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楚正越为太皇太后大办千秋宴。叶凝欢要在床上静养,不能列席。倒是王氏提前过来看了看她,顺便也是来看孩子,无非还是劝叶凝欢别再生事,老实过日子之类的话。

这阵子楚正越冷眼瞧着诸人的反应后,心下也有了准谱。不过他待沈雅言如常,并未再提及叶凝欢溺水的事,且亦未找借口削她的权,她仍是当宠的贵妃。

六月又有新妃入晋,仍是一水的连接朝廷的纽带。楚正越要应付后宫雨露均施,但就算雨露均施也不过夜,晚上还是回乾元宫来。伺候叶凝欢的两个宫女也彻底安了心,到底有孩子就是不一样。皇后争气一举得男,与皇上重修旧好,总算不必整日摸着脖子度日了。

第二十七章 情归

夏日炎炎,午后却不闻蝉鸣,早让奴才们给黏干净了。院内梧桐如华盖,蔓张碧色大伞,长春藤盘缠如锦绣,芭蕉舒展葱郁。

乾元宫少培花朵,多植青葱壮健的树木,以配天子威凛。只在宫门口的聚水鎏金大缸内,养了几株白莲,莲叶青青,花朵含羞莹莹在水间,早早便引来蜂飞蝶舞,碧丛间唯一的斑斓。

叶凝欢窝在楚正越的怀里,半眯着眼将眠未眠。

素面无妆,长发绾成乌蛮髻,仍簪着那支檀木簪子。她一径颠沛,几经生死,但这支簪子,她都视若珍宝从未遗漏过。镂花暗绣垂带翩翩,宛如一件华丽的丧服。阳光透纱隙而来,洒在她的面上。流光异转,亦也带起淡淡绯红。老实将养了两个月,又有孩子在身边相伴,终是比以前不死不活的样子好了许多。

楚正越近来就拿她当个枕头使,一时将她拎到这个殿里的床上,一时又将她拎到那个殿里的榻上。看折子就把她塞怀里,故意把外廷的好些事告诉她,来证明自己有多英明神武,十分的无聊!

叶凝欢烦得没办法,可死穴掐在他手里也只得咬牙忍。

夏日天长夜短,近来补药吃多了总是犯困。她歪着脑袋僵窝着打盹,头顶被他拍了一记,很不耐烦地闷声道:“又干吗?”

楚正越仍盯着自己手里的折子,随口说:“我想了个法子探探南丰的情况,你听听。”

“听你咽气。”叶凝欢低头嘀咕。

楚正越耳尖:“你再说一次?”

“不了。”她强忍了郁堵,有气无力地说。

楚正越抱了她,随手拿了茶喝了一口说:“去年兴成大肆打捞沉尸。”他觉得她在怀里打冷战,随手抚了抚她的头,转口道,“泊阳河连着淮河,并也与京城的渭广河相汇。我想若能连通三河,清理河道,修成一道京淮大运河。既可疏通南北水道,又可缓解北方干旱,南方洪涝,还有…”

“还有就是把南丰掀个底朝天。”叶凝欢身子一抖,困劲而没了,怒视着他,“楚正越你真毒啊!到时你成千古一帝,让兴成王和南丰王搭钱又搭人,搞不好连藩地也没了。”

他笑得很开心:“你不是说我和楚澜一丘之貉吗?我的方法比他好很多吧?”

这话至今还记着,可见有多心胸狭窄。

“你这辈子看不见了。没个三五十年修不成,南丰王会压折子压到死。”叶凝欢话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怒,“你诳我!”

楚正越飞起眼角:“你说得对,工期太长要准备的太多。他一定会拖的,现在用这个来试探不行。”

“你…你…”叶凝欢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楚正越安抚地拍拍她的头:“别恼,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叶凝欢气道:“你总找南丰的茬子,到底想干什么?”

“我一提南丰你就急眼,又是为什么?”他噙着笑,随手拿了朱笔勾几下。

叶凝欢眸中星火乱蹦,想一头撞死他。楚正越似有所觉,摁着她的脑袋说:“你放心,若想逮他们早就去了。先从南丰下手,纯粹是因南丰比西宁威胁更大而已。”

叶凝欢呆住,又惊又疑地看着他。

楚正越勾完一本折子,放了笔随手又将她拖回怀里塞着:“从你封后之前我就知道了,流言四起,最先跳起来的就是南丰王。那个老头子最精明,若不是手里有人证,哪敢?他就是想挑唆起诸王,再亮出陆霜凌和赵逢则来,说我杀两位叔叔,蒙骗太皇太后,夺位之后再娶婶母。好让天下反我。”

“你早就知道了,你抓了他们是不是?你杀了他们?所以南丰王才不敢出声了。”叶凝欢怒不可遏,扑上去揪着他的衣服要跟他拼命。

他很轻松地攥住她两个小拳头:“没有,只有一个西宁王应和,简郡也让我看住了,连不成线自然偃旗息鼓。我没必要再去杀他们了吧?”

