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久了,起来活动活动。”张家和笑道,他这话倒是说的冠冕堂皇,可惜病恹恹的姿态太没有说服力。

朱慈只是笑,没有接话,她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张家和没等到她的回应,只好干巴巴地继续往下说:“对了,钟云从那边……怎么样了?”

朱慈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说出的话亦是耐人寻味:“张博士对这个便宜儿子倒是挺关心的。”

张家和笑容不变:“好歹在跟前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小猫小狗都有点感情,何况这孩子……挺乖巧的。”

朱慈目光一凝,她才不信这老狐狸的花言巧语,钟云从是当年她给肖隐准备的容器之一,只是她运道不好,那批婴儿降生不久,疫情就爆发了,那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幸免于难,她也就放弃了这批“容器”。

最初张家和的态度是跟她一样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对其中一个上了心,最后甚至带着他逃了出去。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过去的二十余年,她完全不知道有钟云从这么个人,张家和把他的存在瞒的密不透风,如果不是宗正则暗度陈仓的举动,她依旧蒙在鼓里。

说实话,最初见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朱慈不是不惊讶的,因为他真的跟肖隐太像了。

但那也就跟水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在病毒爆发后的某次冲突中,她名下的一间医院差点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精心保存在其间的肖隐的遗体,包括大脑,也遭到了损毁。

那之后,朱慈便彻底的心如死灰,绝了让亡夫“复活”的心思。

至于钟云从,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长得再像又怎么样,他依然不是他。

不过后来,这个年轻人又重新有了价值——因为他掌握了消失的军火库的线索,朱慈对军火库垂涎已久,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趟军火库之行,因着治管局的暗棋,损兵折将,完全打了个水漂。

于是对朱慈来说,他的价值再次清零,正好综管局想要他,她便把他当做顺水人情送了出去。

本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曾想,张家和突然跳了出来,竟然要求她把钟云从弄回来。

朱慈根本没打算理会这番无稽之谈,人都已经到了综管局手里,再要回来,谈何容易。

“你还想再见肖隐一面吧?”就在她拂袖而去的时候,张家和再次语出惊人,“那就把钟云从弄回来。”

朱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张家和便把那个空间的秘密告诉了她。

朱慈听完之后,表面上依旧一派从容,但两只紧握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她本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

没想到,他并未完全离开。

肖隐的精神力,或者说他的意志,对于朱慈而言,不是什么“幽灵”,而是他存在的证明。

既然他还在,那她一定要找到他。

于是她立时改变了主意。

尽管心急如焚,她也并未自乱阵脚,她不愿轻易开罪好不容易拉拢过来的综管局,这样一来,“暗影”的人就没法用了。

不过,还有个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是的,苏闲,他跟钟云从关系匪浅,不可能对他身陷险境而坐视不理,一旦他出手,就等于是治管局向综管局宣战。

到时候,她和“暗影”只需要坐山观虎斗即可。

“您把‘破茧’给了苏闲,就不怕他反过来……”张家和满腹疑虑,朱慈却是莞尔一笑:“所以在给注射完之后,我立刻就告辞了……他心系钟云从,自然没心思找我算账。”

张家和心中冷笑:这女人果然狡猾。

面上却是笑容可掬:“我相信他有那个能耐把人从纠察队劫出来,不过他不可能把人交给你吧?”

“是不可能。”朱慈又抿了口茶水,微微一笑,“可那又怎么样?他注射了‘破茧’,死期将近,能护着钟云从几天?等他一死,还怕找不到机会吗?”

张家和默然,她还真是把什么都算计进去了。

他冷眼瞧着那女人不疾不徐地饮茶,心底涌起一阵烦躁,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只能委婉地试探道:“那,大概什么时候能把钟云从带回来?”

“急什么?他能不能活下来都还是个问题。”朱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白瓷茶杯,柳眉微挑:“话说回来,您以前可不是这么没耐心的人哪?”

张家和讪讪一笑:“我只是担心……夜长梦多。”

朱慈闻言,眸光一冷,不轻不重地把茶杯一放:“张博士,您不会……有什么事忙着我吧?”

