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立时便心软了,下意识想应,却又想起要给一个教训,立时板起脸来:“阿蛮,这天下,没有哪家主母会管夫君这些房中事的。”

“怎么没有?房太保不就一直没纳妾?”

杨廷嘲讽地一笑:“你信?房太保是没纳妾,家中也没有姨娘,可偶尔睡个通房也是有的。也就你们这些小娘子会信。”

容课的先生……房夫人……

苏令蛮说不出是因为自己曾万分憧憬的的姻缘被杨廷被一语毁了,还是他的话让自己心寒,面色登时冷得像冰:

“你走吧。”

“不劳威武侯费心,阿蛮不嫁了。”

假使将来还要过阿娘那种日子,她情愿一辈子做那老姑子,学那静岳长公主,兴致来时寻个小郎君饮酒作乐,亦是快活。

苏令蛮想得透彻,可到底意难平,见杨廷板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莫旌讪讪要走,便将提篮丢过去:“这东西哪来的回哪儿去,让你家主公莫来了。”

莫旌抱着个烫手山芋,几乎要哭了。

“嘭——”一声,门重重地合上了,撞门声传出老远,杨廷心里不知怎的,咯噔了一声,仿佛有块石头一直重重地往下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待看见莫旌抱着的樱桃篮子,杨廷那张俊脸臭得像糊了一坨屎,“你怎么拎回来了?”

“二娘子说,哪来的……回哪去。”

莫旌试探着看了他一眼:“郎君,您这是又哪儿得罪了二娘子了?”杨廷没法与他说,这事若真说出去,便对阿蛮的名声不好了。

他悻悻地道:“跟你没关系。”

莫旌被堵住了,干脆便安静地在一旁见自家主公踱来踱去,兀自烦闷。

一会儿,院门口又传来细细碎碎的一串足音,绿萝提步过来,两手捧着一个极大的美人灯,当时苏玉瑶没肯要,便着人送来了国师府。

“二娘子说,物归原主。”

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包裹没打严实,露出青碧色的一角,一看便是方才苏令蛮身上穿的。

杨廷这下是当真气炸了:“她苏阿蛮是当真要与本侯划清界限了?!”

绿萝赧然一笑:“恐怕当真如此。”

杨廷没忍住,脚一下子便踹到了廊下的柱子,爆了声粗口。莫旌大气不敢出一声,垂着脑袋生怕被生气中的郎君瞧见了。

过半晌,杨廷突然幽幽道:“莫旌,你去将幕僚们唤来……悄悄的。”

是夜。

墨国师府一隅难得灯火通明,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郎君齐聚一堂,一个黑脸膛看着郎君气闷地坐着,不由纳闷道:“郎君,召属下何事?”

这黑脸名唤穆琛,是京畿鸟枪护军参领,一身齐射功夫了得,早先便暗中投了杨廷门下,素来是个爆炭脾气,见杨廷自打人来了,便一声不吭,十分奇怪。

其中还有个眉眼细长的长须美髯公,名曰李褚焕,年约四十,一身青布麻衣,是这六人团中的智囊,早年但逢科考,便有灾祸上身,十六科考父死,十九科考母死,二十二科考妻丧,此后便再不肯入仕,经历算得坎坷,至今无家无着,后杨廷得知,亲自三请,才将其请了过来。

李褚焕一见杨廷如此,便道:“主公可是有心事代解?”

杨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坐正身子道:“本侯的一个友人遇上了一桩难事,他……心悦一个小娘子,偏那小娘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事先明言不许纳妾,那友人虽对旁人没兴趣,却又不想让那小娘子蹬鼻子上脸,可该如何是好?”

穆琛粗声粗气道:“那人可舍得下小娘子?”

杨廷摇摇头,诚实道:“舍不下。”

“这事情便好办了,先娶了再说,往后的事往后再掰扯。哪个女儿家一嫁人,不由得人安排?”

杨廷又摇头:“我那友人一言九鼎,从不毁诺。那小娘子性烈,比不得寻常妇人。”

李褚焕看出些苗头,心下好笑,这世上少年人啊。一眼便看出主公这嘴里口口声声的友人便是他自己,捋了捋胡子慢吞吞道:

“唯有一法。”

第156章 柔肠百转

“不妨找个旁的小娘子, 刺她一刺。”

李褚焕说得高深莫测,仿佛一颗石头沉入了水里,激起了一点浪花便没了。杨廷不赞成地看着他, “不妥。”

李褚焕却觉得哪哪都妥,男女之情, 始于欲望,终于欲望, 君不见有人争的田地才是好田么?

