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内光线昏暗,但秦堪还是看清了他的脸,脸型方正,气度沉稳,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得从容而和善。

打量许久,秦堪终于确定,他真不认识老者。

来者皆是客,不论来者善与不善,于是秦堪微笑道:“晚辈与老丈素未谋面,敢问老丈高姓大名?”

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夫名叫刘吉,不知小友可曾听闻?”

秦堪心头一跳。

刘吉刘棉花,成化弘治两朝的一朵奇葩,今日竟在狱中见到他了,无奈的是,秦堪是被探监的对象,真想和他换一换啊…

刘吉是正统年间的进士,若说做学问,刘吉还是很不错的,当过庶吉士,翰林院编修,东宫侍讲,甚至当过经筵官,官场升迁也非常的顺风顺水,翰林院熬够了资历圆满出关,大明朝堂闪亮登场,累官至礼部左侍郎,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直至弘治登基,一直到弘治五年,连当了五年的内阁首辅。一时可谓权势熏天,党羽如林。

之所以说刘吉是奇葩,是因为他的脸皮。

秦堪自认为脸皮算很厚了,然而跟刘吉比起来,秦堪简直是一个容易害羞脸红的纯情小处男了。

刘吉的仕途几乎是被言官御史们一路骂过来的,其人尸位素餐。精于营私,正是那种有好处我来,送死你去的极度自私性子,正因为这些毛病,刘吉常常被言官们骂得狗血淋头,按大明言官们的暴脾气,不排除金殿上挨过打的可能性。不过令人敬佩的是,刘大人依然我行我素,油盐不进。别人骂别人的,他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我干故我在。一边笑呵呵的听着言官们的跳脚大骂,一边营私贪钱,没好处的事就推,有好处的事就抢。

终于,言官们骂累了,骂得寒心了,因为越骂这家伙的官儿升得越高,最后竟升到了内阁首辅,位极人臣,不得不说。大明历史上也唯一只出过这么一位滚刀肉般的首辅,于是时人只好送他“刘棉花”的外号,因为棉花不怕弹(劾)。

当时的内阁和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另外两名内阁大学士万安和刘翊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当时的人们谓朝廷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刘吉的脸皮厚到什么地步呢?

但凡稍微有点自尊心的人,被人骂了要么还嘴,要么羞惭引退,而刘吉不同,他死死霸占着官位不放。宁死也不辞,言官骂他已是家常便饭,他早已视之为浮云,弘治五年的时候,终于弘治帝也开始瞧他不顺眼了,于是派了内宦去他家里,暗示他好几次是不是该致仕告老之类的含蓄话,刘吉这朵奇葩揣着明白装糊涂,死活听不懂内宦弦歌之外的雅意,接连几次打发内宦悻悻而归。

面对这位脸皮厚到如此地步的首辅,弘治帝痛定思痛,决定不再跟他玩虚的,干脆命太监怀恩亲自到刘吉家里,指着他的鼻子直接了当地告诉他,陛下瞧你不顺眼了,想寿终正寝的话你还是乖乖上奏致仕吧,不然后果很严重,刘吉呆了好久,这才一副比死了亲爹更悲痛的表情,依依不舍地上了奏本告老。

一般对告老奏本的处理,皇帝都要三请三留,给足了面子再加个衔号,最后才貌似不舍地批准,唯独对刘吉的告老奏本特事特办,弘治帝生怕刘吉反悔似的,怀恩十万火急的把奏本送进宫,弘治帝星夜披衣而起,笔走龙蛇,二话不说便准了。一君一臣赶时间赶得如此匆忙,朝中一时谓为美谈。

弘治五年致仕,刘吉再也没被起用过,然而毕竟刘吉在朝堂混了一辈子,而且当过礼部尚书甚至内阁首辅,门生故吏可谓满天下,党羽多如繁星,如今的刘谢李三位大学士见了刘吉,都不得不拱手为礼,以前辈称之。

一位曾经风光无限,位极人臣的大学士,一位是身陷囹圄,罢官免职的锦衣千户,秦堪想破脑袋都不认为他和刘吉之间会有什么交集,可事实是,现在刘吉正站在牢门外,一脸从容微笑的看着他。