张家和见她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本就压着大石头的心开始直直往下沉,却仍是试图掩饰一二:“没有的事……”

“咱们合作了这么久,想必您也很清楚我的脾气,”朱慈收起了虚以委蛇的笑意,面沉如水,目光锋利,“我最讨厌有人骗我了。”

张家和的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却仍是没想出能敷衍过关的话。

这女人就是个疯子,惹恼了她,对他没好处。

朱慈倒是耐心十足,也没急着催促,反而又倒了杯茶,悠哉地享用起来。

“那臭小子把‘失乐园’注进了我体内,”张家和咬牙切齿地开了口,他实在不愿就这么自己把柄交出去,无奈对方不见兔子不撒鹰,兼软硬不吃,他又想活命,只好妥协,“而他很可能就是我的‘解药’。”

朱慈骤然握紧了手中的杯子,连溢出来的热茶水洒到了手上都没有未曾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这老东西想方设法地想把钟云从弄回来。

如果真如张家和所说,那她也能够摆脱“失乐园”的阴影,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既然钟云从能够沟通他的“意志”,那么只要得到他,就等于是肖隐回到了她身边。

这一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第209章 曙光

几日过去,钟云从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依旧昏昏沉沉地躺着,他的症状几次加重,出现了数回病危之兆,张既白差点以为他要不行了,结果他愣是顽强地留着一口气撑了下来。

又一次转危为安后,张医生洗过手之后摘下口罩,作为助手的小桃给他倒了杯水,他边喝边嘀咕:“这小子是属蟑螂的吧?”

小桃却是笑不出来,她忧心忡忡地望了望病床上的人,低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张既白摇了摇头:“看他的命了,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靠他自己。”

小桃眼底的忧色不减:“说起来,苏长官他……也不知怎么样了?”

张既白现在一听到这人的名字,就不由自主地气血上涌,他在治管局也有些关系,轻易就打听出了苏闲的去处,对于他现在的状况,也有个大概的了解。

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那家伙此时的状态,怕是也并不比钟云从强到哪儿去。

这两个冤家就像是在竞赛似的,看谁的那口气长一些。

真要命。

张既白心中唏嘘不已,面上却是冷若寒霜,说出的话也是硬邦邦的:“管他呢!”

小桃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冷不丁地听到那边传来动静。

张既白迅速地回头,瞥了一眼,见钟云从并未睁眼,只是身上抽搐不停,立即走了过去,小桃也急忙跟上。

“医生!”姑娘低低地惊呼起来,“他的疱疹好像破了!”

张既白的心猛地一跳,依照以往的病例,疱疹破了之后,便等于是进入了溃烂阶段,基本是无药可救的阶段。

钟云从最凶险的时刻终于来了。

不过他并未因此乱了阵脚,反而愈发的镇定,他冷静地指挥着小桃:“先不忙护理,你先把渗出的疱疹液采集起来。”

小桃面带诧异之色,但仍是一言不发地执行了他的命令。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张既白已经完全确定,钟云从所发的病症跟“孤岛”的“失乐园”的症状有几分相似,但并不完全一样。

也是这点区别,成了张既白从容不迫的底气。

张既白紧攥的手心闷出了热汗,他盯着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钟云从,沉沉地叹了口气:“千万,别让我失望。”

钟云从似有所感,身体猝然痉挛了一下,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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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云从只觉得自己混混沌沌地度过了许久,分不清白天黑夜,记不得时间流逝,整个人一片蒙寐。

直到他听到个声音不断在耳畔回响,这才恍然睁眼,接着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他略微失神,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下,几乎将他的身影湮没,一片飞雪轻飘飘地沾在了他的睫毛上,眼睑传来微微的沁凉,这才叫他回神。

这里很熟悉。

钟云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人。

好像怎么喊都别扭。

“云从。”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澄澈,“好阵子不见了。”

钟云从乍然听闻他的声音,也是惊喜交加,暂时将称呼的问题抛诸脑后:“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还好吧?”

他问完之后忽然有几分伤感,他总是忘记,如今跟他对话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不过肖隐似乎没有察觉出他内心的郁结,只听他温和地笑道:“还是老样子,上次没打个招呼就断了音讯,真是过意不去。”

钟云从连忙摇头:“这没什么。再说了,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肖隐闻言,沉默了一瞬,而后却是一声喟叹:“你还有心情关心我……分明你才是不好的那个。”

钟云从苦笑起来:“我的情况……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

肖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欣慰:“那就好。你要是能活下来,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钟云从听了,却是高兴不起来,实在是因为肖隐这话说的,太像是交代遗言了。

他心底蓦地涌起不详的预感。

“你……”他骤然出声,却又卡了壳,那个问题堵在他的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让他分外难受。

肖隐这一回却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轻声笑道:“没错,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钟云从呼吸一滞,眼角一酸:“为什么?你明明还能……”

“是,如果按照过去那种方式,的确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子,但我的存在终归是要消亡的。”肖隐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但我不甘心就这样消失,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然后,我真的等到你了。”

钟云从一怔,他隐隐猜到了肖隐的打算,却不敢再往下想。

“云从,我想把……”

“我拒绝!”