楚正越看她一脸惊疑的样子,轻声说:“真的没有,你若不信,我只好把他们逮到京里来让你看看?”

叶凝欢盯了他许久,拳头慢慢松开:“你为何放过他们?”

“不想再跟你怄了,你当我惺惺作态也好,当我补偿你也好…”

她颓然跪坐在榻上,垂了头。一滴泪带着光影落下她的睫毛:“那你能把楚灏还给我吗?”

楚正越的脸微微发僵,低声说:“凝欢,真要恨我一辈子?”

她垂着头,喃喃低语:“我恨你,害我与楚灏永诀,让我的儿子成了你的儿子。我成了你的皇后,害他到死也要被人取笑,我现在连找他也没有资格了。可是恨得太多了,恨不动了…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我只想死。真想补偿的话,就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给我一个痛快吧!”

楚正越的眼微微有些潮润,掂起她的下巴看她空茫的眼神:“凝欢,你不想看着元桢长大吗?你就那么想和叔叔在一起?”

叶凝欢怔怔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话,视线却飘移到窗外去。

楚正越注意到她的眼神,回头看去。窗外芭蕉叶上,追着两只麻雀,不知是在打架还是在嬉闹,追逐飞舞着在树梢间纠缠。

他揽住她:“…算了,你睡一会儿吧,我不闹你了。”

叶凝欢乖乖任他放倒在身侧,揭了薄毯盖住她,她合了眼皮静静睡去。

楚正越看着她,她眼里心里,只有楚灏一人。他得到的,只有一夜的虚妄梦境,在那梦里,他不过也是替身。他们总是这样亲昵的姿态,心却离得越来越远。她只剩一个躯壳,陪他在这里虚耗。

叶凝欢的身体渐渐痊愈,当时姜焕说她得卧床个一年半载,不过元桢在侧,比什么九转大还丹都管用。身体恢复得比预计的要快,八月的时候,基本上活动如常。她仍不爱出门,也不见人,除了偶尔陪陪王氏外,余者都一概不见。

孩子五个月大了,恰是五感渐生的时候,瞧见亮就笑,晃来晃去东西他更是喜欢。眉目渐出雏形,像叶凝欢更多些,粉雕玉琢的可爱。

楚正越抱着孩子逗弄着,他咯咯笑着抓楚正越的手指,抓住了就往嘴里送。叶凝欢歪在边上看着,每每看他这般温情脉脉,形象总与楚灏重叠在一起,心底锥痛异常,眼泪就不觉间胀满。

楚正越没忽略她的表情,近来她总是这样。以前,只消他一抱孩子,她全身的汗毛都像要竖起一般地与他戒备。或是若她错了眼,他进来先去瞧了眼孩子,她必要翻来覆去将孩子检查一遍,生怕他下黑手。

但这两个月,她倚在边上看着他们。那眼神一时恍惚迷离,一时又悲凄哀婉。却没了戒备,不管孩子是不是在他怀里哭了闹了,她都不再往那歪里想。

她不再像生产之前表现出那样刻骨的憎恨,甚至连厌恶也没有了,总是形容寡淡,不喜不悲。

“雅言也快生了吧?”她主动开口,楚正越愣了愣。这还是她入宫来,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弄得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楚正越将孩子交给奶母,拉了她道:“小产了。”

叶凝欢任他拉着,垂眼问:“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里。”楚正越淡淡地说,“那会子你下不得床,自然不知道了。”

叶凝欢面上没有喜色,也无悲意,半晌轻哦了一声。他拽着她往另一头走:“可能我身上的毒真是去不掉了。”

一时说着,又觑着她的表情。她没露出那种气人的雀跃,仍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宫人上来服侍,她往边上一站当闲人。

楚正越对此早习惯了,随口说:“你现在身子好了,明日中秋阖宫家宴该可以去了吧?”