秦堪只好拱拱手:“原来是刘阁老,下官…不,现在我已是草民了,草民见过阁老。”

刘吉哈哈笑了一声,朝过道尽头摆了摆手,一名家仆提着食盒走到面前,打开食盒,里面满是丰盛的酒菜。

刘吉朝秦堪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也不嫌脏,自顾盘腿坐在过道上。秦堪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牢门内,二人隔着牢房的铁栅栏一内一外相对盘腿而坐。

刘吉亲自为秦堪斟满了酒,穿过铁栅栏递给他,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二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入口绵软香醇,秦堪品味许久,赞叹般轻吁口气。

刘吉又为他斟满,笑道:“此酒乃我府上自酿的美酒,老夫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吴姬酒’,诗仙太白有诗云:‘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含笑注视着秦堪,刘吉笑道:“古人谓暗香盈袖为春闺雅事,其实老夫倒更喜‘吴姬压酒’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雅,小友从这首诗里可听出什么了?”

秦堪嘿嘿干笑。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调戏妇女同胞这种事,各有各的爱好,有的喜欢关上房门调戏,比如他自己,就经常关上门帮助怜月怜星膨胀小胸脯,关心她们的发育成长,而刘吉大约是房事时喜欢有人在旁边为他呐喊助威的那一类。

从这点分歧来说,秦堪可以肯定自己和刘吉很难成为知己或忘年交。否则将来与刘吉逛窑子,他若提议与秦堪来个三P或群P,秦堪扪心自问,很可能干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秦堪又饮了一杯酒,然后长长叹道:“我只知道无论暗香盈袖还是吴姬压酒,两样都要有银子,没银子暗香不会给你好脸色看,吴姬也很可能不会压酒,而是把酒直接泼到你脸上…”

刘吉两眼大亮,哈哈笑道:“不曾想小友竟是妙人,这番精妙见地与老夫不谋而合,说得不错,唯有铜臭才能换来暗香,付过酒钱吴姬才会殷勤劝酒,此言大善,当浮一大白。”

端起杯,刘吉与秦堪一饮而尽,再看着秦堪时,脸上的笑容已缓缓收敛起来。

秦堪还在笑,笑容中却有了几分苦涩:“我一直在想,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背后到底有着怎样雄厚的背景,当今有资格位列朝堂金殿的大人们被我筛了一遍又一遍,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李东阳那只老狐狸在幕后指使,现在才发现,我错了,我的眼睛只盯在朝堂金殿,太狭隘了,居庙堂之高者,心忧天下,处江湖之远者,才会毫无顾虑的祸害天下…”

刘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口,神态不变地笑道:“小友想说什么?”

秦堪目光如刀锋般盯住刘吉,语气已不知不觉变得淡漠:“刘吉,你这条大鱼终于浮上来了,原来一切是你在幕后指使,也只有你这种曾经任过礼部尚书,当过一朝首辅,门生故吏满天下的老臣,才有能力在幕后呼风唤雨,你虽已致仕,然党羽仍旧繁多,多年的礼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不是白当的,只有你才有这本事遮天蔽日,指鹿为马,只需轻轻一句吩咐便能将一位五品知府罢官免职,几陷其于万劫不复之地。”

刘吉一直静静听着秦堪的诉说,未插一言,直到这一刻,刘吉才缓缓点头,道:“你很聪明,老夫跟聪明人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不错,杜宏一案确实是老夫所为。”

闭上眼,秦堪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气,久萦于心的谜题此刻终于解开,他有一种深深的虚脱和疲倦感觉,同时心中又生出更深的担忧。

自己一个毫无根基毫无权势的小民,跟曾经的当朝阁老,如今树大根深,党羽众多的幕后老板较量,其胜算几何?

