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俯下脸,吻住我…隆冬时节,窗外北风阵阵,暖阁内有若三春暖阳,旖旎如梦。

他能坦诚告我,夫复何求?我又怎忍心他背负窃国枭雄的污名?

两日后,澄心殿朝会议事,满朝文武齐聚,明冠朝服,阵仗威赫。

内监高声禀报:“宣、端皇后觐见!”

我缓缓步入大殿,双手捧着鲜亮的金盘,盘中是皇太后遗诏。一道道的目光齐齐向我射来,或者嗤之以鼻,或者隐隐兴奋,或者冷眼旁观,或者横眉冷对,不一而足。

我站定于紫檀木书案之前,抬眸直视稳坐于书案后的唐王,他背后的紫檀木雕龙玉璧屏风绘升龙腾云、描万里江山,龙首昂扬怒吼,龙睛精光熠熠,龙爪尖利如扑。

那是一个气定神扬的一世霸主,一个霸气凛凛的英明帝王,我能给予他的,只有名正言顺,即便这个“名正言顺”有些牵强、令人疑窦丛生。

稳定心神,我身姿挺立,面向众臣,语声轻柔,柔中带着铿锵之色:“昨日永寿宫宫女整理皇太后遗物之时,无意中于发现书案上书本压着一道懿旨,乃皇太后薨逝前两日亲笔所写,现本宫将这道懿旨呈于辅政大臣流澈大人、西宁大人。”

内监肃然取过金盘中的遗诏,恭敬的呈给西宁大人。

唐王流澈净起身行至书案前,与我并肩而站,织金蟒袍玉带,五爪龙纹激越,眼色睥睨,气度傲挺;他悄然投来目光,深然而疑惑,隐约迫视着我。我回之一笑,看向西宁望。

西宁大人展开一看,沉沉念出遗诏中所述内容…他的神色淡定中有些诧然,极力维持嗓音的稳妥。而流澈敏却是震惊,苍白胡须簌簌抖动,猛然,他上前抢过遗诏,细细看去,越看越是震动,双眼睁大…

遗诏一一传过,群臣皆已看过,最后落于凌氏旧臣、吏部尚书林大人手中。文武众臣窃窃私语,既而议论纷纷,声势渐大。

一文臣道:“盖有皇太后印玺,应该不假。”

另一武臣道:“为何昨日才发现?”

林大人仔细盯着遗诏:“是皇太后亲手所写,老臣识得皇太后的笔迹。”

五大将军亦是茫然不解,却也乐见其成。

我转首看向流澈净,他亦瞧着我,眸中的隐约笑影只有我能看见、渐趋深浓而炽,皆是懂得的神色。

众臣齐齐俯身下跪,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澄心殿,荡向龙城绵延的殿宇廊阁,久久回荡。

流澈净笑了,傲然面向俯身叩首的文武大臣,临朝称帝,傲挺如山。

他却温暖的看着我,睥睨的眼睛带着温暖的笑着。那遗诏乃我亲手所写——模仿姑姑的笔迹,于我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挥就,笔锋惟妙惟肖,笔法丝毫不差,连姑姑自己都无法辨别。

霸天阙 凤凰台(1)

唐王流澈净顺应天命,于正月初三御极称帝,国号为“敬”,改元神康。

礼乐长鸣,响彻丹霄九天。龙城一片喜洋洋的景象,明黄帷幔光鲜悬系,各式盆景花团锦簇,红罗缎影锦绣华章,无处不是万象更新。立政殿上,赤金云龙华幔高高挽起,六根沥粉金漆的蟠龙柱围绕着御座,肃穆威严。神色淡淡的年轻帝王傲视群臣,在内监宣读开国诏书的高声中,他坚毅的唇角扬起一缕几不可闻的笑意。

金玉流光的冕冠,十二团龙十二章纹衮服,明黄织金妆花缎冕服,广袖上升龙腾跃丹霄九天,尖利龙爪如扑,直要跃出一般,气势逼人,挥就一世英明神武。

帝王生母永阳公主追封为“圣皇太后”。晋阳帝端皇后赐居披香殿,乐平长公主赐居灿春殿,欣平公主赐居秋薏殿。

大赦天下,加封群臣,保留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官制;组建内阁,设三大学士,风清扬,秦重,叶思涵,辅助帝王处理国家政事。

