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人儿,说没就没了,生命无常啊。”

季邺南转头看他一眼:“你哪年生的?”

老钟没料到他忽然问这,顿了一下才道:“今年满52,比老郝大两岁。”

他没再说话,在风里伫立良久。老钟不知道事情真相,只当他为郝东升伤神,劝道:“人上了年纪都这样,早晚会有这一天,他在天之灵也懂你的良苦用心,终归是去了,总比趟医院被病痛折磨好。”

却见他将手里的花放在墓前,说:“你保重身体,别像他学,仗着无牵无挂不把命当命,你是儿孙满堂的人,不能像他一样不负责任。”

他声音不大,在风里愈显飘渺,可字字都被老钟听得清清楚楚,他有点儿明白,却又不全明白,这世上谁会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雷雨倾盆而至时,他们已驱车往回赶,两天没合眼的老钟身体吃不消,刚上了车便睡着。季邺南开大暖气,又将广播声音下调,雨刷极有规律地上下摇着,他注视前方,将车开得四平八稳。

雨势凶猛,又夜幕降临,街上行人不减反多,皆行色匆匆在雨里穿梭,彼时的温渺也不例外。她穿着羊毛大衣和高筒靴,一步步走在雨里,腿蹦得倍儿直,陪伴在身侧的是一个高魁梧的男青年,那人正是秦钦,手撑了伞,立领的外套将遮了下巴。

俩人步履匆匆,因雨大伞小,总有落水淋在肩头,秦钦伸开胳膊将她揽进怀里,笑着解释:“我可不是吃你豆腐啊,我是怕自己感冒。”

温渺也笑,发尖还滴着水,说:“得了吧你,都吃上了还嫌烫,看上天的份上这次饶你,下不为例啊。”

今儿秦钦去医院接她,车撂单位了没开来,赶巧碰上大雨,他们便从医院借了把伞同行。

另一边的季邺南载着老钟,见他睡得实在香,便改了路线,往民族园路驶去,路过地铁时刚好碰上红灯,他百无聊赖看雨幕中来往匆匆的行人,一歪头便看见了地铁口熟悉的身影。

有地方躲雨,秦钦自然先收了伞,滑落的雨水溅了温渺一身,她跳着往后躲,边躲边嚷嚷,季邺南隔太远,听不见她嚷了什么,只看见她笑容灿烂,灵活的身姿左右躲闪,像舞动的精灵,刺了他的眼。

秦钦伸了胳膊,将合拢的雨伞递给她,她站着不动,将伸出手时却被他使坏地抖动手腕,那伞上的水滴瞬间又四处溅开,她尖叫着就着他的手往后推,却被秦钦拉进怀里。

将到此处,身后的汽车急促长鸣,他收回视线,沉着一张脸将车重新驶进大雨里。

一小时后,到家门的温渺赶秦钦走:“秦老师你快回吧,这么冷的天别弄感冒了,劳烦你送我回家真不好意思,改天请你吃饭。”

秦钦却不想离开的样子,说:“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吗,回回都拿请吃饭当回礼,到家门口了也不请我上去坐坐?”

坐什么啊,温渺想,家里很有几个八卦之人,这一坐倒容易,挪挪屁股的事儿,但今后麻烦的可是她,她可受不了天天被叨叨。

于是接着赶人:“我家有什么好坐的,改天请你去茶楼,得,也不用改天了,就明天吧。”

他笑着顺她沾了水的发,被她横着胳膊挡开:“行不行啊,秦老师?”

秦钦也笑,若有似无地耸肩:“随你。”

说完摸了摸她的头,接着便拎着伞走人。温渺哈着气搓着手往里走,小高跟踩得水泥地笃笃响,她边走还边撤了围巾,抖了抖大衣沾的水。那楼道很旧,声控灯也不够亮,昏黄的光晕照在头顶,给人步入上世纪的错觉。她将围巾缠在手里,抬头时被吓了一跳,只见季邺南默不作声站在转角,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神色疲惫,身子板挺得直,脸色却恹恹的,漆黑的瞳孔是化不开的柔软。

温渺瞬间像只警惕的小刺猬:“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没说话,一步步下了阶梯,快到温渺跟前时,她便往后退,将退了几步,却见他倾身而来,她吓得缩脖子闭眼,正欲伸手推开他,却感到左肩一沉。睁眼一看,原是他的头靠了过来,他身上有淡淡的烟火气息,大半个身体靠过来,她有些支撑不住。

季邺南埋在她的肩,深深嗅了一口,鼻息间是雨水的凉,还隐隐夹着淡淡消毒水的味儿。

“去医院了?”