杨廷并未被他的歪理带偏,只沉默着摇头,坚持不肯。穆琛显然是不大明白, 举了自己妾室的一个例子,比如他先去了蓉姨娘那,第二日眉姨娘便会早早殷勤地候在门口。

“主公,你那友人必是没跟妇人处过, 回头带来,让属下带他去门子里转一圈, 便什么都看开了。”

杨廷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想说阿蛮与你那些姨娘不同,她自爱又可爱, 不会自轻了自己, 又觉得没甚必要,她那些好处自己受用便行,何况……他应了不靠人一丈之内的。

见杨廷沉默不语,李褚焕又出了一计:“那便只能先谅她一谅, 以观后效。”

杨廷还以为李褚焕要出什么好法子,没料到竟是这么个寻常说道:“怎么说?”

“女子多易恃宠而骄,主公友人若此时退了,恐怕以后会夫纲不振。”

杨廷深以为然。

另外几人互相微妙地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笑了。李褚焕又道:“主公您那友人可千万坚持住,温柔乡是英雄冢,可千万莫将志气给消磨了。”

杨廷心有戚戚焉。

于是李褚焕又出了一套之后应对,听得几位“大丈夫”频频点头,打着取经一二的法子回自家驯妻,其中惨烈又是后话了。

李褚焕坑了人一把毫不自知,他妻入门一年便丧,与妇人相处经验实在少,自是不知道世上妇人千千万,脾性各种,不可一概而论,何况……若妇人当真蛮不讲理起来,是当真不讲理,若她还愿意与你讲理,那通常也是冷了心肝儿了。

杨廷作为一个初涉情爱之人,自然不晓得其中道理,也不知被最器重的幕僚往坑里带了一把,仍然大作着“驯妻”的美梦。

“友人”感情事毕,六人团中的另一专司各种阴暗之司的司马儒提起了另一桩事:“主公果然料事如神。”

“当日义庄小妇人与丫头的尸体被偷,属下顺着人一路跟着,终于找到了接头人,本是个平平无奇的赖子,底子不甚干净,属下又着人继续蹲,终于在今日宵禁前,抓住了一个。”

司马儒得意地舔了舔唇。

他有一张削瘦的容长脸,不笑时尤其严肃,一笑两颊便瘪下去,十分骇人。其人还有些特殊的癖好,尤擅审人,当初杨廷找到他时,司马儒便只是一个狱吏,每日靠着微博的薪资奉养老母亲,算是十里八项出了名的孝子。

“审得如何了?”

司马儒施了一礼:“这人底子倒是干净得很,不过一个寻常小商贾,平日在城中做些小买卖,只主公吩咐留意,属下便接着往下深查,才发现了发现了蹊跷之处。”

他卖了个关子,杨廷也没催促,司马儒这才继续道:“这人名唤马玖,看着是个正经商贾,但他有个拜把子的好兄弟张玉门,张玉门的母亲正是王家嫡次女王二娘的乳母。”

线头在这儿了。

杨廷面上一片古井无波,情绪几近于无,但几人皆是亲近之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下压着的汹涌暗流,让人心惊肉跳。

李褚焕与司马儒对视了一眼,心下暗叹,谁不知王家二娘子心慕主公久矣,原该是一桩风流韵事,孰料竟如此心肠……只是礼部侍郎那边势必要得罪了。

在座除了个憨场子穆琛,哪个不是九转心肠,不过多想想便能想出其中曲折,只是王二娘年岁不大,说是坑了苏二娘子也便罢了,事若不成,顺势直接叫林侍郎与威武侯府生隙,靠向右相府,这手段心计倒是不弱。

“张玉门?”

杨廷掸了掸袖口,仿佛只是掸去一粒渺小的尘埃:“司马,他归你了,只要留有一口气在,随你用。”

司马儒面上浮起一抹阴测测的笑:“多谢主公。”其余人不由远离了些,司马儒手段酷烈,尤擅审人,张玉门落在其手里,日子可见得不好熬了。

李褚焕难得慈善心肠地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

“还有一桩事,打探清楚了?”

