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然坐在八角亭中,悠然斟满两杯梨花白,笃定我会坐在他对面似的。这个自狂的家伙…

我缓步走到八角亭,坐下来,宁然望他,唇边掠起一抹妩媚的笑影,端起酒杯,举杯而尽…我轻轻眨了眨眼睫,卷翘的黑睫一如黑色彩斑蝴蝶,身姿轻盈。

这一刹那,我就像烟花女子一般的放浪——我是故意的。或许我不该如此,只不过,我要试探他,看他是否经得住陌生女子的诱惑。

酒香醇厚,芬芳扑鼻,未饮即醉…滑过咽喉,甘醇、水滑,却是火辣辣地刺烧,灼烫着所有的知觉。喝下一杯,腹中似无反应,便有所松懈,面色如常,淡定地望他,微有挑衅。

唐抒阳似是一惊,脸上堆起一抹疏豪神色,赞道:“再来一杯,如何?”不等我应答,他已帮我斟满,无声笑道,“梨花白不同寻常烈酒,可要慢慢品酌,不可急饮!”

方才饮得过急,确是无法品出梨花白的醇香与甘美。

晚风阵阵,吹掠起宽广的袖摆,微微拂动,腕上肌肤的滑腻触感,分外明显,暖凉相宜。如此薄冷的丝纱,于此三月春寒,竟不觉得丝毫的冷意,当真奇妙。

梨花的香气徐徐飘浮,笼于四周,淡雅幽幽,让人心境舒爽。或许,他见惯了烟花女子的千娇百媚,我这点儿魅惑的伎俩根本不算伎俩,罢了,他是何种男子,与我无关。

慢饮细品,不知不觉间,已饮下五杯。他不语,我亦不言,只余斟酒的声响,以及无言的对酌。与昨晚一样,只是,这方院落雅致多了。

他的唇边,始终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纹,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灼灼看我,目光玩味,又好似千年古井,深到了幽暗与虚渺。

偶尔,我迎上他的目光,大咧咧地瞪过去,大多时候,我不敢望他,低头喝酒或是望向别处。

在他目光的笼罩之下,脸颊与脖颈渐渐发热,身子亦是火烧,腹中更是翻江倒海。对面的暗黑脸孔,总是晃来晃去,抑或重叠着,渐次模糊了。

怎么会这样呢?只是五杯么,不至于醉了吧!向来,饮下十杯,亦只是轻微的发热…原来,梨花白的后劲如此之大,比我之前饮过的酒,不知灼烈多少。

真要醉了么?不行,这是荭雪楼,我不能倒下,不能在他面前倒下,那多丢脸…他会取笑我的…

“怎么了?不舒服吗?”温柔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一双清凉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带给我片刻的清凉。

好温柔好温柔的声音!是西宁哥哥吗?只有他会如此温柔的关怀我!他找来了吗?是了,定是他回府了,找不到新婚的妻子,便找到荭雪楼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不,他不是西宁哥哥,不是…

烟花慢 念奴娇(6)

他的声音略有自责:“你喝多了!”

不,真的是西宁哥哥,他来了!那次,我们在毓和宫最北面的梨园偷偷饮酒,望着广袤的璀璨星空,披着一身琉璃清辉,开怀畅饮,好不快哉!那个夜晚,我很快活,便喝多了,他这般说:你喝多了!

他的嗓音温柔如池中水草,轻摇漫荡,摇碎了我一池的少女情怀…其实,他是自责,后悔没有阻拦我!

我好开心!我扶着他的胳膊,撑着站起身,开心道:“西宁哥哥,你终于来了!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西宁怀宇却是冷淡地放开我,眸中的幽光像是淬了冰水一般,愠然道:“清醒一点。”

灼烈的梨花白灼痛了我的眼睛,酒意迷蒙了我的眸色,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可我清楚,他真的生气了。

我着慌了,使劲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抓住他的胳膊:“西宁哥哥,你生气了吗?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再也不饮酒了,再也不醉了!”

他朦胧的脸庞刻上浓重的怒气,黑眸瞪得圆圆的,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如此可怕的神色…遭了,他从未如此生气…他仅仅生气过一次,那是春天,梨花盛开如流雪,我便跳舞给他看,他果真不再生气了。

我曼声央求道:“西宁哥哥,不要生气,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你最喜欢看情儿跳舞了!”

