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子,真没辜负这个名字,这消息着实来得及时!”

真是天赐良机!

第五七二章 豪阔扫货,娘子翻墙

王思明这辈子被人痛骂,甚至痛打的次数都不计其数,但被人称赞却屈指可数,尤其是他伺候时间最长的王杲,在他的记忆中就从来没有称赞他的时候。做得好是应该的,做错了就该打,没有其他的选择。因此,听到汪孚林这一声称赞,而且还直呼没有辜负那名字,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哪怕是接下来汪孚林仍然授意他按照舒尔哈齐的吩咐去做,又嘱咐了他好一通,他却没有半点反感和对抗心理。

因为汪孚林授意李二龙假扮李如松身边的亲兵,去帮他一把!他之前那些日子一直很受到李二龙的照顾,既然不是独自一人出马,而且汪孚林一行人也在这抚顺马市,他心里就安心多了。

等到进入抚顺马市,罗世杰主仆三人赶着去交易,看看有没有可能趁着女真人快要回程的时候,捡点便宜,沈懋学拉着沈有容声称去看看热闹,也跟着一块去了。王思明和李二龙瞅准机会,借口四处看看,悄无声息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下子,汪孚林身边就只剩下了赵三麻子和钟南风范斗三人,以及带着几个亲兵在旁边美其名曰随行保护的李晔。当然,李晔一直很注意地用言语来解除对方的警惕之心,却没想到底子早已经泄露得差不多了。

今天这种场合,再加上既然发现范斗的仇人在这,李晔这个人显然又有点问题,小北当然不会贸贸然跟着到抚顺马市来凑热闹,却让赵三麻子给汪孚林捎来了话。这会儿,赵三麻子对汪孚林小声把那番话都给转述了之后,少不得没好气地瞪了范斗一眼,又瞅了瞅后方不远处的李晔,这才又低声说道:“姑爷,小姐说她会想办法打探一下那个李千户的底。您这逛一圈之后,也不要逗留太久,最好尽早回去。”

怎么就这么凑巧,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的祖父和父亲今天也正好就在这!舒尔哈齐还让王思明去给两人传话,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结束的!

汪孚林扫了一眼旁边的范斗,见其已经耷拉了脑袋,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是别人找你麻烦,不是你找别人麻烦,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抬起你的头。好了,我就会那么几句建州女真的话,没法现学现卖,你给我打起精神,否则我就成了聋子哑巴了。”

范斗不意想汪孚林竟然也没骂他招祸惹祸,此刻登时回过神来,如释重负,当即连声答应,接下来便强打精神在前头带路,又少不得一路走一路解释。

抚顺马市的规矩是,女真人带来交易的马匹,先由官府挑选进行收购,按照上上马,上马、中马、下马、马驹四等进行交易。明初的价格是,最好的上上马能够换到米五石,外加绢和布各五匹,这价格延续到现在,大多只是小小的波动。放在东南这价格简直是开玩笑,但抚顺马市马最多,粮食和布绢却是急需品,故而两边谁都不嫌弃这价格有什么不合理。

而这用于交易的市本,也就是本钱,是由朝中太仆寺直接发下来的。至于直接管理抚顺马市在内辽东各马市的,乃是本来应该只管辽东各处牧监的辽东苑马寺卿,然而,这位苑马寺卿早已不是负责马政的头头,身上还带着一大堆官衔。因为其官衔全称是,整饬金复盖等处地方兵备,兼管屯田,辽东苑马寺卿,兼山东按察使佥事。

正因为朝廷收购马匹都是用实物的形式,因此在抚顺马市这种地方,以物易物倒成了主流。汪孚林时不时看到两边服色迥异的人在那用娴熟的建州女真方言进行交流,而他能够听懂的,也就是从范斗那学到的一些词语。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之前遇到的那些商人,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若此地基本都是以物易物,那之前我们在抚顺城遇到的那些商人大多轻车简从。罗世杰他们也不过主仆三人轻装上阵,他们这交易要怎么做?”

“金银并非不管用,尤其在这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女真人急着先把带来的东西卖出去,毕竟来抚顺马市交易的女真族酋,往往都会在附近设有重兵,以防被人劫道,抢敕书,抢货物。金银容易携带,先将金银带回去,等到三日后开市的时候,再拿着金银过来谈价钱买东西,那也同样可行。”

范斗一面解释,一面却忍不住想要去看背后的李晔是否在监视自己,好容易才硬生生忍住了:“当然,真正能赚大钱的,都是囤积了大量粮食、耕牛和布匹农具的商人,这里拿着金银去换这些物资很贵,而拿着金银去买女真人的货,也会贵很多。当然,这个贵是相对于以物易物而言的,相比辽东其他地方还是便宜,当然对于山海关内的物价,就更是如此了。正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商人愿意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做生意。”

汪孚林在出了京师之前,特地兑了几百两黄金,如此分散到每个人身上,简单好携带,关键时刻也能用得着,毕竟银庄票号刚刚铺开,东南的网络才不过刚刚建成,京师都还没延伸过去,更不要说辽东,银票那就是一张纸。可现在看来,这些硬通货在抚顺马市上,却就不比粮食农具耕牛之类女真最急需的东西了,不过想想罗世杰等人也是如此以钱买东西,可想而知在辽东筹集并运输那些紧俏物资并不是什么易事。

所以,听过范斗这些解释,他少不得也准备买点好东西回去好送人。伯父汪道昆和两位叔父不说,还有岳父叶钧耀,再加上程乃轩家待产的媳妇,徽州府的爹娘姐姐妹妹外加养子等一堆亲朋好友,老山参怎么也得来几支吧,上好的貂皮得来几箱子吧,鹿茸和那纯野生的木耳得来上几大包吧?

然而,范斗只是精通番语,并不怎么精通如何在抚顺马市这种地方买货,更怕打眼被人骗,所以,汪孚林兜了一大圈,最后又找到了正带着两个仆人四处买买买的罗世杰,至于沈家叔侄,反而不知道去哪了。他把来意一说,罗世杰二话不说就让他们跟在后头,这一路过去,那端的是绝大手笔的扫货,汪孚林跟在后头,但只见罗世杰往往是连珠炮似的和女真人说话砍价,不多时就是一字简简单单的吩咐:“买!”

托了这位辽阳罗公子的福,在太阳落山前这半个时辰,汪孚林就把临时计划要买的东西给备办了一大半,其中包括两支年份很足的真正野生老山参,放在后世可以算得上是宝贝的那种,其余小一号或小两号的也收了七八支,有瑕疵没瑕疵的貂皮收了一匣子,此外就是鹿茸,其他各种毛皮,一下子花了一百多两黄金。

双手当然是拿不下的,但马市上最多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马,他和罗世杰两边各买了两匹下马驼运东西。吊在后头的李晔看到汪孚林和罗世杰出手就是黄金的大手笔,眼角忍不住直跳,但也就只能在心里腹诽败家子,其他的心思压根不想乱动。强龙不压地头蛇固然不错,问题人家既然不是来压人的,李晔这个地头蛇自知见财起歪心是再蠢不过的勾当。

眼看天色不早,他还提早去知会了一声,汪孚林自然从善如流地点头答应返回,又跟着罗世杰去管理马市的市易司按照货值办理了抽分,也就是交税。这和之前那个醉汉林长丰说的孝敬并不是一码事,而是正经的给朝廷上税。被抽分的市值都是十取一,但估价的时候就得看脸了,这是给朝廷的钱,你后台硬,也许一千两银子的货就意思意思收你个十两,可你要是啥后台都没有,十取一铁板钉钉不说,而且很可能会被多抽个一倍。

因此罗世杰那是正儿八经十税一,汪孚林却只被收了个零头。他知道这种时候要摆阔气给全反而愚不可及,便笑呵呵接受了好意。

等到马市西门,也就是关城的东门口,沈家叔侄和之前那个女真奴仆和一个随从早已等候在了这里,再加上汪孚林这边三人,罗家主仆三人,恰是全都齐了。见此情形,李晔轻轻舒了一口气,连忙护送了众人进关城的东门。

此时此刻天色渐晚,抚顺马市也已经开始渐渐清场,女真人自是从马市的东门离开,而本地的商人也都经过严格盘查,从马市的西门也就是关城的东门进城,不少人都要在卫城中逗留一晚上,明日再返回。所以,卫城中有很多专供来往商人休息的客栈旅舍,背后自然全都少不了军方背景,一样是上中下三等,从大通铺到独门小院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不少军户把自家闲置屋子又或者床铺出租给客人,想要多挣几个钱。

而李晔给众人安排的地方,正是他自己的宅邸。作为这抚顺关中仅次于守备的世袭千户,实权把总,他的宅邸在这卫城之中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自然不是一般客栈旅舍能够相提并论的,容纳汪孚林这一行区区十几号人绰绰有余。他含笑亲自把众人送了过去,这才说道:“听说汪公子还带了家眷,所以我预备了三个院子,两大一小,小的那个汪公子带着家眷单独住,其余的人就请住在外头那两个大些的院子。两个院子统共一二十间房,绝对够住了……”

对于李晔的“豪爽好客”,汪孚林自然少不得谢过,就连之前买的东西,也都让赵三麻子等人搬去了他们住的院子看管,送走了这位之后,他就立刻叫了王思明和李二龙来。一直到带人进了那小院子,他关上院门,还来不及问二人见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的经过,碧竹就迎上前来。听到她低声说的话,他的神情立刻空前凝重了起来。

