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有名声有地位,其实和富裕未必沾边。

赵氏家底虽厚,但赵老太爷排斥经商,就靠良田农庄,买地租铺这些定死的进项,却是家大业不大,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公中账面十分难看。

“而我,有的是银子。”所以,岑雪敏无惧,“连胡氏女儿那等出身,赵家都有纳她进门的打算,反观周家,官身无钱也没用,仍赶了人走。我不知比她们强了多少。”

“你说得对,最后实在不行,就撒银票给他们瞧,几万两撒下去,不信他们不眼红。就算是京中名门望族,谁能给女儿那么多嫁妆带到夫家去?更何况,你的出身委实不差。你亲爷爷的亲弟弟当到户部侍郎呢,现在京里还有他的门生。”说着说着,彭氏感觉底气足起,“我备些礼,送到对面去。”

岑雪敏轻轻嗯一声,叫丫头抬了箍架子,绣起眼下的金橘枝来。绣料是大红苏锦,出锦的庄子还入选了贡品,喜气还贵气,区区“几万两”可买不到。

相比邻家的富贵家底配富贵园子,今日搬进贵地的新客却很穷,穷还穷得不自觉,个个笑哈哈,完全不知道藏穷。

夏苏在屋里放置衣物,听着大驴和乔阿大的两儿子乔连乔生扯嗓门说话,但觉好笑,推了窗往外瞧。

大驴说新碗橱放不下碗了,得腾地方。

乔连说就把破碗扔了吧。

大驴说不能扔,用了一年有感情。

乔生说虽然碗橱里现在都是新碗,一年以后就成破碗了,也会有感情。

大驴犹豫之后痛下决心,那就扔了新碗吧,横竖要破的,两年的感情深,一年感情浅。

泰婶也听见了,走去要揪大驴耳,说他没福气的家伙,怎会扔新碗留破碗,打算穷一辈子,却也别拖累了少爷。

大驴乱叫乱窜,大笑着说园子如今分里外,想要揍到他可没那么容易了。不料,在拱门前撞上泰伯。

泰伯代泰婶狠狠揪住驴耳。

乔大媳妇头一天来上工,本来忐忑不安,怕自己笨手笨脚拖累丈夫儿子,这会儿听大驴满园子驴叫唤,不但没人管,主子之一的夏姑娘笑得都趴窗上了,她心里这才安定,想丈夫说得不错,这是一户极好的人家。

“大驴,别只顾对破碗感情,你那堆破衣服要放哪儿?要不咱们把黄梨木箱子扔了,给你换只柳条箱,还得凿些洞,配得起驴皮。”夏苏不但笑趴了,还讽刺。

大驴就差捶胸顿足,“苏娘,你!你!你!少爷说你在家当老虎,出去装乌龟,我还替你说好话来着,早知如此——”伤心啊。

夏苏才不在意别人说她什么,笑眯眯弯了深美的眼睛,“我猜猜你说什么。”语气一变,学驴气,“苏娘像老虎?昂昂。胆子跟兔子似的,一受惊吓就跑。昂昂昂。平时慢得却像乌龟,爬在路上,会以为她是个石头人,不带挪步的。昂昂昂昂。”

“昂昂昂是什么?”乔阿大也进了园子。

“驴叫啊。”

众人异口同声,同刻爆笑,真是欢乐。

园子外,来送便宜礼的彭氏,给门槛绊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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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时终于过去,金秋慢慢穿起枯褐衣,就算没有风雨的捶打,叶子自己就可以轻松脱落,再不用惊乍。夜里更凉,少穿一件衣服就冷到骨里,苏州不分白日黑夜的生气勃勃,随季节的走深,有了明显落差。

日闹,夜寂。

对夜行者来说,却是最好的季节来临了,夜寂无人,行走无声,去哪儿都很方便。

夏苏立在大铜镜前,笑大驴时不觉得,这时她一身缩水的褪色黑衣真是配不起周围。

屋子分三间,家具也精致齐备。

一切皆新。

第52片 光明夜行

传闻赵府财力不支,从这间屋子到整个园子,是绝对瞧不出端倪的。

如大太太所说的,都现成,因为样样都是新置,大到床,小到汤匙。

想也想不到的礼遇,连泰婶都不习惯,开头两日居然还把饭菜做焦了,说厨房太新,看那些上好的瓷具,一时有点眼晕。

不但园里物什换过,还添了一驾新车,两匹上品良马。

夏苏回大太太说不缺人手了,大太太也没有半点不高兴,连同乔家人的月钱一起算在内,支给她这月的用度。她实在好奇,以为赵府没那么富余,可能大太太很富裕,贴这些银子算是小意思。

但据泰婶听到的,又不是那么回事。

大太太娘家不穷,却也没富到任大太太随意挥霍嫁妆的地步。

不管怎么看,这对远亲长辈在赵青河的新居上大费银钱,用意越发明显。

什么用意?

