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声音显然表露出了努尔哈赤那激荡的心情。然而,说他是求情也好,求饶也罢,那一切试图挽回的努力仿佛都挽回不了李如松冷硬的决意。而就在这时候,隔壁屋子里传来了清清楚楚的舀水和泼水声,继而就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尽管因为被堵住嘴发不出声,但努尔哈赤还是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收缩了一下,因为接下来,那边又继续传来了鞭子着肉声,惨哼声,冷笑声,端的是一场听觉的盛宴。

“大公子如若肯放过我弟弟,我什么都愿意做,恳请大公子放过他!”

面对这再一次的恳求,李如松只是问出了清清楚楚的一句话:“到底速儿哈赤匆忙回来,给你传了一句什么话?”

是说还是不说?不说舒尔哈齐恐怕要受尽折磨,而说出来,舒尔哈齐无意中窃听到那样的机密,他们兄弟说不定就会立刻送命!但是,舒尔哈齐不过十岁,能够挺得了多久根本就说不准,万一他现在咬紧牙关不说,到最后舒尔哈齐却终于说出来了呢?而随便找一个理由糊弄,兄弟之间又没事先对过口径,这怎么能够骗得了李如松?努尔哈赤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终于,他毅然决定,豁出去把舒尔哈齐透露的事情扔出来求证,拼死搏一搏!

可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声惨呼,紧跟着那屋子里似乎是好一阵骚乱,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个家丁从里间出来,身上竟然溅了不少鲜血。那家丁来到李如松身边,满脸惊惧地低声说道:“大公子,那小子说是要招供,但小的拿出堵嘴布之后,他却突然咬断了舌头!因为之前人已经连番用刑,极度虚弱了,这回又是大出血,还在挣扎之中碰到了头,所以……所以……”

李如松登时勃然大怒,一拍扶手霍然站起身来:“废物!什么都没问出来就让人死了!”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只觉得心里一片绝望和悲凉。祖父重视的是利益,父亲更是凉薄至极。娶了身后站着哈达部贝勒王台的继母之后,哪怕当初外祖父王杲还在的时候,父亲就把他们兄弟当成了可有可无,外祖父王杲如今已经死路一条,谁还会在乎他们?他只有舒尔哈齐这样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从古勒寨被破之后,兄弟俩就竭尽全力用所有的勇气和智慧,找到了一条艰难求生的路。如今已经到了辽阳,抚顺已经不远,可舒尔哈齐却死了,死了!

那一瞬间,他垂着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若非被五花大绑,背后还有人死死按着自己的肩膀,若非他知道此时此刻抗争只是徒然送命,他恨不得弹起身来去和那可恶的人拼了!可是,他只能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用指甲掐在掌心的那种刺痛来提醒自己,要留着有用之身,一定要先把眼下这一关给过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因此,在瞬息之间,他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竟是直接倒在了地上,仿若被这个噩耗给惊得昏死了过去。

“大公子,这……”

“还愣着干什么,泼醒他!”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努尔哈赤就只觉得一瓢刺骨的凉水兜头浇下,打了个激灵的他立刻装作是刚刚醒来的样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后,他艰难往四周围看了看,仿佛是意识到了眼下的处境,立时用嘶哑的声音低吼道:“大公子,我自从侥幸入了总兵府之外,从来都不敢多问一句,多走半步,您就这么信不过我?我刚刚不肯说,是因为大公子的家丁之中,有人收过王杲之子阿台的好处,我不敢说!

阿台是我们兄弟的舅舅,那人因为手头缺钱,收了好处打算助我们逃出抚顺关外,换取十匹马。弟弟因此心动,又年纪幼小耐不住性子,想要趁着大公子和汪公子都不在的机会单独和我商量,看看如何逃跑,却没想到我身边有人看着。我那时候就对弟弟说,那个大公子的家丁若能够为钱财背叛大公子,又怎知不会害我们?更何况,我们能够脱出战俘营,大公子又奏请大帅减免了十岁以下孩童的劳役,我们这一走,不就成了没信义的人?”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已经是血泪齐流,整个人完全趴伏在地,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我之前没说,只是为了保全想要逃跑的弟弟……而且我又不知道小齐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小而被人骗了,以至于认错了人,怎敢没有证据就随便指称大公子身边的家丁有异心!”

“好,很好。”李如松咬牙切齿地迸出了几个字,这才冲着身边那个家丁头子问道,“你怎么说?”

“绝无可能。”那家丁头子说是李家家奴,身上却有把总的官职,此刻想也不想地回了这四个字后,却仿佛惜字如金,再不多说了。

努尔哈赤情知自己这一番真情流露已经够了,若是真的一口咬定,死死追查李如松身边的家丁之中有人背叛,只会让自己今后寸步难行,因此只是抽噎,却也一样不敢再画蛇添足。屋子里这说不出的僵持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只听得主位上的李如松发出了一声嗤笑。

李如松突然不想依样画葫芦再试另外一次了,当即开口说道:“世卿,你把人带出来吧。”

努尔哈赤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称呼,不由得为之一愣,等到勉强用双手支撑直起身,他就发现汪孚林打起门帘从里屋出来,而在他身后,两个李家家丁服色的壮汉正把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架了出来。就只见其身上血迹斑斑,脸色委顿,但问题在于,人眼下还活得好好的!面对舒尔哈齐“死而复生”这一幕,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正待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不防汪孚林突然冲着自己呵呵一笑,紧跟着回头吩咐了一句。

“把小齐身上的衣服都扒了,然后打盆水来。”

随着汪孚林这一声令下,努尔哈赤就只见舒尔哈齐身上的衣衫一下子被扒得干干净净,紧跟着一瓢瓢凉水从头浇了下去。须臾之间,他便发现,刚刚还血迹斑斑仿佛遍体鳞伤的弟弟,此时此刻身上除了某些斑驳旧伤,就是某些淤痕,几道鞭痕,再也没有什么过分受刑的痕迹。到了这份上,要是他还不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那就真的是猪脑子了!他只觉得一颗心猛然完全抽紧,当看到舒尔哈齐脸色苍白,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时,心下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就算听到他刚刚胡诌的那些话,舒尔哈齐也应该不会乱说的!这个弟弟是什么性格,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事后只要找机会设法对其把利害都说明白,应该就能挽回刚刚在乍闻死讯的痛苦之后,把所有事情都一股脑推在舒尔哈齐和所谓的泄密李家家丁身上这点疏失。

李如松斜睨了一眼咬着牙没露出瑟瑟发抖之态的舒尔哈齐,淡淡地问道:“真是你大哥说的这回事?”

舒尔哈齐沉默了足足许久,就在努尔哈赤只觉得后背心都快被汗湿透的时候,他才听到一个很轻的字:“是。”

“那个人是谁?”

“我没看清楚。”舒尔哈齐勉强回答了这五个字,随着身边人放松了钳制,他竟是就这么瘫坐了下来,脑袋深深地耷拉着。

李如松冷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我行前就再三重申过父亲严命,既然速儿哈赤非要违反,那就怪不得我了!来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眼看两个家丁架起瘫坐在地的舒尔哈齐就要往外走,努尔哈赤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却仿佛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一言不发的舒尔哈齐已经被拖到了门口的时候,他才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李兄,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再说之前他在我那里,因为这性子执拗,差点伤过我,又出口骂人,我一时气不过让人整治了他一顿,那些脾气大的粗汉估计平日也没少给他苦头吃,毕竟不比李兄对人的厚待,他有这逃跑的念头不足为奇。我知道李大帅军法如山,可能不能宽容这一次,饶他一条性命?而且接下来还要赶路,略施薄惩就行了。”

努尔哈赤做梦都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会救舒尔哈齐!他一直都被李如松命人严严实实地与人隔离,但这么多天来仔细观察和倾听,隐约也知道这位汪公子是朝廷一位高官的子弟,就是这么一个差点死伤在舒尔哈齐那次纵马之下的贵公子,之前据他所知一直都在折腾他那个弟弟,眼下怎会这么好心?

李如松压根不相信什么家丁中有人私通王杲之子阿台的鬼话,但刚刚那场戏蒙骗这两兄弟他觉得绰绰有余,因此也并没有太怀疑努尔哈赤兄弟俩还是说了假话,只觉得有人借此让自己怀疑家丁忠诚,分明居心叵测。再说人既然没跑,网开一面也不过分,他就顺势给了汪孚林一个面子。

“既如此,拉下去,鞭二十,另外三十记在账上,等回了广宁后再说!”

第五六五章 收服的第一个

二十记鞭子挨在背上,看似纵横交错,皮开肉绽,但不过十岁的舒尔哈齐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最后挨完之后昏厥了过去。因为李家那些家丁都是最熟悉这些的,行刑之前给他的腰部以下围了硬牛皮的围裙,伤的只是背,从理论上来说,不会影响骑马赶路,而且用刑的家丁知道他受不起,减了五分力道。可当他被架回房中,清洗创口上药的时候,仍是被那锥心疼痛给刺激得从昏厥中清醒了过来。

“唔……”

“挨打的时候倒是硬气,上药的时候倒知道疼了?活该,随随便便跑出来个人和你说能带你逃跑,竟然就信?蠢货,要不是小官人求个情,你就死定了!”赵三麻子一面说,一面手脚麻利地将手中药膏敷在那一道道清理过创口的鞭痕上。见舒尔哈齐死死拽住了身下的床单,再也不哼一声,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以后长点记性,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运气的。后头求情也就算了,前头要不是小官人对李大公子说只做个样子吓唬一下,你早就被用刑活活拷问死了!”