“姑爷,之前我们刚刚搬进来后不久,就发现四周围有人看着,而且他们知道小姐和我是女眷,安排的是这最靠里的院子,想出去打探消息,却被他们千方百计推搪。小姐生怕那个李晔怀有歹念不放心,发现这里的围墙就是李宅最靠外的围墙,就和我悄悄翻墙出去。大概人家没提防我们会武艺,所以顺利出去了。小姐带着我,拿了姑爷你的名帖去求见了抚顺关的赵守备。

赵守备听说您是汪侍郎的侄儿,见过李大帅,这一次还是跟着李大公子一块到沈阳的,因为莫名其妙被李千户迎进了家里暂住,心里没底,所以差人见他问个究竟,他立刻倒了一堆苦水,自称被李千户排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苦不堪言,还说了一堆李千户的恶行劣举。他说,新任苑马寺卿洪观察正好到了抚顺关,李千户知道他不可能耽搁太久,故而在抚顺马市账册上蓄意拖延。这会儿,小姐随赵守备去见那位洪观察了,嘱托我先回来禀告一声姑爷。”

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两下。媳妇会高来高去翻墙的本事好也不好,好的是不会轻易被人困住,这不就见到一个关键人物了?不好的是,小丫头太过胆大包天,辽东苑马寺卿那是从三品高官,不止管马政,更兼金复盖兵备道,是辽东文官序列中的顶尖高官,严格来说,品级仅次于辽东巡抚张学颜,还在其他分巡道分守道和兵备道之上,她去见人时该说什么?但这时候担心了也是白担心,他只能先按部就班,先顾好自己这一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对王思明和李二龙说道:“你们跟我进屋,把今天见人的事和我详细说说。一个说,一个补充,不要遗漏掉任何细节。”

第五七三章 夤夜请援

辽东苑马寺卿乃是文官,永乐年间设立的时候,管理的不过是辽东的六大牧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辽东作为军管之地,各种词讼和钱粮缺乏官员管理,到了嘉靖三十一年,苑马寺卿的驻地就从辽阳移到了盖州,而且兼管盖州卫、金州卫以及复州卫三卫的词讼钱粮等等各种日常事务,等到了嘉靖四十二年,又兼领兵备,加山东按察司佥事。

如果让汪小官人来评述这位论品级在辽东位居第二的苑马寺卿,他肯定会在腹中嘀咕,打两份工,只得一份工钱,天底下没有这么压榨人的!而且苑马寺卿是从三品,而按察佥事不过正五品,也就是说,这位从三品官额外干了两份活,却只发一份俸禄,品级上也没有任何倾斜,真可谓是只压担子,不给好处。

只不过,这世上有的是高尚的人,比如上任伊始不急着去盖州,而是到了海州卫就立刻折向东北,匆匆赶到抚顺关的苑马寺卿洪济远洪观察,他自忖从来就不是一个计较的人。

辽东巡抚张学颜是个出了名的较真之人,想当初就力主各地兵备道和督抚应该至少一任六年,免得朝令夕改,不利于政务推行,自己也是身体力行,一到辽东就已经整整四年,端的是兢兢业业,可对下头也要求严格,一般的官员根本就不敢到辽东来,可洪济远一任兵部司官,在蓟镇任过一任兵备道后,张学颜一点名他就来了!

此时此刻,寓居卫城一座民宅的他正在翻检手中账册,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这趟抚顺关之行当然不是他一时起意,而是早早就得到张学颜亲笔手书,这才突然杀过来的,果然发现不少疏漏之处。去年抚顺守备裴承祖和把总刘承奕等人全都战死于王杲之手,虽有王杲狡猾残暴的缘故,但抚顺关内部的问题却不言而喻。只不过抚顺关查验身份倒是严格,他想要微服私访,这写有名字的路引却一出去就露馅了,哪怕他只是新任。

寓居此地不过五日,他就发现张学颜让他查问马市抽分给赏,官马等次查验等等账册全都不齐,又或者缺损,问抚顺守备赵德铭时,赵德铭苦着脸回答是新调任,而问把总李晔时,李晔又坚称虽一直都在抚顺关,之前却不过担着个世袭千户的虚职,当初守备和把总是裴承祖和刘承奕,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来二去,眼看拖得时间太久,他一想到会因此降低了张学颜对自己的评价,自然而然就窝着一肚子火。

所以,夤夜时分赵守备突然说是带人来见,洪济远虽觉得意外,但还是第一时间命老仆带人进来。可是,发现进屋的赵德铭却还带了另外一个人,他不禁挑了挑眉,却仍是等到老仆退下,这才问道:“赵守备这是带了什么客人来?”

小北深知自己的伪装也就能够骗一骗寻常粗心的人,这样一对一见客,面对的又是年近五十官场沉浮已久的老油子,还藏着掖着的话,万一被人揭穿了就是自取其辱。因此,她便大大方方地说道:“妾身叶氏,外子去岁万历甲戌科三甲传胪汪孚林。”

赵守备直接张大了嘴巴。他又不是瞎子,当然也看出了小北之前那女扮男装,可压根没想到那真的是妻子!此刻他见洪济远眉头紧皱,本待开口解释,却没想到小北根本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外子因还在守选,受伯父兵部侍郎汪南明先生之命,到蓟镇辽东一观九边形胜,之前跟着辽东总兵李大帅长公子到了沈阳,而后方才来到抚顺关,却没想到尚未到关口就遇到抚顺关把总,也就是世袭千户李晔带人迎接,把我们请到了他家里。外子被李千户带去抚顺马市了,我们住下之后,妾身却发现李家有人窥伺动静,用词搪塞,不让我等出门。说来也巧,在进抚顺关的时候,外子雇的一个通晓番语的通译碰巧发现李千户身边的一个人依稀像是他的族叔,从前曾经恃强抢了他的未婚妻,因为心中惧怕禀告了上来,妾身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便带了婢女出来,拿着外子的名帖求见赵守备求助。”

赵守备听着这一系列经过,只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而洪济远审视着镇定自若的小北,却突然开口问道:“既然李家人搪塞你等不许出门,敢问少夫人又是怎么出来的?”

“翻墙。”小北旁若无人地吐出这两个字,见赵守备已经完全呆成了雕塑,她方才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妾身自小野惯了,还请洪观察不要见笑。”

人家如此坦陈,纵使洪济远心中一万个腹诽,可那怎么说都是汪道昆的侄儿媳妇,也轮不到他置喙。因此,有些尴尬的他只能重重咳嗽一声,但脑子却飞速寻思起了小北说的这一席话,最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以你的意思,莫非李千户留客不是为了好客,而是另有所图?”

“洪观察,外子前日傍晚刚到沈阳,昨日清早启辰,昨夜停留抚顺城,今天抵达抚顺关。外子又尚未出仕,除非有人快马加鞭告知了李千户,否则他又怎会恰恰好好在抚顺关前数里拦截?我也知道兴许是杞人忧天,奈何雇的那通译所述之事实在是让人听着毛骨悚然,虽无杀父之仇,却有夺妻之恨,他因此被这位有权有势的族叔赶出沈阳多年,这才是刚回来,我着实有些担心初到辽东的外子也护不住他,到时候惹出什么事来。”

这一心急,小北就忘了那种官面上要用的谦称,只能暗地里埋怨了自己还不习惯。此刻,见赵守备正在那眼神闪烁不知道想什么,洪济远亦是攒眉沉思,她便裣衽行礼道:“妾身一介女流,也许是单纯太过紧张,冤屈了李千户的一片好意,所以刚刚在赵守备那儿并未提及,眼下方才提起,只有二位知道这么一回事。如果事后证明只是妾身纯粹多疑,到时候临走妾身自去向李千户道歉,二位无需理会。然则若是有事,那就悉数拜托二位保护了。”

小北的算盘打得贼精。如果我怪错了人,我去向正主儿道歉;但在此之前,我这一行人包括范斗的安全问题,就托付给您二位大人了,你们看着办吧!反正这事情都包揽到我一个人身上,人家也怪不到汪孚林,顶多怪她这女人多疑而已。再说了,做事不但要有最乐观的预期,还要有最坏的打算!

对于小北这赤裸裸的表态,纵使洪观察为官十五载,算得上是经验丰富,此时也不禁哑口无言,心里最大的念头便是——子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圣人言诚不我欺。可赵守备就不一样了,他仿佛抓到一根稻草似的,压低了声音道:“洪观察,汪夫人所言,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我让人留意一些就是了。毕竟抚顺关乃是辽东要地,如果真的出什么案子,那实在是不好听。”

这会儿,原本还想继续对洪济远上一下李晔眼药的赵德铭,竟是把起初那个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很清楚,如果真的让眼前这位少夫人给猜准了,李晔那才叫洗不脱的干洗。毕竟,其他的事情他口说无凭没证据,接下来却很可能抓到实证的!

洪济远本觉得这只是小北一面之词,有些不以为然,但赵守备这么说,又不用他真的去做什么,他最终也就默许了。只是,当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告退时,他却忍不住告诫道:“少夫人既是汪家妇,日后还请谨慎一些才是。”

小北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直接屈了屈膝道;“多谢洪观察提醒,妾身记下了。”她都做了这么出格的事情,洪济远没吹胡子瞪眼就很给面子了,告诫一句算什么?