杨廷问另一边一直闷不吭声之人,这人便是暗卫统领“玄”,统领所有暗部,除开甲字部出类拔萃者如甲一常年伴随主公身侧,其余支部都由“玄”统领,常年在外执行任务,,而“玄”示人之时,从来不是同一张脸,谁也不清楚其真面目。

“玄”点了点头:“那日主公寻人之时,消息每在关键处被截胡,卑职彻查之时,发觉还有一股势力参加了进来。”

“玄”的声音低沉喑哑,仿佛喉间受过伤似的:“主公是否露了破绽?那位……”他指了指上头,“恐怕有所察觉,试图探清虚实。”

杨廷想到在仙客居二楼杨照投射而来的眼神,当下一哂:“是有所疑。”

若非如此,光凭王二娘手中那些势力,如何能时时料得先机?底下暗流涌动,将浑水搅得更浑,只为了捉他这只“鱼”,竟是连阿蛮性命都不顾。

由此看来,便圣人对阿蛮有意,恐怕多少还是见色起意,若要论真心,还真称得出斤两——果然是符合那人的性子。

杨廷一脸写意轻松,屋内的幕僚却被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若主公当真被扯出来,纵有杨宰辅在,也没甚好明目阻止圣人发难。

如今朝堂之上保皇派与宰辅一脉早就暗流涌动,各自投诚,只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皮,可谁都知道,总有那么一朝。

“无妨,当今多思多疑,不到万全把握是不会动手的。”杨廷轻描淡写地道,眉峰甚至还不如方才说到友人之事攒得紧。

李褚焕叹了一声,生生觉得主公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趋势。他未见过京畿如今传得赫赫扬扬苏二娘子,却难免起了一丝顾虑。

原来杨廷却是早作打算,寻人当日,他着人易容成当初的“孙浼”模样,在城中乱窜,有个七八分相似,也足以迷惑旁人。那边纵使起了疑心,可难免被打乱了思路,也才能使他最终在小峰林寻到了阿蛮。

“主公……您到底如何打算?”

李褚焕是第一回 ,亦是最后一回问。

在座几人都明白这问题的分量。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如今潜龙在渊,只待某一日冲天而起。李褚焕等人聚集在此,未尝没有一番旁的心思,个人魅力固然是吸引众人来投的缘由,可男儿总有凌空而上的愿望。

杨廷明白李褚焕所问之意,究竟只是想当一个闲散王侯,或是……这万万乘之尊?

长长的睫毛掩住凌厉的凤眸,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人人屏息,试图看清其面上神色,琉璃灯盏幽幽照着,杨廷掩于长桌后的半张脸晦暗不明,当几人几乎放弃的时候,低哑涩然的声音才响起:

“廷不欲死,该当如何?”

外人看来,他威武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一世荣光,可谁都不知道,光每年的暗杀,便不知凡几。

年初千里驰援定州,收复北疆三镇,人人赞他虎父无犬子,他以一桩功勋抵去一旨退婚令,又使得朝野群嘲,可杨廷记得当初提议之时,那人眼中的满意,和稍微收敛的杀意。

甚至……

杨廷不再回想,抚了抚胳膊,那里有一个箭疮,是十二岁那年陪圣人读书时留下的,他还记得那时箭靶与自己相距差了有一丈,但圣人的箭却偏偏射到了自己身上,若非杨廷反应得快,以手臂挡簇,恐怕那支箭簇会直插入心。

后面圣人以看走眼了糊弄过去,可杨廷却知道不是。

“不欲死,那便得争!”李褚焕素来离经叛道,并未有甚忠君思想,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何况主公训暗卫十二部,部曲无数,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到来?”

杨廷摇头:“当初,只为自保矣。”

他承认了,也只当初。

在几次生死关头盘桓,杨廷才清楚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天家既无父子,堂兄弟这等隔了一层的,更不该存情。何况……

阿蛮。

杨廷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

“主公既有此野望,不妨与宰辅服一服软。”李褚焕提议道,穆琛兀自点头,其余人亦是本该如此的模样,除了玄一声不吭。

杨廷嗤了一声:“焕叔,你不懂。”

他与谁都能和睦相处,甚至虚与委蛇,唯独与阿爹不能。

几人聊过之后应对,便又迅速散去了。

杨廷呆坐许久,直到夜深露重,方才兀自睡去。只前些日子总有温香软玉在怀,此时便分外觉得衾寒枕凉。

苏令蛮枯坐了一夜。

小娘子的心思反反复复,柔肠百转,纵然嘴硬,可方才浓蜜似的梦里走过,再回到凄风苦雨似的现实,便觉分外难熬。她左思右想,直到天边一缕微微的晨光射进纱窗,才恍然发现,天,又亮了。