李二龙这会儿却跷足坐在靠背椅子上。今天傍晚在酒楼的事情是他按照汪孚林的吩咐设计的,统共知情者就只有他自个,那所谓带着酒意的一问一答,也是他一个人用了假声自导自演的,就连舒尔哈齐那时候会突然腹痛如绞,那也是他动了点手脚。只不过,虽说讨厌这个做事偏激狠毒,嘴巴又很坏的小家伙,再说又是异族人,可看到刚刚这般血肉横飞的惨状,他还是有一点无奈。

毕竟,之前他与其说是整治,还不如是整蛊,让人有苦说不出,相形之下,鞭刑却是比军中捆打更血肉横飞的私刑。所以,最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一想到努尔哈赤在得知弟弟的“死讯”之后,能够最快速度找到把自己摘出来的办法,而且还用昏厥充分表示出了自己的悲戚,他就觉得眼前这个小子挨的这顿打着实好没有来由。然而,即便是他这个设计者,仔细想想却还是满头雾水,不明白汪孚林究竟要借此要做什么。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他双腿一伸站起身来,到了炕边上一站,见赵三麻子还在那骂骂咧咧地上药,而咬紧牙关的舒尔哈齐已经满口鲜血,看不下去的他随手掏了块帕子往其嘴里一塞,这才在那脑袋上拍了一下:“忍不住就直说,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从辽阳到沈阳这段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你自己知道后果。还有,你大哥这次可被你连累得不轻,你挨过那顿之后,他也被拉出去抽了五鞭子……你要聪明就别再连累他。”

这是按照汪孚林的吩咐说的,李二龙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吩咐做。此话一出,他敏锐地注意到,舒尔哈齐那张脸似乎更白了些,接下来也就没有再继续画蛇添足,而是径直出了里屋,努努嘴事宜连日来和舒尔哈齐相处最多,又精通番语的范斗进去看着,自己则去把这里的情形如实禀报给了汪孚林。

今天这一折腾就是半宿,明天是肯定不可能启程上路了,因此汪孚林交待了李二龙小心看护,等人告退之后,他方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李如松那边的情景他压根没有去费心去打探,想来李如松绝不会因为这女真两兄弟的话,就随随便便去整顿自家依赖如长城的家丁,看看究竟有没有内奸。

说实在的,那时候他在里头仔细观察努尔哈赤的表情,瞅准时机放出了“死讯”,不过真没想到努尔哈赤的表演非但精彩,而且还急中生智瞎掰了这么一个借口。果然,人活着的时候,自然相依为命的弟弟很重要,但人既然死了,那就是自己的死活最重要了。虽然不能说立时三刻就能够离间这相依为命的两兄弟,可一根刺扎下了,他就不会任其轻易拔除。毕竟,在李如松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且,虽说没能把李家人的真实心意给立时三刻试探出来,但却也试探出了一点东西,那就是李家人果然对兄弟俩的容忍度颇高。看来,养着人大有用处,这是可以确定的。

只不过,打着呵欠的他刚回里屋,打算上床搂着妻子好好睡个觉,外间屋子里突然又传来了碧竹的声音:“小官人,门外有人敲门,说是阿哈。”

碧竹的称呼时而姑爷,时而小官人,端的是根据人物场合变化多端,汪孚林不但不在意,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当初小北要纠正称呼的时候,还被他硬是拦了。此时此刻,听到她通报的这么个人,汪孚林却不由得大为意外。他想了想,就回身走到床前,见小北已经侧身朝里睡去了,他就笑着把人硬是扳了过来,在那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轻声说道:“你先早点睡,不用等我。”

眼看汪孚林这就转身往门外去了,小北登时没好气地转身面对着外头:“谁要等你,眼睛一眨就能想出不知道多少坏主意,谁犯了你谁倒霉!”

在她看来,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只是之前在那跑马场的设计中大大得罪了汪孚林,即便是汪孚林提到过别的缘由,可她还是不大相信,之前三个素昧平生的人之间可能会有多么大的恩怨?更何况那俩还小呢,固然有些急智和机敏,可怎可能像汪孚林当初那么大年纪似的妖孽?

这么大半夜的时候来见汪孚林,阿哈显得非常局促不安,尤其是看到女装打扮的碧竹,他更是把脑袋垂得低低的,生怕看到了不该看的地方。直到人避进了里屋,而汪孚林则是坐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用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公子以后离开辽东的时候,能不能够把我也一块带走?”

“为什么?凭什么?”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阿哈却是面色苍白,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说道:“我不想像从前在建州那样当奴隶做牛做马,什么时候都怕一个不好就连命都没了。也不想被人当成战俘,当成牛马一般被驱赶了去做这个做那个,或者像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那样,因为一点小错就险些丢脑袋,然后被打得死去活来。我……我想知道自己活着还能有什么作用,我想改掉阿哈这个名字,我想做个人。”

能够从当初恭顺到极点,奴才长奴才短,连名字都是最低贱含义的阿哈口中听到这样的词句,汪孚林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些是谁教你的?”

阿哈顿时扑通跪了下来,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李大叔很照应我,从来没把我当成奴隶,他还说起我娘……他说如果我娘没有被掳掠到古勒寨,一定会找个好男人嫁了,一定会和爹一起疼我爱护我……”不知不觉,他已经泣不成声,竟是整个人都伏在了身上。

“我想过是不是留在辽东当兵,可我努力想和李大公子身边的那些家丁说说话,聊聊天,他们却都把我当成女真奴隶崽子,根本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在辽东总兵府的时候,走到哪都好像有人在后头指指戳戳,只有公子和身边的人对我和气。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所以,希望公子能够大恩大德,带我离开辽东,离女真远远的,也离我娘的故乡远远……我这样没什么要紧的人,又不像那两兄弟,李大帅肯定无所谓的。”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确定,让李二龙带着这小子确实一点没错,那些浙军老卒和附庸李家的那些家丁不一样,他们打过仗,有过被人捧上天的时候,却也受过冷遇,跟了他之后依旧保持着该谨慎时谨慎,平时则大大咧咧的习性,很适合去矫正一个少年奴隶的个性。然而,他仍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哂然一笑:“你刚刚只说了为什么,还没有回答我的后一个问题,凭什么?我到辽东只是转一圈,凭什么为你去向李大帅又或者李大公子开这个口?”

“我……”阿哈只觉得一股寒风瞬间卷过身躯,整个人都快冻僵了。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直起腰说道,“我熟悉抚顺关外……”

“总算记起来了,要不是因为你这句话,当我怎么会要了你过来?”汪孚林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先起来说话,我不是你从前的那个主人王杲,没那么多破规矩。我先问你,李大帅当初破古勒寨的时候,是什么情景?”

自从汪孚林要了阿哈过来,少说也有二十来天了,可一直都没问过这个,拖到今天把人彻底收服了才问,自然是为了获得更准确的消息。当从阿哈打听到了种种细节,他终于确定了张学颜的话,那就是李成梁攻破古勒寨时,王杲已经率领一部分人马突围,斩首功中除却战死的来力红和一部分女真人之外,其余确实有很多老弱妇孺,所以张学颜让他去招抚什么女真降人,人数还要六七百,真的很坑爹。

在沉吟了许久之后,他又开口问道:“据你所知,和你这样带有汉人血统,而又在那边被人奴役的阿哈有多少?难道就没人试图逃跑过?”

“有……”阿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苍白,好半晌才低声说道,“但玛法……不,王杲从前在人前就说过,但凡逃跑的阿哈,不是被抚顺关将拿住,遣送回去,然后被活活打死,就是被人扣住藏下当成佃户,然后在有战事的时候割下脑袋充当斩首功。除非运气实在太好的,否则逃到辽东的地盘也就是一个死字。所以不到活不下去了,没有什么阿哈敢逃跑!”

第五六六章 汪沈密商,如松试探

当阿哈走出屋子,踏着夜色回自己那屋子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这辈子都没那么轻快过。不,从现在开始,他就已经不叫阿哈了,那个被建州女真的厄真贵人们呼来喝去当笑话似的名字,不会再一辈子跟着他。汪公子问了他母亲的姓氏,得知是姓王,便给他起了一个简单好记的名字——王思明。身在女真,却依旧心思大明故土。汪公子还承诺,他日等再回到广宁的时候,会设法把他要过来,即便不能,他也平生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母亲还在的时候,叫过他什么小名,他完全不记得了,甚至在那繁重残酷的生存压力下,他连母亲的样貌也已经不大记得了,能够记得王姓,那还是因为这只是一个最最简单的讯息。而母亲提过的祖籍何处,家里的其他情形,他也没有了任何印象。可有了这样一个名字,他终于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归属感。更何况,汪孚林还交给了他一个任务。从今往后,那个今天刚刚挨过打的速儿哈赤由他看管。而只要他有本事,这一路上可以去向任何人学武艺!

