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厮服侍二爷起,除却二爷刚学生意的头两年跌撞不算,几时见主爷帮人不看钱。

二爷是地地道道的奸商,一般不管闲事,就算要管,一定会用到一条很没良心的原则进行判断。

两方之中谁更有钱,就帮谁。

此刻,一边是付了摆堂银子的画商,一边是小家穷气的夏姑娘,而二爷竟然帮了夏姑娘。

吓人!

夏苏的火气就息了息。她未必像真正的商人那般精明,但也有自己的一本账。吴其晗显然想两边不起火,她得客随主便。

“二爷别捧苏娘,她那点书上看来的鉴赏力,要遇到名家,就是班门弄斧,还小家子气。”赵青河却这边贬她,那边与掌柜道,“我家妹妹出门前跟我吵了一架,心情不好,我刚才想逗她开心,她还在生气,没看到堂中有客,才乱说话,对不住啊。”

比起吴其晗的说法,掌柜更相信赵青河的说法。

女子嘛,要说什么了不得的鉴赏力,实在不可信,情绪化倒是正常。

掌柜再想到赵青河人高马大,而他妹妹却身段纤细,挡住视线也很合理,于是重新打起笑脸,道声不妨事了。

赵青河听到夏苏低哼,知她心火又起,却也不理,只对目光意味深长的吴其晗扬了扬眉,拿眼角瞥瞥夏苏,又耸耸肩,不甚在意的大男子神情,似与吴其晗表述“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二爷,咱们的画堂里来了大客,请见您呢。”墨古斋今晚当然也卖画,伙计来找。

吴其晗只得暂时告退。

兴哥儿跟着主爷出来,嘟哝着,“夏姑娘是青河少爷的义妹,青河少爷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先回应他的,只是二爷一个弹指,脑门生疼。

“你跟了我这些年,还不如一个才要起步的人。”园里的凉风令吴其晗脑中一清,心中叹谓。

岂止兴哥儿不如,他也关心则乱。赵青河那样轻描淡写,将他夸夏苏的话一笔抹去,正是一份强过他的明察洞悉。

夏苏是谁?

她是画匠,制造苏州片的画匠。

苏州片,是仿作,摹作,伪作,是画界说不清道不白的灰调。

所以,夏苏只能灰调,必须灰调。见多识广的女鉴赏家会令她处于明光,无处可藏,最终牵扯出她所造的精致苏州片,招来祸端。

而他吴其晗,或许顺了夏苏的心气,赵青河却保护了他的义妹,长远得,强大得,霸道十足,但无缝可漏。

吴其晗不会妒才,还喜欢结交同道之人,不然也不会即时改变对赵青河的拢络方式,然而奇怪的是,他此刻心里并不愉快,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眼中,微微刺着,不疼,却烦。

自己的心思糊涂难理,却很客观得出一个论点——

义兄妹,真是近水楼台啊。

不过,吴其晗的近水楼台论,这对义兄妹一点没有共鸣就是了。

“乱说话?”就算有万盏蜡烛,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出了那间卖孩儿戏作的画堂,周围幽静昏暗,夏苏才放胆算账。

“妹妹,做人要厚道,你已经把人的画都说成那样了,还非要提高自己的身价?”赵青河的解释却敷衍得很,也没有讨好她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

夏苏挑起眉,“谁要自抬身价?看你说谎不眨眼,扯得没边了而已。”

原来是怨这个。赵青河心想自己小人,嘴上嘻哈不认,“妹妹闹分家不是今日发生之事?”

这么下去,就离家出走了,夏苏冷冷一哼。

“妹妹,你欺硬怕软,在外胆如鼠,在家胆如虎,我看你在吴二爷跟前乖得像只小兔子,就是吃他那套君子谦和吧?不过,别怪哥哥没提醒你,吴其晗绝非君子。”赵青河跟船数月,看吴其晗做生意和做男人,都十分黑。

夏苏其实也想过她能冲赵青河咆哮的理由,终究认为干娘的保护伞起到很大的作用。第一次针锋相对,干娘帮她揍儿子,一年后干娘离世,她和他硬碰硬的相处方式已固定,自然无需再畏畏缩缩。

“吴老板要是君子,我就是淑女了。”每回都觉自己与虎谋皮,胆战心惊。

“明白就好,他虽与你我客气,愿给我们一些好处,但他到底出身官宦,靠父辈祖上可以迅速累积人脉财富,你我却要白手起家,高攀他不得,也依附他不得。交朋友,最好平起平坐,彼此地位对等。”

他多大的时候?曾对人情交往抱有可笑天真,交朋友不论出身,一昧掏心挖肺。结果呢?