肖隐才起了个头,就被钟云从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尽管肖隐并没有实体,他依旧背过身去,固执地拒绝道:“我不要!”

空气沉寂了数秒,须臾,他听到肖隐无奈的笑声:“真是个傻孩子,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听我说下去。”

钟云从没吭声,肖隐也没等他的回应,自顾自地往下说。

“现在梦川一片混乱,这样乱下去,迟早会惹来大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的语气明显的严肃了几分,“真到了那个地步,一朝覆巢,人人都将危如累卵。”

钟云从倒吸一口凉气,他听出了肖隐的意思。

而他所说的那种情况,依照现在的发展趋势,迟早要成真。

“所以,与其等别人制裁,不如先自己先出手——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们,让梦川重新恢复平衡。”

肖隐的话让钟云从勃然失色:“这样的事,谁能做得到?”

如果宗正则还活着的话,也许他可以。

可他已经不在了。

“你。”就在钟云从黯然神伤的时候,肖隐忽然发话,把他吓得一个激灵,对着空气茫然地“啊”了一声。

肖隐显然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笑道:“我认真的,没开玩笑。”

钟云从自然听得出来,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格外的无语。

这种力挽狂澜的事,随随便便地交给别人,真的好吗?

“我对你有信心!”肖隐这自信满满的口吻跟普通家长没啥区别。

“……可我对自己没啥信心。”钟云从却是再次发挥了学渣本色。

肖隐又笑了:“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自信的证明。”

钟云从觉得他在胡扯,可嘴唇动了动,脱口而出的话却变了:“……你希望我怎么做?”

说完之后,对于自己这份莫名的平静和坦然,他同样惊讶万分。

换作是半年前,他绝对没有勇气去担起这千钧之重。

肖隐的声音如同一阵柔和的风,吹开了他眼前的薄雾:“你知道该怎么做。”

钟云从缄默片刻,又问:“……那你会怎么样?”

他仍旧平和淡然:“我会彻底死去。”

钟云从咬了咬牙,一言未发。

“云从,”肖隐轻声叹气,“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

钟云从垂着头,垂落的额发掩去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肖隐也不再出声,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复。

良久,钟云从才重新抬起头,视线缓缓地扫过茫茫白雪,低声开口:“我能……见你一面吗?”

他们相对已久,却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个死人。

肖隐没有回答。

可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却有了动静,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积雪翻动、堆砌、糅合,最后化为了一个人形。

钟云从怔怔地凝视着与他一般高矮的“雪人”,仿佛是精心打磨过的艺术品,将肖隐的面容栩栩如生地重现在他眼前。

雪人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落在了钟云从的脸上,他闭了闭眼,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触手一片冰冷,但他还是紧紧地握住。

“当初,我来‘孤岛’就是为了找父亲,”他吸了吸鼻子,厚重的鼻音里带着些许的笑意,“现在,终于找到了。”

雪人浑身一震,最终却也只留了两个字给他。

“保重。”

雪人重新变为一堆毫无生气的白雪,一阵温暖的风从他身边绕过,将所有的寒意驱走,钟云从阖上双目:“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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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既白在他的实验室里昏天黑地地忙了数个昼夜之后,终于钻了出来,恰好与心急如焚小桃打了个照面。

他的脸上还带着熬夜过后的憔悴,胡茬也稀稀拉拉地爬满了下巴,衣领也满是褶皱,这副邋遢的模样跟平日的一丝不苟大相径庭。

不过他没有半点不满,甚至根本不在乎自己整洁与否,他镜片后的眼睛绽出灼灼光芒,眼白里充斥着亢奋的红血丝。

“小桃,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小桃这边也有个紧急消息要报告,那就是她惊喜地发现钟云从体表的疱疹并没有溃烂的趋势,反而开始结痂了。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过一时被张医生的模样吓到了,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磕磕巴巴地问道:“发现了……什么?”

“我用钟云从的疱疹液制成的标本做了玻片凝集反应,”张既白兴奋非常,以至于声音都在发抖,“检测出了他体内病毒的抗原。”

小桃一头雾水:“啊?”

张既白简直要飞起来了:“这种病毒跟‘失乐园’病毒具有相同的抗原表面!”

小桃更加糊涂了,虽然常在诊所里帮忙,但做的都是护理工作,对于医学知识的了解,还是挺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