多年兵连祸结,政苛税重,田园荒芜,下诏劝课农桑,积极招抚务农者,妥善安置背井离乡的流民。按丁授田,免三年租税。另,振兴文教,开设学府学堂;鼓励工商,州郡之间加强货品流通。

登基当日,流澈净没有前来披香殿,诸多不便,相信他比谁都清楚。连日来礼仪繁盛,繁文缛节扰得流澈净叫苦不迭,一晃元宵佳节即到眼前。年轻帝王命我着手准备元宵宫宴,我亦是无暇理会内心隐秘的心思。

宫宴设于凤凰台。凤凰台临水而立,西临碧波漾漾的阳澄湖,南靠毓和宫主殿,东依御花园,台前空地深阔,汉白玉雕栏龙腾九霄。

入夜,凤凰台上琉璃宫灯大放异彩,各色灯光迷离微转,阳澄湖畔一溜儿排开花木盆景,青枝碧叶缠绕花纸彩绸,水面倒映红黄橙绿灯影,幽幽荡漾,滟滟流光,恍若九天之上的瑶台仙苑。

宴桌从头排到尾,红绸覆面,微风轻扬,蔚为壮观。宴桌外围每隔十步站立一位粉缎红斗篷的宫娥,手中擎着一盏莲红色流纱宫灯,将整个宫宴映得莹光明澈。

金盘银盏,金樽玉杯,白瓷斗彩,满目繁花似锦,触鼻沉香幽绕,入耳鼓乐丝竹;放眼望去,公卿名臣冠服锦绣,美眷名嫒环佩旖旎,好一副盛世繁华画卷!

申初时分,中和韶乐奏响,帝王御座升宴。皇家内眷入座,公卿内眷落座,筵席开始。热膳端上,美酒斟满,果品飘香,甜品诱人,琳琅满目。

帝王口谕,宫宴上君臣开怀畅饮。酒过三巡,筵席始熏然融融,渐趋热闹。

御座金龙大宴桌前络绎不绝,恭贺祝酒之臣一波又一波。御座左侧为金凤宴桌,座上空缺,乃为皇后所设;依次乃凌氏三大旧臣,皆面东。凌氏余孤三人设宴桌于御座右侧面西,端皇后为首,依次乃五大将军。

凌璇倩然起身,摇鬟飞髻上步摇斜插,细步行之峨嵯摇曳,藕色华美宫装上飘有纤长双绦,行止间飘举如云。莹莹立于御座前,她玉指轻拈酒杯,轻启粉唇:“陛下神武,睿智临朝,群臣俱服,四海承平,实乃黎民之福、苍生之幸。凌璇不胜酒力,望与陛下共饮一杯。”

霸天阙 凤凰台(2)

乐声悠扬,如云舞袖凌空飞旋,裙裾低低回绕,暗香流散。

帝王淡淡含笑:“长公主慢饮。”

“姐姐,今儿璇姐姐美如洛神,是不是?”凌萱朝我低声道,眼睫微眨,“姐姐你不知道璇姐姐多麻烦,挑三拣四的,不能太素又不能太红,最后还是我指了这身藕色的宫装。姐姐说,是不是很合璇姐姐的肤色?”

我斜眼笑道:“是呀,妹妹眼光独到。”

凌萱一脸灿笑,却倏然冷凝下来,垂首道:“姐姐,那件事…如何?”

“你呀…如此着急吗?敢情你不想在宫中陪我了?”我正欲继续说,一抹影子投在宴桌上,渺渺若若。一抬眸,却见一位明朗女子立在眼前,约略十六七年纪,粉橙色裙装,面容姣好,眉目之间依稀蕴着英朗之气。

明朗女子端着酒杯,浅笑着躬身行礼:“娘娘,此乃秦轻初次入宫,行止粗鄙,劳烦娘娘日后多加指点。今日有幸得见娘娘凤姿华彩,秦轻敬娘娘一杯。”

原来是秦重之妹。素闻秦轻略有武艺,不喜女红刺绣,不闻琴棋书画,略通书史而已,明朗有余,婉约不足,却是时常面带笑靥,令人不自觉的受其感染。

我婉声笑道:“早闻秦姑娘英姿飒爽,本宫心向往之,日后可否邀你入宫教本宫几下拳脚功夫?”