招女婿的用意。

要不是小两口今后的新居,为何要这般下功夫呢?

笃笃笃!有人敲响了窗缘。

夏苏想起让她换夜行衣的人,轻努嘴,心想他有什么好不耐烦的,又不是她求他带着出门。

只是想归想,她清楚越夜越精神的怪胎自己,在连着几日闭门画画之后,也是时候出去透个气了。

捉了又大又长的外衫穿上,将里头的黑衣藏妥,夏苏走到外面。

敲窗的男子立于彩石路间,手里的琉璃盏映得他脚下五光十色,照亮他一身墨青。无纹无案的旧衫,英武飒飒的身段,以夜色为幕。冷风,斜影,立势如刀,寒魄出彩华,轻轻松松勾勒出一幅潇洒之极的人物。

夏苏小时候还自己作画,摹画的天赋显现后,一直忙于揣摩各大名家的画风,全无精力自画,也没有动力。这晚,她却感觉为自己捉笔的一丝迫切。

“女子出门要精妆细扮,我很明白,不过妹妹出门与寻常女子不同,只要衣服颜色穿得对,蓬头垢面也无妨。哥哥不介意跟乞丐一道走,只要乞丐动作快,不用我大晚上喝风。”

只是此人一开口,什么迫切也没了,画中的人在心里碎成渣。

夏苏面无表情,“到底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保准妹妹喜欢。”赵青河也把夏苏看得很仔细,心头哀叹,“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挺秀气的姑娘装在麻袋里,就没入眼之处了。”

不但心叹,还口叹。

夏苏向赵青河从容走去,“不小心”踩到某人的脚上,挑选了最不能忍重的脚趾部分,脚尖反复拧转,并压上体重,看他张大嘴喊不出疼的样子,才慢慢收回脚,走过去,背对他轻飘飘一句,“哟,天太黑,不小心。”

赵青河真没想到,她的小身板小气力还能把自己踩疼,但就跟龟壳的坚硬一样,脚上传来无法忍受的痛楚。

他抱脚揉鞋,出于大男人的心理,不能喊,也不能报复回去,只能龇牙咧嘴,对着空气疼翻了白眼。

车,仍老。马,仍老。人,有情。

夏苏嘴里不说,却挺欣赏赵青河仍用老马老车的做法,喜新,也别厌旧。

约摸行了半个时辰,在东南城边的一条小巷停车。赵青河说要步行了,夏苏就慢蹭蹭。

出了巷子,就是整道明街,宽大又洁净,只有几家门户,看着颇具财力,明显门高宅深。

赵青河却也不走上街,靠在巷口,打了个唿哨,不尖锐,易忽略。

很快就有一人凑上来,与他交头接耳。

这人纨绔子弟的长相,一双桃花眼,正是赵青河的混棒兄弟董师爷。

“怎么这么久才到?”董师爷也是个急性子的人。

赵青河指指身后,“等她。”

董师爷歪头往巷子里看,黑黜黜一片。

他想不能吧,难道自己目力不行了,就用手拉长眼角,从眼缝里挤清晰,结果仍一样。

“赵青河,你耍我呢吧,鬼影子都没一个。”

“鬼影子当然没有,有龟影子。既然是乌龟,慢慢就爬出来了,别急。”夜尚早,是君子,就应该等。

董师爷居然信他,还压低了声音,“也是。我听说一般真正的鉴赏大家多多少少有些古怪的毛病,你想,他们平时只跟画打交道,少通人情世故。”他自发解释,以为赵青河找来的帮手性格怪异。

赵青河沉笑,看那套夜衣一寸寸渗入灯色。原来是换装,难怪要慢了,不过,脚步也太碎,脚跟接脚尖,打算丈量巷子多长么?

“妹妹听到了没有?还不加快脚步,为自己正名?”

董师爷回头,一见身穿夜行衣的夏苏,立刻扭到脖子,哎哟哎哟按了好一会儿。

他才问赵青河,“这…这就是你说得鉴别古画真假的高手?”

赵青河反问,“不像?”