苦涩地注视着刘吉,秦堪叹道:“刘阁老,你为何不好好保持你不要脸的风格,转型做什么幕后黑手呀,你这不是害人吗…”

刘吉听得似懂非懂,大概意思还是明白了,于是笑道:“不要脸换不来好处,心黑手辣才有好处,诚如你所说,银子才能换得暗香盈袖,吴姬压酒,不要脸换来的顶多只是唾骂的口水罢了,大明朝堂的文官武将们骂了老夫这么多年,老夫何曾与他们当面计较过?不计较是老夫的涵养,但骂老夫不能白骂,老夫总要收一点代价回来弥补受损的脸面才叫平衡。”

秦堪呆楞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在刘吉的眼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儿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份心甘情愿挨骂之后理直气壮收取报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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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水落石出(中)

世上没有绝对的好脾气,更不可能有至纯至善之人,所有人活在一张虚假的表皮下,所以挨骂不还嘴的不一定真的脾气好,也可能心中早已埋下了嫉恨的种子,就等着机会报复社会,报复人民,比如二十一世纪的马加爵,比如大明弘治年间的刘吉…

秦堪定定注视着刘吉,摇头苦笑道:“刘阁老,我真没想到居然是你…弘治五年你便致仕告老,十余年无官无职,何不归乡耕读,乐得清闲,非要在这京师的一潭浑水里掺和呢?”

刘吉笑道:“老夫今年才七十出头,日能食饭一斤,夜能临宠二妾,虽然无官无职,却也无病无痛,再活个十来年问题不大,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夫若归乡清闲,京师朝堂安能给老夫再留一席之位?”

秦堪恍然:“原来你所图的不仅是银子,还…”

“不错,老夫虽老,壮志未熄,当年被陛下所迫,不得已而致仕,然而世事多变,风云诡谲,如今国朝兴盛,天子勤勉,安知陛下午夜梦回不会忽然想起我这个为大明兢兢业业付出了数十年华的忠心老臣?”

秦堪叹道:“我没兴趣听你的人生理想,只想问你,家岳只不过上了一道奏本说了几句实话,你为何对他起了杀心,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刘吉苦笑道:“老夫并不想杀杜宏,杜宏上那道奏本其实根本无关痛痒,就算摆到内阁三老的面前也没用,那道奏本老夫见过,全篇都是言官的调子,激昂顿挫却废话连篇,说什么浙商勾结苏州织造局与浙江布政司,三者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云云,奏本上这些全只是说法,却没有任何证据。递到哪里也不会引起重视,试问老夫杀杜宏有什么意义?”

秦堪冷冷道:“可事实是,你正在置他于死地。”

“老夫也是不得不为,全怪那浙江布政使崔甑,这个混帐好不晓事,一见杜宏向布政司参奏,以为他拿到了什么证据,崔甑吓得慌了神。鲁莽地派人将信使射杀,并将杜宏软禁起来,还把打杀织工的罪名扣在杜宏头上,崔甑的奏本进京入阁,此事便已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老夫不得不顺水推舟,置杜宏于死地了,因为事情已经闹开,老夫没有别的选择。”

秦堪的语气愈发冰冷:“就为了一封言中无物的奏本你便要取人性命。刘吉,当今陛下都没你这么霸道。”

刘吉冷笑道:“换了你是老夫,事情已是这般境地。你会如何处置?”

秦堪顿时语滞。

不必讳言,刘吉是坏人,秦堪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秦堪真站在刘吉的立场上处置此事,恐怕会和他同样的选择,现在情势已是你死我活的死局,谁也无法解开。

刘吉见秦堪默然无语,不由笑了,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发出冗长的满足叹息。

“你是聪明人,老夫也不笨,聪明人的选择大抵相同,想必你已了解老夫的苦衷了,所以说。杜宏想揭这个盖子很不合时宜,揭开了会要很多人的命,包括老夫在内…盘剥织工确有其事,打杀织工也确有其事,你岳父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可他并不清楚,这张网是老夫花费十余年的时间精心编织出来的,网上的每一根线对老夫都至关重要,轻易不可触动。”

“弘治四年春,五名浙商来京师用银子为敲门砖,敲开了老夫的门,从那时开始,老夫便开始编织这张网了,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只是老夫网上的两根线而已,这样的线还有很多,秦堪,你和杜宏不能碰这张网,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它的剧烈反弹,这种反弹有时候连老夫都无法控制,杜宏这次入狱就是例子…”

