐不就可以认爹,成为荣郡王的女儿了?

既是如此,还能受什么苦?

不会是其他儿女排挤她吧?

记得画屏说过,有些大家庭里面,不同房头的人争斗,正妻与小妾斗,嫡女跟庶女斗,甚至有些同一个爹娘生的孩子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许是易齐得了荣郡王的宠,被其他人嫉妒,所以暗中算计她。

易齐又是个争强好胜不懂得转圜的性子,根本就不明白里面的弯弯道儿。

连自己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姐都好几次被她气得恨不得教训她几句,别人跟她又没多少情分,怎可能忍让她?

想象着易齐被别人挤兑算计的情形,易楚仰头望着易郎中,“爹爹什么时候接阿齐回来?”

是问什么时候接,而不是接不接?

显然她的主意已经定了。

易郎中为难道:“我想跟吴氏说一声,看她的意思…阿齐毕竟还有娘亲在,家里还有阿珂在,阿齐回来不太方便。”

易齐跟画屏不同,画屏已经二十出头,又是老成持重的性子,瞧着像卫珂的长辈。而易齐还不到十六,长得千娇百媚的,卫珂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易郎中一百个不放心两人住在同一座宅院里。

再者,易齐是有娘亲的…十几年前,吴氏撒手不管,易郎中只能抚养她长大,现在吴氏回来了,易齐刚好要议嫁的年纪,还是在自己的娘亲眼前更好。

易楚明白父亲的顾虑,也觉得不妥当。易齐名义上仍是易郎中的女儿,卫珂是易郎中的小舅子,若真出了事,就是家丑。

思量片刻,易楚问道:“爹爹什么时候送信给阿齐的娘?”

“正要写,你便进来了。”易郎中笑笑,复回到桌前。

易楚跟过去,“我替爹爹研墨。”

墨研好,易郎中也想好了措辞,提起毛笔一挥而就,待墨干叠好,放进信封里。

拿着出去找人送信的时候,林梧自动请缨,“我脚程快,我去吧。”

易郎中正好也惦记着吴氏的回话便谢过他,“劳烦你了,要是那边有回信,还请一并带回来。”

林梧笑着答应,“好。”

只过了小半个时辰,林梧又拿着信回来,“知恩楼已经歇业了,听过路的说,上个月里面的姑娘就卖得卖散得散,龟奴也都辞了。”

“那吴氏去了哪里?”易郎中急急问道。

“不清楚,只听说是离开京都,好像是去了山西还是陕西寻亲。”

易楚默默算着日子,她去看胡玫那天俞桦提到过吴氏在医馆门口徘徊,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就决定要离开京都了?

只可惜她跟父亲素来不打听这种坊间事,竟是没有听说过。

心念电闪间,易楚蓦然想起一件事,对林梧道:“吴氏在三条胡同还有处宅子,要不去哪里看看?”

三条胡同离晓望街更近,林梧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宅子已经卖了,现在住的是河南过来的一家四口。”

往事重演,吴氏再一次不告而别。

易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既觉得吴氏可恨,又觉得易齐可怜,有这样的娘还不如没有。

起码脑子里不惦记着,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到如今,只能他们去接易齐了。

想着宜早不宜迟,易楚也不避讳林梧,直接问道:“你可知道荣郡王府在哪里?劳烦你再跑一趟,请大勇套车,我去接个人。”

林梧问清情况,眉头轻蹙了下,“这事太太别管了,交给我就成。”迈腿刚要走,又停下步子,“我酉初来接太太,要是我不来,就是俞桦来。”

易楚点点头。

易郎中看着林梧离开的背影道:“我看他不像寻常人。”

易楚答道:“是明威将军以前的部属,后来跟随…跟随了子溪,现下住在白米斜街。”

易郎中了然。

他听人说过,但凡出外打仗的将军都会组建一支自己的亲军,亲军虽不是奴仆,可比奴仆更忠诚,是能为了守护之人牺牲自己血肉之躯的人。

历史上口口相传的便有岳家军、韩家军还有前朝的郑家军。

没想到杜子溪竟会将这么出色又重要的人留在易楚身边。

易郎中百味陈杂地摇了摇头。

中午吃饭时,卫氏提到赵嬷嬷,“先前说这桩亲事怎么不好,怎么丢人,昨儿快黑天的时候竟然又来了,进门就夸你爹仁义,夸画屏能干,说两人日子定然能够红火,早生贵子…”

画屏在厨房吃饭没有听到卫氏这番话,易郎中却坐在席上,脸色有些微红。

卫氏接着道:“我吓了一大跳,这变得也太快了点,这赵嬷嬷不会是魔怔了吧…可人家还带了东西来,一匣子首饰说是给画屏的添妆,还有两百两的银票给画屏置办嫁妆。我没打算要,谁知赵嬷嬷说不要她就不走,死磨烂缠地非得留下,我便收着了…”

易楚对赵嬷嬷的用意心知肚明,笑道:“既然她诚心实意地送,外祖母收着就是…收下了也不亏心。”

卫氏误会了易楚的意思,连声道:“这话说的是,银子我肯定不会昧下,一分一厘都用在画屏身上。”

卫珂轻咳两声,“娘,你不是说给她取了个新名字,怎么还画屏画屏的?”

“瞧我这记性,”卫氏拍一下脑门,“赵嬷嬷走后,我寻思着人家的顾虑也有那么丁点儿道理,既然我认了画屏做闺女,干脆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卫琳。如果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是长得相像的不相干的两个人。”

易楚也觉得这主意好,世间大得很,面貌肖像有什么出奇的?虽然她家跟威远侯府应该没多大交集,遇到熟识画屏的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由奉承卫氏,“到底外祖母考虑得周到,名字取得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