董师爷心想,像才怪,再怎么一幅聪明相,也只是一个丫头片子而已,瞧她那身黑衣亦不太合身,扭捏不习惯的慢调步子。

他自然不知,不是黑衣不合身,而是黑衣穿得次数太多,旧了,缩水了。

至于扭捏和慢步,那是夏苏出行必打的招牌——防备。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夏苏却自觉今晚防备得不重,赵青河不必说,这个桃花眼的男子也见过的。

穿堂风凄啸过去,夜行衣骤冷,贴肤入脉,热血也寒,随经络滤遍全身,瞬间就打了个寒颤,她禁不住搓搓手臂。

董师爷向赵青河使眼色,无声问怎么回事。

赵青河或许不尽了解夏苏的全部本事,但他认为可以对她放更高的期望,“像不像,是不是,都只有咱兄妹二人了。你小子之前夸我妹妹聪明,敢情扯鸟呢。到底领不领路?不领我们可回家了,今后也别想着找我帮忙。”

董霖摸摸鼻子,领着赵青河和夏苏走到明街另一头,边走边嘟囔,“聪明和鉴画又不是一回事,也不是我说‘再勘案发现场事关重大’这句话的。我没特意找你帮忙,倒是你叫我出来喝酒,才说好再来瞧一瞧。我至今仍不明白,这些小偷小摸的案子和杀人案有何关系。”

第53片 吝啬书房

突然顾及夏苏的女儿心,董师爷回头想表示自己还是很君子的,“夏妹妹,我不是说你不聪——呃?人呢?”

赵青河连回头都懒,耸单肩,“不是告诉你乌龟爬得慢了吗?咱们走咱们的,到安全地方就好了。这里家家门前挂着大灯,街太亮,确实不适合夜间行走。”

他倒是很明白夏苏的想法,如果换作他独自行动,也不会挑明灯下招摇过大街。

董霖混迹于市井,在衙门当差,黑白皆通,但无论如何想不到夏苏惯于夜行,只道,“这么慢法,等会儿进去可能会惊动人。因为之前遭了偷,黄府加强戒备,护院每刻巡逻。你确定要带着夏妹妹么?要不今晚就算了,过两****找个通晓古画又走路利落的人来。”

“董师爷,相信我,没有人比我妹妹更利落了,只要一进黄府…”赵青河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起来。

“好啰嗦。”夏苏的声音紧随,“要不要给你俩沏壶茶?”

董霖却是怎么也看不见她,心头吃惊,脚步也不再拖沓,转过街尾,在一面长墙前停住,提气跳上,双手一撑就翻了过去。

赵青河几乎与他同时落地,这让他有点瞧好戏了,“老兄是不是忘了什么?”

“董师爷说她?”赵青河笑指董霖另一边。

董霖侧眼一看,之前自己找也找不到的姑娘,正立身旁。

那身曾不合身的黑衣,融夜。她正沉静地,好似做过无数遍,系上蒙面的黑巾。白皙水嫩的脸只现漆眸,幽静无华。夏苏与夜,那般妥贴。

董霖傻怔着。

反倒是夏苏,朝他们扫过两眼,长长叹了口气。她虽胆小,防备多多,夜行仍能让她感觉自在。如今这样,从独行到两人行,甚至三人行了,真不知算怎么回事。

于是,夏苏对赵青河轻言,“若只是看画,我一人就足够。”

赵青河丝毫没有自己是累赘的自觉,点头十分认同的模样,“本想借他的身份方便来去,早知如此,你我即可。”

董霖的身份?

“董师爷是黄老爷的亲外甥,目前借住黄府。”

“…”夏苏张口,却没话说。

“他让我半夜穿深色衣来,我其实奇怪过。不过,咱们将心比心,寄人篱下的滋味大同小异。亲外甥和远侄亲,都属亲戚。董师爷借住的日子大概也艰难,不然怎能混棒圈里到处蹭酒。咱们可怜可怜他,别把话说透,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既来之则安之吧。”

董霖憋半天,“你放屁。我舅舅虽然吝啬,对我还不错…”

夏苏已经听不下去,这是要交换寄人篱下的心得么?

“都别放屁了,画在哪儿?”

天很冷,终于理解赵青河敲窗催她的心情,夏苏不自觉学着董霖的语气,一点不想喝冷风得不耐烦。

不管夏苏耐不耐烦听,头前领路的董师爷还是说清了这般偷偷摸摸进舅舅家的原因。

董师爷的外公外婆是苏地的地主老财,富得流油。董师爷的娘亲还好,反正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性格温良。有一回北上探亲,遇到恶人,董师爷的爹英雄救美,两人由此结缘。董师爷的爷爷家是挺有名望的富族,见不得儿媳妇娘家土包子,让他们迁入了苏州府,想着灵山秀水养才子的地方,能熏陶出一门不算太丢人的亲家。