刘吉如同与知心老友聊天一般侃侃而谈,丝毫不介意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他的敌人。

秦堪静静地听着刘吉的诉说,心中波涛汹涌,惊雷阵阵。

这样一个面目慈祥,如同邻居大爷的老人,言语温和,笑容友善,却偏偏生就一副歹毒残忍的心肠,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刘吉说了许久,捋须呵呵一笑,道:“人老了,难免罗嗦,你这后生竟有耐心听我絮叨这么久,实属难得。罢了,往事不提也罢,走到这一步,老夫也回不了头了,你就不想问问老夫今日为何来找你?”

秦堪冷冷道:“除了求和,还能怎样?”

刘吉大笑,连连抚掌道:“果然是少年俊杰,老夫没有小瞧你这个对手是对的。”

秦堪也笑:“看来我猜对了,那么我不妨再猜猜如何?今日早朝必然有了变故,你在朝堂上的党羽一齐上阵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陛下必然坚持重审杜宏一案,三法司重审,你的这只手可遮不了天了,而且有的事情一审起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会牵连多深,你编的这张网肯定被拆得干干净净,你也自身难保,所以上午早朝刚散,你下午便急匆匆赶来诏狱求和,对吗?”

刘吉笑不出来了,刚刚和善的老脸渐渐变得阴沉森然,看着秦堪的眼神像毒蛇盯住了猎物。

“你比老夫想象的更聪明,不错,老夫是这个意思。再斗下去只能两败俱伤,对你我都没好处,你和杜宏若愿就此作罢,并且承诺以后对此事不再深究到底,老夫这边保证不再为难你和杜宏,而且你和杜宏还可以官复原职,从此你我无恩无怨,就当从不认识,如何?”

“你能做到这些?三法司会审的结果你能决定?”

刘吉淡淡一笑:“你和杜宏若不追究,打杀绍兴织工的帽子老夫有办法让它转扣到死去的督办太监王朋头上,你和杜宏沉冤昭雪,官复原职是必然的,如此,你我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秦堪脸色愈发抑郁了,拧着眉思考很久,然后双手穿过牢房铁栏,握住了刘吉的手摇了摇,叹息道:“说真的,从我个人角度而言,我非常乐意咱们就此作罢,因为我很讨厌麻烦,而且我也斗不过你,更重要的是,我和你都属于那种没什么同情心的混蛋,唯一不同的是,我是小混蛋,而你是老混蛋…”

刘吉:“…”

不过听秦堪话里的意思,刘吉又忍住了怒气,脸上露出了喜色:“如此说来,咱们…就此罢手?”

秦堪摇摇头:“不行。”

刘吉老脸迅速阴沉下来:“为何?”

秦堪叹道:“因为我岳父也是个老混蛋,我若答应了你,怕他会活活打死我,三个混蛋没水喝的道理,你老人家想必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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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水落石出(下)

挨骂已成了刘吉的习惯,秦堪一口一句“老混蛋”他并不介意,这么多年来,比这更恶毒的攻击他经历得太多了,唾面自干而已。

不过令刘吉感到不可置信的是,秦堪竟然拒绝了他的求和。

这年轻人的脑子被驴踢了吗?难道还想跟他斗下去?拿什么斗?

秦堪心中泛起浓浓的苦涩。

刚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实意的,他真的很不想跟刘吉继续敌对下去,只要是个正常人都应该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秦堪比正常人更正常,如果他是事件主角的话,一定二话不说立马握手言和,甚至花钱消灾也愿意之至,刘吉这尊大神不是他能扳得动的。

可惜事件的主角不是他,而是他的岳父。

杜宏不是正常人,正常人干不出以卵击石的蠢事,可杜宏偏偏干了,而且死不悔改。如果今日秦堪跟刘吉私下里达成了交易,杜宏真的会被活活气死,气不死也会一头撞死,这桩交易若成了,便等于将杜宏做过的一切全部抹杀,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杜宏只是一个上窜下跳的小丑,在上位者眼中演了一出极其滑稽可笑的戏。

还有一个原因,秦堪不是好人,但也不算太坏。

十几名织工被杀,他们的妻女被卖入妓院惨遭蹂躏,冤屈无处申告,争议得不到伸张,秦堪若跟刘吉达成了交易,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这将是自己人生最大的污点。

看着秦堪微笑却坚定的表情,刘吉的脸色冰冷得能刮下一层寒霜。

“老夫没听错吧?你刚才说…不行?意思是不愿与老夫和解?”