秦轻灿笑,唇齿生光,将我上下打量,毫不避讳,可见其心胸坦荡:“娘娘体态轻盈、身子娇弱,若要练得拳脚功夫,必须先行强身数日。”

眼见她前来敬酒、并无半分钦羡之色、也无谦卑之态、更无奉承于我,唯有朗朗英气浮动于秀眉双颊之间。我心生好感,与她多喝了两杯。

忽有一抹华亮身影从秦轻身后掠过,直往御前走去。我凝眸细细望去,娉婷女子内穿粉紫宫缎,外披兰紫色羽缎斗篷,身段纤细高挑,行止之间爽然生风。

凌萱看得双眼发直:“姐姐,这女子是谁?生得娟美如画,却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韵,跟璇姐姐一点儿也不一样。”

秦轻朗笑道:“公主说的是,她是上官将军之妹上官蓉儿,年纪与我相仿。一年前上官将军母亲过世,将妹妹接到军中,那时我也在军中,便与她成为姐妹。蓉儿妹妹与母亲隐居在宁州海滨,乃宁州第一美人,娴雅秀婉,工书善画,人物、山水、花木,无一不精,尤其是墨竹,人称宁州一绝。还有呢,蓉儿出身将门,脾性不像寻常的闺门小姐,隐有落朗之气。”

我温柔道:“看来秦姑娘对上官姑娘甚是了解,也很是敬服呢。”

秦轻脸红的笑了,双颊晕红:“娘娘见笑了,其实,秦轻一直敬仰娘娘呢,只是无缘识得娘娘…”

我淡淡笑着,不自觉的斜着望向御座。上官蓉儿纤长葱指端然举杯,雪腮迎光:“蓉儿斗胆,望与陛下共饮一杯。”

帝王稍敛眼中倨傲锋芒,笑影深浓:“上官姑娘请!”

上官蓉儿仰脸饮下,犹显豪爽。侧脸尖俏,秀鼻直挺,一双星眸含春波、横秋水,仅是如此,已然卓越出尘。

凌璇粉颈微侧,笑道:“上官姑娘,早闻你出身将门,才貌久负盛名,本公主甚是钦慕。想必上官姑娘对陛下英名钦慕久矣,来,我这个当陛下表妹的,敬上官姑娘一杯。”

霸天阙 凤凰台(3)

上官蓉儿微微一笑,笑如春风,丝丝微寒:“蓉儿也对长公主钦慕久矣,只怕长公主钦慕的不是蓉儿,应是有担当、有魄力、有天地雄心的一世伟人。”

话音一落,上官蓉儿举杯而尽,朝帝王淡淡一笑,看也不看凌璇,径直朝我这里走来。凌璇黛眉微结,看着她离去,轻咬下唇,唇边浮起一丝愠怒。

上官蓉儿纤腰款款,兰紫色羽缎斗篷磊落如风:“原来秦姐姐也在这里。”她盈盈行礼,“蓉儿拜见皇后娘娘。”

思及流澈净方才眼底的笑影,心底微酸,我不由得语声淡淡:“无需多礼,今儿一见,上官姑娘真乃天人之姿,席上众多内眷,也比不上上官姑娘一笑一颦呢。”

上官蓉儿星眸垂敛,雪腮妍妍红光,惹人欲醉:“娘娘过誉。蓉儿素仰娘娘龙凤华章,特来敬上薄酒一杯。”

我淡笑饮下。

两个年轻女子携手退下。凌萱笑道:“姐姐,上官姑娘生得好美。不过呢,还是没有姐姐美…”

我蹙眉看她一眼,眼风冷淡。凌萱微吐舌尖,轻轻垂首,复又转首看向叶思涵,一汪碧水含情脉脉。

凌璇徐徐落座,娇笑而语:“娘娘不去敬陛下一杯吗?侯门淑女珠钗叮当、幽香如缕,我们的陛下可要眼花缭乱了,娘娘一点儿也不着急吗?”