门当户对的说法并非完全偏见。

夏苏淡然瞥着赵青河,“我一个女子,跟男子交什么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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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早上神清气爽,准备要干活去啦!

亲们,一天顺心哦!

第37片 水浊有鱼

赵青河哑然失笑,是了,他怎么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他却仍道,“横竖保持距离就是,当然,他若实在非你不可,一定要明媒正娶,不是正室不能稀罕。”

胡扯。吴家是杭州大族,官场有势,比如今无官身的赵家还盛。吴其晗虽非嫡长子,却是正经嫡出,帮京师为官的亲爹亲兄打理家业,不知多受重视。

夏苏暗暗翻眼珠子。

“赵青河,你自己臭美,谁也管不着,可千万别在人前出丑,害我跟你一起丢人现眼。”即便是正室,她也不稀罕。

赵青河知道夏苏这是有自知之明,也不再多说,一笑了之。

二人边说边走,忽然眼前灯火明亮,是一个舞文弄墨的听曲园子,歌女弹唱清吟,摆了书案写字作画的年轻人们,亦有散客随处逛看,都是趁酒言欢。

“花样真多。”看过几间正儿八经的画堂,热情消散之后的夏苏欢喜又起。

啪啦——

夏苏看赵青河手里打开来的扇子,正是那幅文征明仿唐寅的扇面。

她不禁神情微愕,很不赞同的语气,“你胆子恁大,这里是吴老板的园子,也是他主办的画市,他即便此时不在,若有消息传入他耳里,你如何自圆其说?”

近来都让他说教,也该轮到她说一说了。

“黑灯瞎火,酒酣乐美,无心人哪里会注意到小小一把秋扇。”入秋的江南也冷,但风流雅韵四季如春,秋扇作为一种时尚的装饰,又身处文人墨客的场所,不显突兀,“而且,我看到咱的买家了。”

呃?夏苏没想到。

她自己昼伏夜出,夜里活动的范围不大,以居家赶画为主,所以就以为赵青河的昼伏夜出也差不多,却实在大错特错。

赵青河不似夏苏那么能睡,白日里只睡半日,半日与大驴出门见人,将从前的关系户重新收拾一遍,去糟粕,留精华。

好比这混棒子圈,就很有讲究。

多数是无赖市井之徒,却也不少真本事实打实的好汉子,只不过性子多野多狂,普通人视作异类,统统归为混子。

他目前喜结交的人没剩几个,但三教九流,故而苏州城里的消息掌握得还算不慢。

三日前,徽州丝织大商杨汝可进城。

赵青河得知后,本就想要请人引见,今日倒巧。

众所周知,徽商多为古字画的大买家。他们离乡背井,从商又崇儒,一旦富贵,必回乡大兴土木,起宅建楼,征买古董字画,以期子孙后代学识精进,见识菲薄,非常舍得花钱。

杨汝可弃文从商,自身学识丰富,不但喜爱收藏字画,他自己也会画会书,还颇具才华。

夏苏听赵青河说起杨汝可,但见假山亭上几位交谈正欢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面相周正,端着儒雅,不似商贾似文士。

她虽相信他没认错人,不过即便今晚都是吴其晗请来的客,全然不认识的人,不能贸然上前说话吧。

赵青河似乎就等她这么问,笑答,“这就得靠妹妹了。”伸手对指那群奋笔疾书的年轻人,“他们正临帖王羲之的兰亭序,其中就有杨汝可器重的子侄。那个衣着最好的。妹妹去表现一下,无需施展全力,比他们都强些就可。其他的事,就交给不才的兄长我了。”

即兴临摹也是画市的传统节目之一,但夏苏道声不去。

赵青河奇怪,“为何不去?吴二爷今晚请了男女客,难得没有束手绑脚的规矩,平时又总看你一人研墨,挺寂寞的模样,如今有这么多同好,大家以才博彩,不分男女老少,你去凑个兴子何妨?”

“不会书法。”表情平乏。

“…听说书画不分家。”谦虚?