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气,我从他企图抓我的手掌滑溜开去,轻盈地奔跑到梨花树下的卵石小径,朝他嫣然一笑:“西宁哥哥,不许生气了哦!”

拂地的胭脂色裙摆低低飞旋,仿佛飘落的山茶花铺洒一地;宽广的衣袖冲天飞起,旋即缓缓降落,粼粼而动,宛如湖中圈圈的涟漪,次第而开。暧昧的灯火悠悠旋转,眼前梨树亦疾速旋转,枝撑如伞,墨绿华盖一般笼罩在我的头顶。

云海无边的,是那洁白如雪、靓玉寒香的梨花,在我眼中飞舞,漫化成白雪飘扬的苍苍雪原。惟见一个轩昂的黑影,潇潇立于苍天雪地之间,凝定不动。

腰肢柔软如水,轻轻扭动,愈加纤细地飞舞;束腰的丝绦婉婉地晃动,轻拍着柔畅的长裙…

眼前的一切更加朦胧,星月黯淡无光,灯笼已经熄灭,一切俱是暗黑、渺茫的,只有那天真的梨白,仍旧在我的眼前摇晃。

呼吸愈加急促,晕浪的感觉激得我眯起眼睛,只是更加轻柔地款摆着婀娜的身姿,偶尔朝他一瞥,眸中溶动着波光重影,流曳出泠泠如斯的情致。

他自会懂得的,这漫摇媚舞,我只给他一人观赏,只因,我认定他是我的夫君。以前是,现在也是。

流妃嘻嘻傻笑,对我郑重道:漫摇媚舞是西域绝迹的魅人舞姿,是不能轻易跳的,你只能在你的王面前,跳给他看,让他迷上你,再也无法将你忘怀。

八年前,流妃是圣上的宠妃,来自西域一个神秘的王族,五年前,皇太后下旨,将她关进冷宫,从此不见于君王。

偶然之下,我与流妃相遇,她非要教我漫摇媚舞,三番两次地在我面前翩翩起舞,我见这舞姿确实与众不同,楚楚如柳,曼妙如花,妖冶如蛇,灵媚如水,便起了好奇之心,学了她的漫摇媚舞。

自此,我便认定,西宁怀宇是我的王。只要是我所爱之人,终生所依之人,便是我的王;我从不愿,只身陷于皇室,与别的女子共享夫君,我的夫君,惟有我一人。

然而,西宁哥哥已经娶了陆姐姐,还是我的王吗?我不晓得…头好疼,好晕…

烟花慢 念奴娇(7)

乌黑长发已经飘散,繁华如一匹绣锦,纷乱如一树梨花,随着身子的扭摆而晃荡、飞扬,盛开如晚间睡莲,在这暗夜柔然而动。

透过丝丝缕缕的缝隙,我恍惚看见,那个刚毅的缥缈影姿,肃然独立,好似一尊亘古的神像,冰冷地望我。

怎么?他还生气吗?可我已经尽力了,已经睁不开眼了。心口猛跳,呼吸如激流奔涌,浑身发烫,手脚绵软无力…

他缓缓走过来,启唇而语,嗓音幽沉:“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

呀,元好问的《梨花》①。西宁哥哥,真的是你,你总是给我念这首《梨花》。你说,情儿就像梨花,不具倾城风华,却是雪雅芳姿。你还说,情儿不像梨花,梨花是孤芳的,而情儿是活泼的,梨花总是飘落如霰的,而情儿是柔韧的…我真开心…

好累,好困…缓缓地,我闭上眼睛,软软地尾垂于地,仿佛那被我震落的梨花,轻盈地覆在地上,霏霏如雪。

一双稳健的手臂,揽住我的腰肢,托住我下坠的身子;繁密的乌丝瞬间滑落,倾如匹缎;曳地长裙软软流浮,胭红遍地。

醒来时,已是次日午时。斜斜的日光折射进来,打在窗下的书案上,明媚、宁静,耀眼的光芒微微刺痛我的眼睛。

古朴的摆设,厚重的风格,床榻亦是淡雅的,并无任何多余的帘幔,如此看来,这寝居的主人应是男子。

鬓边丝丝抽痛…恍惚记得,一双刚稳的臂膀把我打横抱起,放我在床上,旋即我沉沉睡去,再无知觉。最后的知觉,便是那个温暖的怀抱,灼烫着我的肌肤。

“哎,那屋里的姑娘是谁啊?都晌午了还不起来…”

“听说是唐老板的一个朋友,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一个姑娘家,喝得不省人事…”

“她歇在唐老板寝居,那昨晚…唐老板歇哪里?”