他声音闷闷的,还有淡淡沙哑。

温渺略感不适,却推不开他,只得低低回应。

“他也去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谁?”

他没接话,顿了一会儿才说:“他刚送你回来,我看见了。”

她来气,继续推他:“看见了还问。”

他却赖着不起来,抱着她靠着她,却也不越矩,她在怀里挣扎,他忽然觉得很累,哑着嗓子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语气似请求,温渺一时没再动,四周很静,只余簌簌雨声敲打大地。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说:“渺渺我们和好吧,我太累了,你不要再闹好不好?”

她皱眉,这怎么是我在闹,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把自己撇干净,俩人之间弄成这样,合着你季邺南就没一点儿过错,全是我闹成这样?

她又想起不可能再苏醒的温如泉,心中一时五味陈杂,道:“原来你也会累,其实我早就累了。只怪我醒悟太晚,现在才发现不合适,早以前我真不该招惹你,那会儿你那么烦我,是我太不自觉,没有点儿羞耻心,现在我决定退出,把你原本的生活还给你。”

他伏在她肩窝,喷出的热气钻进脖子,有点儿挠人的痒,说话的声音更像从胸膛里发出来:“你不懂吗,已经越轨的火车若想倒回去,是会车毁身亡的,何况我根本不想回头。你既招了我,就得管着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她正想理直气壮质问他,到底是谁对谁不负责任,他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似自顾自地接着道:“那天在饭桌上我突然离开,是因为郝东升出了车祸,车祸很严重,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从季渊过世,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我…”他长咽一口气,极力隐忍着情绪,顿了顿才又说,“我亲手送他出去,却没能接他回来。”

温渺皱眉承受他的重量,待他说完之后,不温不火地接了句:“我知道。”

他刹那间凝滞,蓦地想起秦钦,他出席了葬礼,早知这场事故,定是他告诉了她。可她既然知道,却如此漠然,她明知郝东升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却毫不关心,只当是过客般,了解了一严重的交通事故。

他终于放手,从她肩上抬头,扯了个笑容道:“我忘了,你早该知道。”

两天未合眼,他除了混乱伤心,还有极度困倦,他也深知这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加之温如泉的事情他都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去调查清楚,自己都不敢承担的结果,又何来勇气和温渺说清楚。

他此刻只觉得累,于是整了整她的衣领,也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便转身离去。而温渺,只注意到了他将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眼里的薄凉悲伤,和无尽孤独。

第四十八章

老钟醒来时浑身酸痛,还未睁眼便先伸了懒腰,胳膊被硬物撞得生疼,他睁了眼抬腿,又被磕到膝盖,捂着腿扫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睡在车里,座椅被调到最低,身上盖着薄毯,他就在这半趟了一晚上。驾驶座上没人,车窗只开了一道缝,他又转头,看见季邺南站在树下抽烟。

接着他开门下车,活动筋骨:“合着昨晚一夜未归?”

他吸了口烟道:“你睡太沉,就没叫你。”

“你呢,怎么醒这么早?”老钟看他脸色,接着问,“你一晚没睡?”

他抬头看天际的太阳,说了句睡不着。老钟想,肯定是他太伤心了,累成这样哪有睡不着的,于是提议找个地方坐坐,按按肩或者捏捏脚,再不然往老太太那去一趟。

他没吭气,往树根下扔了烟蒂,道:“走,去趟玉渊潭。”

老钟讶异:“这么着急干什么,你几个晚上没休息,找个地儿先睡一觉,什么事儿醒来再说。”

他却说:“去那儿也能睡,走吧。”

于是俩人又往玉渊潭赶,季邺南本意是想摸摸秦孝的情况,却碰上同去的季老太。

季老太看见他时很惊讶,说:“怎么这会儿来了?”

