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片 残芳浮芷

杨汝可突然觉得,对方要么是非常高明的骗子,要么是十足把握的行家。

他犹豫了。

经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但面对这两个年轻人,他居然没有把握。

他怕上当受骗,也怕不识珍宝,无论哪一种都会成为笑柄。

“妹妹,走吧。”秋扇一片片收起,赵青河将杨汝可的辗转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认为今晚到这儿就差不多了。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完全无意说人不识货,但自信十足。

夏苏不懂赵青河退而求进的策略,却想,识不出文征明的人也不是好买主,一个字不多说,走下亭去。

眼看两人要转出他的视线,杨汝可出声唤道,“敢问这是谁的墨宝?”

赵青河仰头,好一份闲情逸志,眼中妙趣生辉,笑道,“文征明仿唐伯虎,杨相公的大侄子还真眼利,这大概是最出色的苏州片了。”

人走了,笑声盘旋到伯侄二人的心里,顿觉怅然若失。

“大伯,此人胡说八道,没有印章的旧扇画,明仿唐寅,还说什么文征明…”杨琮煜却见伯父神情大悟,“莫非是真的?”

“文征明与唐寅是好友,唐寅生活落魄,文征明时常资助,民间有不少两人的逸闻趣事。不过…哈哈!”杨汝可笑了起来,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怎么看都是明四家,只猜唐寅,却猜不到文征明仿唐寅。琮煜,你去打听赵青河的住处,我要再会会他。”

这位徽州大商,掉进了赵青河的网兜里。

夏苏还不知道,所以可以抢白赵青河,“真是了不起的买家,鉴赏力——”不知怎么描述才恰当。

“屁个鉴赏力——”赵青河配合这位妹妹的慢步,“你想这么说。”

是想那么说,但夏苏一脸与粗话无缘的清白面貌。

“不是,只觉得江南鉴赏名家很便宜,我若在扇面上加个文征明的伪章,他们才能当真品是真品的话,还需特地花银子请他们题跋么?”她没那么做,因为想要保持文征明的原心本意。

“滥竽充数之人总是有的,不过杨汝可若再来找我们,他的名气大概还算当之无愧。”刚才杨汝可眼中突然一亮,赵青河并未错过,所以他笃定这把扇子能卖出好价钱。

夏苏已不在意。

她是船到桥头则直的性子,对金钱要求也不高。

吴其晗付了《岁寒三友》的最高报酬,给周叔和老梓叔的辛苦钱,自己还能剩一半,够家里用一段时日了。

只是这晚,注定不平静。

两人沿着园子的莲塘边走,才想着要再去哪儿转看,九曲桥那头的香樟亭里发出几声女子尖叫。

有人惊喊,“死人哪!”

赵青河看看夏苏,笑得有点古怪。

夏苏敢白眼,“笑什么?”

“妹妹晚上去的地方,似乎容易发生事故,很招灾。”赵青河笑这个。

夏苏想了想,“是你招灾吧,每回遇到你的时候,一定会发生事情。而且,死人了啊,我们这么悠然论着谁的责任,好吗?”也不看看气氛。

赵青河走上曲桥,却发现夏苏不跟,就退了回来,“妹妹耍兄长玩么?说得好不正气,结果却是让我一人去瞧?”

夏苏默然望着塘上灯火乱颤,眼尖发现樟亭角柱下漂浮着一缕白,不是没见过的死法,仍然不能习惯。

“水鬼很吓人,我胆子小,还怕自己会吐,可你似乎爱管闲事。”

赵青河知她夜视很远,而且他也看到了浮在水面的尸体,“你错了,我并不爱管闲事。”

他去赵子朔的屋子,是因为要探她的底细;他去桃花楼,是因为——

两个丫头从桥那头跑近,对话慌忙,分别入了赵青河和夏苏的耳。

“…是芷芳姑娘…”

“…才刚被大户赎身…死法这么凄惨…咱姑娘都吓晕过去了…真是可怜…”