叶凝欢脑仁阵阵疼,她一年不怎么见人了,人多她就烦。

楚正越睨着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又说:“称病推了也一样。今日月色也好,提前陪我过了也一样。”

叶凝欢没什么表情,半掀了眼瞅着他。张莹在侧听了,张罗人去传话备席。待楚正越更完衣,殿内即置了一桌席。大多是叶凝欢爱吃的菜,什么杏子炖山鸡,冬菇扒火腿,烩鸭掌、蒸米肉,还有燕窝鹧鸪汤,边上还有她向来爱的细点梅子酥,连带着各类的月饼也提前呈上了。外头院里还捧来了花房里养的各品菊,招展着十分应节。

楚正越拽她坐在身边,倒了酒给她:“去年今日,你陪我一起饮了断金花。所幸勒蛮尼的医术好,没荼毒了孩子。”

叶凝欢僵了僵,是今天吗?去年这会儿,她过得像游魂一样,哪里会数日子?

“那也就是我的忌日了,当过一下的。”叶凝欢当着一院子的人张嘴就来,拿着杯子直接往嘴里一倒。

宫里的人早见怪不怪了,连锦琳和锦玉两个都习惯了。满宫上下,敢这么蹬鼻子上脸的只她一个。

楚正越又给她蓄上:“你肯陪我也是好的,这一年,我过得很高兴!”

叶凝欢指节微微有些发白,直接拿起杯子又往嘴里倒:“能给你添趣,也是我的福气。”

他笑意更深:“别说这气话。来日,真见不着的时候,你未必不会想我。”

叶凝欢:“希望此生不复相见。”

楚正越盯了她半晌,瞥了眼道:“我却是会想你的。”

叶凝欢直着眼睛投向未知的地方:“放心吧,我不会死的,这口气长长久久地熬着,随便你怎么折腾。”说着,她索性抄起壶,自斟自饮。喝了一会儿,发现楚正越支着肘只看她,却不喝,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你怎么不喝,不是在酒里下药了吧?”

楚正越笑得十足可气,拿起壶来直接往嘴里倒。他就是能将粗俗也变得极致优雅,晃了晃一滴不剩的壶道:“我下药也会直接往你嘴里塞,何必下在酒里这么麻烦?”

叶凝欢夺过壶来看到里面真空了,将壶重重往桌上一放:“没酒了,散!”

楚正越一把将她扯回来,叶凝欢踉跄着跌回到他身上。他随手捞起地上的坛子:“谁说没有,多得是。”

叶凝欢睨着他:“你不必用酒助兴了,我随时都可以!”她说着,斜着眼睛盯着他,讽刺道,“难道说,你不仅被断金花毒得不能生育,连人道也不能了?”

他露出戏笑:“我能不能人道,娘子最清楚。”

叶凝欢面无表情:“我比较清楚南廊下的侍卫!”

楚正越的脸拉下来了:“凝欢,别胡说八道。”

叶凝欢认真地看着他,楚正越在她的目光下竟似无所遁形。叶凝欢轻声道:“这样就恼了?你娶我的时候,怎么不怕流言呢?”

她不愿记起今天,他非要她记起,还指望她陪他把酒言欢吗?

他垂了头:“你怄我罢了,何必胡扯?”

叶凝欢勾起嘴角:“未必是胡扯啊,待我身体再好些,我就…”

他掐住她的脸,认真而危险,声音却是柔缓动人的:“再胡说八道,我就给你打个金项圈把你拴在床边。你想这样看着元桢长大吗?”

叶凝欢识相地闭了嘴,拿眼神剐他。楚正越视而不见,继续倒酒给她喝。

月亮渐渐顶上树梢,明天就是中秋,月亮明晃晃的。照得院里一片霜白,斜斜透几殿内。两人相拥而坐,看似最和谐般配的一对,只是话里话外全是刀,表情看来都柔和,不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并不违和。

叶凝欢被他灌得眼睛渐渐发直起来,雾蒙蒙地看着面前的楚正越。这是她酒劲儿上头的表现,不闹腾反而比平常更安静。只是这样子,楚正越已有好久好久没见过了。

唯一的一次,是在郁林。那是章合十二年的上元节,他们把酒言欢。她醉得一塌糊涂,将他的家底兜个干净。

楚正越忽然问:“凝欢,若没有叔叔,你会看我吗?”