他更疑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我一声。”

秦孝自己摇了轮椅从里屋出来,气色红润有光泽,笑眯眯道:“我一个人难免寂寞,把你妈接过来一块儿住,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也省得你两头跑。”

他面上看着挺善,季邺南心里明白,这是变相囚禁呢,老先生想把老太太当作威胁他的把柄。

于是捧了茶,往沙发上一靠,叠了腿懒洋洋道:“这不成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老太太你要敢搬来,回头我烧纸告我爸说你背叛他啊。”

季老太恼羞成怒:“你个死孩子,瞎说什么,今儿老先生请我过来吃饭,顺便聊了聊这事儿,这不正跟你商量了么。”

他眼皮一抬,含着笑道:“商量什么,合着您还真想搬来,怎么,那地儿住腻了?”

“我一把年纪住哪儿都成,没什么腻不腻的,只想着为你方便,你忙起来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那地儿又远,你说你,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吧,睡一觉就走了,连句话也说不上,我要真搬这儿和老先生住,大家不是都方便么。”

正说着,又传来一声音:“依我看搬来挺好,这里环境好,还可以照顾老先生,我什么时候想您了什么时候都能过来看一看,怀柔多远啊,来回一趟半天都没了,太不方便。”

季邺南抬头,看见顾佳靓端了水果出来,他感到很意外:“哟,你也来了。”

顾佳靓扬下巴:“怎么,我不能来?”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抓了顾佳靓的手,邀她挨着自己坐下,说:“你别欺负人啊,她可不是为你来的。”

顾佳靓拿了瓣橘子,边吃边说:“我可不像有些人,亲娘想见孩子,十天半月都盼着一面儿,你不心疼你娘,我还心疼我姨呢,以后你就忙你的,孝顺这事儿交给我,我可不敢指望你能做什么。”

秦孝也捧了茶来喝,道:“那这就说定了,下午我叫人把怀柔的东西搬过来。”

季邺南抬眼看着他:“别介啊,我还没说呢,怎么就定了?”

秦孝淡淡看着他:“你要说什么。”

他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俩住一块儿不合适。”

老太太还以为儿子说的是男女不合适,为避免尴尬,当即便岔了话题道:“这不合适那不合适,我看就你和佳靓最合适。”

顾佳靓正吃着东西,被呛了一口,咳了两声道:“姨你说什么呢。”

老太太趾高气昂:“我说得不对?”

“当然不对。”季邺南接话,“我们俩的关系就像老钟和你,你觉得在一块儿合适么?”

老太太动手打他:“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和你老钟叔一把年纪,别拿我们开涮,没礼貌!”

这话题就这么被岔过去了,老钟暗中看了顾佳靓一眼,那脸色随即黯淡无光,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午饭前,季邺南搭了把椅子在庭院的翠竹下喂鱼,慢吞吞一颗颗往池里抛鱼食,每抛一颗,水里就一阵惊动,后来他一把鱼食没丢干净,人却先睡着了。

顾佳靓从厨房出来时就看着他在树下打瞌睡,于是进屋拿了毯子,却在刚给他盖上时惊醒了他。

她说:“这里凉,回屋睡吧?”

他动了动脖子,说:“我爸那事儿你还查着?”

顾佳靓脸色一冷,顿了顿才道:“你还知道我为你忙着呢,虽然一直没什么进展,但是他手里那点儿东西我都掌握好了,你需要什么回头去我那儿拿。”

他却说:“不用了。”接着,无比认真道,“你也别查了。”

顾佳靓不解:“你什么意思,我为你已经和顾清明闹翻了,这会你突然跟我说不查了,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想把我推开?”

他看着她,问:“那你什么意思,因为你帮忙,我就必须和你在一起?”

她憋着一股气,不可置性地看着他:“认识这么多年,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他放缓了情绪,淡淡道:“就因为认识太久,你想什么我知道。这事儿我们早谈过了,你知道我没那心思,也没给你造成任何误会。”顿了顿,又说,“你趁早转移目标吧,别跟我这儿耗着了,没结果。”

顾佳靓头一次觉得季邺南狠,早以前她撞见温渺因为被季邺南说了几句而眼眶泛泪时,还曾暗喜,认为季邺南永远不会这样对自己。现在看来,不是他不想这么决绝地和她说话,只是凑巧没必要而已。

她不甘心,哽咽道:“跟我这儿没结果,你和温渺就有结果了?”