我牵唇一笑,扫她一眼,冷冷不语。

恰时,帝王抬臂挥退乐舞,欢声笑语骤然停歇,整个筵席一片冷寂,所有的目光齐聚御座。

帝王一身明黄龙袍,脸仪如削,淡淡环视:“今夜乃元宵佳节,朕蒙皇天庇佑,得众卿家辅佐,与众卿家共庆佳节,乃朕之幸也。今后,朕与各位卿家同心协力,为天下苍生恪尽职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良宵当有喜事,朕要宣布一件喜事,一月后,叶将军迎娶欣平公主。”

掌声乍响,鼓乐响彻夜空。众多目光汇聚于叶思涵与欣平公主。凌萱深深垂首,双颊红透。叶思涵抱拳还礼,笑容灿烂。

我与表哥深谈过,我问他:是否一生无法忘怀陆姐姐?表哥没有直接回答我,反问我:你真的已经忘怀西宁怀宇了么?

我笑着说:是的,我没有忘,因为那段情并非假的,只是不够深入骨血,然而那个“西宁怀宇”只能停留于过去的那段情,偶尔怀念的,也只是记忆中的那一个,而不是眼前活生生的西宁怀宇。

表哥没有回答,我亦知道他一生都无法忘怀陆姐姐。而陆姐姐早已与我一样,放下青涩的少女情怀。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女子的柔弱只是给男子看的,内心的坚强、果断与勇敢才是她们的真实面目?

表哥愿意迎娶欣平公主,一来,该是成家立室的时候了,二来,假如他的姻缘能让天下人看到新朝的胸襟气度,他愿意迎娶一个并不讨厌的前朝公主。

至少凌萱会感受些许幸福,这就够了。

吏部尚书林大人颤巍巍的起身,于御座前俯身下跪,双鬓霜白:“老臣启禀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御极,泽被天下,造福苍生。为我朝千秋万代的基业,老臣奏请陛下及早立后,充裕六宫。”

霸天阙 凤凰台(4)

帝王神色凝淡,冷冷道:“林大人,今夜良辰美景,不谈政事,勿要坏了此刻良宵!”

林大人不依不饶:“陛下,立后并非政事…”

“林大人都说了关乎千秋万代的基业,还不是政事?”帝王骤然打断他,语气森严,俊眸中暖色渐渐消散。

四下里一片静寂,冷风渐起,滑过脸颊顿生冰凉。林大人挺直苍老的身躯:“陛下,并非老臣倚老卖老,繁衍皇家子嗣关乎我朝基业,理应尽快裁度。”

风清扬起身道:“陛下初登帝位,政务繁盛,若急于立后选妃,有损我朝国体与清誉,天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耻笑陛下纵情声色?还是非议陛下荒于政事?林大人,立后一事需从长计议。”

帝王笑容温润:“风将军所言甚是。林大人苦心,朕会慎重考虑。”

“陛下英明!老臣还有一事启奏。”林大人叩首,见帝王应允,不卑不亢道,“前朝晋扬帝端皇后暂居披香殿,与礼不合,应移居东郊行宫。”

我淡淡笑了,凝眸看向年轻的帝王。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林大人,眉宇间不辨喜怒:“与礼不合?如何与礼不合?”

林大人肃然道:“宫中、坊间多有传言,言称陛下与端皇后…陛下,天下悠悠之口难杜,为陛下圣德计,老臣奏请陛下,下旨端皇后移居行宫。”

自陛下登基,坊间便开始流传着陛下与端皇后淫乱宫闱的传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有说早于陛下登基前就与端皇后有私情,有说端皇后狐媚转世、妖颜惑主,有说端皇后红颜祸水,敬朝必不久矣。

“林大人,莫非你相信坊间传言?还是你不相信陛下圣德?”我蓦然轻柔道,听来绵软酥然,底子里却隐有凌厉之气。

瞬间,筵席死寂如一潭死水,群臣内眷的灼热目光齐齐向我扫来。或许他们没有料到我会开口与林大人针锋相对。

林大人转首看我一眼,恨恨道:“老臣相信陛下圣德!但是坊间传言不可任其…”