“这还用问吗?除了绛雪姐姐房里,还能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唐老板与绛雪姐姐好着呢,说不定过阵子我们就能喝他们的喜酒了。”

“呀,真的啊?那敢情好,唐老板待绛雪姐姐那么好,好羡慕啊…”

屋外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这是荭雪楼,那个温暖的怀抱,是唐抒阳!是唐抒阳!我,居然在他面前大跳漫摇媚舞。这漫摇媚舞是不能轻易跳的,流妃再三嘱咐过,只能舞动于君王面前。我的君王,便是我的夫君。

我的身子一阵冰冷。是唐抒阳把我抱到床上,是他脱下我的裳裙,是他——这个可恶的混蛋,竟然以饮酒来引诱我、作弄我!

而他,并非一个正经之人!

“你们唧唧咕咕什么?”屋外响起一声薄怒的叱喝,是绛雪的声音。

“没…没什么…”

“还不好好干活去?”绛雪威严怒喝。

轻盈的脚步声停止于屋门,吱呀一声,有人开门进来,我立即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模样。

烟花慢 念奴娇(8)

一个瘦削的人影移动而来,止于床前。寂静片刻,绛雪开口道:“端木小姐,我知道你已经醒来,”娇媚之中自有一股绝不输人的傲慢,“爷已经外出,你是否仍想滞留荭雪楼?”

呵,原来是来赶人的!

我缓缓睁眼,昂然起身,以衾被拥住身子,靠在丝绣引枕上,瞥眼看见床边木凳上叠放着昨日的锦袍,旋而平静地看着她:“劳烦绛雪姑娘,真是过意不去!”

绛雪的眉峰稍稍一挑,美眸中柔情款款:“不必客气!爷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理当好好招待,不然,爷会责怪我的!你不知道,爷的朋友那么多,我一个个招呼过来,还真是累呢!咳…”她白皙的脸上层层叠叠的、皆是幸福的微笑,隐约的是一种低调的得意、低调的炫耀,“有时我与他抱怨呢,他就不高兴了,说什么‘除了你,谁有资格帮我招待我的朋友’,你说吧,我想清闲,也清闲不来!”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她不嫌累么?我淡然不语,听她兀自说下去。

她浅笑道:“端木小姐,我微有疑问,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我爽快道:“你问!”

绛雪是一个沉谙于穿着打扮的女子,今儿一身水绿色暗花罗裙,与昨日的艳媚自是别有风味,清新宜人。她略有一顿,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爽快,脸色微微涨红,只此一瞬,已是面不改色:“姑娘是如何识得爷的?可否相告?”

她是何心思,我焉能不知?她心中定是将唐抒阳引为终生依靠之人,昨夜见他对我甚是不同,便心有别想。

我浅浅一笑:“我想,这个疑问,你可以亲自去问唐老板,我只能说,我与他相识仅是两日罢了!”

绛雪沉吟道:“你们相识不过两日?”又惊喜道,“此话当真?”

我反问道:“我为何要骗你呢?”

绛雪似是真诚道:“端木小姐乃名门之后,不该来荭雪楼,烟花秦楼从来就是情分凉薄,只有逢场作戏,从无半分真心,这个浅显的道理,你该明白。”

我一惊,绛雪确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女子,然而她看错了,我并非倾心于唐抒阳,于我,他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我眉目含笑:“我自然明白,不过…绛雪姑娘无需担心,你所担心的事情,永远不需要担心。”

“倒让端木小姐见笑了!”绛雪微哂道,面色泛起些微的尴尬,眉梢一牵,“你若要回去,即可自行离去。”

她转身,款款而去的水绿身姿,淡定如碧池,挺直的肩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之色。

穿戴完毕,即刻赶回端木府。总管禀报了两件事:上午西宁府派人来过,皇太后宣召我即刻入宫觐见,公公已在府中等候多时。接着,他交给我一封家书。

展开爹爹常用的素色信笺,一行行扫下来,整个人惊愣住了,脑中乱糟糟的,一片白茫茫的苍莽。

凉风轻轻荡过,滑过徒然下垂的手指,竟觉得那凉风是暖的。手中薄薄的素笺,落叶一般从指尖滑落,于地上低低回旋。

如此心惊肉跳!

娘亲病重,速归!