次日一大清早,当范斗被汪孚林叫过来,得知改名王思明的阿哈接替了自己原本的任务,而他则从现在开始每天教习汪孚林番语,他自然兴高采烈。毕竟,这总比看着个女真战俘小子重要多了。虽说不明白汪孚林对这些番语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可这是他最精通的东西,教授的时候可谓竭尽全力。一个半时辰的教授完毕之后,他正要告退离去,却不想汪孚林突然丢了一样东西过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抄,却发现是一本书。

“那是三字经的字帖。你出去和碧竹说一声,让她给你找点纸笔。我记得李二龙是识字的,你可以跟着他去学学读写,再告诉其他人,谁要是愿意,闲的时候也可以一块学,包括王思明。谁要是本来就读写不错,也可以一块当个先生。不过现在这都是权宜之计,等回京之后我再另外找个人教你们。”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范斗一直自卑说是出身沈阳大族,却因为家境贫寒不能读写受尽欺辱,此时此刻直截了当跪下磕了个头,继而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外间就传来了他和碧竹说话的声音,其中最多的便是反反复复谢了又谢,汪孚林在屋子里听着不禁莞尔。

昨夜那场风波,沈家叔侄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沈有容觉察到端倪的时候却又已经晚了,被叔父沈懋学强行摁在屋子里不许探问。因此,范斗前脚一走,沈有容后脚就进了屋子来,问的自然是那究竟怎么一回事。可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沈懋学的声音。

“汪贤弟吗?士弘是不是在你这里?”

汪孚林见沈有容一副被抓了个正着的懊恼样子,就起身出了门把沈懋学迎了进来。沈懋学一进屋子就没好气地说道:“我就知道他是上了你这来问东问西,别理他。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好打听的,又不是那些包打听的三姑六婆。”三两句话把沈有容一肚子疑问都给堵了回去,他又不由分说地吩咐道,“那边钟南风他们几个正想找你练手,你快去吧!”

明知道叔父这是为了打发自己离开,可沈有容又不是善于跟长辈死缠烂打的汪孚林,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磨磨蹭蹭走人。

等到把侄儿强硬地轰走,沈懋学就没了刚刚那副刻板的叔父样子,而是对汪孚林说:“汪贤弟,这事情论理我不该说,但李大帅在辽东固然功勋彪炳,但有些名声不如戚大帅那么好听,比如短短数年之内,门下就出了好几个将军,包括那位辽阳副总兵等等。而且有人说,他杀敌从不赶尽杀绝,而是割草一般割一茬,长一茬,再割一茬。所以,能在他手里没被杀了算成斩首功的战俘,肯定另有用场,你最好别留在身边。”

竟然现在这会儿李成梁就如此名声在外了,连沈懋学这样的东南人都知道,可就这样,李成梁却还能够屹立不倒!

因为此前沈懋学的一再要求,汪孚林已经把沈先生这个称呼改成了沈兄。此时,面对沈懋学这好意提醒,他当然不会不领情:“多谢沈兄,其实要不是张部院非得给我派了那么一桩麻烦差事,我也不是非得把人留在身边。你在南边应该也听说过这位张部院精明强干的名声,他在一任县令后就擢升工科给事中,然后一直在各种兼领兵备事的道台任上。他这人执法严明不容情,虽说我不是他的属下,但他托付的事可以做不到,却不能不去做。”

否则天知道深得张居正信任的张学颜会放出什么幺蛾子来!

沈懋学这才想起汪孚林肩膀上还硬是被压了个沉甸甸的担子,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还不等他继续说什么,却只见汪孚林突然站起身来,随即来到了他的身侧。不明所以的他也跟着起身,却只听汪孚林就这么侧站着,低声对他说道:“所以,我有了个隐隐约约的想法,还请沈兄你帮我参详参详……”

直到汪孚林说完,沈懋学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最后沉声说道:“历来九边被掳走的军民,到了虏中都是做牛做马,一百个人当中难得有一个人逃回故土,你把主意打到这些人身上,确实比单纯的招抚女真降人要容易。但若是光靠范斗和那个终于扭转了性子的阿哈,只怕还不够。你听我说……”

一整个上午,汪沈二人从起初的粗略商谈到打开地图指指戳戳,差点把一张好端端的地图给画烂了。小北悄然出来时,发现两人都没发现,干脆就出了门去,吩咐碧竹看好门户,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自己却出去看沈有容被人车轮挑战的热闹了。

离开辽阳的时候,汪孚林分明发现,协守辽阳副总兵曹簋有一种送瘟神的如释重负感。想来这应该不是冲着李如松的,而是冲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毕竟,此前那一场风波虽说没有蔓延开来,可也着实闹得很不小。

等到一行人启程,王思明带着舒尔哈齐同骑一骑,靠着把人绑在自己身上,这才让那个至今昏昏沉沉的十岁小子坚持了下来。饶是如此,当午后暂停歇息的时候,舒尔哈齐被李二龙一把拎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软得和一滩烂泥似的。

被挟带在李家家丁中的努尔哈赤忍不住往舒尔哈齐那边看了一眼,见有人喂其喝水,甚至还有人剥下弟弟背上的衣衫查看伤情,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这本来应该是他这个当大哥的应该去做的事情,可现在却被严格隔离了开来,他甚至连想要解释一下前晚的事情都找不到机会,到最后只能索性不去想。

作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的孙子,对于官道前方的沈阳,他比辽东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熟悉,因为那距离建州女真最近,也不知道有多少建州的族酋觊觎过那座城市,每一张地图上,沈阳所在的位置都被画上了一道一道的红圈圈。

沈阳和辽阳不同,这里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沈阳中卫城,官阶最高的沈阳游击驻扎在平虏堡,内中驻军二百七十人,静远堡是三百四十一人,而上榆林堡则是四百缺一个。至于沈阳中卫城中的驻军,也同样还不满一千,由沈阳守备揽总。也就是说,不包括抚顺所,沈阳周边这一城三堡的备御体系,是靠不到两千的兵员支撑起来的。而洪武十九年年,沈阳地区的沈阳中卫和沈阳左卫初设的时候,足足调去了河南兵马一万零三百余人。

粗粗一看,眼下的驻军似乎很少,和一卫额定五千人的最初人数相差甚远,但考虑到辽东军民从嘉靖之后逃出去又或者被掳掠的越来越多,最夸张的时候足有三分之二逃亡,全靠戍边者补充,能有如今这样的人数,已经是这些年苦心经营的结果,相比当初李成梁和张学颜上任之前已经好转了不知道多少倍。

也正因为这里已经接近整个辽东前线最紧要的位置,沈阳周围虽然有不少民田军屯,但放眼看去,种地的农人几乎人人带刀,听到路上马蹄声时也格外警醒,只在发现那一面高高打起的李字旗帜时,紧张和警惕立时变成了一片轻松,甚至还有好事的奉承者在那挥舞手臂叫嚷道:“沈阳太平!”

这一声顿时引来了乱糟糟的附和声,一时沈阳太平的呼声此起彼伏,汪孚林便笑着对身边的小北说道:“辽东此前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民不聊生,军卒逃亡,现在辽东不说别的,至少这四点就大有改观,真应该叫朝中某些最喜欢挑刺的科道言官来看看这一幕。”

对我说这个干什么?这话算是给李家人脸上贴金,你该对李如松去说啊!

小北正在暗自嘀咕着,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要是朝中都是如世卿你这样的明理之人,那辽东文武,上下军民的辛苦,也就都值得了。沈阳在望,大家在此休整一晚,接下来直奔抚顺所,后日午后申时左右就能到抚顺关了。我要留在沈阳先办点事情,弟妹,万一世卿在抚顺马市上万一遇到什么不讲道理的,尽管先打了再说,要知道母亲可是把你当成女儿看的。”

此话一出,小北方才心里咯噔一下。这一路李如松形影不离,那架势分明像是要直接送他们到抚顺关上,现在却说要逗留沈阳,这又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她就只见汪孚林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仿佛对这样的遭遇早有预料。

“多谢李兄!之前一路多亏了你,接下来既然到抚顺关已经没多远,我们自己去就行了,我们只是游历,又不是去打仗,转几天就回程。”

李如松本意是想在沈阳未到之际,乍然抖露出这安排,汪孚林若觉得猝不及防,提出再借几个人又或者别的要求时,那就顺势答应下来,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爽快,仿佛丝毫没在意他没有送佛送到西,一时后半截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反应极快,打了个哈哈便对汪孚林身边的范斗吩咐道:“范斗,你是沈阳本地人,从前来去抚顺多次,精通番语,又跟了世卿,切记凡事小心谨慎,不要给主人家惹祸。”

范斗没来得及想其他,慌忙连声应是。可让他不曾想到的是,他跟在那高高飘扬的李家大旗进了沈阳城时,却在城门守卒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两边打照面的一瞬间,他就只见对方瞳孔猛地一收缩,继而露出了深深的怒色。同样吓了一跳的他本待回避对方的眼神,可不知怎的,最终竟是狠狠回瞪了过去。尽管只是这一瞬间的眼神交锋,可当通过城门之后,他却只觉得心中绷了多年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

怕了多年恨了多年的仇人,也不过纸老虎而已!