“可见你还是相信那些传言,”我冷冷打断他,双颊笑影深深,“你侍奉两朝,均为朝中重臣,如今官至吏部尚书,理应目光雪亮、心中明澈,无需求证也应明白传言乃有人蓄意散布。如此无稽之事,林大人竟然在宫宴上提出,在群臣面前奏请,你让陛下颜面何存?威信何在?林大人,你让陛下龙颜蒙尘、圣德有损,本宫看你年老昏聩,实在有负陛下圣恩。”

这个刹那,满朝文武皆是惊愕的盯着我,不敢置信我方才之言。铮的一声,酒杯掉落在地的脆响清晰可闻。冷风拂动宴桌红绸,一眼望去,只见一片红色飘动,如碧波荡漾,如海潮翻涌。何处传来玲玲叮叮的轻响,惊动此刻死寂。

我这番话,足以当得妖颜惑主、红颜祸水,后宫不得干政,况且我根本不是新朝帝王的后宫。然而,我偏偏就要说出这番话——林大人自诩三大老臣之一、德高望重,对于帝王的诸多国政、旨意大有微词,尤其是鼓励工商之政令,直斥龙颜,丝毫不留情面。

林大人转首愤恨的瞪着我,苍苍容颜揪结,怒哼一声:“一介女流如此猖狂!陛下,理应将她废黜行宫…”

我转首望着帝王,目光清冽:“陛下,林大人相信坊间传言,有负陛下厚望;质疑陛下圣德,实乃大不敬之罪。妾身奏请陛下,林大人年迈昏庸,于朝堂政事力不从心,应免去林大人吏部尚书之职,令其归隐还乡,享受天伦之乐。”

“你——你——”林大人两道白眉深深拧结,浑浊双眼怒瞪着我,浑身剧颤,怎么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霸天阙 凤凰台(5)

一时之间,筵席上众臣皆是惊呆的神色,内眷们更是惊愕得合不拢双唇,或许,于她们来说,夫便是天,只有仰望,只有三从四德,何来这般猖狂、狷介?

西宁望惊得无法回神。流澈敏白须剧颤,霍然离席于御座前下跪,震怒道:“陛下开恩,林大人年事已高,一时无状。端皇后乃女流之辈,于朝政之事妄加非议,应贬黜行宫。”

群臣一齐看向年轻帝王,皆等帝王会如何应对。

帝王丝毫不看我,神色冷肃,一双精眸扫向众臣,目光深邃:“林大人德高望重、耿直忠诚,不愧为我朝臣工典范。不过,林大人质疑朕之私德,朕实在伤心…朕理当体恤老臣老迈,一时无察,这样吧,朕罚你免朝两月,在府中思过。”

林大人不敢相信帝王如此坚决,抬脸盯向御座,目光直直。

流澈敏语重心长的恳求道:“陛下开恩,陛下…”

帝王搁在御座金漆雕龙扶手上的大手一下一下的按着,状似悠闲,语声平润而冷:“流澈大人无需多言,下去吧。”

林大人摘下顶上冠饰,苍容坚决:“陛下,若陛下不准老臣奏请,就请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帝王犀利的目光迫视着跪在眼前的老臣:“若林大人担心自己年迈、心有余而力不足,朕自当体恤,也不会强人所难。”

林大人惊愕的愣住,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年轻帝王,冷风掠起他花白的头发,飘荡如老柳。内监上前取走他的冠饰,他仍是惊愣的神色,直至两个侍卫搀扶起他,带他离开筵席。

流澈敏深深叩首,苍老的嗓音犹显凄惶:“陛下开恩…陛下…”

林大人在众臣眼前被带下去,步履沉重,苍凉的背影令人怆然。他扬声叫着:“妖后!妖后乱国!妖后乱国…”

众臣看着林大人离开筵席,片刻之间高官侯门变成乡间老夫,或许心有戚戚然,或许心惊胆颤,或许心中雪亮、明白了一些隐秘之事…他们肯定在想:前朝皇后僭越皇统、礼制,令吏部尚书当众受辱,帝王尚且不治其罪责,却逼得林大人辞官,如此看来,那些传言并非子虚乌有…

四下里鸦雀无声。

流澈敏横来怒气腾腾的一眼,目光严炽,语声悲壮:“陛下,前朝皇后不可留,妖后乱国啊,老车奏请陛下,将妖后斩首示众。”