“对,都怪我那老混蛋岳父,他简直是个老疯子…”秦堪笑着叹息。

“杜宏是疯子,你不是。”

秦堪叹道:“不幸的是,这一次我好象也疯了。”

“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知道,大抵会被一群疯狗活活咬死。疯子被疯狗咬,死得其所。”

刘吉冷冷道:“秦堪,老夫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

秦堪微笑道:“聪明人偶尔也会做一两件蠢事的。聪明如刘阁老者,我就不信你小时候没玩过撒尿捏泥巴的游戏,对吗?”

刘吉愤怒地握紧了拳头。方才的从容之态荡然无存,盯着秦堪冷冷道:“你和你岳父如今身陷大狱,拿什么跟老夫斗?秦堪,你难道真疯了?与老夫作对对你有何好处?”

秦堪淡淡道:“求个心安而已,人这一生总要做几件在别人眼里看来愚蠢之极,而自己却非做不可的事情,这件事就是了,刘吉,你不懂。”

刘吉确实不懂,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放着平坦大道不走。非要攀登崇山峻岭。

不论懂与不懂,此刻他看着秦堪的目光却仿佛在看着一个已死之人。

谈判不欢而散,愤怒的刘吉拂袖离开了诏狱。

秦堪苦笑摇头,这次若得出生天,一定要请岳母把杜宏那个老混蛋狠狠揍一顿。最好用上冷兵器,一切都是他害的。

他更恨的是自己,做一个纯粹的坏人多有乐趣,偏偏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丝未泯的天良,这一丝天良很要命。

数日之后,丁顺进诏狱向秦堪禀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厂卫缇骑尽出。已将杜宏的案子大致了解清楚了,锦衣卫的侦缉能力确实没话说,半个月便将案子的经络梳理出来,然而调查的结果却跟原来结果一样,仍旧是杜宏指使手下衙役打杀织工,浙江布政使崔甑奏报属实,至于苏州织造局勾结浙商确有其事,但一切都是督办太监王朋所为,王朋已死,无可追究。

秦堪心凉了半截,如果这是锦衣卫调查的最后结果,那么杜宏的命运凶多吉少,弘治帝不可能下第二次重审的旨意,否则未免荒唐了。

丁顺也情知不妙,恨恨地捶着牢房的铁栏,怒道:“这帮杂碎怎么办事的?傻子都看得出此案有猫腻,为民请命的官儿怎么可能打杀织工?”

秦堪若有所思:“丁顺,你有没有发现案件的关键所在?”

丁顺一楞,论动手揍人他身手灵活矫健,但论动脑子,他可真不行了。

“关键是…布政使崔甑的供词?”丁顺猜骰子似的表情令秦堪很为他的智商着急。

狠狠白他一眼,秦堪道:“关键是证人的证词,你想想,我岳父根本没做过这些事情,可调查的时候为何那群当时在场的衙役却异口同声的指证是我岳父下的令?”

丁顺楞了一下,恍然道:“这帮衙役被收买了!”