第五六七章 豪门恩怨缠上身

沈阳中卫城说是卫城,而且多年来驻军已经大大削减,不比当年,但因为城池历经多年修建,早已从最初的夯土改成了青砖修葺,四面角楼,整个防御固若金汤,因此这座辽阳北面的重镇在商业上也颇为繁荣。毕竟,从这里到抚顺马市所在的抚顺关,仅仅只有一百二十余里,正是商户云集之地。

商人逐利,哪怕辽东几乎是年年战事,不是女真寇边,就是土蛮侵袭,但几大马市全都空前繁荣,女真所在之地又出产很多珍贵药材毛皮,不少人都不畏苦寒,扎根此地一呆就是数十载。至于沈阳本地的那些大族,就更是无不经手边贸,甚至番语的学习也和读书写字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而因为互市大权间接掌握在边将手中,甚至连价格多少都是这些军中高层说了算,这就使得不少本地大族不止和军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自己就在军中有人。

于是,打着李家大旗的一行人入城,自然受到了众所瞩目。李成梁正位总兵至今五年,打仗打得好,蓟辽总督和辽东巡抚全都鼎力支持,朝中更有首辅大人撑腰,谁都知道这一位安若泰山。而除此之外,李成梁靠砸下大笔钱养出的那数千家丁,辽东上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番服色一出现,就不知道多少人往四面八方传了消息出去。

很快,沈阳城内上上下下各种各样的人都知道了,辽东总兵长子李如松住进沈阳守备府,随行家丁一部分安置进了官署,一部分则是暂时借调了周围营房和客栈。

相形之下,范斗夹在李家人当中回到沈阳,这个消息只是对很少几个人颇有震动而已。

沈阳范氏如今说是沈阳大族,但祖籍却并非在辽东。洪武初年,原籍江西的云梦县丞范岳因为失火烧了县衙典籍,被贬辽阳卫降职戍边,而后定居沈阳大东里。他在原籍有两个儿子,在沈阳又娶妻徐氏,生了三个儿子,他自己在建文元年遇赦回乡,徐氏却和其中一个儿子范孝文留在了沈阳,这便是沈阳范氏的起始。范孝文五个儿子中,除却第三个儿子无嗣,其余都是多子多孙,最终形成了沈阳范氏的四大支系。

四大支系之中,次房因为出过一位从秀才举人一路考到了进士,最终一度当到了尚书的范鍯,在所有族人当中最为显赫。尽管范鍯一度被免官,又因为嘉靖皇帝要起复用他的时候多方推脱而被一怒贬为民,但隆庆元年却已经追复旧官。范鍯总共生了十四个儿子,因为他本人威望卓著,又当过尚书的关系,十四个儿子只要有点出息的,多半都有了一官半职,至不济也有个秀才功名。如今的沈阳中卫指挥同知范沉便是其第六子。

至于长房四房和五房,和次房的兴盛比起来虽不算什么,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部分族人迁居抚顺,在马市中间颇有掺和了一脚,另外一部分则是在沈阳城内各觅生计,倒也不少人混得光鲜滋润。不过因为范家人一个个都太会生了,纵使四房同奉一个祖宗,一同祭祖,推选族长主管族中事务,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自然也免不了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范斗乃是五房旁支子弟,往上数,祖父是曾祖父的第七个儿子,父亲是祖父的第六个儿子,到他自己虽是独子,但早已穷透了。早年他靠着精通番语给一家商户做伙计,与隔壁一家同样家境贫寒的人家订了亲,然而快到迎娶的年纪时,他却死了父亲,家境一下子跌落到谷底,虽说女方并未因此嫌弃,可架不住他那未婚妻梅氏长得花骨朵似的楚楚可人,被范氏最显赫的次房中一位堂叔范澈看中了。

范澈说是堂叔,年纪却只比范斗大三岁,那时候元配刚刚去世,家境殷实,又有个秀才的功名,接下来便是那些坊间最常见的戏码,范斗被族中扫地出门,凄凄惨惨戚戚地去投奔了表姐王氏。

所以,今天当看见范斗竟然跟在李如松那一行人中重回沈阳,甚至还敢瞪自己,范澈一直到回家时,一张脸还是阴沉沉的。范鍯是他的堂伯父,当初赋闲居家期间,他的父亲常常去走动说和,混了个脸熟,再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他这个老来子根本就没有对这位伯父的任何印象,到最后终于弄到个秀才功名,只沈阳卫学却一天都没去过。他刚刚见到范斗入城后,也跟着去过沈阳守备府,想要找堂兄范沉探问探问,奈何李如松的到来让这里戒备森严,他也只能怏怏而归。

“爹回来了。”

听到这甜得令人发腻的声音,范澈也不知道怎的,突然生出了一股邪火,把那俏婢一脚踹开之后就厉声喝道:“那个贱人呢?还在装病?”

这家里谁都知道范澈和续弦梅氏早已不曾同房,再加上梅氏小门小户出身,不论婢女还是姬妾,对这位主母都没有半分敬意,此刻虽挨了那一脚,俏婢却立时强笑道:“娘还在床上躺着呢,说胸口疼……”

“胸口疼……哼,她的老情人都回来了,她还不赶紧梳妆打扮去见老情人,在床上挺尸给我看吗?滚去告诉她,那范斗就是个扶不起的泥阿斗,指望他能有风风光光的一天,还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大声咆哮了这番话,见那俏婢赶紧爬起身来一溜烟去了,想来不但会转述这番话,还会冷嘲热讽,添油加醋,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准备到堂兄范沉家里守株待兔。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时辰,当几乎打起瞌睡的他听到响动一下子跳起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掀帘而入的堂兄范沉。他来不及寒暄,便立刻迎上前去问道:“六哥,李大公子这次是来沈阳做什么的?怎么会带上范斗那小子?”

范沉说是堂兄,却比范澈整整大一倍的岁数。出了沈阳守备府时,他就得到亲兵替范澈捎信,请他赶紧回来,一回家得知范澈在家里一直等到现在,此刻一问又是这么一件事,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死板着一张脸往居中椅子上一坐,他就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还好意思说!范斗确实不是什么人才,但从名分上说,好歹也是你侄儿,你竟然因为看中了他的未婚妻,就把人生生赶了出去,也不想想是否伤天和!”

范澈知道这位堂兄历来就是嘴巴上说着痛心疾首,实则最重亲疏远近,因此他也不争辩,只是低声下气地说道:“六哥,当年的事情我知道是做得过分了些,可你看看范斗那小子那穷样就知道,跟着他就是吃苦受穷喝西北风的命,更何况我家那口子现如今成天都要靠药吊着,他范斗的媳妇吃得起吗?我怕就怕他跟着李大公子抖了起来,到时候耍出什么幺蛾子来。您行行好,帮我打探打探,也让我好歹能心安。”

虽说嘴上才骂过,但在范澈的软磨硬泡之下,范沉最终还是没好气地站起身来,沉着脸喝道:“在这等着,我舍下一张脸,再去帮你问问。”

范澈连忙打躬作揖送走了范沉,等人一走,他立刻又去叫了亲信小厮过来,让人到几个族老家里去送信。要知道,当初他就是给这些长辈送了一堆好处,这才如愿以偿把梅氏娶了回来。尽管如今他已经对妻子厌倦了,但生怕旧仇人腾达了找麻烦,因此打定主意若是消息不好,就把这些族里的老太爷们一道拉下水。又是约摸快一个时辰后,都快等得打呵欠的他方才等到了匆匆回来的范沉。见其面色很不好看,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六哥,难不成范沉那小子真的攀上了李大公子?不会啊,之前不是打听过,说是李大帅身边那位王姨娘根本就不记得这门亲戚,所以随便给他安排了个养马的差事?”

“他倒是还没那个运气投靠李大公子。”见范澈长长舒了一口气,范沉便一屁股坐下,使劲一拍扶手道,“可他竟然被王姨娘推荐给了去年三甲传胪汪孚林!据说他颇得汪孚林重视,就连李大公子对他也会说几句话,你看看这叫什么事!”

“去年的三甲传胪?那还不仍然就是三甲吗?又不是二甲传胪,有什么了不起的。”好歹是个秀才的范澈很不理解范沉那火气,“只要不是李家人,那有什么关系?”

“蠢材!十八岁的三甲传胪,你以为随随便便是个人就能考得上的?而且,人家的伯父是兵部侍郎汪道昆,汪道昆和戚继光交情莫逆,又是当今兵部尚书谭纶的老部下,当初接任福建巡抚就是谭纶推荐的。也就是说,那牵涉到两个兵部堂官,都是李大帅的正管上司,你说有什么关系?”

见范澈这才总算有些领悟,范沉便皱眉吩咐道:“汪孚林明日便启程去抚顺关,而李大公子要在沈阳停留两天,总之你安分点,等回头汪公子回程的时候,我再看看能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只要寻个错处辞了他,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范澈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快速寻思了起来。若真的是范斗攀上了这样的高枝,将来说不定会成为天大的祸害。与其等着人家异日羽翼丰满,还不如趁着现在这家伙还只是刚刚起步,先下手为强!如果这些人去别的地方,他却没能耐干什么,偏偏这些人要去的是抚顺关!