夏苏愕然,身不由己,与赵青河同步上桥,往樟亭走去。

心境变了,环境也变,挺好的良辰,挺好的美景,忽然因为水里的死人,夜鬼魅,风凄楚,明光也似了冥火。

亭里七八人,墨古斋的画师,桃花楼的姑娘,几名伺候的小厮丫头。原本一桩画舞歌美的赏心悦事,谁知湖上浮尸,吓晕了姑娘,惊吐了画师,琵琶翻扣在地,美人图让慌墨溅毁,香鼎已灭只留冷,再无半片今夜雅风。

夏苏的脸色也煞白。她本是一时惊讶,上了桥也没打算亲眼看死人模样,却让赵青河直接拉进亭里,被那张毫无生气的死人脸撞到眼球。

头发如水草幽散,皮肤白到发青,双眼死不瞑目地睁大,大半身浸入水里,手臂飘张,衣物丝缕破裂,无助无望。但那张脸是很分明的,确为桃花楼的清妓美娘芷芳。

数日前,夏苏还见她各种生动的漂亮面貌,怎又能想到她命不久矣。

“夏苏。”赵青河倾栏俯看的身姿立直,沉声唤道,“瞧她手里。”

身旁顿时不再有凄风恶寒,全让他的强势气魄挥开了,夏苏略镇定,往芷芳手里瞧去。

一个卷轴。

而怎样的卷轴,能让人死都不肯放手?

夏苏立刻抬头看了看赵青河。他挑眉,无语却是征询她。她微微点一下头,并暗道他真能联想。她虽然同他说过,芷芳屋里那幅无名画并不无名,但没告诉他,一屋子的东西,芷芳只要这一幅无名。再一回,赵青河让她知道,他的脑子是真聪明了。

“你们别哆嗦了,快来帮忙捞尸。”赵青河一语惊人。

七八人,能多远就多远,挤缩在亭子另一角,男子有三四人,却因为“捞尸”这两个字,恐惧的神情几近崩溃,没一个肯过来。

夏苏忍不住拉赵青河的衣袖,“已经去喊人了,用不着你瞎折腾。”

这人以前也是爱多管闲事的么?

帮着赵大老爷查情书,跟踪她,换夜行衣凑窃案的热闹,现在还打算捞尸,真是比捕头还忙了。

赵青河往那几个男人鄙夷瞪了会儿,开始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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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片 死亡之画

脱外衣,鞋袜,还卷裤脚,跨步上座栏,赵青河做了几个挥臂摆手蹬腿的大动作。

“你干吗?”完全没有面对死人的惊慌了,夏苏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位。

“捞尸啊。我把人推到桥边,等我举她起来,你接着点儿。”

咚——

赵青河跳了下去,姿势如青蛙,长腿蹬起,猿臂向前直升,划出一道长虹。无论青蛙的外相如何,它们跳水游泳高超且富于优雅,这一点是世人毫无争议的。

众人沉溺于这种优雅之中,夏苏率先清醒,不由冲水面大喊,“我不接。”

她胆子小,他难道不知道?

赵青河仿佛两耳不闻,推着那具尸身到了曲桥边,侧眼望向还在亭里的夏苏,全不在意得催她,“来帮我捞一下就好。”

夏苏有点弄不明白他是装傻还是真傻,但僵着也不是事儿,决定去提他耳朵,让他听听清楚。只不过,她一过去,就见赵青河上下牙齿打架,想起秋水有多凉来。

“你从她腋下捞住,我马上来接手。”他的牙好白,灯下反光,面庞坚毅,一手抱桥木,一手托尸体,看不出一丝冻冷或不情愿。

反观另一边,男人没有男人样,和晕倒的女人挤在一处。

夏苏再望赵青河,心中就涌出一股气。

这股气,源源不绝,如她逃家前后,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现,却突然又汹汹涌来。

她踮起脚尖,伸出手,将芷芳冰冷的身体捞住。

“好姑娘。”赵青河笑得神清气爽,游到一旁,双手攀上桥栏,出水的动作也矫捷如豹,身形弓起,竟能跃上一丈,双脚稳稳落桥,再大步而来,与夏苏身侧不过距离寸长,“我数到三,你就放手。一,二,三——”

她放手,让开。

他接手,站上她刚才的位置,一口气将尸体捞上,轻轻拖到亭中。

顺利交接。

夏苏发现,除了手,自己身上没有沾湿半点。

想起他出水本不需要游开,是有心顾到了么?