等到这两人离去,洪济远又翻了两页账册,却是发现被这两位不速之客一搅和,完全没了再查看东西的兴致。虽说小北挑明了那桩夺妻之恨,但他深知民间这种纠纷完全是一团乱,清官难断家务事,若贸贸然涉入就是大麻烦,好在小北要求的只是保护,而不是明断是非。只不过,他还是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出神片刻后就哂然笑道:“竟然被妇人之言给乱了心绪,我这养气功夫实在是不够。”

话音刚落,他突然只听到门外又传来了老仆的声音:“赵守备,你们不能就这样……哎!”

洪济远诧然抬头,却发现赵德铭和小北一前一后,就这么又闯了回来。这一次,先开口的却是赵德铭:“洪观察,请恕下官冒昧。我有下属刚刚禀报,李宅有前后两拨人。前一拨约摸十余人,沿路做下记号,后一拨一共是两人,一前一后循着记号而行,行踪鬼鬼祟祟。若是照少夫人适才所言,是不是该去看看?”

刚刚小北表露身份,道明来意的时候,洪济远清清楚楚看到,抚顺守备赵德铭和自己是一样吃惊,一样诧异,所以当然不会认为此人是因为小北早提过那一茬而去李宅附近布置盯梢。可是,现在人刚走却折返回来道出这一番话,分明暴露了早有未雨绸缪。堂堂守备去盯着一个把总,这是要干什么?

然而,面对一脸破釜沉舟状的赵德铭,他纵使满肚子火气,最终也还是沉声说道:“抚顺关乃是边塞要地,如无军情,夜禁之中严禁出外。既然赵守备说有人犯夜,那我们就去看看吧!不过少夫人……”

见小北一脸的跃跃欲试,洪济远最终还是决定不多说了——大不了回头见到汪孚林时提醒几句,又或者给汪道昆写封信委婉说说,那又不是他儿媳妇!

第五七四章 真正的恶毒

李晔提供给汪孚林这一行人的三个客院,位于他家宅邸的西北角。汪孚林的小院在最里头,有一道通向外间一个客院的院门,其余三面都是围墙,而这三面中的两面是院墙,再往外就是街道,所以围墙相当高,也就只有小北这样翻墙惯了,又常常备有趁手工具的方才能出去。

因为汪孚林明说了不要人伺候,李晔也没勉强,所以汪孚林索性留着东厢房给碧竹,西厢房却空着。至于外头的那两个院子,罗世杰早早提出要和沈家叔侄一块,谁也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因此他和沈家叔侄一行人住的是紧挨着汪孚林那个小院,汪孚林买的那些人参鹿茸貂皮也都存放在这里,两个浙军老卒看着。

至于最外头一进就宽络多了,封仲刘勃带着舒尔哈齐住在东厢房,李二龙赵三麻子和王思明住在正房,钟南风和范斗住在西厢房。对于这样的分派,钟南风觉得很不理解,这么多人里头,他和封仲刘勃是最熟的,可自从在蓟镇这两人被带去见了汪孚林,回来之后就眉飞色舞精气神大改,和其他人的关系倏忽间就近了,反倒是他成了孤家寡人。现如今跟他一起住的范斗是个平时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又是辽东人,和他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因此,当有人敲门送热水,范斗出去接了一下,紧跟着就回来说,有事要出去找汪孚林的时候,他最初没太在意,可等人刚出门,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念头,竟是起身到门边上偷窥片刻,见人确实进了往里头院子的那道门,他忍不住自嘲地一笑。

“要说我才应该是最早认识这位汪小官人的,到头来我却成了凡事都不知道的人!”

钟南风忍不住走出门去,就这么坐在了门前,犹如石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再次思量起了汪孚林给他的那两个选择。身在喜峰口,虽说托了汪孚林的福,他这才得以见到戚继光这位向往已久的军神,但在军中时间长了,听到的传闻也很多,比如,戚继光对下头军卒严格要求,自己平时的生活却颇为奢侈,比如戚继光常有揩油军资等等……

这些流言蜚语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又不是因为戚继光清廉如水才崇拜的,是因为戚继光乃是大败倭寇的东南军神,这才如此崇拜人家的。可最重要的是,蓟镇被戚继光打造成了铁桶,据说之前那一役之后更是和朵颜部达成了盟约,对方许诺永不犯边。

这样一来,他在蓟镇继续呆着,那么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戍卒,根本就没有仗可打,那他还有什么意义?可真的去争取一个赦免回乡……物是人非,杭州那边的弟兄没了他也已经活得很好,他这个把头回去干什么,被人供起来吗?

他深深地把脑袋埋在了双手中,突然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愕然抬头,却发现范斗正从里头那道门低着头出来,看也不看这边屋子一眼,竟是径直往外头那道门走去。见此情景,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蹦了起来。这么晚了,不回房睡觉上哪去?他想都不想,直接蹑手蹑脚跟了出去。这原本只是他一时起意,可发现范斗在前头走着,虽时不时在分叉路或者门洞口停下,但却仿佛知道路途似的须臾选择了一边,他心下的疑惑和警惕就更深了。

如今是寄住在别人家里,若是主人有歹心,身边再出个叛徒,那就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是继续跟还是折返回去报信?可眼下还什么事都没发生,报信的话他又该说什么?算了,还是继续跟着,幸好他一路跟着的时候都做好了记号!

打定主意继续跟的钟南风登时更加小心了一些,竭尽全力把自己潜藏在阴影之中。好在范斗仿佛也有些心事,走路的时候自始至终垂着脑袋,从来就没有往后头观察是否有跟踪者。当这一路转悠了约摸一刻钟之后,他远远吊在范斗身后出了一道门时,竟发现眼前赫然是大街!这时候,他就货真价实犹豫了起来。别说眼下这是在抚顺关,就算在任何一个有城墙的城池,入夜都是有宵禁的,这样在外头乱走若是被抓到,一顿小板子打不死你!

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跟?

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钟南风突然想到自己从前身为打行把头,在杭州带着弟兄们说打就打,那种穷的时候喝西北风,饿着肚子论英雄,有钱的时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痛快。自从到了北边,身为充军的犯人一天都不得自由,他很久没有随性一回了!想到这里,他干脆把各种杂念全都排除了出去,小心翼翼继续跟上。而这一次,却是拿出了他混迹市井多年,随时随地都能隐藏自己的真本事。

两个打行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火并的时候,可不是人们想象中的一味直来直去,喊打喊杀,常常也会设埋伏打闷棍,又或者引蛇出洞包抄老巢,这种事他没少干过!

这一次跟踪的时候,钟南风终于发现,范斗并不是熟门熟路,而是路边一直都有白色的记号,只是因为标记的地方相当隐蔽,所以他最初没有发觉。如此一来,他干脆连沿途再做记号也给省了。也不知道兜了一个多大的圈子,他发现身边经过的大多都是残垣断壁,半个人影都没有,又远远看到前方似乎是个死胡同,不觉放慢了步子。果然,就只见范斗也停了下来,声音沙哑地叫道:“我已经按照你带的口信来了,范澈,你给我出来!”

“连一声叔父都不叫,果然是没规矩的家伙!”随着这个阴恻恻的声音,死胡同的尽头,一个人缓缓从黑影中走了出来,等来到中央站定之后,就突然打了个响指。倏忽间,整块地方猛然亮堂了起来,却是一下子燃起了七八支火把!

钟南风幸好没跟得太近,而且早早找好了地方躲藏,此时此刻倒没有被发觉,心里却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可范斗面对这样的大阵仗,竟也是怡然不惧地冷笑道:“我没规矩?想当初你身为长辈,却硬抢了和我有婚书之约的未婚妻,还买通了族中那些老不死,捏造了众多罪名,把我硬生生赶出了沈阳!对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还用讲什么规矩?”

范澈从来不曾想到,一直都老实巴交的范斗一晃数年不见,竟是突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登时气得直发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撂下范斗,自顾自先走到一边角落,随手将一个箩筐一掀,继而就提着头发把一个被牢牢绑住的女人给拖了出来。借着火把的亮光,他就只见范斗神情大变,这下子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嘿然笑道:“怎么,看到你的老情人,一下子就哑巴了?想当初是我棒打鸳鸯,所以这次我给你们俩破镜重圆的机会!”

眼见那正面对着自己的女子披头散发,容颜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春洋溢,而是带着几分枯槁和死意,范斗只觉心如刀绞,忍不住厉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我不是说了,让你们破镜重圆,做一对短命鸳鸯!”范澈说到这里,突然拿刀架在女子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给我老实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带了个尾巴来!在后头偷窥的那家伙,给我出来,否则这贱人就没命了!”

范斗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等回头一看,最初还没什么动静,可片刻之后,一个人影慢慢从阴影之中现身,正是和自己同屋子的钟南风,一下子就愣住了。和此人分在一块本来就是凑巧的事,他怎都没想到,和自己连句话都不耐烦说的对方竟然会这么跟出来,如今却遭到这样的连累。眼见对方步履沉重地走上前来,他登时有些急了,扭转头就冲着范澈大吼道:“他只是管闲事的人,和他没什么相干!”

“既然跟了你出来,那就相干了。”范澈直到对方沉默着走到范斗身边停下,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怪就怪他自己管闲事!现在,你给我听好,我呢,不想随随便便杀人,所以给你个机会,你和这个管闲事的仁兄,老老实实让人绑上,不许出声,不许反抗,否则我就杀了这个贱人,到时候栽赃你旧情复发找她复合,却被严词拒绝后杀人,那时候你不但要挨一刀断头刀,两个人的名声也一块全都砸了。”

钟南风自从现身之后,就一直在计算自己和范澈的距离,最终气馁地发现,凭借他的武力,要越过那么远的距离救人根本不可能,顿时有些后悔没叫上别人。此时此刻,看到五六条手拿绳子的大汉往自己二人围逼了过来,他暗叹英雄没做成却要做狗熊,嘴里却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确定那是你老相好,没认错人?为了救一条无辜人命搭进去咱俩也值得,可要不是你要找的人,那就亏大了!”