他没说话,脸色不太好地盯着她。

“她能做到的我也不差,我不比她少爱你,在她出现之前我早就爱上你了,为什么她行我不行?”

季邺南淡淡道:“她不一样。”

她问:“哪里不一样?”

他说:“我爱她。”

虽然声音很小,语气很淡,但顾佳靓还是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她站在院里,旁边是一小池塘,有轻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她觉得自己真是作践,明知是这结果,明知早在当年他因为找不见那个他张口闭口都讨厌的女孩儿而大发脾气时,就已经爱上了她。

顾佳靓红了眼睛,在风里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转身离去。季邺南就着手里的诱饵,又开始喂鱼,这回倒是一点儿困意也没了,只是机械地一下下往水池里丢鱼食,他面色平静又沉重,躲在墙角的季老太看不出他再想什么。

于是慢吞吞走过来,轻声说到:“这可是我头一回见你俩吵架,你怎么能那么说她呢,她该多伤心啊。”

季邺南眉毛一拧:“您这什么毛病,又偷听。”

老太太辩解:“我哪是偷听,刚从这儿路过就见你俩吵起来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也感到这回真不一样了,独自思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试探道:“那温渺是谁?”

季邺南斜眼看过去,她又急于辩解:“我之前不知道,不刚才听佳靓提了才想起么。早以前你爸还在那会儿,我就听老钟说过这名字,当时没太在意,以为又是你那些不着调的女朋友,刚才她那一说我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人。”

他没吭气,老太太看了看他的脸色,接着道:“你要真喜欢,就带回来让我见一见,这么藏着掖着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会把你往别人那儿推。虽然我很喜欢佳靓那孩子,可都这么多年了,我看你对她也没那意思,强扭的瓜不甜啊,不成就拉倒吧。倒是这温渺,你抽空带她回来一趟,让我见见她,也正好和你爸交个差,了了这桩事儿。”

他闷闷地,老半天才回了句:“再说吧。”

他娘彻底懵了,刚在别人面前不还说爱么,怎么真让他带人回来,他还不乐意了。

第四十九章

温渺下午约了医生,那人是秦钦介绍的,对温如泉的病情虽没表示出乐观,却也提出一些先进的解决方案,温如泉这状况很严重,加上年纪大了,再醒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尽管如此,那大夫却给了温渺鼓励,至少就目前来看,温如泉的生命体征十分稳定。

她为此情绪高涨大半天,刚才又接了秦钦的电话,说是马上就到。于是她开心地跑去电梯口等,眼看着电子屏上跳动的数字,心底也跟着默念,刚念到六,叮咚一声电梯门开,玉树临风的男人穿一件藏青羊绒大衣,深色丝绵长裤,眼里的情绪是化不开的浓郁,嘴角的线条呈冰冷的弧线,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抖擞。

温渺刚刚放大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瞬间觉得咬肌发酸,情绪刹那间就变了。

季邺南看着她,从电梯走出来:“在等人?”

她没理他,他嘴角扬了笑容:“看见我很失望?”

有一种了解大概就是这样,因为太熟悉,熟悉到深入骨髓,所以对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都了如指掌,季邺南对温渺就是这样。她生气时眉毛会往中间挤,嘴巴微微抿着,眼里藏不住情绪,即便全是怒火,他也能从中看出她的无奈和不舍。

她爱时笑容灿烂,恨时伤心欲绝,不管什么状态,总是生动活泼,丰富多彩,那般浓烈的感情绽放,只为他一人。面对温渺,季邺南从未想过把上一辈的恩怨说给她听,她是在花丛中奔跑的精灵,是在秋千上数星星的仙子,是那种买一包糖会苦恼怎么才能你一颗我一颗分配均匀的小姑娘,纯如轻飘飘的棉花糖,沉重不太适合她。