第五六八章 许可贵如金

一大早,沈阳小东门外官道。便装打扮的李如松只带了一二十个家丁,就仿佛寻常将门子弟似的,乐呵呵地给汪孚林送行。好一番客套话之后,他又对着伤势尚未痊愈。面色苍白的舒尔哈齐恐吓了几句。等到王思明一如之前几日那样把人绑在背上,让李二龙帮他们俩一块上马,而后汪孚林又在马上招手告别,随即一抖缰绳疾驰了出去,一行十几人渐渐跟上,不消一会儿就已经成了官道尽头的小黑点,他方才嘿然笑了一声。

这时候,身边的家丁头子忍不住问道:“大公子,汪公子这些人如此跑去抚顺马市,肯定是进不去的,您怎么……”

“怎么不提醒?我李如松又不是那些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捞钱的将门子弟,我当然没想到这些。”

李如松斜睨了一眼,见人立时闭紧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了,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抚顺关那些守将都是会捞钱的,如果汪孚林会做人,当然也能够进去,但少不得要被盘剥一回。等过几日,被人提醒方才想起来的我亲自赶到,这样就行了。到时候呢,想要在抚顺马市捞桶金子的汪孚林就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再顺手指点他,弄几个女真降人向张部院交差,如此两全其美。”

张学颜吩咐汪孚林的那件事,除却李成梁之外,李如松就只对身边这个很信赖的心腹说过。见其立刻领悟了过来,慌忙连连点头,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却看到不远处的努尔哈赤正眼神怔忡地看着汪孚林那一行人远去的方向。

也难怪,过了抚顺关,那就是建州女真的地盘,王杲没了,建州女真左右卫那些野心家也该揭竿而起了,其中就包括这小子的祖父!只是到现在为止,他还不能确定,那一回这对女真兄弟的蹩脚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也有足够的自信掌控他们。

在如今这个年头,带有抚顺这两个字的地点,辽东总共有三个。一个是沈阳东面八十里左右的抚顺所,也就是通俗意义的抚顺城;一个则是抚顺所四十里开外的抚顺关;至于抚顺马市,则是在抚顺关城东门之外。

抚顺城在沈阳城东面八十里处,环城三里,挖有深一丈,宽两丈的护城河,原本有两座城门,但因为嘉靖之后,建州女真常常犯边,其中一座城门便在嘉靖十六年后废弃,如今整座城池只开有一座迎恩门。而驻扎在城中的抚顺所乃是千户所,驻军千余人,尽管和沈阳城中驻军相当,因为再几十里外便是辽东长城,正当建州女真的要冲之地,城中的居民以及商人较之沈阳就要少一些,大多都是要去抚顺马市交易的商人。

傍晚时分,街面上更是早早就没了行人,哪怕天色逐渐黑暗下来,仍旧时不时就有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这是在广宁辽阳乃至于沈阳都很少见的一幕,故意晚上留在客栈大堂中打算打探消息的汪孚林却发现,在座的客人大多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此时此刻,沈有容便忍不住问道:“都已经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大街上跑马,难不成是东边又有什么紧急军情?”

“屁的紧急军情。抚顺城里,谁说话都比不上徐千户。他那弟弟就爱在夜里跑马,别人就算再有怨气又能怎样?”

“这还是现在,想当初古勒寨那个王杲最最嚣张的时候,抚顺城里不到黄昏就宵禁了,可这位还是照样晚上出来跑马。只不过,那时候大家却都希望这位还出来跑马,因为他能有心情出来,就说明抚顺城至少还是平安无事。总算大帅厉害,王杲死了,抚顺也能有几天太平,抚顺马市也总算是重开了。”

“重开有个屁用,谁不知道女真人要来马市交易,需要的是朝廷当初发下去的那些敕书,而咱们要去马市互市,需要的是巡抚衙门的许可。总共就只有那么点数目,僧多粥少,哪里够分?后日就是马市的正日子,咱们要是连关城东门都出不去,就意味着进不了抚顺马市,这大老远的一趟就算是白来了!又要喂饱那些胃口越来越大的边将,真是晦气!”

“还不如去宽甸呢,那边虽说已经出了边墙,又是新造的堡,稍有不慎就兴许会遇到南关栋鄂部犯边,可富贵险中求,去的人也应该少。”

沈有容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抛出了一个问题,四周围就七嘴八舌说了这许多,登时有些发愣。因为抚顺城中客栈有限,又正值马市前夕,所以他们这一行人把这家客栈剩下的所有五间屋子都给包圆了,总算是住下了,这会儿大堂里张张桌子坐满,他和沈懋学就与汪孚林挤在一块。他家境殷实,对于赚钱二字丝毫没有什么体会,听着这乱糟糟的声音,突然只听沈懋学对汪孚林问道:“世卿,听这说法,抚顺马市还不是人人能去的,这许可怎么办?”

沈懋学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旁边却有耳尖的人听到了,顿时冷笑道:“哟,这里还有新手来碰运气的啊?那可就别白费劲了,辽东看着遍地是黄金,开原、广宁、抚顺,包括东南面新开的宽甸,到处都是可供各种交易的马市,可要进去,那门槛可不是高一点点。首先得有军中的关系,否则你根本就别想立足,一路上也甭想太太平平把货给运进山海关,当然最关键的是那一张许可!”

“是啊,一张许可就可以带六个人进抚顺马市,那可是价比千金甚至万金!可那只有巡抚衙门才能开得出来,张部院那是什么人,比李大帅还要强势,说一不二的角色,那门路根本就走不通。据说之前那些拿到许可的,不是在这儿雇了佃户屯种民田,就是捐纳了军资,拿到了义民的头衔。总而言之,大家都说了,李大帅那一关都比张部院那一关好过!”

听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插了进来,无非是告诉自己这些人,就别痴心妄想去抚顺马市凑热闹了,汪孚林当然能够理解这些人想要少个竞争者的心理。他按住了有些急躁的沈有容,笑吟吟地问道:“既然这许可那么难得,各位又打算怎么去?”

此话一出,四周围却没有答话的声音,显然众人对这个问题都讳莫如深。可就在这时候,角落里却传来了一个有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这有什么难的!走……走通抚顺关守将的路子,从关城东……东门进抚顺马市交易,把所得分……分润出去三成,那就行了!”

“耿老三,你对外人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八道?嘿,我不胡说怎么着?最初是两,两成,后来是两成半,现在……是三成,回头什么……什么时候变成四成,五成也说不准!”

角落里一个醉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仰脖子灌了几口酒,随即才醉眼朦胧扫了众人一眼:“叫别人别去抚顺关,你们怎么非得去?”

眼看着此人就这么东倒西歪回房去了,大堂里的其他人仿佛也没了谈兴,须臾就三三两两各自散去。正当汪孚林也准备起身回房的时候,突然只听见身边有人开口说道:“抚顺马市那地方你们要是没去过,回头小心些。辽东这地方没有王法,只有军法,张部院上任这几年才好些,可依旧是咱们大明少有的文官得让着点武将的地方!要是出不去关城东门,你们就尽早回去,在这种地方逞强是要出人命的。”

“多谢这位兄台好意。”见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汪孚林立刻笑着拱手道谢,见对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就顺势指着身旁一个空位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打南方来的,与其说是一门心思想要发财,还不如说是代家里人来探探路子。刚刚那些人对我们冷嘲热讽,兄台却不吝提醒,能不能再对我们说说,抚顺马市那边究竟怎么个情景?”

当经过那位自称辽阳大族罗氏子弟的青年接下来一番科普之后,汪孚林方才算真正明白,抚顺马市那早已是形成了一个个利益群体的地方,幸亏他对李如松完全是信口开河,并不打算去分一杯羹,否则非得跌得头破血流不可。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在辽东两眼一抹黑,基本上不认识几个人,李如松那暧昧的态度也显然是靠不住的。

回到自己那院子之后,沈懋学先把沈有容给轰了回房,随即才有些不安地问道:“世卿,要是抚顺马市都进不去,要出抚顺关更是千难万难,那之前的想法就有点难了。”

汪孚林看了一眼沈懋学,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细小的圆筒。见沈懋学接了在手打开,取出那卷纸后,就着窗户上那昏暗的灯光以及天上的月色展看,最后抬头时,赫然满脸惊诧,他不等对方发问就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许可我总共有十份,抚顺马市要进去易如反掌,可沈兄你看看,张部院给我的竟然是这么多!”

尽管他身边有个精通番语的范斗,但范斗从前也只侥幸进过抚顺马市两次,里头一些交易的情况对他大略介绍过一些,也提过进去要许可,但因为自己身上揣着整整十份张学颜听给的许可,他压根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如此金贵,而这些人口中发放许可时苛刻到极点的张学颜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了他!那可不是一份两份,而是十份,他怎能不犯嘀咕?他眼下简直想找份真的许可来对照一下,免得张学颜真巡抚却给假货坑了他!

话说回来,剩下那十五道给女真人的敕书,他又该找谁去验?据说这种东西丢在女真人当中都要引起灭族之战的!这真的是烫手山芋!