看到那女子冲着自己拼命摇头,范斗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还是苦笑道:“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认错人……钟大哥,算我欠你的,以后我一定还!”

话音刚落,钟南风就只见两根绳子熟练地往自己脖子上套了过来,三两下就把他绑得结结实实,这下子登时心中悲叹。以后还?看这架势今天就要没命了,以后怎么还?明知道他们是汪孚林的人,而且还借住在那位李千户家里,却还把他们引诱到了这,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说不定那李千户就是内应!

等到两个人全都被绑得结结实实,嘴里又各自被一团破布堵住,范澈方才一下子移开了刀,随即大笑了起来。紧跟着,他用刀背拍了拍身前那女子,神情怨毒地说道:“好,很好,接下来我就成全了你们!明天一早,你们就会出现在抚顺关外,到时候任凭你们是谁的人,知道真相之后少不得唾弃你们,因为,你范斗想要和老情人旧情复燃,因为辽东无处可逃,所以就拐了她,再请了个帮手打算逃出抚顺关,到女真人的地盘双宿双栖,结果却被女真人给宰了!”

第五七五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卑鄙无耻!

范斗只气得一双眼睛变得赤红,若非嘴被死死堵住口不能言,只怕一向不怎么善于言辞的他能骂出无数脏话来。钟南风更是一颗心猛地一沉,奈何这会儿不但人被绑得结结实实,更有刀子架在脖子上,他用力挣扎了两下,却只觉得那绳子勒入了肉中,那懊悔劲就别提了。

看到他们两人这般光景,范澈却只觉洋洋得意,等发现身前那虚弱的续弦梅氏一下子发疯似的挣扎起来,他登时哈哈大笑,蹲下身来用手指捏着那早已变得尖尖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过你做当家太太的机会,可你呢,偏偏不领情,非要和我犟!我告诉你,你男人从来没那气量,更不是那种会小意哄人的没出息货色,十天半个月我能等得起,但一年半载我就烦了,更何况如今是三年五载都过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去陪你的情郎一块死吧!”

刚刚范澈挟持自己,让范斗和他的那个同伴放弃抵抗的时候,早已绝望的梅氏拼命摇头,可知道对方寡不敌众,见他们都落入了范澈手中,她也无可奈何。可是,听到范斗死了还要背负一个莫大的罪名,再也难以得到清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迫跟的是怎样一个衣冠禽兽!她一千个一万个后悔自己一直都只是拼命拒绝这个男人,而不是为了顾忌家人一根绳子吊死,又或者干脆虚与委蛇,然后下毒杀了他!

这几年来范澈没少在梅氏那受气,却因为堂兄范沉以及好几个长辈知道他当初娶亲那些龌龊名堂,私底下多有警告,他一直都没能休妻,现如今一石二鸟解决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以及那个仇人堂侄,他甭提多得意了。尤其是看到那一对无缘的鸳鸯用激愤憎恨的目光瞪自己,却拿自己无可奈何,他更是忍不住继续冷嘲热讽了起来。只听他说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到最后连床上那点阴私都拿了出来,却不想背后猛地传来了一声厉叱。

“说够了没有,真以为你那点自以为聪明的心思没人知道?”

范澈闻言一愣,下一刻,他就只听到一声尖利的破空声,紧跟着,拿刀架在范斗脖子上的一个亲兵就捂着手腕子发出了一声惨哼,紧跟着,四周围骤然亮起了更多的火把,随即便是一个个人影从各处墙头窜出落下。眼见势头不对,他慌忙想要提刀抓住梅氏当人质再说,却不防一向娇娇怯怯的梅氏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是奋力用脑袋对着他一顶,将他猛地撞了开来,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块鸽蛋大小的石头不偏不倚正中他脑门,直接把他砸晕了过去!

眼见得范澈这个主心骨倒了,四周围那些举火把的亲兵也好,绑人的手下也好,一个个全都慌了手脚。之前是他们占绝对优势,如今却是形势比人强,也不知道是谁带头丢下了刀,顷刻之间几个人丢刀的丢刀,跪下的跪下,却还有人硬挺着叫道:“我家老爷是副守备的表弟……”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用连鞘的刀一下子砸翻在地,继而就听到了一个冷笑声:“别说他是李千户的表弟,就算是嫡亲的弟弟,敢做这种下三滥的事,险些杀伤三条人命,这也不是等闲罪名!”

此时此刻,新来的这拨人中,已经有人用水袋里的水泼醒了范澈,后者悠悠醒转时正好听清楚这话,更重要的是分辨出了这个声音,一时面色大变,当即声音颤抖地叫道:“赵守备,你和李千户之间有恩怨,那是你们的事,何苦抓着我这个局外人?而且就凭你一面之词,也未必能扳得倒我,须知我沈阳范氏可不是好欺负的!”

“沈阳范氏确实不好欺负,竟然帮着叔叔去夺侄儿的未婚妻,传扬出去也不知道那位颇有名声的范尚书会不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听到角落中一声低哑却阴损的揶揄,范澈登时面色剧烈抽搐,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叫道:“赵守备,如若放过我这次,我愿意从中为你和李千户说和……”

“谁要你说和?”受了李千户大半年鸟气的赵守备一下子现出身形,却是全副盔甲,森然怒色,见范澈梗着脖子还要说什么,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更何况,今天的事情可不止是我这个守备看到听到,苑马寺卿洪观察也看得清楚,听得清楚!恃强逼凌同族侄儿未婚妻下嫁,又把侄儿驱赶出宗族,这是你们沈阳范氏乌七八糟的家务事,旁人是难以插手,可你今天所作所为,看到听到的可不止一双眼睛,两只耳朵!”

苑马寺卿洪观察?

听到这个名词,虽说没看到那位洪观察人在哪,可范澈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档子事惊动到了更上层的大人物,归根结底,很可能是因为自己拜的是李晔的山头,而李晔在抚顺关根深蒂固,更是在裴承祖等人战死后一手遮天,估计是自以为厉害,对这位新来辽东不久的苑马寺卿洪观察都阳奉阴违,这才使得自己被盯上了!

就在范澈几乎悔青了肠子的时候,他陡然只听得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眯起眼睛凝神细听,待发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听那光景仿佛足有二三十骑人,如果真如自己所料,怎么也能够和赵守备以及洪观察掰掰手腕子,他便扯开喉咙叫道:“李千户救我!赵守备和洪观察编造罪名要拿我是假,想要牵扯你是真!”

李晔大晚上的匆匆点了些人过来,正是因为汪孚林那边陡然之间闹出来说是走失了人。而最让他意外的是,不见了的除了范斗,还有不知根底的钟南风!因为还多了个外人,情知这万一闹大不好办,再加上为了拖延时间,他立刻自告奋勇带人出来找,谁知道按照标记赶到这里后,他就听到了范澈这扯开喉咙的嚷嚷声。意识到前方等着自己的竟然是赵守备和洪观察,他恨不得拨马便走,再不管这趟浑水!

然而,来都来了,范澈那个蠢货更是一嗓子叫破了这些,再加上他这些人刚刚那马蹄声也瞒不得那两个聪明的,李晔不得不阴着脸带人现身。赵守备他自然不怕,但苑马寺卿他却不得不忌惮三分。如今这本该去盖州上任的洪济远丢下本职,却来到这抚顺关调阅抚顺马市的资料,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压下了心底翻腾的情绪,李晔一马当先赶到了地头,却只见一向瞧不起的赵守备正在几十名兵马簇拥下昂首挺立,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讥诮,而刚刚范澈口中的那位苑马寺卿洪观察却并未现身。他心头微微一松,想到了赵守备狐假虎威的可能性,谁知道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半夜的,用自己的妻子诱人出来自投罗网,又用自己的妻子要挟别人束手就擒,最后竟欲将人杀害丢弃在抚顺关外,栽赃他们是意图奔女真的叛贼,若非正好被赵守备窥见夜间动静,叫我前来查看,便是三条人命!李千户,听说此等丧尽天良的人却和你交往甚密,他刚刚甚至说是你的表弟,又口口声声叫你救他,你说他该当何罪?”

看到那个从昏暗处徐徐走出来的人影,李晔不得不丢开仅有的一丝侥幸,立刻义正词严地说:“律法如山,自然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范澈登时急了,慌忙大叫道:“表哥,你可不能这么说……”

李晔气得立时大喝道:“给我闭嘴!”早知道这家伙竟然如此阴毒,而不是单纯整整人就算了,他何苦看在一向颇有往来的份上牵扯其中?

眼见得这抚顺关城中几大头面人物打擂台,才被松绑不久的钟南风揉着手腕和肩膀,眼睛不停地斜睨面前那少年,心里不禁五味杂陈。想当初在北新关时,可不也是这么一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把他们戏耍得团团转?什么样的锅子配什么样的盖,也只有汪孚林这样做事着实让人咂舌的,才敢娶这么一个随时随地从天而降的媳妇,刚刚那丢石头的人不就是她吗?就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耳边传来了小北的吩咐。

“钟南风,反正你肯定是自己跟来的,相公不可能吩咐你什么,接下来要是他们问你,你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我急着回去看看什么情况,你看着点范斗,别让他做傻事,我先走了!”