她盯着他:“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又拿了一杯酒来灌她,她喝得很痛快。

楚正越抹去她嘴角的残酒,掂了她的脸道:“这一年,我过得很高兴。”

叶凝欢半晌扭着下巴想拨开他的手,落下泪来:“可我过得很痛苦…我痛苦你就高兴,你浑蛋…”

“对,我浑蛋。”楚正越抄起酒壶,将酒倒进口中,垂首衔住她的嘴唇。她拼命晃头,还是被他扳得死死,将浓冽的酒浆共享,诱哄她启开齿关,与她唇舌纠缠。

他浮起淡笑,又亲了亲了她的嘴唇,轻声说:“跟我去见叔叔吧!”

她的脑子轰轰乱响,大张着迷茫着眼似乎听不懂他的话。楚正越一把抱起她来,大步往外走去。

白玉石鼓,朱漆梁柱。精雕玉砌,亭台水榭。东临王在京的行府一如宫廷,总是不改那斑斓颜色。夜色正隆,明月亮晃晃地顶在当空,廊下红灯排悬,与月影相偎带出流光媚影。厅内灯影下,有人独立在当中,高修而挺拔,长发过腰随风丝缕流泄。

听到脚步声,他飞快地转过身来,几步迈出门槛。眼线清晰如绘,眸子若星,那直挺高尖的鼻在月影下打出淡淡光影。

叶凝欢醉醺醺地被楚正越拖进院子,犹自破口大骂:“你怎么有脸来这里?你这个混账!”她又发了癫,跳着脚地想踹他抽他,还不止一次地低头啃他的手背,像只闹脾气不肯让人牵的小兽。

楚正越站住了脚,看着不远处灯光下的人影。衣袂与长发翩飞,四周的灯光聚拢在他的身上,齐汇入他的眼底。

叶凝欢似有所觉,慢慢停止啃咬楚正越手背的动作,直起身体向前看去。那身影何其熟悉,让她魂牵梦萦至死难忘。

楚灏赫然站在不远处,长发束起,丝丝缕缕垂泄而下,是那样分明缠绵。整个人形销骨立,胡子拉碴地添了几分沧桑劲儿。一双眼漆深动人,眼线分明,如细细描绘一般。

叶凝欢连续眨巴了几下眼,怔怔看着他。眼睛越眨越模糊,最后只觉蒙蒙眬眬一道影在眼前放大。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指间的茧抚摩在她的下巴上,飞快从微凉变成滚烫。

楚灏的声音哑得厉害:“傻子似的,瞧见我,怎么只知发呆?”

叶凝欢心里像堵满了棉絮,涩胀到了极致。她张了张口,竟吐不出半个字来。唇角一痛,让她那有些迟钝的脑子清明了起来。好痛!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揪住他的面皮用力一扯。耳畔传来楚灏低沉地闷呼:“傻蛋,我有影子!不是鬼!”

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叶凝欢只觉心脏被人猛地一攥又猛地放开,胀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急促地喘着气,胸口窒得很,空气变得极度稀薄。她不顾一切地去扒他的衣服,裂开的襟口下,看到左胸那狰狞的疮疤。

时隔一年多,成了扭曲裂开又愈合的图腾!

“雁…雁…”她张着口,一个劲儿地抽气,眼泪拼命往下掉。

楚灏见她眼直翻白,生怕她就此厥过去,攫住她的唇给她渡气,泪水就此与她的融在一起,跌落进他们的口中:“我没死呢!你还在这儿,我怎么死?”

他掂着她的耳垂,唇舌更深入地去纠缠他。

叶凝欢紧紧地抱住他,不是梦,他回来了,楚灏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楚正越立在院门口,静静看着廊下的两个人。他的嘴角仍牵着淡淡浅笑的弧度,眼底是盈光乱舞的裂痛。

她是他不能放逐的生命,爱她超过了爱自己。他这一年很快乐,而她很痛苦。他终是不忍,将他的快乐建筑在他所爱的女人痛苦之上!

楚灏既然肯冒着极有可能被他局杀的风险而来,他自然不能输给叔叔。叔叔的人,由叔叔带去吧!

热息交缠间,叶凝欢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推开楚灏。楚灏呆住了,叶凝欢瞪圆了眼睛:“他…他故意的,他引你上钩!你怎么还敢来?快走!”

楚灏一把拉住她,调侃:“对,他引我上钩!死一块儿不挺好的?”

她泪水纷纷落,哽咽道:“可我改嫁了,我把你的名声全败坏了。”

“再改回来,遗臭万年配红颜祸水,不挺合适吗?”