她慢慢走到他边上,学他的样子蹲身,不再怕盯着芷芳的青脸和大眼。

这回,真是一点不怕了,有大个儿挡煞。

赵青河掰开芷芳的手,对夏苏轻声道,“别当我多好心,她手里要没这东西,我不会多看她一眼。”随后转头看那些胆小鬼一眼,稍微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将卷轴打开一些,“你看——”

他消了音。

确实是画卷,依稀是锦鸡,裱纸已透湿,绢完整也无用,墨一团团化开,惨不忍睹。

赵青河低咒,却对某个偏才抱有巨大期望,“妹妹应该看得出名堂。”

某个偏才却无表情,白白的脸恢复水嫩嫩,灯光里十分灵澈美好,就是声音呆板了些,“什么名堂?瞎子都看得出这卷画已毁成渣了。”

“画当然毁了。”他不是瞎子,“不过,你能不能分辨此画真假?”

这人想法太难猜,夏苏却也不随便生气,眼睛凑近画上,手摸着几乎烂溃的纸和湿透的绢,就在桥头传来急促脚步时,轻声轻气下了她的结论,“不好说。”

赵青河点头表示知道了,将画重新卷好,放在尸身手边,然后把夏苏拉起,退开好几步,从当机立断的相关者变成无所事事的旁观者。

夏苏无比配合。

她是动作慢,并不是脑子慢,事到如今,只觉得赵青河必有所谋,却不知他谋什么而已。可他知道她的夜行秘密,在不能断定他的善恶之前,她不会与他对立。

赵青河有句话说得非常对:他和她同一条船。

他既然没傻到砸沉自己的船,而她还没到岸,中途换船也很麻烦,暂时就这样吧。

吴其晗入亭,还没看清身前,身后就哗啦围来一大票人,个个哇呀啊呀的,还有跑一边去吐的。他脸色本就因为自家园子里死了人而难看,这会儿还让一颗颗脑袋挡住视线,但觉居心叵测,不由上火。

他出身富贵,自小到大游刃有余,做买卖八面玲珑,绝不是没有脾气,火大一声,“统统给我让开!”

人人惊避,现出地上的死人来。

吴其晗不认识芷芳,见其凄惨死状,神情严肃却也不惊慌,看到对面赵青河和夏苏,倒是微怔,但眼神很好,发现赵青河一身湿透。

“刚才听报尸体在湖里,如今却上了岸,不愧是青河老弟,身手了得,果敢非常。请教如此情形要怎么处理才算最妥当?”

赵青河也不假客气,“想来二爷已报了官,我看闲杂人等太多,虽然扫兴,二爷还是提早结束了画市吧。”

“万一凶手还在园子里。”不知道谁嘀咕。

“尸体能浮,天又凉,约摸已死了几日,绝不会是才发生的,而且未经验尸,谁也不好说是自杀他杀或意外,扣留客人并无意义。只要二爷开张今晚客人的名单,一个都别漏,让官差找得着人问话就行了。”赵青河头头是道,引众人目光汇聚,包括夏苏。

这对吴其晗是有利的建议,当下就吩咐人去办,又将亭子清空。

兴哥儿送完客人回来,情绪不好,“竟然有人胡说八道,说墨古斋的园子里死了人,二爷或有嫌疑。莫名其妙!”

赵青河与吴其晗一起立在亭外,闻言笑道,“无需理会。墨古斋是卖古董字画的地方,白日里客人们来来往往,而且还有几十个伙计掌事画师住着,怎么也轮不到吴二爷有嫌疑。”

吴其晗哈哈一笑,拍兴哥儿的脑袋,“再说,你家少爷有那么蠢吗?在自己的地盘杀一个认都不认识的清伎?”