“也许是收买,也许是被恐吓或挟制了,总之他们说了违心的话,若欲破解此局,必须从他们的身上打开缺口。”

“大人您吩咐怎么做,我老丁定为大人效死。”

秦堪苦笑道:“别人死活不改口,我能有什么办法?那些衙役应该在被押解来京师的路上吧?你派几个信得过的老弟兄迎面赶上去,好好敲打一下那帮杂碎。”

“是。”

丁顺知道了锦衣卫的调查结果,别的人自然也能知道。

那些充作证人的衙役被办案的锦衣校尉押着齐赴京师的路上,京师里很多人便收到了消息。

有人开始幸灾乐祸,有人则黯然神伤。

最后的调查结果已经传到了京师,跟初次的结果一致,待到押解衙役的锦衣校尉到了京师,这案子无论如何也翻不了了,已是铁案如山,三法司最后的审理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惊喜,杜宏逃不过临头一刀,秦堪好一点,他跟此案没有直接关联,传单和煽动贡生闹事倒是坐实了,但弘治帝肯定不会要他的命,撤职流放却免不了了。

“放弃吧。”杜嫣和杜王氏站在秦堪的牢门前哭得昏天黑地,向秦堪哀哀请求,她们是官宦人家,知道事已不可为,几乎已成定局,不能再把秦堪搭进去了。

“我不!”秦堪微笑,态度却坚定无比。

“事已不可为,徒争无益,算了,秦堪,你不是神,尽力便好,岳父在九泉之下一定会感激你的,放弃吧,你和嫣儿还年轻,给秦家留条生路。”杜王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秦堪面容已变冷:“官场黑暗我懂,但黑白不能颠倒到这个程度,这朗朗晴天不能被遮得太严实,总得让人看到一抹光亮!”

秦堪的脾气很温和,但也有倔强的一面。

“事在人为,只要岳父的脑袋还长在脖子上,事情就没有绝望,我还可以试一试,一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秦堪想不出,在所有人眼里,这件案子差不多已成了铁案,无可动摇,只等锦衣校尉们将相关人证押到京师,三法司开堂审理,正式定罪,杜宏算是死定了。

数日后,丁顺阴沉着脸进了诏狱,向秦堪报告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那群被押解来京的衙役不肯改口,锦衣卫同行们在路上狠狠修理过他们好几次,逼供的手段差不多都用上了,可衙役们就是不肯翻改供词。

秦堪仰头叹了口气,刘吉这是铁了心要置杜宏于死地了,那些衙役们拿的好处大概不少了,所以才这般忍住痛苦死也不翻供,他们不翻供,杜宏必无生望。

“无毒不丈夫,本想平和解决它,如今看来,必须要死几个人了。”秦堪狠狠咬着牙,目光中杀机毕露。

丁顺重重抱拳,脸上一片焦急:“大人有什么主意快说吧,人都快到京师了。”

“押解那些证人的同行你都熟吗?”

“很熟,牟帅从京师抽调的外城一个百户和几名专司侦缉的老总旗,属下以前经常和他们喝酒。”

秦堪嘴角勾起冷漠的笑容,缓缓道:“你去秦府找我的管家,支一万两银子出来,然后你亲自跑一趟,把银子分给他们,堵他们的嘴…”

丁顺一呆:“为何堵他们的嘴?”

“因为…我要你把那些证人衙役在路上全杀了!”

丁顺惊了一下,接着抱拳道:“是!”

“不仅如此,事情还没完,这件案子不能少了证人,杀了的人必须全补上,在诏狱里仔细找找,寻一些江南口音的死囚,多给些安家费,让他们冒充证人。”

丁顺好奇道:“冒充证人很简单,为何要找死囚?”

“因为三法司审完定案以后,这些死囚必须分散出京,然后他们也该死了,否则有心人一查,事情便留了把柄。”

“属下明白了。”

秦堪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阴险笑容:“你们跟我玩阴的,我也不客气了,这次倒要较量一下,看看到底谁坑谁。”

第一百九十三章绝地反击(上)

深夜,京师北镇抚司诏狱。

一间狭小的牢室里,十余名面黄肌瘦,神情木然的囚犯正一人捧着一只油鸡狠狠地啃食着,牢室内只听得到一片狼吞虎咽的声音。

丁顺按刀站在牢室中间,昏暗的火把照映下,囚犯们默默地啃着多年未曾尝过的美食,如同一只只饿极的野兽,丁顺静静看着这一幕,满意地笑了。

“你们这帮混蛋都听着!将来等待你们的是什么,想必你们早就知道了,今日你们帮老子一个忙,老子不想骗你们,老实说,帮了忙仍旧还是一个死字,但你们每人可以拿到一百两银子的安家费,你们都有妻儿父母,一百两银子够他们享用好几年了,反正是个死,死之前给你们的妻儿父母留个念想,赎赎你们生前的罪孽,何乐而不为?”