可是,这位黄娘舅自小长在老财家里,没有灵气底子,培养已经太迟,只学会拿银子充斯文门面,偏偏还是吝啬鬼。

这回失窃,损失了二百两银子,黄娘舅肉疼得要命,突然吝啬加固执,全府封锁,不准家里人带任何外人进府,就算外甥说是为了查案,也不同意。

董师爷这才出此下策,自己都得遮头藏尾,黑裤黑衣黑面巾,在舅舅家里鬼鬼祟祟行进。

多亏他这个内应,一路畅通无阻。

进入书房就脱去黑衫,露出里面的常服,董霖完成了接人入府的任务,还把灯全部点亮。因为即使灯光会引人注目,看到是他使用书房,就不至于惊动舅舅。不过,看那两位夜行人,蒙巾卸在脖中,面色神色皆怡然自得,简直就是“惯犯”,他心里可是狐疑得很。

赵青河只当没看到董霖的狐疑目光,到处走走,将这间充满“古色古香”的书房一一打量。

他笑问,“你舅舅多久没进这间屋子了?”

书桌一尘不然,名毫笔头雪白,方砚盒没有打开过的迹象,放在书格上的纸积了一层灰,书竖得非常整齐,架子擦过,靠近书边却有脚尘,显然没有人抽书来看。

“哈哈,我那个舅舅爱摆门面,最近遭偷,就不愿在家里招待客人了,大概有一个月没进过书房。”董霖正是佩服赵青河细微的观察力,才想借助他的判断。

“把银子放在书房,可不是个好习惯,我以为你舅舅会更小心才对。”吝啬鬼嘛。

“我舅舅对外人小气,在家倒还好,书房一般会放些银子,平常出门前可以取用,省得又要写条子又要到账房支,一来一去浪费工夫。”二百两的数目,在寻常人家大到天了,对富户来说真算不得什么。

虽然舅舅对此反应很大,吓得夜不成寐,整日担心府库也会遭偷。

“这些书画都是真品?”赵青河瞥看夏苏,见她专注在正墙上的两幅罗汉图。

“没有,大多数是摹品,也是充门面的,不过我舅舅最爱拿来炫耀的两幅画却为真品,他一直说要传给孙子的孙子。”董霖也看向罗汉图,见夏苏早凑在那儿,心道有点眼力,“你别说,我舅舅靠着这两幅画,竟还结识了城中几位名绅,只要有名家大鉴来苏州,必邀我舅舅带画出席,且都说是真品,还有主动写跋的。据说,名家题跋就能令一幅古画身价百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夏苏转回头来,慢慢说道,“是真的,前提是,张僧繇的罗汉图也得是真的,才行。”

第54片 鱼目混珠

赵青河听得出她的语气,“果然,变成假的了吗?”

董霖大吃一惊。

事情由芷芳的命案引起。

对于杀害芷芳的凶手,衙门围绕桃花楼内部展开调查,包括第一发现窃贼身影的丫头在内,却找不出可以怀疑的人物。

然而,芷芳去墨古斋确实是为了请人鉴图,而且要求一间安静茶室。但是,墨古斋鉴师到的时候,芷芳就不见了。

理所当然推知,芷芳受到凶手的威胁,逃离茶室,发生争执之后被推入湖中灭口。

古画是不是珍品,靠桃花楼妈妈的阐述,是一个穷书生用来抵资的物品,也就几两银子的酒水钱。妈妈完全不知来历,挂在屋里当装饰。后来芷芳来到桃花楼,看中这幅画,说画无名师有名。妈妈问过她,她也说不出名堂,只道此画的风格似宋代名家。

不过,不管芷芳是否知道画出自宋徽宗,她的喜欢确为真心。这般喜欢的东西,常观常赏,窃案后立刻发现让人调包,也就合情合理。

画既然在她屋里,又无落款,外人很难得知珍贵,如果不是桃花楼里的人害她,就是她认识的客人。

只是,芷芳是头牌清妓,客人很多,非富即贵,没有真凭实据,无法一个个盘问。

董霖因此找赵青河喝酒诉苦,赵青河就说到近期的失窃案,提到会不会同一人所为。

董霖觉得窃案到命案未必关联,赵青河却道窃案发生的地点若都涉及古画珍玩之类的,那就是共性。他立刻联想到舅舅书房的古画,这才同意找个鉴师来看一看,只是打心底他十分不以为然。

所以,赵青河说这两幅画变成假的了,让他怎能不大吃一惊!

因为太吃惊,他的最先反应不是选择相信,而是质疑,“仅凭夏妹妹一句话,青河兄就说画被换了,不能怪我当你兄妹二人说笑。”

董霖语气不佳,赵青河却没有放在心上,“兄弟别急,回头你再找别人来看就是。我还是那句话,好东西别放书房,人来人往,实难看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