小北发现范澈之后竟然来的是带了一批人的李晔,就觉得很不对劲,此刻急匆匆嘱咐了两句,就立刻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那三位要紧人物身上,悄悄借着夜色溜了,也没顾得上洪济远和赵守备发现她消失时会是个什么光景。可潜行出去走了好一阵子,她不免懊恼没弄上一匹马,这两条腿跑起来实在是累人,心里又担心汪孚林趁着自己不在闹什么幺蛾子。

好在她记性好,身手又敏捷,一路上避开了几拨巡行的兵卒,总算看到自己之前翻过的那道李家的后墙,她心头一喜,解下腰间一条特制的腰带,用包裹了布条的铁钩子往上一扔,不一会儿就顺着绳子轻轻巧巧爬上了那高高的围墙。

瞅准机会飘然落地,她快步来到正房门口,刚一推门,就听到门内哎哟一声,再一看,却是自己推门的时候险些撞到了正打算拉门出来的汪孚林!夫妻俩大眼瞪小眼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汪孚林才摸着鼻子问道:“这是事情都收拾干净了,还是把烂摊子丢给别人,你自己回来了?”

“当然是那些地头蛇去自己掐啊!”小北理直气壮地挑了挑眉,想都不想地说,“再说了,送了那么个大好机会给那位洪观察和赵守备,他们回头该谢你才是!倒是你这边去了一趟抚顺马市,有什么收获没有?”

“收获?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我不得不发愁下一步该怎么做,所以干脆闹腾出来把那个把总李晔先打发出去了。”汪孚林一把将小北拉进屋子,拿出没有开口的信丢给了小北,“这是觉昌安要送给李成梁的信,封了口的,我很好奇信里写的是什么,你可有什么办法?”

第五七六章 无毒不丈夫

半个时辰前。大约就是范斗来过,然后又匆匆离开,悄然带着钟南风这个尾巴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的时候,汪孚林刚刚从王思明和李二龙口中询问,今天他们在抚顺马市见到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的祖父,赫图阿拉城主觉昌安的那番经过。

“我是在交易人参的地方找到他的,我虽说当初是王杲的亲随,但觉昌安这样的人连王杲都要客客气气,所以我本来以为他不大认得我,可没想到他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王思明毕竟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吃苦无数,却没读过书,说话自然称不上很有条理,急急忙忙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总算把情绪稳定了下来,语速这才放慢了:“我按照公子的吩咐,说是速儿哈赤让我去找他们的,他们两兄弟在古勒寨被俘,现如今在李大帅手上,李大公子这次带了他们出来,奴儿哈赤在沈阳,速儿哈赤就在这抚顺关,他们都很想念家中亲人。速儿哈赤因为认出了玛法,所以让我来打个招呼。就这些,其他的一句话我都没多说。”

说到这里,王思明顿了一顿,又有些惊惧地说:“听到我说的话,觉昌安还没说什么,他身边一个随从就暴起发难,说是我胡说八道,想要杀我,幸好李大叔帮我挡住了,可紧跟着,觉昌安反而亲自赔礼道歉,说他们兄弟俩能够在李大帅麾下做事,那是无上的福气,他有机会想要亲自拜谢大帅,还口口声声说是要送我回来的,却被李大叔拒绝了。”

汪孚林顿时有点想笑。这竟然和之前在辽阳,自己导演加策划,李二龙主演的那一出戏前半部分发展一模一样?嗯,所以说能当部族首领的,全都知道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啊!

李二龙见汪孚林看向自己,哪里不知道汪孚林在想什么,可这时候不好说这个,他便连忙补充道:“小官人,觉昌安身边那个出手的人很有分寸,应该只是想吓唬一下,看看思明究竟是什么反应,毕竟他们肯定在想思明从前只是区区一个阿哈而已,诈一诈就什么都能说出来。见我动手解救,而后却又一言不发,他们立刻就换了一副脸孔,我看是十有八九把我当成李大帅又或者李大公子的心腹了。我拒绝他们相送是用汉话说的,但那觉昌安显然听得懂,后来我和思明回来的时候,也发现有人跟踪。”

“你们两个回来的路上,可曾按照吩咐说过我要你们说的话?”

“说了。”李二龙斜睨了王思明一眼,笑呵呵地说道,“我一路走一路骂这小子没出息,改不掉阿哈的样子,又说现在不是从前,他和那两兄弟明明平起平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小子很机灵,在那小声嘀咕说李大公子很重视那两兄弟,听说他们被家里人虐待,对他们俩还颇有抚慰,自己一个阿哈怎么能和他们相比。这话声音不小,估计被听到了,很快那个觉昌安就亲自追了上来,说是让我们捎话,让两兄弟好好跟着李大帅,那总比在女真有出息。”

“哦?”

汪孚林对于觉昌安的了解完全是得自于某些资料,这些日子又从各方面信息拼凑出来一个大概,深知那是个见风使舵的凉薄人,根本谈不上什么亲情。如此一来,两兄弟很得李家看重,甚至李成梁父子知道两兄弟在家中饱受虐待这种消息放出去,某人心中一定会有相当的计较。意识到李家兴许有培养扶持两个孙子的意思,那么,觉昌安应该会有两个选择,一是乐见其成,争取部族得到李家的支持,自己也趁机取代王杲成为建州女真的领袖。

至于另一个选择……那就是觉昌安可能会意识到,两个和自己根本不亲的孙子在李成梁面前哭诉受虐待,然后又表现出某些潜质,不是为了部族争取支持,而只是单纯为了自己这两个人争取支持,异日如果挟李家之势回归,那么说不定会直接夺他的权,打压其他人,而且李家的势力会真正深入建州女真内部!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当初不得不跟着其他兄弟成为王杲的附庸有什么区别?

最重要的是,在实力为尊的女真,什么辈分,什么姻亲,什么感情,全都是空的!

汪孚林还正在猜测,王思明又继续往下说道:“他之前发现李大叔好像不会说建州女真的方言,追来之后就一直都只说汉话。他还让我和李大叔禀告李大帅,说是努尔哈赤和速儿哈赤的舅舅阿台投奔的是海西女真哈达贝勒王台的大儿子扈尔干,因为王台出卖了王杲,阿台一直心有不满,但自己实力不够,只能暗自隐忍。因为他的家眷一部分失落在古勒寨中,一部分则是被王台给扣下了。

而阿台早年受过伤,有精通医术的人说过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儿子。所以,他很喜欢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这两个外甥,现在更在四处打听他们的下落,希望他们当自己的儿子。所以,觉昌安说他会设法收拢部众,以免阿台东山再起,但此人需得尽快诱杀为妙。”

汪孚林此时此刻那简直就是惊愕了。前半部分和他当初那场戏有点像就算了,可后半部分竟然也相似?他当初用这一招去试探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现如今他们的祖父还是用这一招来撩拨李成梁,提醒他可以利用这一对兄弟做这么些危险的事情。觉昌安这番话根本就不是在真心关心两个孙子,而是往本来刚刚爬上悬崖的两人身上狠狠推了一把!

那么可不可以这样说,尽管王杲都死了,好不容易逃出去的一些家眷被哈达贝勒王台扣下分了,然后阿台是只身投靠已经自立门户的王台长子扈尔干,但却依旧在建州女真有颇大的号召力,能够聚拢人心,所以觉昌安觉得和这么一个被打残的人拼,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这才决定拿两个已经被李成梁抓了的孙子去废物利用?人才啊,果然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说到底,他瞎掰的话竟然都被觉昌安一一验证,难道他是预言帝?

在心里腹诽了两句后,汪孚林觉得自己大致摸清楚了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以及觉昌安的心思,这才算是真正舒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候,李二龙却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还有,公子,觉昌安还特地写了一封书信呈送李大帅,让我带了回来。他说三日后会再来抚顺马市。”

汪孚林不是不知道,女真很多族酋常常凭着敕书来往于辽东各大马市交易,能够说一口流利汉话的人非常多,甚至有不少在掳掠辽东的时候,也会掳走几个读书认字的人,经过这样的熏陶,这些族酋对于简单的读写都不成问题,王杲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传说精通汉文和蒙文。可他万万没想到,觉昌安在骤然得到舒尔哈齐的消息之后,竟然会让人捎带这样一封信,让人转呈李成梁!现在问题就来了,他是送,还是不送,而这信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但这件事还能暂时往后挪挪,因此,他当即对王思明吩咐道;“这样,你先不要去见速儿哈赤,等我想一想再说。”

将此中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刚刚回来的小北,汪孚林便把手一摊道:“现在你知道,事情有多麻烦了吧?一个个全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封信如果不看,我就这么送去给李如松,我着实没办法放心。但要想偷看,怎么拆封?”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

小北顿时捋起了袖子,一把接过信后,瞅了瞅后就嘿然笑道:“我就听说女真人平时是不用文字的,所以不会对机密公文用火漆封缄盖印,而是棉纸封。要是放在咱们大明,这只是用来处理不要紧的家书的。对于火漆封缄,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这棉纸封嘛,那就由不得他了。你等着!”

