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减。

他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而苏闲的每一步,都碾在他的心上。

钟云从张了张嘴,喉咙却似是被堵住了,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苏闲同样一言未发,他俯下身,两只手臂分别从他的腋下和膝下绕过,将毫无反抗余地的病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借着昏黄的光线,钟云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的右眼。

他仓皇地撇开了视线。

在离开纠察队总部的过程中,阻碍无数,头昏脑涨的钟云从不知道他们怎么从枪林弹雨中脱身的,只知道苏闲好像又受伤了,因为他听到了他刻意压低的闷哼声。

这一路,他们谁也没出声,因为都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场合。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想好要跟对方说些什么。

等到苏闲带着他彻底摆脱纠察队的追杀之后,东边的天际已经翻出了鱼肚白。

他们穿行在各个屋顶之间,一路的掩人耳目,苏闲的身姿矫健而敏捷,可钟云从看着这样的他,心底却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他不久前分明还吐血不止,怎么一个晚上过去,就恢复如常了?

就在他满腹狐疑的时候,耳边倏地响起猎猎风声,他环顾四周,意外地发现他们身在高空。

苏闲复刻了驭风的异能,带着他乘风而行。

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钟云从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

不过飞行没有维持太久,苏闲落在了某个地方,将他放了下来,钟云从连坐都坐不稳,一落地就往后栽,幸而他搭了把手,让他倚在了自己身上。

呼啸的气流不断袭来,扑面而来的寒意令钟云从的大脑顿时清醒了几分,他这才惊觉,他们似乎处在高塔之巅,在这个城市首屈一指的高度之下,整个“孤岛”几乎微缩成一方精致的模型,只是清晨雾气缭绕,仿佛为那些街道房屋覆上了一层薄纱,眼底的景象便再也看不清。

“这里是星塔的塔顶。”苏闲低声开口,音色略显沙哑,“他们应该猜不到咱们在这里落脚……就算猜到了,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来。”

如钟云从所料,这里便是矗立在梦川中心的星塔。

刚来“孤岛”那阵子,他对这座灰色高塔颇为向往,总觉着看起来很有几分浪漫,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爬一爬,没想到,在危在旦夕的时刻,光顾了一回。

不过他的心思很快就从脚下的高塔上移开,回到了苏闲身上。

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温热平和的呼吸缠绕在他的颈后,一阵奇特的频率深深浅浅地撞击着他的心脏,微微麻痹的感觉自心房扩散至全身。

他闭上眼睛,发白干裂的嘴唇踌躇地动了动:“……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忽然笑了,钟云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轻微的震动,“你说我为什么要来?”

他的反问令他浑身一震,钟云从略微抬头,正好触见他浓密的睫毛尖在晨曦下聚着的亮光。

他又悲又喜,又苦又甜。

苏闲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将他的自责与痛苦看的一清二楚。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将他圈在了自己怀里,嘴唇贴在他的头发上。

“云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没错,那件事对我来说,确实是不堪回首的噩梦。”

他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战栗了一下,于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但它毕竟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愿总是陷在过往里。再说了,那时候你只是个婴儿,什么都不懂,那也根本不是你的错。”

钟云从张了张嘴,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

“而且,我的眼角膜是在你的眼睛里,而不是别人,”苏闲轻轻地将他的脸扳转过来,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他抚摩着他的脸,低声笑道,“能替你负担一部分黑暗,我心甘情愿。”

他的声线低低地萦绕过耳,盘旋往复,像回声阵阵,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穿过血与肉,超越一切。

第207章 赌徒

清晨刚过七点半,张既白囫囵吃了几口早点,接着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嘴,顺便招呼小桃打开诊所大门,准备开张。

结果卷帘门刚升起,就听见了小桃的惊呼:“苏长官?!”

原本正心不在焉擦着眼镜的张既白冷不丁听到这三个字,一不留神把手里的眼镜给摔了,他也无心去捡,直接起身,疾步向门边走去。

果然是苏闲,明明只消失了一晚,却硬生生弄出了一身的风尘仆仆,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

张既白这几天忙着进药,他的渠道出了点问题,不得不亲自跑一趟,这些日子都不在诊所里。

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天,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他昨天晚上才回来,还没坐下来歇口气喝口水,就听说苏闲命不久矣,给他慌得,直接往医院跑,结果只见到了一脸蒙圈的郑飞,苏闲本人却是无影无踪。

他分明听说苏闲内脏破碎,呕血不止,根本无法动弹,一开始还以为是被人劫走了,可郑飞的说法却是,他是自己离开的。

张既白觉着这跟天方夜谭差不多,他是医生,光听旁人的描述就知道苏闲的情况有多糟糕,说句难听的,那基本就是在等死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苏闲确实不见了,而且看样子,很可能是跳窗离开的。

要不是没在楼下发现尸体,他险些以为是那家伙想不开,跳楼去了。

后来他和郑飞在东城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郑飞差点给急哭了,张既白反而冷静了下来。

能让濒死之人一夜之间起死回生的东西么?说真的,就算是小桃的血也没那么厉害,何况苏闲受的是内伤,跟小桃血型也对不上。

所以,在“孤岛”之中,还有媲美小桃鲜血甚至有过之而不及的神奇异能或是药物吗?