“一窍不通。”语气呆板。

“…肯定是你小时候偷懒。”怎么能不通?

“学过,说像鬼画符,非劝我放弃。”老实孩子。

“…你…还真是偏才…跟挑食的娃娃一样。”谁说,又是谁劝她的呢?

“我娘说,一技之长就够用了。”不是她挑,是她学不会。

“…你还有娘啊?”头一回听她提。

“你才没娘,你是狗熊孩子。”所以从前那么蠢——干娘,请见谅。

“…”好吧,不好玩,赵青河见临摹架上字帖撤下,换了一幅墨菊,“妹妹现在可以去了。”

看她还很不甘愿,他推一把,“想想银子,这位徽商出手阔绰,错过就得等下一位,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夏苏去了。

这晚来得都是性情中人,确实不怎么在意男女之别,而她斯斯文文,小嘴往下抿弯,毫不亮丽,自然不太惹人注目,因此谁也没多看她一眼,任她在尾桌默默画。

夏苏没看过这幅墨菊,画法和风格都很陌生,仔细品味,有她喜欢的李延之宋风。整幅画既无落款也无印章,墨菊小写意,重形现真,但布局想生动却没能生动,有些滞静。

一般而言,若是头回看到的画,非她熟悉的名家巨匠,又不能用辅助的小工具,她的摹仿力和相似度就会出现偏差。不过,能挂上这幅画让人临摹,期望大概也不会太高,她落笔很快,以形画形,神韵随心。

画到一半,夏苏忽然想起赵青河“比众人要摹得好,又不能尽全力”的要求,立刻慢下,不停对照着旁边几张桌上的画,磨蹭到最后一个,才挂到绳上去。

人们围上去看字看画,摹字者和摹画者也观摩他人之作,而夏苏对书法一早放弃,又看过那几幅画,自觉没什么好瞧,立在山石下,离人群远远。

有人跑过来。

正是衣着最好的那个年轻人。

夏苏往旁边再让三尺,但她的防备如今十有*是多余的,年轻人脚步不停,从她身侧跑到亭上去了。

年轻人的声音并不小声,很愉快地说,“大伯,既然摹得是您的画,就该由您决定谁摹得最像。您不下去瞧,我不好意思拿奖品,怕人说我沾您的光。”

原来墨菊图是杨汝可所画。

第38片 就是骗你

杨汝可四十靠五十的岁数,与年轻人说话却显得很活跃,朗然笑道,“不好意思就别拿,你可不就是沾我的光嘛,赶紧去把你自己的画摘了,别丢我的脸。”

说归说,杨汝可站起了身,要往外走。

母子连心,伯侄互尊互敬,就连赵府这么大的府邸,是非虽多,亲情也不尽绝。这才是家人之间的常态。夏苏盯着自己的足尖,还没开始黯然神伤,身旁就传来一声笑。

“我瞧过了,画得最好的非妹妹莫属。”

赵青河的声音,如一条清亮的河流,不冷不热,那般明爽,直直淌进夏苏心间,孤寂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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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奖品已定谁家,人群就到别处凑热闹去了,杨汝可回到亭中,身后跟着他侄子杨琮煜,还有那对上来拿奖的兄妹。

奖是杨家出的,一套名地的笔墨纸和一方上好古砚,价值实在不菲。

但这个奖,本是杨汝可借机要给杨琮煜的。

倒不是他小气或是算计,实在因他这位子侄才华出众,同他一样学习宋人画风,年纪轻轻就已获得无数好评和肯定。

今夜,杨琮煜带来的那些朋友他都认识,更觉得杨家出的奖还是会回到杨家手里。

谁知,半路杀出一个姑娘。

杨汝可将奖品送出,见那位表情平平的姑娘眼睛亮了亮,心道果真是爱画之人,识得好墨好纸。

杨琮煜有些不服,嘀咕道,“也不见得她比我摹得好,有半朵菊花不似。”

那半朵,是夏苏放开手脚所画。

杨汝可年近半百,比杨琮煜眼辣,“赢就赢在半朵菊了。摹画,上品仿神,中品仿形,下品仿笔。我一直研习宋代大家李延之的画风,仿他的用笔运墨,自认继他三分传承,但夏姑娘令老夫惭愧啊。你所画的半朵菊,气韵灵动,墨法精彩,简直就是延之笔。”

夏苏淡眼看看赵青河,表示“你应付吧”。

赵青河收到,“杨老爷说了是半朵,我家妹妹也只画得半朵延之笔。她自幼习画,有些天赋,偏生懒性子,什么都是半吊子。家中曾有李延之真迹,她能照画摹习,已占尽先机。”

“哥…”夏苏舌头有些僵,“杨老爷家大业大,还习李师宋风,难道会没有李延之真迹?”