第五六九章 说贪官则贪官到

昨天晚上喝醉酒后道出抚顺马市其中玄机一二的醉汉是沈阳人,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商人,奈何家中人口少,在军中没什么得力的亲戚,辛辛苦苦经商多年,却不得不为那些军中将主做嫁衣,故而对于那越来越高的份子钱大为不满。

而出言提醒汪孚林的年轻人,是出身辽阳的罗世杰,身上还有个秀才的功名,只因为辽东两百多年来总共才出了七十多个进士,近些年从山东乡试考出来的举人数量也同样屈指可数,故而他自己知道无望仕途,出面打理这些边贸生意已经有三年了,虽说年轻却不是菜鸟,看出汪孚林和沈家叔侄那相当典型的读书人特征,故而才不吝开口提点。

正因为如此,一大清早上路的时候,汪孚林得知那个醉汉竟是天不亮就走了,其他商人也似乎唯恐别人抢在了前头,早就走得没了影,只有罗世杰还未出发,便邀约了同行。和汪沈两家这一溜十几人相比,罗世杰算得上轻车简从,总共只带着两个健仆。而汪孚林好奇地一问,很快便得知了答案。

“如今的马市早已不是单单采买马匹的官市了,而是什么都有的民市。女真人那边除了马匹之外,还有上好的人参、貂皮、松子、木耳和各种药材,而他们要的是铁铧、耕牛、布匹,估计现在这春夏季节,还需要很多粮食。毕竟王杲一死,建州女真山头林立,需要囤积这些。”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解释道:“兵器盔甲这些严格管制的东西,自然是绝对不允许交易的,女真人自己虽有铁匠,但就那么一回事,往常那些年寇边的时候也掳掠回去不少辽东的匠人,所以也会自己打造这些东西,正因为如此,那些农具之类的东西,他们就都到马市上来买,买回去除却可以耕田,有的改造改造,也可以当成兵器来用,部族征战用得着。至于耕牛,他们往往每次一买就是十几头,所以在辽东养牛比养马合算,毕竟马匹可以从女真那儿买,小马驹一石米两匹布就可以到手……”

这位辽阳罗氏子弟滔滔不绝,汪孚林也乐得听他叨叨。毕竟,相较于去过抚顺马市次数有限的范斗,他的经验不管怎么说都丰富很多。说起有一次,有人用三头上好的耕牛就换了满满两箱子的貂皮,他更是啧啧说道:“那可都是好皮子,而且貂皮又轻又暖,送到京师做成大氅又或者小袄之类的衣裳,一转手就是几十倍的利!只不过,出抚顺关的时候,少不了要孝敬上头的守备和把总大半箱子。”

这些边将真是好大的胃口!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问道:“那罗兄可知道,抚顺马市中大约多少人是有许可的?”

“有许可的因为来之不易,都是天天扎根抚顺马市,人也住在关城里,有什么好东西就先吃下,然后再卖给我们这些人,大约他们是三分之一,我们占三分之二。这些不但从辽东巡抚那儿得到了许可,又是和抚顺关城里的守将有硬关系的,别人得罪不起。”

罗世杰顿了一顿,这才苦笑道:“本来辽阳罗氏是有一张许可的,约定各房轮流掌管,谁知道却因为一房贪婪想要独占,大家官司打了七八年,张部院到任之后,一句家风不正,又查问了许可的年限,打官司打得如火如荼的各房长辈这才发现早已经过了期,没有及时到巡抚衙门去续办,这下可好,张部院一句话就给革了。家中长辈们为此好几个气得病的病,死的死,所以我这样的族中青壮就轮流来抚顺马市,以免家业就此倾颓。”

沈有容对交浅言深,为人直爽的罗世杰很有好感,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也是这性子,竟是上去安慰起了他。而沈懋学则是用微妙的目光看了一眼汪孚林,见其也正苦笑看着自己,他顿时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汪孚林身上那一堆东西时的大惊失色。虽说很高兴汪孚林对自己的信赖,可如果按照罗世杰这说法,十张许可外加女真那边的十五道敕书,那放出去可是足够打仗的!

而让他印象更深刻的是,昨夜交底之后,汪孚林对他做出的表态:“女真那十五道敕书能不散出去就不散出去,到时候最好完璧归赵,直接还给张部院。至于十张许可,我的意思是动用得越少越好。”

他非常赞同汪孚林这份判断,虽说是张学颜给的,可这并不是毫无代价,能不用就不用是最好!

抚顺城到抚顺关只有不到四十里路,快马疾驰只要半日可达,刚刚这一说话给耽误了,此刻罗世杰就打算快马加鞭。他正要上前提醒众人的时候,突然只见汪孚林策马靠了过来,而沈懋学则是占据了他的另一边,四周围汪沈两家人散了开来,那种架势让他登时心中一突。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竟是压低声音,说出了一句他完全想不到的话来:“罗兄,实不相瞒,我手里有这么一张辽东巡抚张部院签发的抚顺马市入市许可,但不知道真假,你能鉴定否?”

“!”

罗世杰刚刚说了这许多,倒也不全都是为了让这些来自南边的外乡人知难而退,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在抚顺马市中赚钱不是想象中那样容易,谁知道汪孚林竟是随口来了这么一句!他还以为对方是骗子,可谁知道汪孚林随手就从袖子中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皮革圆筒。

“罗兄可以先看看。”

罗世杰沉着脸接过,等拿出东西在手中展开来一看,他登时愣住了。虽说罗家那一份出问题的时候他还小,没有见到过真品,但在抚顺马市上,还是见识过两次被人视作为珍宝的这东西,就连女真人那种已经破破烂烂,真假难辨的敕书,他也从交易的女真人手里看到过。此刻那许可上鲜红的巡抚关防,明明白白的内容,乍一看去全都真得不能再真了,可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要知道,多少辽东商人为了这种东西殚精竭虑,日夜苦思,却求之不得?

“你们……哪来的?”

汪孚林见罗世杰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竟然第一时间把东西卷好塞回去递了回来,不禁暗叹果然没看错人。他笑着接了在手,淡淡地说道:“罗兄,我也不瞒你说,这东西虽说是直接从张部院手中得来,但我确实不知道真假,所以这一路上心里始终七上八下,还请你先鉴定一下。”

直接从辽东巡抚张学颜手中得来的?

这一次,罗世杰真正心里猛地一突,意识到这几个打南边来的人身份恐怕不止那么简单。虽说刚刚就看了那么一小会,但他还是谨慎地说:“我虽说见此物次数不多,但可以说,至少有七成可能是真的。”

“那就好。”汪孚林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颔首笑道,“罗兄能否陪我停两步说话?”

眼看汪孚林叫了罗世杰,两人纵马驰出去几十步说话,沈懋学正在那沉吟,也没注意到耳畔两声重重的咳嗽。而沈有容发现叔父根本就不理会自己,顿时更加郁闷了起来,瞧见小北带着碧竹吊在后头,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策马等了片刻,随即停在了碧竹的马侧,压低了声音问道:“碧竹姐姐知不知道我叔父和汪公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北正忙着琢磨李如松到了沈阳后突然要和他们这一行人分道扬镳,那抚顺关是不是已经预备好了下马威,又或者还有什么名堂,竟是也没注意到沈有容和碧竹在说话。她这个主母既然不吭声,碧竹瞅了她一眼后,也只能歉意地说道:“沈公子,对不住,这事我实在不知情。要不,你还是等公子回来之后,当面问他吧。”

沈有容登时更加耷拉了脑袋。足足一刻钟,他方才看到一行人追上了前方故意停下来等他们的汪孚林和罗世杰。汪孚林倒还好,就是笑眯眯的,而罗世杰那振奋和狂喜根本就掩饰不住,不说沈有容看着嘀咕,就连罗家的两个健仆最初还有些担心少爷被人挟持,这会儿被罗世杰招手叫过去言语了几句之后,也全都忧色尽退,取而代之的是又惊又喜的表情。

带着别人都知道我却不知道的郁闷,接下来疾驰赶路这一路上,沈有容闷声不响落在最后,就连放慢马速啃干粮充饥的时候,他仍然一个人。直到发现身边光线有些变化,侧头一瞧发现是汪孚林,他这才不大高兴地轻哼一声,低着头仿佛一门心思和手中那干呼呼的饼作战。就在这时候,他没等到汪孚林开口说话,却只听有人嚷嚷道:“前方有兵马,大概有七八十号人!”

此时此刻,别说汪孚林顾不上安抚别扭的沈有容了,就连其他人发现那七八十号人正是冲着他们这一行人而来,也全都立时进入了戒备状态。

当那挟着滚滚烟尘二来的一行人就在眼前十余步远处停下的时候,来过抚顺关好几次的罗世杰立时认出了那个领头的人,正是整座抚顺关城中的第二号人物,被上上下下尊称副守备,实际上却是官居把总,祖上到现在世袭千户的李晔。

虽说和辽东总兵李成梁丝毫血缘关系也没有,这位却因为出身铁岭李氏,始终以同姓同族自居,在抚顺关属于最会捞钱的一类人往总兵府送礼一向非常豪迈,颇得李成梁信赖。前任抚顺关守备裴承祖去年死于王杲之手,抚顺关的将领也死了不少。如今的守备赵德铭是临时提拔派驻抚顺关的,之前连把总都不是,据称李晔这个一直在抚顺关的把总才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此时此刻,这位李千户排众而出,勒马停下后往众人身上扫了一眼,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小北怀里那只小虎崽身上。紧跟着,他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我正好带着儿郎们看看附近屯田,刚刚几拨人都是面熟的,各位却面生得很,听说是去岁三甲传胪汪公子到抚顺关城来,敢问汪公子可在?”

第五七零章 夺妻之恨

不是来找茬的?