张既白没能想出什么灵丹妙药,倒是记起了一种□□。

他的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找了一晚上仍是无果,早晨他回了诊所,然后等来了苏闲。

气血上涌的张既白只想揪着这家伙的衣领问个清楚,可苏闲背上还负了个半死不活的钟云从,在他发作之前,那人就抢到了话语权:“劳驾您帮忙看看吧,他情况很不好。”

张既白扫了眼不省人事的钟云从,愣是把火气给压了回去。

在指挥小桃把人弄进急救室的时候,他冷冰冰地撂下句话:“你给我等着。”

那家伙居然还笑得出来:“放心,我肯定等着。他这模样,我能走吗?”

张医生心气不顺,转身往前走了两步,一个没注意居然撞到了门框上,后边传来一声窃笑。

他简直要爆炸,怒气冲冲地回过头:“眼镜!”

天大地大,医生最大,苏闲立时敛起了笑意,蹲到地上捡眼镜了。

把眼镜递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没憋住,特别诚实地对张既白说了一声:“医生,说真的,刚您没戴眼镜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

张既白:“……”

难道他全身上下加起来的辨识度都比不过一个眼镜?

苏闲在急救室的门帘放下来之后,面上的笑容便缓缓隐去。

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苏闲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血管脉络,从他的身体里逐渐离去。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他通过“破茧”这个媒介,从死神那里赊欠来的生命力。

他像是一个破罐破摔的赌徒,肆意地挥霍着借来的巨款,眼里只有筹码和胜负,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去思考这场豪赌的后果。

事实上,这是一场他不得不参加的赌博,至于胜负——只要救出了钟云从,对他来说,就已经赢了。

至于巨额赌债及利息该怎么还,似乎也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苏闲抱着手臂,倚着墙,雕塑一般巍然不动,他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窗扇上,玻璃照映出的面容还沾着血迹,眼底却是意外的平和。

够本了。他对自己说。

张既白带着一身疲惫走出急救室的时候,发现那家伙果然还在,他看起来倒是挺悠哉,还偷了他的茶叶。

见他走出来,苏闲赶紧倒了杯新的茶水,殷勤地双手奉上,张既白不耐烦他这副狗腿样,无奈奔波了一晚上,又忙碌了一早上,缓过气来,还真是口干舌燥的,最后还是皱着眉头接了过来。

苏闲也没急着发问,一直到张既白喝完茶水才开了口:“怎么样?云从还好吧?”

张既白瞥了他一眼,顺手把空茶杯塞回他手里:“再来一杯!”

苏闲从善如流,又给他倒了一杯,张医生解完渴才长长地呼了口气:“说实话,挺糟糕的。”

苏闲的嘴唇动了一下,那个问题却始终问不出口。

“而且,我有预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既白继续雪上加霜,“他最凶险的时候还没到。”

见苏闲神色不对,他又加了一句:“但如果能熬过那一关的话,之后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苏闲面色苍白,缄默了许久,才低沉出声:“不管怎么样,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张既白愕然:“什么意思?你这就把人丢给我了?你自己呢?”

他黯然摇头:“我陪不了他了,待会儿就得走了。”

笼罩在张既白的阴云越来越重,他眼皮一跳,厉声问道:“去哪儿?”

苏闲低声告诉他:“回治管局。”

张既白咬了咬牙,那两个字徘徊在舌尖,最终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咽了回去,他重新站了起来:“我给你做个检查……”

“不用了,没时间了。”苏闲冲他笑了一下,“我必须马上走……宗局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他这话一出,张既白什么都明白了。

即使早有预感,听到的时候,张既白仍是眼前一黑:“……你真的用了‘破茧’?”

苏闲点了点头。

张既白怒不可遏,一把扯过他的衣领,破口大骂:“姓苏的,你他妈的疯了是不是?”

苏闲被拽的一个趔趄,闻言莞尔:“可能是吧。”

张既白觉得这人真的能把自己气死,他这辈子的涵养和风度都丢的干干净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又爆了个粗口:“去你妈的!这么想找死的话,还不如我来动手!”

苏闲一怔,而后阖上双目:“也好,记得找个没什么痛苦的方式。”

他的语气颇为认真,火上浇油一般,张既白被气狠了,真心实意地想揍歪他的鼻子,可一触到他那张无波无澜的脸,又跟卡了膛的枪杆儿似的,哑火了。

他颓然松开对方的衣领,失魂落魄地喃喃:“算了,你想活还是想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破茧”啊,如果给他时间,或许有朝一日能够研究出破解的方法,可苏闲等得到那时候吗?

苏闲微微睁眼,唇角微牵,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他当然想活,如果能活下去,有谁会想死呢?