心乱如麻!我蹲下来,掩脸而泣…

娘亲,娘亲,都是阿漫不好,你一向身子有恙,阿漫不该离开你,不该北上洛都…阿漫马上回到你身边,娘亲,你一定要等阿漫!

然而,启程回扬州之前,必须先进宫觐见皇太后。

注①:元好问《梨花》,原诗为: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素月谈相映,肃然见风度。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孤芳忌太洁,莫遣凡卉妬。

烟花慢 后庭花(1)

阴风乍起,呼呼吹过,震得雕花窗棱咯吱作响;狂风横扫内殿,卷起明黄色帷幔猎猎作响,旋而扑面而来,冷意入肤,簌簌的疼。

皇太后坐在暖阁上,拉过我的手、挨着她坐下,缓和道:“阿漫,你还怨哀家吗?”

我低声道:“阿漫不敢!”

她和颜道:“不敢,就是怨了。今儿宣你进宫,许是哀家最后一次见你了,真想回扬州看看啊!”

“姑奶奶…”

皇太后摆摆手,闭了闭眼睛:“陪哀家一晚,明日你就出宫吧!哀家知道你放不下西宁怀宇,其实,你们的事,哀家早已知道,哀家也想为你们赐婚,然而…”

我希翼地看着她,那沉静的面容隐藏着昔日明艳照人的美丽,满鬓风霜,愈显雍容。她的声音似乎远远的:“实话与你说吧,西宁氏娶妻,不是我们皇家公主,便是亲王贵胄之女,陆氏算个什么东西,焉能娶为正室?”

泪水不可抑制,仿佛这几日的压抑与烦闷再也关押不住,尽情倾泻。皇太后所说的,亦是我的疑问:“那…到底为何?”

“百余年来,西宁氏一直是我朝望族领袖,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朝中大多官员多是西宁氏的党羽,惟其马首是瞻,只有我们端木氏与流澈氏因政见不合,没有多加来往。大约三十二年前,西宁望与永阳公主倾心相爱,先皇惧其声望日隆,进而产生非分之想,并没有将公主下嫁西宁望,赐婚永阳公主与兵部尚书流澈敏之子流澈安。”

“流澈敏乃三朝元老,脾性耿直,为官刚正不阿,先皇有意拉拢流澈氏,均衡流澈氏与西宁氏在朝中的权势。永阳公主委屈地嫁进流澈府,心郁气结,缠绵病榻,两年后诞下一子,便因气虚体弱,撒手人寰。四年后,流澈安续娶夫人,生下一子一女,后来因追思永阳公主,亦追随而去。”

皇太后雅仪的眼睛转向别处,目光淡定、悠远,仿佛陷入了三十年的纷呈世事。

当她说到流澈敏之时,我注意到,她的眉梢柔和了几许,徐徐飘过一缕异样的光华,迤逦而去,消失于一方嫣红的花海香蕊。

她继续道:“西宁望亦明白先皇顾虑,愤而娶进洛都一小户人家之女,倒也相敬如宾、其乐融融。洛都传闻,吏部尚书不娶妾室,是因为与爱妻伉俪情深,三年前,西宁夫人过世,西宁望哀恸,因思念爱妻,决计再不续娶。其实不然,西宁望所爱之人,仍是永阳公主,再不续娶,是因愧对公主。他曾经对永阳公主发誓:今生只娶她一人。他违背誓言,另娶他人,永阳公主过世之后,他便日夜遭受心灵的谴责,对妻子亦是冷淡,怎会再娶呢?”

“西宁怀宇大婚,璇儿十六、萱儿十五,均已到婚配年纪,陛下也没有赐婚,西宁望早就不奢望。之所以同意西宁怀宇娶陆氏为正室夫人,一来,我大凌王朝内忧外患,流寇挥戈猛进、势如破竹,洛都岌岌可危,天阙难保;二来,觊觎端木氏的雄厚财力,有意插手盐业,拉拢陆氏,与端木氏争夺盐业的巨额利润。”

即使早就明白,姻缘都是与朝政、家族利益息息相关,此时听闻,亦是深深震撼。

我的姻缘,便因家族之间、朝堂之上的诸多纠葛而生生断送。

皇太后拿了绢帕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温言道:“阿漫,不是姑奶奶不成全你,而是,西宁氏与我们端木氏…”

烟花慢 后庭花(2)