当人沉浸在苦楚里,时光便格外漫长,只觉得世间所有事合该也哀哀戚戚,恍然醒来,才发现世界照样转,旁人吃喝拉撒玩是一样不落,使得气得更气,打成了一个死结。

苏令蛮此时便是如此。

打定主意不再理人。

第二日苏玉瑶便带着苏文湛上门来探病,将上回圣人得来的灯笼一股脑给了她,两人亲亲密密絮叨了一会,苏令蛮才肯定,苏玉瑶并不知自己遭遇了什么。

苏文湛朝她挤了挤眼:“二妹妹。”

苏玉瑶嫌他杵着碍事,苏文湛知趣道:“正巧侯……,有人寻,大兄自去。”

苏令蛮此时听不得杨廷的一点话,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待人走了,脸更黑了。苏玉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阿蛮,你怎么啦?”

“没甚。”

苏令蛮捡着一个话头道:“阿瑶,你说那日是谢大郎护着你?”

苏玉瑶点了点头,黑脸蛋难得露出娇羞之色来,苏令蛮如今正是陷入情爱纠葛,对此便格外敏感,欲言又止:“阿瑶你……”

孰料苏玉瑶难得爽快,点头道:“是,阿瑶看上了那谢大郎。”只可惜那是个榆木脑袋。

“阿蛮姐姐,给妹妹出个主意呗。”

苏令蛮自己此时都一团乱麻,哪里会晓得如何出主意,只点头又摇头道:“……不如,你问问大堂兄?”

苏文湛情史丰富,风流无度,合该是最懂这男女之事了。

苏玉瑶一拍手,“也是。”

那边威武侯对着苏文湛,竟是喝起了闷酒。一夜辗转反复,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格外得沉,他斟了一杯,“饮。”

苏文湛无奈陪饮。

就这么一人一杯,闷不吭声地喝了大半个时辰,再来接苏玉瑶时,冲天的酒气几乎熏死人。

苏令蛮问也未问那人究竟,便将两人一车送出了国师府门外。孰料竟撞上了一人,楚方喧在外一人一骑候着,见她来,牵出了抹苦笑:

“回来就好。”

那边,威武侯已经捏碎了一个杯子,莫旌看着那张平日里丰姿俊逸的脸,忍不住都替他牙酸。

“郎君,您要是介意,还抻着做什么?”

谈过情爱的都知道,当人陷入牛角尖时,便格外不可理喻。此时不可理喻的威武侯红着眼微醺,心里却是翻腾起了滔天醋海。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斜眼】一群坑货

 

第157章 彪悍人生

猝不及防之下, 苏令蛮愣了愣。

未见楚方喧, 她几乎是想不起这人, 眼见他面怀宽慰,弯了弯嘴角福身行礼:“多谢楚世子关心。”

楚方喧却一下子能察觉出,苏令蛮对他疏远了许多——虽然本身便不曾如何近。

这态度变化极其微妙, 非身处其中不能察觉。

楚方喧不错眼地看着她, 小娘子眼下青黑,显出十分憔悴,纵使他不愿多思, 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被掳走一日夜,谁也不会当对方是行善积德的酷刑森……

他的心一下子又堵塞又闷热,青年意气充斥在胸腔里,楚方喧破口而出:“二娘子, 无论……无论如何,楚某总是愿意娶你的。”

苏令蛮一怔, 待意识过来此人说的何事, 面上便不由有些触动,感动……自然是有,但更多的是窘迫。这件事,不论旁人如何描补, 作为她本身是无从辩驳的。

她低眉笑了笑:“楚世子实在不必。”

“先前阿蛮答应考虑, 此时却是考虑清楚了,楚世子实不可多得的俊杰,只阿蛮……”她顿了顿, 想说心里有人了,可思及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冤家,便不愿再提。

楚方喧失魂落魄地走了。

苏令蛮言语客气,可态度坚决,吩咐绿萝稍后将房中的木人物归原主,正说着,却见对面行来一人。

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两旁花木扶疏,曲池环绕,昨夜不欢而散的岫云杨郎一身洋洋洒洒的月白宽袍,银丝滚边,嵌玉金丝冠高束头顶,敛容肃目地过来,一双眸幽若深潭,让人见之忘魂。

苏令蛮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杨廷看也未看她,便擦肩而过。

萧萧肃肃冷风,枯黄的叶子打着转飘落枝头,地上已然铺了细细碎碎一层,苏令蛮一脚踩上去,便发出窸窸窣窣碎裂的脆响。

秋天,终于要到了。

这一僵持,便僵持了许久。

苏令蛮静养两日后,便辞别师兄师姐,包袱款款地回了鄂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