张既白跌坐在椅子上,也不再看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了你。”

苏闲沉默片刻,而后开口:“那云从就拜托你了。”

张既白置若罔闻。

苏闲倒是不担心,张既白这样的人,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把钟云从留给他,他还是很放心的。

他转身要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了,我听他宗局提过,他的体质异于常人,体内携带的病毒,似乎跟常见的‘失乐园’也有所区别。请你给他做个详细的检查……尤其是血液方面的,得出来的结果很关键,说不定,”他回忆着宗正则的话,“能救很多人。”

张既白听了他这番提醒,终于有了反应,他皱起眉:“难怪,之前我就觉得他的症状跟一般人不大一样……你放心,血检是一定会做的。”

苏闲欣慰地点点头,倏然想起了什么,又急急说道:“对了,你还要提防一个女人……她叫宗沅淇,我怀疑她对云从有企图。”

张医生斜了他一眼:“怎么?你有情敌了?”

苏闲哭笑不得:“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其实那女人的真实身份是朱慈,‘破茧’就是她给我的。”

张既白眉梢一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让我去救云从。”苏闲皱起眉,“至于原因,我觉得跟肖隐有关系。”

张既白乍然又听到个死人的名字,眉头皱的更紧了:“肖隐?他不就老早就死了?”

“难说。”苏闲却是摇头,“朱慈都能活过来,说不定肖隐也……对了,有件事好像还没告诉你,云从应该跟肖隐有亲缘关系。”

张既白彻底被这七拐八弯的人物关系给搞晕了,索性直接立下保证:“要防着朱慈是吧?知道了,会看好他的。”

苏闲大大地松了口气:“那好,他就交给你了。”

他话音刚落,额角的青筋蓦地抽动了一下,他感觉到了,后背上登时爬满了凉意。

这么快就有了苗头……是因为他身体耗的太厉害了吗?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苏闲心想。

他急急地朝门边走去,身后传来张既白的声音:“你不再看他一眼吗?”

苏闲身形一晃,他伸手扶住门框,低声道:“不了,就这样吧。”

“那他如果有命活下来,向我问起你,我要怎么回答他?”

“就说我死了。”

张既白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208章 妄想

朱慈站在一面穿衣镜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许久。

宗沅淇这张脸称得上眉清目秀,身材亦是苗条修长,但朱慈对这副皮囊并不太满意,总觉着,容貌还是差了点,比不上她的原身。

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再说了,她原来的身体,已经无可救药,如同风中之烛,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朱慈也只好忍痛放弃,寻觅到合适的“容器”,彻底的移根换叶。

不过比起绝症,于她而言,更为致命的是——她已经老了。

无论她怎么不甘心,都无法抵挡衰老的过程,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青春美貌一天天消逝。

这怎么行?她惶惶不安地想道,我想做的事都还没做到,怎么能那样狰狞而丑陋地死去?

她不想死。

那之后,宗沅淇就成了她的猎物,终于在半年前,她成功地进行了一出金蝉脱壳的好戏,使了个障眼法,彻底地抛却了“朱慈”这个身份,以“宗沅淇”的形象重生。

尽管她觉得宗沅淇长得不够好看,但这个躯壳的优势显然不少,首先,她身份特殊,父亲是治管局的局长宗正则,朱慈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会是个很好的掩护,而之后顺利进行的计划也证明了这一点;其次,托了宗正则这位强大异能者的福,宗沅淇也遗传到了他一部分的异能,不过宗沅淇本人对自己的异能却并不放在心上,也没兴趣进治管局,而宗正则也尊重女儿的选择,因而,很少人知道宗沅淇身怀异能这件事;最后,可能也是最关键的,宗沅淇还很年轻,青春正好。

但此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朱慈仍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忐忑,忍不住担忧——等他回来了,认不出自己可怎么办?

就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门忽然被敲响了。

恭恭谨谨的三下,却没能平息她不顺的心气,她扬起声调,略有些不耐地问道:“谁?”

“小姐,张博士想见您。”下属匆匆忙忙地报告,朱慈的唇边泛起冷笑,声音却是柔和了不少:“进来吧。”

门开之后,一名黑袍人推着轮椅走了进来,朱慈转过身,使了个眼色,下属立时退了出去。

“张博士,您还好吧?”朱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瘫在轮椅上的张家和,他面色惨白,憔悴不堪,看起来老了好几岁,情况显然不太妙。

而她这番带着讥诮意味的明知故问不仅没有激怒张家和,反而让他的笑容谦卑了几分:“也就剩口气了……多谢关心。”

朱慈勾起唇角,优雅地抚平了裙褶,才在椅子上坐下,她端起绘着精致花纹的茶器,浅啜一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呢?”

张家和这老东西,倒真是命硬,他身上中了一枪,离心脏极近,在得到救治之前,血也流了不少,偏偏他就是撑着口气活了下来。

朱慈对他是死是活并不关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