见小北拿着信就出门直接进碧竹那东厢房里去了,汪孚林不禁摸着下巴,苦笑这媳妇兴许没那么聪明干练,可大大小小的实惠本事还真是层出不穷。回椅子上坐着的他琢磨了许久,终于听到大门嘎吱一声响,抬头一看,可不是小北笑呵呵地拿着两张信笺进了屋子?他连忙起身接了在手,就只见那薄薄两张信笺上,字迹赫然方方正正犹如用刷子写的,说不上好看,而且因为字迹太大,显然不是用惯毛笔的人,总共就写了几十个字。

而这之后看到的内容,足以让他庆幸先打开看了看。

觉昌安这封信的大意是,早就得到李成梁使人送信,得知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兄弟效力于其麾下,今天又有自称代舒尔哈齐传信的人前来,唯恐其中有诈,又或者是舒尔哈齐不知天高地厚,对不住大帅恩德和信赖,那便十足该死,故而他便告知了来人阿台下落以及图谋,并请人携带这一封信回去呈送李成梁,至于末了就是之前王思明提过的,如何用兄弟俩诱杀阿台这一段。

“果然差点就小看这女真人的智慧了。”汪孚林不知道小北拆信之后看没看,直接递了过去给她,“要是我今天没拆直接往李如松那边一送,如果有什么隐瞒之处,立刻就会被李家父子察觉;要是我今天像现在这样偷看了,只要之前别有图谋,那么看信之后必定如同惊弓之鸟,就想着怎么隐瞒此事,毕竟觉昌安见过王思明和李二龙,事后如若求见李成梁一五一十说明白,凭这位李大帅在辽东一呼百应的威风,那我就别想跑。啧啧,我还只以为那是把孙子当棋子的狠人,却没想到还是一等一的老谋深算之辈!”

小北拆了信就直接送了过来,这会儿方才急急忙忙扫了一遍,却还看到几个错别字,听到汪孚林这一番话,这才知道这封信是何等烫手山芋。

“那怎么办?送还是不送?”

“当然先不送。”汪孚林眯起了眼睛,随即看着媳妇儿说,“今天晚上这卫城应该也闹得挺不小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汪孚林让范斗将计就计,发现钟南风跟踪在后头之后立刻撤回了原本派去跟着的人手,紧跟着则适时闹了起来,惊动了李晔不得不硬着头皮派人去找人,可他听到小北说服洪济远和赵守备的那番言辞,以及赵守备竟然早就派人盯着李宅,于是无巧不巧有了神兵天降那一出好戏,他还是笑得前仰后合,对着妻子竖起了大拇指。

“好,好!我正愁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一面完成张部院交待的任务,一面看好那个浑身是刺的速儿哈赤,一面利用这封信,没想到却送来了这样的机会。这样,有劳贤妻原封不动把信装回去,我还得吩咐王思明几句,然后让他去见见舒尔哈齐,接下来一环扣一环,哪一环砸了我就没戏唱了。”

第五七七章 步步诱导

明明已经到了抚顺关,也看到了祖父觉昌安,但舒尔哈齐自知没法去抚顺马市,吩咐了那个阿哈之后,他一晚上就老老实实没出过屋子,只在吃饭的时候大口大口塞下去两大碗,只为了恢复体力。在辽阳挨的那顿鞭子不轻,之前又一直都在赶路,伤势距离痊愈还不知道要多久,因此他一如之前那样趴在床上不动弹,心里却焦躁得无以复加。今天分屋子的时候,那个阿哈竟没有和自己分在一起,这几乎让他怀疑对方背叛自己,把那番话去告诉了汪孚林。

可他还是抱着几分侥幸,若是那样,他肯定就没命了,这分屋子的事应该只是巧合……一定是巧合!

“封大叔,刘大叔,公子让我给速儿哈赤上药。”

听到这话,趴在那儿昏昏沉沉的舒尔哈齐一下子惊觉过来。等到外间传来了懒洋洋的应和声,那个熟悉的人影掀开帘子进来,他本能地支起胳膊肘抬起前身,却硬生生忍住立刻盘问的冲动,直到人已经到了身边,他才猛地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问道:“怎么样?”

如果是从前那个舒尔哈齐,王思明压根不敢反抗,此刻却一把甩脱对方的钳制,直接把舒尔哈齐给摁倒了下来,将其背上衣裳一把撩起,拨开那一层棉布之后,他熟练地清创上药,等听到下头的舒尔哈齐抑制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呻吟,他才没好气地说道:“你那玛法太难说话了,以为我是奸细,差点要一刀杀了我!你又没给什么凭证,我好说歹说,他还是不信,把我轰了出来,还说他那两个孙子跟着李大帅鞍前马后建功立业,那是天大的幸事。”

尽管因为身体虚弱而被王思明一下子反制,但当听到这番话时,舒尔哈齐只觉得整个人都快僵住了,哪怕不是没想到过这种可能,但想是一回事,真正听见又是另一回事。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王思明竟是将觉昌安接下来那一番关于阿台的话,包括让他们去诱杀这个亲舅舅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直叫曾经听过疑似李家家丁密谈的他一颗心坠到了无底深渊。尤其是当听到还有信呈交李成梁的时候,舒尔哈齐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身来。

“信呢?信在哪?”

“你识汉字吗?”王思明反问了一句,见舒尔哈齐登时呆若木鸡,他方才低声说道,“我已经把信给汪公子了。你别发火,他又不是辽东人,对你也算是不坏,还给你求过情,我这些天给你上的药可不便宜!再说了,你玛法既然捎了话又送了信,天知道回头会不会再派人去见李大帅,所以这封信当然得送出去!对了,你玛法还说三日还会来抚顺马市。”

舒尔哈齐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小的心中还抱着仅有的一丝侥幸,好一会儿才声音低哑地说道:“我想见汪公子,你扶我下床去见他!”

王思明敏锐地感觉到了舒尔哈齐态度的变化,若是换成从前那个桀骜凶狠的家伙,就算想要见人,也不会主动跑过去,因此他在踌躇片刻后,就低声说道:“那我去对封大叔和刘大叔说说。你在这等着。”

舒尔哈齐一点都没计较王思明这语气,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些天来,他已经越来越不像古勒寨中那个爹不疼娘不爱,只会追着大哥屁股后头跑的桀骜小子了。听到外间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他只觉得心烦意乱,直到封仲和刘勃进来,不由分说先把他弄下床来,而后一人架着他一边胳膊往外走,他忍不住死命挣扎了两下,大声叫道:“放开我,我能走!”

“知道你能走,二十鞭子又不是二百鞭子,这是生怕你小子耍花招!”封仲和刘勃当年在南京城里吃亲近人算计上了大当,又充军喜峰口一年多,脾气比李二龙赵三麻子等人更大,此刻根本不管他们挟制的是一个十岁孩子,封仲更是骂骂咧咧地说道,“到了地头给我老实点,别以为咱们不知道,想当初你差点纵马伤人!小官人还给你求情,呸,要我说打死活该……”

因为王思明先走一步过来,汪孚林对于舒尔哈齐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只不过,当这个除却最初在战俘营见到李如松时跪过一次的孩子一见着自己就径直跪下来的时候,他还是颇有些惊讶。毕竟,先前让李二龙演的那场戏也好,他说动李如松采取的策略也好,求情免死也好,让王思明传的那些话也好,全都不是为了收服这个人。他又没打算拥兵一方,难不成还培养一个女真猛将吗?这又不是用蕃将全无顾忌的大唐!

“公子,我只想知道,我玛法送给李大帅的信到底写了什么?”

搞了半天跑来一跪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是听说了觉昌安三日会再来,想要见上一面,没想到竟然是为那封信。

汪孚林爽快地说道:“既然是指名送给李大帅的,我当然没看,明日一早就会让人去送给李大公子。而且,我若拆开念给你听,你能相信那真是你那玛法写的?”

看到舒尔哈齐一下子愣住了,汪孚林就淡淡地说道:“今天你玛法正好在抚顺马市,你看到他之后,支使了王思明去暗中联络。本来这事我可以装成不知道,可偏偏你玛法却非得送了那样一封信来。他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就算这封信送不到,还可以让人给李大帅送下一封信,王思明不敢藏,我当然也只能让人去转送。你觉得李大公子如果知道这件事,那会不会再次大怒?之前我求情保了你一命,你挨了二十鞭子,还有三十鞭子记在账上。这次的后果你自己去想吧!”

一想到之前那鞭笞的滋味,舒尔哈齐一下子面色苍白。鞭刑在建州也是最通行的刑罚,不止是厄真用来处罚阿哈,长辈一怒上来抽打子侄也是常有的,他虽说还小,但继母不仁从中挑唆,他从前也被盛怒之下的父亲打过几鞭子,但那时候都是大哥护着他。现在大哥在李如松那里,之前又曾经因为他而遇到那样的生死关头,说出那样的话,这说明大哥也不是无所不能的,那么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办?

直到被送了回房,舒尔哈齐仍旧浑浑噩噩,而王思明在把他安顿好,转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用建州女真的方言迅速说了一句话:“明天抚顺马市还会开,但没有女真人,只是本地商人之间互相交易,互通有无,谁都可以入内。出了马市东门,就是建州女真的地盘了。”

舒尔哈齐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蹦下床来,一把将要走的王思明拖拽回来,低声说道:“你是说可以跑?”