这兴师动众一大群人跑了过来,简直让人自动联想到了和传说中的下马威,但最终为首的李晔如此笑容满面说是来找人,怎不叫罗世杰为之愕然。更让他惊愕交加的是,李晔口中说的那个汪公子,是去年万历二年那一科的三甲传胪,也就是说那是一位进士?他忍不住按了按自己怀中的那个圆筒,心想早上人家来约定同行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下,可刚刚这位汪公子拿出辽东巡抚张学颜签发的许可,私底下又表示可以转给辽阳罗氏,果然是不简单的人物。

辽东武将多,在朝堂上的文官却屈指可数,辽阳罗氏从前还出过举人,供过监生,担任过教谕、县令、通判这样的官职,这一二十年却没什么人在朝为官,以至于罗世杰对于每三年一科的会试殿试都出了些什么人物,并不太了然。

并不仅仅是他,作为属于单独地域,却几乎完全是军管的辽东,无论是什么世家大族,和军中的关系紧密,和朝中的关系却都不免会有些脱节。哪怕是诸如李如松这样的辽东顶尖将门子弟,大体了解对朝中的各种讯息,但在速度上也会慢不少,更因为在朝中很少有代言人,难以领会某些细微之处的牵扯。毕竟,朝堂上可能有浙党、晋党、赣党之类的庞大地域乡党,其余省份的同乡也往往会抱团取暖,但辽东出身的进士却很难有几个京官在朝的局面。

所以往年怎都不可能出现什么辽党,但如今却不一样,这些辽东的文官因为同样主管军事,回朝之后就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群体,自然会维护辽东的军将,但这却和本地世家大族无关。

汪孚林也同样很意外,但人家是指名来见他的,他势必不能缩在后头,当下少不得拍马上前:“我就是。敢问这位大人是?”

“哎呀,汪公子,幸会幸会。鄙人驻守抚顺关城,世袭千户李晔,如今就是给守备大人打打下手,当个把总。”

李晔那张脸立时笑得更殷勤了,又在马上拱拱手道:“听说汪公子是跟着李大公子一块到沈阳的,而后就要到抚顺关来,我算算这一百二十里路,今天怎么也该到了,果然让我等到了汪公子。李大公子是真正的将门虎子,想来是忘记了,抚顺马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因为那边女真人一来往往不是十个八个,也不是百八十个,而是时不时就会来上几百人,危险得很,所以女真人来互市要敕书,咱们的人就要许可。”

说到这里,他就越发诚恳地说道:“汪公子乃是读书人,这些事情不知道,那也不奇怪。平常读书人都不大愿意来这辽东,汪公子能走这一趟,我也不能让您白走。我这就带人护送汪公子进关城,过两天的抚顺马市,我亲自陪着各位过去。”

尽管李晔这番话说得仿佛面面俱到,殷勤热络到了极点,但汪孚林还是听出了值得注意的地方。这要是李如松嘱咐的人来迎接,李晔出于李如松的吩咐不说出来,那么一定会找个更好的理由,不会在那猜测李如松忘记提抚顺马市的规矩,所以说,这家伙肯定是从其他渠道得到的信息。这从对方直冲着自己,完全忽视沈家叔侄也能看出来。

要知道,当初在辽东总兵府的时候,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对沈懋学的文武全才,对沈有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也都是相当赏识的。

虽说不明白对方干嘛大献殷勤,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在这异地他乡,汪孚林当下就笑着谢了一声,等到又寒暄客套了几句,李晔的兵马把他们这一行人紧紧包裹住了,与其说是随行护送,还不如说是押送,他在心里自然而然就更有了计较。

而落在后头的罗世杰很想打探打探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可却只见那个昨晚见过的那三十出头的青年儒生落后几步,和自己策马并行,却是抢在他前头打听李晔。借着这机会,两边少不得小声交换了一下信息。沈懋学确认了那位李千户在抚顺关城中确实是第二号人物的地位,而且手底下很有一批人,就算守备也得给其几分面子,而罗世杰则是进一步确认了汪孚林真是去年三甲传胪,货真价实的进士。

小北虽觉得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李千户有些可疑,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动声色掉在后头。她今天的穿着很不起眼,此刻假装东张西望,眼睛不停地审视四周围的兵马,突然注意到那些看似服色一模一样的军卒中,有个三十左右鬼鬼祟祟的人正悄然往她这边瞧来,却在和她目光对上之后立刻移开了。她最初认为是看自己的,故意当成没理会。可当再次悄悄借着身边碧竹阻隔,往那边打量过去时,她就发现对方确实是在看自己这边。

但人家注意到的不是自己,而竟是在看忙着照料双人同骑的舒尔哈齐和王思明的范斗!

一想到范斗乃是沈阳本地人,之前和他们一块进了沈阳守备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如今却在这莫名其妙相迎的兵马中发现一个暗中观察他的,小北不得不提高警惕。发现那人窥伺了片刻,就隐没在兵马之中没有再露出身形,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她暗自一忖度,便策马上前一步,用马鞭的鞭柄在范斗的背上敲了敲。

“你在抚顺关城有熟人,又或者说仇人?别回头,直接答我的话就行。”

范斗之前被李成梁侧室王氏推荐过来之后,第一个见的便是小北,一直都觉得人和颜悦色,待人大方,恰是一种干净爽利的作风,此刻听到这问题,他登时愣了一愣。正踌躇的时候,他只觉得背上又被人戳了几下,显然小北在催促自己。尽管那些事情说出来着实丢人,可想到汪孚林对他着实不错,想到在沈阳城门外和范澈的对视,他便决定不再隐瞒。

“抚顺关城那边小的说不上有什么仇人,但在沈阳有仇人,虽不是杀父之仇,却是夺妻之恨,想来我恨他入骨,他也防我如寇仇。之前在进沈阳城门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

小北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大事情之前怎么不早说?你不知道你自己重回旧地,可能会刺激到你那仇人?其他的事情是你的私事,说不说随便你,可夺妻之恨这种事却不一样,你懂不懂?”

范斗此时也有些后悔在城门口时的那番遭遇实在是太鲁莽了,面对小北的连续两个质问,他只能硬着头皮道:“若真的是仇家不肯放过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

“逞什么能!人家看到你混在李大公子的从人当中,也许就觉得你兴许翻身了,回头再一打探你不是跟的李大公子,而是跟着相公,十有八九要动歪脑筋!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辽东,我们人生地不熟,李大公子人又不在,要是你的仇人耍阴招坑了你,你让我们怎么把你捞出来?”

范斗万万没想到小北怕的不是被他连累,而是在想他要是遭人报复,怎么救他,登时心头情绪万分复杂。要知道,那时候他被人夺去未婚妻,而后又硬生生被逐出宗族的时候,嫡亲的叔伯堂兄弟,都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有几颗泪珠滑落下来,却是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少夫人,小的得罪的人是堂叔范澈,是个秀才,但家底雄厚,和抚顺关城的不少军将都有些交情,和那个李千户大概也认识。他当初抢了我的未婚妻后,沈阳范氏那些老不死又寻错处把我赶出了宗族,所以……”

“好了,别说了!”小北听得心头火起,继而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想了又想之后,她就沉声说道,“等到了抚顺关城,甭管别人给你送什么讯息,一步都不许离开,有什么事及早禀报上来。就冲着你是姨娘举荐来的,又是相公雇的,别人若要明目张胆对你怎么样,那就得准备好事情闹大的后果,所以多半只能对你单个人下功夫。给我记着,哪怕有人拿着你那当初的未婚妻来当诱饵,也别上当,事关两个人的名声,两个人的性命,别给我昏头!”

从一行人遇到李晔,到抵达抚顺关城,约摸不过五六里路,骑马慢行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从远到近,第一次来这里的众人便发现,这抚顺关所在确实是一处天然的要塞。抚顺地区和徽州的地形非常类似,八山一水一分田,抚顺城虽位于冲积平原上,但周边却是大大小小的山区,抚顺关城北面是东西横亘的群山,山虽不高,却也是天然屏障,南面则是东西延伸的长岭,长岭再南则是浑河。抚顺关城,便是坐落在这扼守山岭之间的平川上。

抚顺关城只是个统称,实际上包括关城和卫城两部分,是一个东西稍长的长方形。

李晔知道众人是冲着抚顺马市而来,带着众人进入关城后,便第一时间把他们带到了关城东墙上。当汪孚林居高临下俯瞰关城东门外的抚顺马市时,他方才发现,这所谓的抚顺马市并不是什么粗放型的市场,而是相当于一座真正的城池。

这座抚顺马市是利用夯土围墙、自然峭壁再加上堑壕,在关城之外再硬生生圈出了一块偌大的地方,只粗粗用肉眼计算,他便发现这东西南北四面围墙加在一块,竟有至少八九里方圆。而在这八九里方圆的地方,除却有门,有森严的守备,有供女真来互市者所居住的营房,马厩等等各种设施,更有无数简易窝棚似的商铺,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内中却是依旧人声鼎沸,牛马嘶鸣不断!

第五七一章 天赐良机!

李晔站在汪孚林身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汪孚林的表情变化,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猜测。看来,李如松对汪孚林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亲近,否则,在广宁时又怎会没带过汪孚林去赫赫有名的广宁马市?