她明白,贬低她,抬高别人,让人痛快拿银子出来,不过漏洞太大,她帮补一下。

赵青河眼尾拉细,暗道装什么小狗腿,分明故意拖后腿。

杨汝可心情却不差,“半朵足够老夫开眼。夏姑娘,你家兄长没说错,我杨家确实没有李延之真迹。宋朝距今数百年,李延之是名匠大师,他的画作传至今朝,寥寥可数,有钱都买不到。商家根浅,世家根深,赵氏百年名门,才可拿大师真迹给女儿仿习,比不得,比不得。”

赵青河该诚实时不浮夸,“我兄妹并非出自名门赵氏,不过是沾点边的远亲,先母倒是出生,但外公家已没落,那边再无亲人,唯留有几幅古书古画,算是仅剩的体面家底。如今寄人篱下,方知书画奢侈,不如真金白银好过日子。”

凭良心论,夏苏觉得,赵青河相当能攀谈,撒谎固然有技巧,实诚也很讲究。相比之下,她当初守株待兔吴其晗的行为,就太笨拙了。

杨汝可心头一动,没落书香,赵氏远亲,穷得缺银,说不定他能借此机会购到一件两件名家真品。不过,他十分稳重,没露出半点心动的神色,要待查证赵青河是否所说属实,才会进一步接触。

赵青河以扇敲了敲手心,似无意再多说。

杨琮煜盯住扇子,“大伯,这位赵兄手上的扇面听说是明四家之一亲笔。”刚才看画时,耳边落了这么一句,“您对明四家真作的鉴别可是出名的,不妨看一看。您说是真,这扇面可就值钱了。”

“哦?是吗?”

杨汝可心想,查证是一方面,自己若能亲眼见一见,这对兄妹就更可信了。李延之的画虽然难得,明四家的画有钱还能买得到,他家中收藏了数卷,而且可欣赏到的真迹也不少。

夏苏不太高兴,冷眼嗖嗖瞥过杨琮煜,对赵青河道,“这扇面本就是真的,何须别人论真假?我得了奖品,有人心里不痛快,就随意小瞧我们,那我宁可不要这些东西了,走吧。”

她喜欢文房四宝,却也不贪。

赵青河这会儿从善如流,与杨汝可无奈一笑,身形转向外。

杨琮煜没想到看似灰诮的姑娘脾气大,连声哎叫,“我哪有不痛快?只是实话实说。谁不知道苏州‘片子’天下闻名!”

要是换个时间地点,他们可不就是“片子”么?

但今日手上,是真得不能再真的东西,故而赵青河和夏苏都站得很直,影子都正。

事实胜于雄辩。赵青河一言不发,打开手里捏热了的那柄秋扇。

青竹骨,浙白纸,最平凡,最简色,衬托那片秋黄的细绢扇面,再好不过。细绢裱纸,工艺精细之极,与浙纸浑然一体。

画,自然是好画,但杨汝可只找明四家的笔风。

他先皱眉,再舒展,又再皱眉,神情从欣悦到迷惑,变化分明。

这细绢旧得自然,墨色保留良好,画风狂放中压抑,乍看就是唐寅的不羁和心哀,但布局有些凌乱,不及唐寅神采。

然而,画功精湛,很好把握着笔力的扬抑,便是乱来的布局,都似藏一种玩闹之心。

画风无疑是明四家,不是唐寅,却又是谁?

杨汝可自认对本朝名家的画作鉴赏力极强,这时却不太好确定了。

杨琮煜年轻不怕说错,“那么大的心气,到头来还不是一幅做得精致的苏州片。”他认为是仿作。

杨汝可趁机观察对面立直的两兄妹。

老实说,他可以确定此扇面不是唐寅所画,那么侄儿说仿作并不算错。

他想看到两人的心虚,然而却只看到了那位姑娘脸上的不以为然,还有赵姓男子似笑非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