皇太后稍作停顿,抚摸着我的手背,拇指上通透的羊脂玉扳指触及我的肌肤,凉凉的,接着是温温的触感。

温凉相间,就如她一骂一慰地待我,润与涩的拿捏异常精确。

她怜惜地望我,语重心长:“咳…阿漫,你的脾性与姑奶奶一样,固执到底。这事儿,你忘了他吧,西宁望是绝不会同意儿子娶我们端木氏女儿的。”

莫非,西宁氏与端木氏有过芥蒂?抑或因为政见不同,一度结下不可分解的矛盾?我问道:“为何?到底为何?姑奶奶,告诉阿漫…”

皇太后略有松弛的脸色,乍然冷肃。

她枯瘦而白的素手,抚上我的细肩,轻拍两下,眉心上横了一道浅浅的纹路,眸中的一环厉色疾速飞旋而过:“天色已晚,倒觉得饿了,姑奶奶好久没有品尝阿漫烧的扬州名菜了,今儿就让老太婆尝尝吧!”

我吸吸鼻子,勉强笑开,如数家珍道:“阿漫也好久没有下厨了,若不合口味,姑奶奶可要担待哦!嗯…来三盘热菜吧,细嫩爽口的炝虎尾,酸甜适口的醋熘鳜鱼,绵软入味的小煮干丝,来一个甜菜蜜汁火方,再来两个点心翡翠烧卖、鸡丝卷子,这些可好?姑奶奶还想要吃些什么?”

皇太后慈眉善目地看我,笑道:“够了,一个老太婆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加上你那小小饭量,也吃不完如此丰盛的晚膳。”

我微牵唇角,保持着温顺、谦卑的笑意,然而,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多么苦涩与悲凉。

流动的乌云遮蔽皓月,只余薄淡的辉华洒照金碧辉煌的龙城;红墙黄瓦,飞檐流丹,夜色之下,皇城仍是如此斑斓,仍是巍巍青山一般屹立,夺人的气势震慑人心。

出了永寿宫宫门,一个娇俏的身影迎上来:“端木姐姐要去哪儿?”

我凝眸看去,虚扶一把:“见过锦平公主。”

“端木姐姐无需多礼啦!”凌璇轻快道。她一袭清淡的白底莲纹缂丝长裙,纤秀的身段,犹显得气韵简约、端婉;她盈盈道,“听闻姐姐进宫了,便赶忙过来看你,你呀,从未把我放心上。”

我笑道:“哪里,我正要往公主那边去呢。”

凌璇容光精致,明眸似水,流转之间澄水波动,晃人心思:“对了,这两日姐姐见过唐容哥哥吗?”

心中一悸,我略作沉吟,仿似想不起这人似的,旋即恍然大悟道:“唐容公子啊,我怎会见到他呢?公主与他…”

我贼贼地笑着,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凌璇娇羞一笑,微微颔首:“他送我一根木簪子,本来想拿来给姐姐瞧瞧的,出门时却忘记了。”

心底冷嗤一声,万分明了她所说的木簪子,只不过一个虚招罢了。我淡淡一笑,虚伪地贺道:“恭喜公主!”

凌璇拉了我的手,走到一个偏僻处,一根根的手指捏得紧紧的,忽然激动道:“你在外面,可曾听说流寇之事?你说,流寇会不会打到龙城?会不会?”

我一惊:“公主为何问起这事儿?”

凌璇苦涩一笑:“宫中流言四起,皆说流寇就要攻打洛都了。”

她美丽的乌瞳深处凝结着深深的忧愁,语气平静而又忧心:“昨日,流寇已经抵达居庸关,父皇召集大臣商讨对策,大臣们却支吾不言,父皇异常气愤,亦是无可奈何。今日一早,公公送上紧急公文,这份公文禀报:黎明时分,流寇已经攻下昌平,总兵逃跑。接着,流寇进犯先祖皇陵,以大火焚烧享殿,乱砍乱伐松柏。父皇忧心不已,只身待在清宁宫,缟素白服,面向皇陵长跪不起,不饮不食,母后多次劝慰,都无法劝服。”

烟花慢 后庭花(3)

凌璇喃喃自语:“也许,也许,明日,后日,流寇就攻打洛都了。昌平,那么近…”她充满希望地盯着我,“阿漫,你明日就要出宫吗?”

我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声道:“公主…”

一个宫娥上前禀报:“公主,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凌璇怅惘道:“我先去下,待会儿再来找你。”

我颔首,目送她纤瘦的身影隐没于华丽的宫墙砖瓦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底仿佛压着大石,异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