一旁,夏苏默默不言。

吴其晗显然要借助赵青河的某种本事,车夫走不了,她留下来似无奈,其实却不然。

她想要留下来。

虽然没兴趣管闲事,夏苏脑里却并非神情上看起来的一片空白。

她不认识芷芳,那只是一个名字,一张脸,一道影,即便她曾去过芷芳的屋子,看过一幅很棒的画,两人之间原本也无法牵扯上什么。

第41片 狐狸师爷

芷芳死了,手里握着那卷画死的。

夏苏知道那幅无名的画珍贵,也知道芷芳很在意这画,真画却让人换成了假画。

她无法脱口而出,却几乎笃定芷芳的死与这幅画有关联,这才让她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一点点责任心。

“夏姑娘吓坏了吧?要不要我派人先送你回去?”吴其晗这个东道,很是尽心。

赵青河却像一个****的兄长,“多谢吴二爷,不过最近城里有盗,二爷的人我是不担心,却实在不能放心路上,她还是跟我一道走得好。”

吴其晗也不坚持。夏苏在,他的情绪不知不觉,居然更好,只是碍于赵青河在场,不能和她多聊。

“官府来人了。”赵青河简洁道。

但见十来人脚步匆匆,从昏暗的小路中跑出,多身着官衙灰蓝捕衣。

为首的,不是原本的胖捕头,虽不若赵青河高,身材也是梆硬硬,一看就是从武。待他跑近,看清他的长相,十足纨绔的油头粉面,一双狭细的狐狸眼,不像坏人,也肯定不是好人。

更有意思的是,一身青衫,文人装扮。

这人,一上来就看见了赵青河,不过,迅速不理睬,只喊吴二爷。

吴其晗能在苏州做生意,事先和黑白两道打过招呼,自然认得他,道声董师爷。

夏苏立马觉得,人之所以要不断充实自己,就是要在这种时候避免眼皮子浅。

谁说师爷一定留胡子?又谁说师爷一定手无缚鸡之力?

明明也有狐狸眼,油叽叽粉嘻嘻,身板像块铁的师爷。

董师爷官腔十足,问话却比桃花楼那夜的胖捕头仔细得多,听完吴其晗讲述之后,亲自带了人去亭子看尸,然后给手下人分派任务。找墨古斋的人问话,搜索池塘周围的落水痕迹或其他可疑,收集这几日出入的客人名单,包括今晚宴请的人,抬尸回衙交给仵作检验死因,一件件布置下去,快又好。

吴其晗提到赵青河将尸体捞上来,并建议了自己遣散客人清出场地。

董师爷似乎听过就算,只将功劳都归给吴其晗,说应对得极好,为他省去不少力。他显然对那幅画也相当感兴趣,当场就打开,问吴其晗可知画的来历。

这件事上,吴其晗还不如赵青河知道得多。

因为,世上最好的鉴赏大师,也无法鉴一幅烂纸开墨的画,而吴其晗不认识芷芳,没进过芷芳屋子,更没看过宋徽宗的无名珍品,自然连边边都猜不到。

董师爷去监督手下人搜证,赵青河见没自己什么事,就向吴其晗告辞。

“吴二爷定了明日出发上京师吧。今晚不能早歇,要辛苦你了。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吴二爷尽管开口,但凡我能做,一定尽力。”

吴其晗谢过,“待我从京师回来,再请二位吃饭。”目光落在夏苏身上,“夏姑娘手巧,货十分好,颇得我心,希望今后可以多合作。”

夏苏点点头,“吴老板一路顺风,早去早回,赶得及回家过年。”

吴其晗的眼眸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笑起时,春风吹桃花,“一定。无论如何,不能忘了约与夏姑娘的一顿年饭。”

呃?她不是指这个。

夏苏想说明,赵青河却抢道二爷不必相送,转身就走。她为了跟上他追星赶月的大步子,没能再对吴其晗多说一个字。

上了老马,坐入老车,出闹夜,进宁夜,大街小巷飘灯吹火,几乎无人,偶而经过酒肆饭馆,多关窗落帘,映出来的人影也是闹中很静之感。

眼看离赵府还有几条街,赵青河忽然连声唿哨,甩鞭催快老马,老车哆嗦着浑身老木架子吱啊尖叫,轱辘歪晃滚过青石板,好似要飞脱出去,把打着轻盹的夏苏彻底震清醒。

“怎么了?”她双手抓住车门板条,眯眼看赵青河将车赶入一条漆黑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