叶凝欢再不说话,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他。但什么都不及交颈缠绕紧紧相拥,不如此不能以慰相思,不如此不能诠释这一年来的苦楚煎熬。

两人紧紧纠缠,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心里有多想念,欲望就有多强烈,何需言语来表达?

楚正越立在太尉府的秋兰苑,满园金桂飘香,明月当空。十五了呢!今天是中秋,待晚上明月再来,必比此时更为圆满。

郑伯年捧了温好的酒过来,递给他:“皇上,这是北海的雕头。臣去年带了来,一直埋在花根儿下,方才启出来,也不知劲道够不够。”

楚正越接过来嗅了嗅,微笑:“宫中美酒无数,总不及雕头够劲。”

他拿着杯子坐在桂枝下,北方桂花比南方差得远,地栽出来的也细细袅袅的娇弱。犹记当年在东临王府,桂树壮大如梧桐,花如夜空满天星。花朵细小,偏生香气霸道得很,纵瞧不见婀娜,亦绝不可忽略。

郑伯年轻声道:“东临王府所驻旧奴,一早已遣入静园。府中一应皆为臣等的人,不会走漏半分消息。”

楚正越轻“嗯”了声,眸光潋滟,神情悠然:“你行事稳妥,朕很放心。”

郑伯年忍住心里翻涌,楚正越瞥他一眼:“坐吧,这是你家里。”

“谢皇上。”郑伯年微哽了下,曲身坐在楚正越的边上。一老一少,俱看着满园的秋景出神,没有再开口。

楚灏的确未死,不仅得益于他所练的内功,更因云栖蓝的至死纠缠。云栖蓝是杀手,干的是索命的勾当。既然做这营生,身上必带伤药。当时她被拧断了脖子,周身骨锁就此僵硬难拔,贴得紧密,怀中伤药并未掉落,且插在胸口的剑亦也一直未拔出,令经脉并未尽断。

楚灏随同云栖蓝一并沉进河底深谷,之后又随暗潮冲到滩坳死角。那里尚有许多尸骨,那些沉尸难寻的人,想必也是因这个水潮涡动的缘故,俱被冲积到了这里。楚灏回气后,见云栖蓝仍僵缠不放,摸走她身上的伤药勉强撑着,后来避开人迹匿在山谷里将养。

待他可以活动如常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年的光景。这也是郑伯年与卢树凛始终未能寻获他丝毫消息的原因,这些,都是他现身以后他们才知道。

实际上,若非楚灏主动现身出来。卢、郑两人就算再怎么密罗织网,依旧是找不到。楚灏深处权谋倾轧多年,太了解如何藏匿了。

他肯出来,只有一个原因,来找已经是嘉顺帝皇后的叶凝欢!

楚正越矫匿叶凝欢的身份,仍让她姓叶,仍来自东临,就是要引楚灏出来。楚灏一旦得知,刀兵林立也要来确认的。确认这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妻子。

他真的来了,只身一人。凭着对京城环境极其地熟悉,摸到了卢树凛的家里,摁了卢树凛的老婆沈雅佩。楚灏向她下手,原因就是沈雅言是她的亲妹妹。且从卢树凛待沈雅言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他是爱屋及乌,对这位发妻感情甚笃。

即便叶凝欢已成了楚正越的皇后,即便她在三月里产下一子,人尽皆知为楚正越所出。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来,要来见她一面!

他是值得叶凝欢托付终身的男人!

夜幕笼罩王府,一派寂寂无声。暖阁里熏炉正旺,昏灯点点,内里散了一地的破衣。叶凝欢窝在楚灏的怀里,手依旧抚着他瘦削的下巴,一时又抚着他胸口的疤,眼底又泛出泪花来,一时要笑,一时又哭,活像个傻子。

泪眼蒙眬,却努力张大眼,仔细看着他的样子,生怕还是梦。梦一醒又是一场空。

楚灏将她更紧地抱住:“放出消息的是他的部下,并不是他,他们不想错过这个天赐良机。当时为藩使的卢树凛与郑伯年得知正越要送你我的时候,决定兵行险招,密报暗局,并告诉卢松王车马徽记以及行进路线…”

叶凝欢泪哗哗地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是全天下唯一可以替楚正越辩白的人,也唯有他的话,叶凝欢才能相信。他若死,此恨难平。他若生,此愧难消!

楚灏抹着她的泪道:“文信与齐谨武功高强,加上北海亲护以及正越自己。到时自保完全可以,一旦事成定局。正越必可借你我之死而策反王祥,从而一举据占京师黄袍加身。到时他们再以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