想到刚刚早到那会儿,汪孚林对他说的那一席话,王思明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照着汪孚林的吩咐:“听汪公子说,今天晚上抚顺关乱成一团,明天也许可以趁着这一团乱逃出去。但你可想好了,若是你回去撞见你玛法,兴许会亲手押你回来,那时候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见舒尔哈齐仿佛在那挣扎,他方才小声说道,“所以,单单逃的话,等于是送死,路上不死,遇到别人也会死,你想想我伺候过的那位是怎么被人送回来的。”

说到都督,舒尔哈齐一下子想到了被哈达贝勒王台出卖送到广宁,而且已经押送京师,即将遭受寸磔酷刑的外祖父王杲,登时面色惨白。这时候,偏偏只听得王思明小声说道:“但如果咱们能够说动汪公子,说不定能够名正言顺地出关!我这几天跟着那些个大叔,听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比如说,在古代的时候,天下有很多个国家,彼此之间有时候打仗,有时候结盟,结盟的时候就把有身份的王族送到敌国当人质,而一旦打仗,有时候就直接杀了那个人质,但有时候也会有人觉得这样的人质很有价值,送人回去扶助他登上王位,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我觉得这情况和你们很像。”

舒尔哈齐毕竟从小遭遇母丧巨变,心智比一般孩子要早熟许多,否则也不会连那么危险的驯烈马也敢上。他能说汉话,也要多亏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的女真族酋因为要常常来往抚顺马市,如王杲和觉昌安等全都精通此道,可对于那些历史就很不熟悉了。他皱着眉头追问了两句,王思明果然把之前李二龙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给复述了两三个,听到那些质子回国,战胜家中那些兄弟叔伯,最终君临天下的故事,舒尔哈齐忍不住脸上露出了丝丝潮红。

也许能有机会……

想到那封觉昌安送给李成梁的信,想到汪孚林刚刚提到,这件事情若是让李如松知道的后果,哪怕一向不怕死,可此刻心头满满当当全都是不甘心的他只觉得犹如芒刺在背,突然又使劲支撑起身子,跪坐在床上。

“阿哈,我还要再见汪公子一次!”

他不能就这么认命,之前大哥知道所谓他死了的消息时,也不是挣扎求活,现在他也一样可以,他不要和那些阿哈一样被人活活打死!

当汪孚林看到王思明扶着舒尔哈齐,在这深夜时分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不由得暗自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看来真的是可以再赌一赌运气了!

第五七八章 快刀斩乱麻的汪瘟神

深夜还没有过去,卫城一角那片年初因为雪灾压塌而尚未重建的区域,此时此刻仍是两边对峙的僵硬局面。

抚顺守备赵德铭是这么久以来好容易方才抓了这么一次机会,揪住了李晔的小辫子,当然不愿意善罢甘休。但苑马寺卿洪济远现身的时候着实是因为被范澈的狼心狗肺给气炸了,又在看到李晔赶来时,心头火起怒斥了一番,可再一思量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后抚顺关的格局,他就有些后悔了。问题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承认是自己的错误,毕竟这件事怎么说也是那李晔给范澈提供方便,有罪在先,可收场却实在成问题。

而李晔则同样是货真价实地骑虎难下。如果说他从前对范澈这个表亲还算挺满意的,至少会做人会送钱,也会替他在沈阳范氏那些在军中的族人当中拉关系,那么现在他就恨不得一刀剁了这个蠢货!在这两边对峙的期间,从赵守备那得意洋洋的叙述中,他也算是明白了今天这一番经过,着实气恼范澈又黑心又昏头,明明发现范斗后头跟着有人,竟然还不管不顾打算连外人一块灭口,甚至就连续弦的妻子都不放过!

这种黑心黑肺的狗东西就该剁碎了喂狗!可恨他一时轻信了范澈什么教训人一顿的话,却没想到竟然结交了这么个狠毒的家伙,分明成心拖他下水!

然而,范澈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放手,口口声声拿出旧日情谊说事,李晔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和洪济远周旋——让赵德铭丢掉这个好机会他是不指望了,只要苑马寺卿洪济远还知道这抚顺关的重要性,他就不是没有机会。奈何赵德铭仿佛生怕他把洪济远给说动了,一直在旁边冷嘲热讽严防死守,似乎乐得他一个忍不住,于是矛盾激化,他不由恨得牙痒痒的。

大人物们没能达成共识,两边的兵自然也只能大眼瞪小眼,但更加脱不了身的则是钟南风。范斗和梅氏这一对苦命鸳鸯久别重逢,从几乎必死的杀局中逃得生天,眼下也顾不上什么世俗礼法,彼此依偎着互诉衷肠,眼里根本就没别的东西。可他今天晚上不过是一时兴起跟出来,差点丢了性命不说,眼下还不能抽身走人,一想到那位汪家少夫人不管不顾悄悄溜号,他就气得牙痒痒的,心里就弄不明白这人证物证确凿的事情,为何还不能解决。

他已经困得连连打呵欠,可这样小小的动静根本惊动不了那彼此制衡的三位文武官员,可就在他眼皮子直打架,干脆赌气打算睡一觉算数的时候,寂静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清晰可辨的马蹄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有一拨也不知道是误闯还是有意的兵卒经过这里,然后被赵德铭和李晔一通臭骂给骂了回去,所以他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直到发现马蹄声越来越近,到最后分明已经拐进了这条很窄的巷道,他才暗地哧笑了一声。

这抚顺关中文武官员最顶尖的三个都在这里,其他人管闲事够资格吗?

“洪观察、赵守备、李千户可在?在下汪孚林,有急事和诸位商议!”

来的竟然是汪孚林!

不但三个被点名的人诧异非常,就连钟南风也觉得摸不着头脑。眼见汪孚林在几个人扈从下飞驰而来,钟南风认出李二龙和赵三麻子是自己认识的,剩下四个却是全然陌生,想来应该是李晔家人,他就更加摸不透汪孚林的来意了。等到汪孚林勒停住马,跳下马背后快步上前来,路过他身边时侧头对他微微一颔首,不知怎的,困倦已极的他竟然觉得有了几分精神。

而汪孚林看也不看地上被捆得如同粽子,额头上还有个大包的范澈,来到正对峙的两拨人当中,这才向洪济远、赵德铭以及李晔作揖道:“适才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是一个凶徒夤夜害人,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何至于劳烦三位抚顺关中最重要的人物在此耽搁这么长时间?”

范澈没想到汪孚林一来就丢下这么一句显然是息事宁人的话,登时大惊失色,因为如此一来,他这个弃子无疑是铁板钉钉了!他慌忙大声叫道:“汪公子,你我无冤无仇,我本来就是……啊!”

而另一个气坏的人,就是赵德铭了。我帮你媳妇去见洪济远,又费尽心思把人犯抓了个现行,你竟然丝毫不给我好处算了,还要把我的仇人从泥潭里头捞起来?他听了这话正火冒三丈,可就在他打算说话的时候,范澈却已经抢先插话,可紧跟着,他就目睹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就只见汪孚林突然转身,冲着地上的范澈就是狠狠一脚踹了下去,眼见范澈惨叫出声,这位去岁的三甲传胪非但没有出手,竟是好一番拳打脚踢,直到把人给完全打昏过去,这才拍拍手再次转过身来。这一次,赵德铭想到小北丢石头那准头,登时不做声了。

原本还以为这位汪公子家有悍妻,必定是比较软弱温和的人,如今看来他错了!

“我实在有急事,不想和这么个狗东西聒噪啰嗦,让三位大人见笑了。”汪孚林仿佛刚刚打人的不是自己似的,温文尔雅再次拱拱手,这才说道,“兹事体大,可否请三位大人把身边的这些亲兵护卫暂时遣退?还有钟南风,你带着范斗和那位夫人先回李家去,我已经吩咐了厨房准备了压惊的热汤,赶紧回去垫垫肚子。”

虽说明知道汪孚林这是在打发闲人,可能够离开这种是非之地,钟南风自然求之不得,赶紧上去推了推范斗。范斗立刻惊醒过来,慌忙搀扶着身边的梅氏站起身。可紧跟着,他突然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却是一声不吭重重磕了三个头,等再次起身时,额头上已经乌青一片,看得梅氏震惊无言,好一会儿才惊醒过来深深万福行礼。钟南风直到这时候方才品出几分滋味,等到范斗和梅氏相携一瘸一拐离开,他连忙抱拳作揖,匆忙转身追了上去。

难不成今夜这一切,原本汪孚林就有所预案,所以才有惊无险?

汪孚林当着自己三人的面,直接打发了证人,李晔见机最快,立时沉声吩咐从人全部回去。可话音刚落,他就只听赵德铭阴恻恻地说道:“汪公子也不怕那三个人羊入虎口?得,我再受点累,弟兄们,送一送汪公子的那三个人。”

听到赵德铭把梅氏也算到了自己的人里头,汪孚林耸了耸肩,没放在心上。等到两边的兵士一时几乎散尽,赵李二人都只留了两心腹,他吩咐李二龙和赵三麻子一个去守着巷子入口,一个举着火炬上墙头,以防有人在附近窥伺,这才直截了当走上前去,先对苑马寺卿洪济远说道:“洪观察,内子之前求见得唐突,实在是抱歉。实不相瞒,内子并不仅仅是为了我雇的通译家里那点乌七八糟的事,还因为我身上带着几样非同小可的东西,这才生怕有所闪失。”

因为小北的那副做派,洪济远设想过汪孚林到底是如何一个人,但此刻一见方才发现,那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此刻,他一声反问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只见汪孚林从背上解下来一个包袱。他之前因为晚上的光线问题没发现汪孚林还带着这种东西,此刻顿时满腹狐疑,可看到汪孚林郑重其事从中取出一件东西递了过来,他顿时有些吃不准了,可接过东西展开一看,他差点没跳将起来。

“你你你……你怎么会有这东西的?”