辽东几大马市之中,广宁马市,还有开原的两处马市,是从明初就设立的,至今已经有两百多年,尤其是广宁马市的交易规模,曾经是整个辽东之首。如今就连察罕儿的土蛮,有时候都会派人夹杂在朵颜三卫之中前来交易马匹以及其他商品。相形之下,抚顺以及宽甸等其他四处的马市,都是之后逐渐开放的,但规模日渐增大,尽管尚不及广宁和开原的规模,可吸引的商人却已经越来越多,只从这些天商人蜂拥而入抚顺马市的潮流就可见一斑。

王杲之前老老实实订盟友好,在某次前来互市的时候,曾经带了整整一千二百人,即便如此,抚顺马市这偌大的地方依旧能够轻轻松松容纳下这些人马!相形之下,如今这么点人只不过是小意思而已。

其他人都在看下头那沸反盈天的交易盛况,而已经缓过气来的舒尔哈齐,则是盯着抚顺马市中那些头梳大辫子,来来往往的女真人,恨不得就这么直接纵身一跃,回到族人们当中。突然,他的眼神猛地凝住了,竟是仿佛粘在了一个老者身上,无法挪移开来。他最初还认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可当看到旁边又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过来,与那位老者说着话,他才确定自己没认错人。

那分明是他的祖父和父亲!他们竟然到抚顺马市来交易了,那之前他听到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这真是老天爷给的最好求证机会!

别人的注意力都被这抚顺马市的繁荣给吸引过去了,没空留心舒尔哈齐,但王思明却不一样。汪孚林是把人交给他看管的,再说他对抚顺马市那点事根本就没有任何在意,只紧盯着舒尔哈齐的一举一动,此刻顺着那目光看去,他也很快发现了那熟悉的父子二人。毕竟,那是常常出入王杲家中的座上客,这两兄弟的祖父和父亲,他又怎么会不认识?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舒尔哈齐身体一僵,随即突然侧头死死盯着自己。

“不许说出去。”舒尔哈齐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说出去的话你就死定了!”

王思明本能地觉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油然而生,甚至有一种后退的冲动。尽管年龄相差四五岁,但他从前就很怕面前这个孩子,现在依旧有点怕,所以最初被挑上来的时候,汪孚林让他打舒尔哈齐一巴掌,他根本就连抬手的勇气都没有!此时此刻,他心里依旧有些惊惧,嘴里没吭声,只是仿佛顺从似的点了点头,但等到舒尔哈齐别过头去,他就打定主意,等晚上的时候就悄悄禀告汪孚林。

现在和这小子硬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引来别人注意!

舒尔哈齐哪里会想到,王思明已经不是昔日在王杲身边低眉顺目的那个阿哈了。之前从辽阳出发之后,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好好养伤,哪怕一直在敷药,脊背上那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也仿佛没有减轻多少,时不时甚至会发烧,若不是有人照料,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挺过去。可相比挨的那一顿鞭子,让他更加耿耿于怀的是那时候在里屋一瓢凉水泼醒之后,听到大哥说的那些话。

大哥把一切都推在了他的身上,这本来也没什么,他心里不舒服归不舒服,可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能够放下。然而,大哥却在打破古勒寨的仇人面前做出那样的姿态,他实在无法忍受,哪怕知道那是为了活命,也仍然觉得屈辱!现在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在这里,他能不能用点什么办法去试探?思前想后,舒尔哈齐只恨自己不如大哥脑子好使,但当看到身边的阿哈时,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当即趁着周边的人依旧没注意到自己,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撞人。

王思明正心不在焉地想着如何对汪孚林说,吃这一撞下意识地侧过头来要出声,但一接触到舒尔哈齐那阴狠的眼神,他话到嘴边硬生生掐断了。见人狠狠盯着自己,他便吞了一口唾沫,低声问道:“怎么了?”

“如果他们要去抚顺马市,你就跟着去。”舒尔哈齐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颐指气使的盛气,声音却压得非常低,“然后去见我玛法和阿玛,就说你已经成了辽东李大帅的侍从,然后告诉他们,我和大哥在李大帅手上,看看他们什么反应,回来告诉我。”

王思明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抽紧了,差点就想破口大骂回去。他好容易才脱离了在建州当奴隶的卑贱生活,现在舒尔哈齐又让他回去,而且是这么危险的事,凭什么?他一下子攥紧了拳头,却只听舒尔哈齐低声补充道:“辽东李大帅刚刚灭了古勒寨,女真人没有不怕他的,玛法和阿玛不敢对你怎么样。只要这件事做成了,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你自己也是朝不保夕,还好意思对我说什么亏待不亏待?

王思明咬紧了牙关,好容易克制住了心头那股愤恨的冲动,却是含含糊糊胡地说:“我试试。”

舒尔哈齐早习惯了部族当中那些阿哈的卑顺服从,对于这样的回答一点都不意外。接下来,他就干脆把整个人背转身坐到了地上休息,眼睛看着天上的夕阳出神,可就在这时候,他猛地听到那边厢有人说了一番让他极其失望的话。

此时乃是午后不到申时,抚顺马市一天的交易尚未结束,众人在关城东墙上观看了一阵子,李晔却笑着说道:“今天毕竟晚了,诸位若要进抚顺马市去看看,不妨等三日后。抚顺马市刚刚恢复,还是从前的规矩,三日一市。据我所知,三日后还会有一拨带着重货的女真人过来交易,约摸至少能有五六百人,带来的东西也应该远远胜过今天这一百多人。”

汪孚林倒不在乎早晚,但却不得不思索李晔硬拖到三日后才让他们去抚顺马市的目的。而沈懋学阻止了想要说话的沈有容,只等着汪孚林拿主意。至于平白无故捡了一张天上掉下来许可的罗世杰,那就更加不会随随便便插嘴了。可偏偏这节骨眼上,王思明一溜小跑过来,随即低声说道:“公子,抚顺马市傍晚交易才是高峰,因为晚上马市中不许留人,白天没谈成的生意如果谈不成,那来交易的女真人就得这么回去,所以买主大多都愿意让点步。”

王思明虽说改回了汉名,但因为他之前的头发是按照女真人的习俗剃的,正宗的半边光瓢,一看便和相同发式的舒尔哈齐一样是女真人。李晔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可此刻见王思明竟然在这种时候出言插话,坏了自己的筹划,他不禁心中大怒,嘴里却哂然笑道:“这种事天天如此,也没什么出奇的。”

汪孚林却看到了王思明眼神中那几分惶急,情知其中必有缘故,他就顺其口气笑道:“来都来了,现在既然时间还早,干脆就下去看看。沈兄,士弘,罗兄,你们意下如何?”

见众人纷纷附和汪孚林,李晔眼睛一眯,随即就笑着说道:“既如此,那我也得和各位交个底说句实话。这抚顺马市历来是要许可的,一张许可能带六个人,我们这些苦哈哈的边将,也能做主放个一两人进去交易,但人太多就不大好通融了。今天冲着汪公子,我可以做个主,放四个人进去,如何?”

他就看出来了,汪孚林再加上那叔侄俩,还有那个似曾相识的辽阳罗氏子弟,这四个才是相对要紧人物,如果只有四个名额,这四人是一定要进去的,而没有本地人作为向导,他们在里头也就只能看看而已。最重要的是,利用这个机会,那个范斗也就得留在外面,那时候凭范澈的手段,他根本就不用操心,而且这事儿也分毫牵扯不到自己。毕竟,他一个副守备,本来就只能带四个人进抚顺马市!

“一张许可也不过能带六个人,而李千户能带四个人?”汪孚林笑吟吟反问了一句,见李晔矜持点头,他就竖起大拇指道,“那我可要多谢李千户了。”

不等李晔开口再说什么,他便直截了当地说:“罗兄,你那张许可带上你那两个随从,还请帮我捎带上沈兄和士弘,再加上范斗。至于我,就得靠李千户了,再捎带上我这边三个人,这样十个人刚刚好。”

罗世杰终于有些明白,汪孚林干嘛要把许可让给自己了。此时此刻,见李晔那惊诧的目光往自己看了过来,他想到这一张许可能让辽阳罗氏大大恢复元气,也就顾不上其他了,当即打哈哈道:“我这一行总共三个,捎带上三个,也算不浪费名额,汪公子就放心吧。”

辽阳罗氏的人竟然又弄到了一张许可?而且还二话不说就愿意捎带上汪孚林这边的三个闲人!要知道一张许可的准入名额,一向都很值钱的!

尽管这偏差很不小,但鉴于变数只不过是罗世杰这个辽阳罗氏子弟,李晔虽有些小小的懊恼,但片刻功夫就压了下去。本来他就是安排在今夜行动,现在不过是照样改回原计划而已。因此,他当下笑容可掬答应了下来,又话里藏刀恭维了罗世杰一番,随即便吩咐随从亲兵领着不去抚顺马市的人前去卫城中暂时安置,自己则是在前头引路,带着众人出关城东门进抚顺马市。

王思明好容易等到舒尔哈齐已经被封仲和刘勃给一左一右看死了拎走,而李晔又暂且距离汪孚林远了点,他方才立刻上去,踮着脚把之前自己看到的和舒尔哈齐说的话给复述了一遍。他刚把话说完,就只觉得肩膀被汪孚林重重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