这段时间他们好像调换了立场,温渺像当年冷冰冰的他,他却成了当年追着别人跑却不受待见的那个。这种体验对季邺南来说很奇妙,当年他一直想不通温渺的厚脸皮,想不通为什么她被人拒绝无数次,却能够无数次保持屹立不倒,并且抓紧追逐,还乐此不疲。如今倒有几分明白了,若是喜欢一个人,只看着她就是开心的,哪会计较对方是什么脸色。

她别过脸,不太开心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说:“几天不见,想了。”

她顿时无语,他搁她家楼下愤然伤心头也不回说走就走的那晚,好像就在前天吧,说得好像过了很久似的。

“温渺。”她闻声抬头,听见他问,“我们是时候好好儿谈谈了。”

“没什么好谈的。”她冷着一张脸,“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季邺南盯着她,觉得好笑,这姑娘怎么这么爱跟自己较劲呢,于是说:“你明明爱着我,还非要装讨厌,你累不累?”

不等她语言攻击,他又道:“你想跟我分手,因为你认为是我们在一起才导致你爸出了事儿,可你自己明白这之间到底有没有直接关系。”

将说到这里,她抬头反驳:“你别自以为是,我想跟你分手,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太累,跟我爸没关系。”

他盯了她一会儿,认真问道:“真没关系?”他态度认真,温渺没立即接话,他又说,“你是怪我还是怪你自己?”

俩人气氛正古怪得僵硬,只听叮咚一声,电梯门又开了,温渺竖了耳朵,听见厚重的脚步一声声传来,偏头一看,正对上秦钦不善的眉眼。

“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问的是季邺南,浑身上下透露着火药味。

季邺南转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看我女朋友,怎么,需要和你报备?”

秦钦笑出来:“季处,这样下去你不后悔?”

他也笑着看他:“我的选择,从没有后悔这一说。”

说完也不气恼,拍拍温渺的头:“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记得吃饭。”接着,指了指秦钦,“想吃什么,让他请。”

说完便进了电梯,从容不迫地离开。

温渺爱季邺南,却也恨他,恨他对自己的了如指掌,恨他自以为是的笃定,可偏偏他确定的事儿又都是对的,就好比他能全身而退不在乎秦钦和她单独相处,是因为他知道她并不爱秦钦。

她讨厌这种被动,季邺南像是她的魔障,一生都解不掉的魔障。她想起前儿倪翼说她和秦钦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她忘不了季邺南,当时她气急败坏,口口声声说已经爱上了秦钦。

倪翼却说:“拉倒吧,是谁成天茶不思饭不想,没事儿搁小屋里偷看人照片,都想成这样了,还装呢。”

她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儿跳起来揍人:“倪翼你小人,你有偷窥癖吧,成天不着家,一回来就偷窥别人。”

倪翼眼也不眨:“你别转移话题,人活在这世上,骗谁也不要骗自己。”

就这样,只轻轻松松一句话,她便像霜打了的茄子,垂头丧气。有时候温渺怀疑自己老了,她想尽办法靠近秦钦,就像当初靠近季邺南一样,可行为靠近了,心却跟不上。她也怀疑过是因为秦钦不如季邺南性格冷淡,激不起她的兴趣,可事实上秦钦也像季邺南一样,和他接触时,总能感觉到距离,不同的是,她再也没有心思去缩短和别人之间的距离。

这之后,季邺南的确忙起来,他先在光明桥附近找了一地儿,把老太太秘密转移过去,怀柔的房子却不动声色继续租着,接着他又请几个做生意的老板吃饭,那几位老板生意不小,均在教育机构投资股份,请他们吃饭的目的,是说服几人撤资。撤资这事儿和玉渊潭的老先生秦孝沾了些关系,老先生近年侧重搞教育,在这一块花了心思,也费了不少血本。

季邺南把矛头转向他,并不单因郝东升死前攥在手里的那个秦字,当初葬礼之后,他亲自去了郝东升的办公室,在一堆报票的夹层中找到了近半年经他手的关于秦孝的每一项财务支出,很多账目记得不是特别明确,唯独一项很清楚写着:三环东南面拆迁地以每平2万转给某贸易集团,五百平共计1000万。