“辽东巡抚张部院给的。”汪孚林理直气壮答了一句,见洪济远脸色憋得赤红,显然被这一闷棍打得不轻,他就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此行,是奉了张部院一桩非常要紧的任务,所以张部院才给了这东西,可此物实在太过要紧,能否请洪观察在抚顺关期间,替我保存一下此物?”

洪济远想都不想就把一整个包袱全都抢了过来,继而正色说道:“既是为了此物,那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我先要送这东西回去,赵德铭,李晔,让你二人你这几个随从护送本道先回去!”

赵德铭和李烨各自留着两个心腹,那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洪济远竟然这样差遣人,登时都有些犯嘀咕。然而,谁也不敢和一个顶真起来的苑马寺卿顶牛,踌躇片刻就都答应了。等到洪济远带着这四个人匆匆上马离去,赵德铭才脸色不善地对汪孚林问道:“汪公子还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对于这讥讽,汪孚林只是笑了笑,随即便看着李晔道:“李千户能不能做一件事?”

李晔今天最后悔的除了和范澈这种蠢货结交,就是自己今天拦路把汪孚林给接回了自己家,本来以为不过是小事一桩,没想到却是接回来一个麻烦的瘟神。因此,见汪孚林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支走了洪济远,他只觉这个新进士简直难缠到了极点,一时十分警惕地问道:“何事?”

“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见李晔陡然瞪大了眼睛,赵德铭则是倒吸一口凉气,他就笑着说道,“李千户应该本来就很想宰了他吧?至于赵守备,应该也对今晚白折腾一番很不痛快吧?只要宰了这家伙,李千户就不用担心受人要挟,事后只推说是此人负隅顽抗想要挟持谁谁,故而将其一举斩杀。而赵守备如果再对李千户赔情的诚意有所不满,就一口咬定是他杀人灭口,这不是正好?”

面对两张同样惊愕万分的脸,汪孚林便沉声说道:“如此一来,咱们才算是上了一条船,可以好好合计一下,怎么完成张部院布置的一桩任务。”

第五七九章 功名利禄动人心

平心而论,范澈今夜做下的这件事,性质可谓是恶劣到了极点,险险就坏了三条人命,但因为还未杀人灭口就已经被撞破,所以若是放到有司去审理,真犯死罪估计还是判不下来的,也就是说即便判了杂犯死罪,一条性命应该能够保住。然而,汪孚林丢给赵德铭和李烨的这个选择,却将他的意图显露无疑,范澈必须死!

至于汪孚林提到的张学颜交待的任务,这则是让心中对今夜徒劳无功,耿耿于怀的赵德铭一下子愣住了。

而李晔根本就没想这么多。本就恨得想宰了范澈的他对汪孚林这个提议简直是求之不得。趁着赵德铭那犹豫的瞬间,他嘿然一笑,骤然拔刀前冲,手起刀落,直接把范澈捅了个对穿。可怜范澈刚刚被汪孚林一顿拳打脚踢揍得昏迷不醒,此刻根本就连苏醒的功夫都没有,直接一命呜呼下了黄泉。

“李晔,你好大的胆子!”

赵德铭又惊又怒,可这时候人都死了,汪孚林含笑站在一边,李晔手中提着带血的钢刀,身上散发着刚刚杀过人的阴寒煞气,一下子把他之后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口。意识到自己的两个心腹亲随以及李晔那两个亲兵都被苑马寺卿洪济远给带走了,而眼前的汪孚林还难说敌友,带来的两个人一个在巷口警戒,一个在墙头望风,如果李晔因为汪孚林那番话动起杀心,要说是范澈暴起突袭杀了自己,而后李晔才杀人,自己那才叫冤枉,他只觉得后背心发冷。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李晔竟是随手将手中那把染血钢刀丢在了地上,随即对着汪孚林抱了抱拳,这才转身对着他深深一揖道:“守备大人,从前是卑职贪得无厌不懂事,一再得罪上官,还请大人有大量,宽宥那些冒犯之举。卑职今后一定会对尽心竭力辅佐大人,守好这座抚顺关。”

这还是那个软硬兼施手段高明,他根本控制不住的那个把总李晔吗?

赵德铭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可在最初的疑惑之后,他还是勉勉强强说道:“也罢,今天算你运气,竟然遇到了汪公子这样的人!”

碰到汪孚林这种做事情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家伙,算他倒霉!

“我知道赵守备一定觉得很委屈,今天这事能够消弭于无形,你毕竟是功臣,然则你能够提早赶到,若不是因为你一直暗中监视李千户宅邸,怎能够如此及时?这事若是张部院和李大帅真的查起来,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见赵德铭登时面色极其不自然,汪孚林就诚恳地说道,“赵守备在抚顺关的年限不如李千户,如今却是主官,之前有些龃龉自然难免。然而若是能有建树,立时三刻高升了上去,昔日那点小小矛盾岂不是微不足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赵德铭,还是杀了祸害少许出了一口气的李晔,全都不由得心中一动。

莫非汪孚林所言张学颜交待的任务,可以给他们带来高升的机会?

赵德铭扪心自问,如果能够建立战功高升上去,这个守备的位子让给李晔也无所谓。而李晔也同样怦然心动,如果赵德铭高升走人,抚顺关落入他手中,这抚顺马市也就真正落入了他的管辖,从前那点恩怨还有必要计较吗?

汪孚林看到刚刚那番话显然正中靶心,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两位知道,刚刚洪观察气急败坏抱回去的是什么东西?”

他显然没有吊胃口让两人猜猜看的意思,自己揭开了答案:“是辽东巡抚张部院给我的,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可用来进出马市的敕书。”

这样的东西放在山海关内那是分文不值,但若是放在山海关外的辽东,可以说是足够女真人发动战争去强抢的东西,赵德铭和李晔又岂会不知道其中价值?张学颜竟然把如此重要的东西给了汪孚林,这所谓的任务看来确实是非同小可的!两人不知不觉又放下了几分对彼此的恨意,对视一眼后,李晔便极其谨慎地问道:“敢问汪公子,究竟张部院给了你什么样的任务?”

“招降女真人内附,有个六七百就差不多了。”

对于汪孚林这轻飘飘的口气,到抚顺关还不满一年的赵德铭几乎想喷人——招降女真人内附也就算了,十个八个他也能想点办法,可六七百个这不是开玩笑吗?再见李晔也是差不多的表情,显然也是不以为然,他就忍不住反讽道:“莫非汪公子打的是在抚顺马市利用交易的机会,把人扣下来的主意?虽说边将从前利用互市来诱杀夷人,这是一直都有的,可张部院明察秋毫,咱们辽东又不是没仗打,这种事却没法做!”

“诱杀怎么行,怎么着也是要诱捕。再者,抚顺马市乃是辽东最重要的马市之一,是朝廷的信誉,朝廷的脸面,怎么能做这种让夷人笑话的事?”

汪孚林知道单单这样说,还不可能让两人打消疑虑,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听张部院说过,女真地处苦寒,又阶层分明,常常有阿哈不耐残酷虐待悄悄跑出来,又或者是部族斗争失败的人悄悄跑出来,投奔各关城求收留。有时候边将畏惧女真势大,不敢收留,有时候闹大了,就会出现裴承祖被杀这种事,但大多数时候,却都是悄无声息的。”

汪孚林到辽东只不过是数月的时间,到抚顺关也就是今天,谁都不觉得他会那么清楚边将的某些弊病,因此听到他揭破这个,赵德铭还好,李晔却显然面色僵了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嘴角一挑。可紧跟着,他们就只听汪孚林抛出了一个让他们大为震惊的提议。

“我想,赵守备和李千户应该有那么几个梳着大辫子的佃户吧?如果是这样,能不能借给我一下?我手底下有一个李大公子那借来的女真少年速儿哈赤,是刚刚被送到京师去的王杲的外孙,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的孙子,他愿意出面招抚王杲部众之中的那些阿哈内附。这件事做成了,功劳是二位的,二位只要说那些人是几天前内附,还来不及禀报上去,就愿意去招附更多的降人。若是做不成,责任我来担,是我放跑了那个速儿哈赤。二位意下如何?”

这简直是……胆大包天异想天开!

赵德铭本能地想要驳斥反对,可当斜睨李晔时,却只见此人眉头紧皱,却分明在飞快思索其中利弊,他在吃惊之后,也不由得进一步仔细考虑了起来。不是擅自出关,也不用动用麾下兵马,如果真的不用承担责任,事成之后还能够得到相应的功劳,那么这事情确实可以做得。可口说无凭,真的能够相信这个做事让人捉摸不透的三甲进士?

“我知道那些梳着大辫子,会说建州女真方言的佃户,对于赵守备和李千户来说,不仅仅是佃户,价值并非寻常人市上买几个人那么简单,光是不承担责任,万一失败,恐怕二位也会心疼这价值,所以,我这里还有两样东西要给二位充作抵偿。”汪孚林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了另外两卷纸,分别递了过去。见赵德铭和李晔接过来之后,就着墙头上火炬的微弱光线展开一看,随即齐齐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他便笑了起来。

李晔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辽阳罗氏罗世杰手里的抚顺马市交易许可,不会也是从汪公子手中得来的吧?”

“不错。”这一次汪孚林不会再否认了,含笑反问道,“李千户难不成怀疑这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