帝王厚实的大手紧扣扶手,眉目间不动声色,眼梢处浮现一丝冷笑:“众卿家都知道,流澈大人乃朕之祖父,年逾古稀,身骨硬朗,却是小病小痛缠身。多年来朕未能侍奉老人家左右,有违孝道,明儿起,祖父就搬进奉天殿颐养天年,孙儿也能时常陪您老人家下下棋。”

“陛下…”流澈敏一惊,霜白鬓发颤抖如拂,“陛下孝德,老臣感佩在心…”

帝王精眸一扫,冷硬道:“兵部尚书之职暂由秦重接任,来人,祖父不胜酒力,先行护送回府。”

两个侍卫上前架起流澈敏离开宫宴。流澈敏面如死灰,向我瞟来一眼,怒火燃烧的双眼赤红无比。

宫宴静如荒野,冷风吹荡,流澈敏渐行渐远,喊声壮烈:“妖后!妖后!妖后…”

群臣俱震,垂首不语。年轻帝王,实在深不可测!所谓圣意难测即是如此!

我看到了一些年轻女子的目光,凌璇,惊异而冰冷;凌萱,惊骇而懵懂;秦轻,温煦而敬佩;上官蓉儿,淡然而略略钦慕。

我迎上帝王的目光,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属于流澈净,不再是帝王的目光:俊眸幽深,眸心深处纠缠着缠绵与警告,只有我看得见,只有我懂得。

霸天阙 凤凰台(6)

告退离席,在众人或惊异或淡然的目光中离开宫宴。阿绸追上来,为我披上香黄色锦缎斗篷,急促道:“娘娘走慢点…”

筵席乐舞之声渐渐远了,不觉间行至蔚茗湖,便走进亭子,呆呆的坐着,什么也不想,脑子里空无一物…

阿绸温然道:“娘娘,已经半个时辰了,此处冰寒,会冻着的,还是回宫吧。”

蓦然觉得寒气逼人,手足冰凉,双膝僵直。夜色低垂,虚淡几无,深广的墨蓝天幕上皎月遥挂,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湖畔枯树苍遒,枝丫轻颤,湖波暗沉,月华如洗,流曳水面,恍如碎银般、光泽温润。

方才流澈净望我的那一眼,分明是在警告我,如再意气用事,他便…他会如何,我并不晓得,只知他不会轻易放手。

我的猖狂,我的僭越,是故意为之,给予他一个拔除眼中钉的绝佳时机——三大老臣自恃德高望重,对新朝国政多有阻扰,前朝官员亦多数附和,流澈净推行新令阻碍甚大。我如此一个胆大包天的僭越,反倒柳暗花明,他借机行事,给予前朝官员一个当头棒喝,往后朝堂形势必定风向大转。

只是,端皇后的清誉便毁了!妖后乱国!呵,有何畏惧?只要流澈净的帝位愈加牢固,无论是何千古罪名,我都可以一力背负。

还有一丝隐秘的希望,希望他就此放手!不知何时,传言纷扰,势不可挡,他措手不及,我亦是深深无奈。虽是猜测过,但已是于事无补。因此,他一如猛虎假寐,我淡淡如菊,毫不理会。

宫宴上我冒然僭越礼制,流澈净有所袒护,便坐实了传言。此时,我亦不知他为何袒护于我,或许,他可以更合理的化解那场惊动。扣上“妖后乱国”的帽子,留我下来,更是绝无可能。

我长长叹气,步出亭子往披香殿走去。阿绸欲言又止,终于道:“娘娘,奴婢不解,陛下待娘娘…娘娘为何这么做?”

我转眸看着她,微微一笑:“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让陛下有所牵绊。”

阿绸恍然大悟,轻咬着唇,寻思道:“如此一来,陛下与娘娘更加艰难了。”

我徐徐一笑,往前走去,却听到前方隐隐有声:“别喝了,西宁将军,你醉了…”

西宁将军?我一怔,举步往前,凝眸望去,却见石径上一男一女状似亲密的拉扯着,深蓝官袍东倒西歪的踉跄着,粉橙裙装低低的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