那地儿市价远不止每平2万,这老家伙居然以如此低的价格转出去,和面上传的经正规手续承包出去的价格完全不统一。私人收受贿赂,再以低于平均水平价格转让土地这种事儿在贪官这个圈子很常见,几乎成了捞钱的必备过程。

季邺南几乎能猜中郝东升留着这些证据的目的,近半年他倒戈到自己这边,时不时话里有话提醒他几句,比如他忽然某一天提出,要帮他寻找杀父的证据,那时候季邺南没在意,更没想到他连谁是凶手都没查到,郝东升却提出要直接寻找证据,他还在他面前说说什么人心不可测,最想感激的人极有可能是伤害自己最多的人,再比如车祸发生的前几天,郝东升打电话说回去后告诉他一天大的秘密,还说他找到了季渊死亡的真相,以及掌握在手的大量证据。后来车祸发生,他身边却没留下任何资料,只余攥在手心的半张纸屑。

根据这情况季邺南自然已猜得*不离十,他当下的感受远不能用痛恨来形容,他追随多年感激多年的老先生居然极有可能是杀父仇人,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又觉得这世界太荒唐,那感觉太错综复杂。而对于郝东升来说,背叛秦孝时他早想到了生死,所以留了心眼儿,把他这些罪证纪录下来。

季邺南不动声色,暗中调查,并且因此第二次找上季邺岷帮忙。

第五十章

商界的人他并不特别熟络,为这事儿先请季邺岷吃了顿饭。好长时间不见,季邺岷依旧是那日理万机的总裁,喝茶时季邺南抬眉瞅了瞅他,道:“你胖了。”

他伸手摸摸脸,应景道:“好像是,最近伙食不错。”

季邺岷本身很瘦,所谓的胖,也仅是两颊不再凹陷,颧骨不像以前突出而已。

“你发生什么事了?”

季邺南继续喝茶,说:“没什么。”

“那怎么突然把老太太接走?上回我去怀柔吃饭,落了一东西,昨儿专门抽空去拿,却找不见人,找房东一打听,房费还交着呢,也没听说搬。你玩什么呢?”

季邺南很意外:“你什么时候跟老太太走这么近,我怎么不知道。”

“不然呢。”季邺岷笑,“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长胖?她隔三差五叫我过去吃饭,不长点儿肉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的汤。”

其实从季渊死后,季老太一直有心撮合兄弟俩,她是赞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但这俩的关系很微妙,要说斗智斗勇互相争强好胜也罢了,他们偏偏各不相干,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像两条不交接的平行线。

季邺岷对季渊没什么感情,因是长子,季渊对他从小要求过严,养成了他隐忍的性格,好与不好都自己默默消化掉,后来季渊再婚,他有了后妈,还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加上季渊自知从前用在他身上的教育方式是不对的,又对季邺南非常好,这就使他们的关系更加疏远。

所以季渊去世这事儿,对季邺岷来说,并没多大影响,虽知其是遭人陷害致死,却没多大心思去追根朔源。季老太待他一直小心翼翼,他们在季家只共同相处了半年,那之后季邺岷出国念书,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们共同生活过。

可就那仅有的半年,季老太却给季邺岷留下很深的印象。首先她不像传说中的后妈,她从不见风使舵,不会面对季渊是一套,面对他又是一套,可她也并非什么多愁善感的圣母,没干过对他嘘寒问暖,过于关切之事。她做的,仅是陪着他,在他独自看书画画时,在他看电视玩游戏时,她总会放一杯热水在他附近,然后默默陪着,从不干扰,却一直存在。

那时候他对这个继母的感觉,仅是不怎么讨厌。后来季渊过世,不知她是因为寂寞,还是因为同情,或是念着季渊的份上,总是叫他过去吃饭,一开始季邺岷当应付,后来渐渐成了习惯,虽不叫她妈,却也能时不时和她说上几句话。

前几天会把东西落怀柔,是因为他病了一场,临走前人还迷糊着,丢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话说当时他自己并未察觉,只觉得吃过饭后犯困,便去房间休息,也不知一觉睡到几点。醒来时,季老太正用手摸他的头,喃喃道:“我说怎么今儿睡这么久,往常这个点儿你早走了,你发烧了,不舒服怎么不跟我说呢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