一名中年囚犯最先啃完了油鸡,意犹未尽地啜了啜手指,脸上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笑容,朝丁顺拱了拱手,笑道:“这位官爷出手大方,早死晚死都是死,有银子拿死也死得痛快,给我浑家和儿子留点改嫁的嫁妆,将来我死了,浑家和儿子找个好人家,日子也过得顺心一点,官爷,这笔买卖我干了,不就是公堂上说几句证词,说完后出城下黄泉么?到时候给我一个痛快就行。”

有人带头,其余的囚犯思索了片刻,纷纷露出赞同的表情。

丁顺阴笑几声,然后恶狠狠道:“好,既然都答应了,每人一百两银子马上送到你们家里,大家这就随我出城吧,丑话说在前面,公堂之上谁给老子漏了口风,死的可不止你一人,而是你们全家,诸位久居诏狱。锦衣卫的手段你们是清楚的。”

近日朝堂忽然平静下来了。

那些曾经叫嚣着立斩杜宏秦堪的官员们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每日的金殿早朝只是安静地站在朝班中不发一语,平静中带着几分山雨欲来的诡谲气氛,十日后,杜宏一案的相关人证物证到达京师,三法司开始着手准备开堂。

都察院派出的官员是左都御史戴珊,刑部派出的是右侍郎何鉴,大理寺是少卿刘岩。

三司于刑部大堂会审。

秦堪的传单和煽动贡生闹事一案与杜宏案有关联。两案并作一案同审。

此案震惊朝堂,京师民间亦议论纷纷,百姓好奇之下,纷纷聚集刑部大堂外围观听审。

证人到京的第二天,刑部正式开堂,主审官是刑部右侍郎何鉴。

巡按浙江监察御史邢昭,太常寺卿兼翰林学士张士祯,工部给事中曹酌安,以及吏部左侍郎焦芳到堂旁听。

堂外人头攒动。堂内衙役手执红黑水火棍两排分立,左都御史戴珊和大理寺少卿刘岩侧坐于何鉴左右。

一切准备停当,何鉴看了看年已七十许的戴珊。戴珊不言不笑,板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啪!

何鉴重重一拍惊堂木:“带人犯杜宏,秦堪!”

杜宏和秦堪被衙役从堂侧带出来,二人站在大堂正中。

二人身陷牢狱,但并未革功名,是以不必在堂内下跪。

何鉴生得一张国字脸,目光清正无邪,凛然生威。

“杜宏,你可知罪?”

杜宏苍烈一笑:“老夫无罪。”

“弘治十七年腊月十五。绍兴府十三名织工被打杀,可是你指使衙役所为?”

“绝无此事,恰恰相反,老夫那一日在为他们而向苏州织造局的督办太监王朋请命。”

“你为他们请什么命?”

“绍兴织工被苏州织造局盘剥,内务府原定二两银子一匹丝绸的工钱。层层克扣之后,落到织工手里的往往不足二钱,致使织工度日艰难,家小难养,民怨难平。织工亦是老夫治下百姓,百姓受苦,老夫不得不为他们请命。”

何鉴大喝道:“一派胡言!那日你带着衙役去王朋的官驿,分明是为了镇压闹事织工而去,本官已取得在场之人的证词,杜宏,劝你不要在公堂上谎言狡辩,否则本官必让你明白王法森严!”

“老夫绝无虚言,若有一字不符,愿受天打雷劈!”

旁听审案的巡按御史邢昭忽然嘿嘿冷笑:“公堂之上讲的是证据,赌咒发誓若有用,还要大牢法场做什么?杜宏,枉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审了那么多的案,莫非犯人发个誓你便恕其无罪,当堂释放?”

一旁的刘吉党羽张士祯,曹酌安仿佛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同时笑了起来。

静立杜宏身旁一言未发的秦堪忽然盯着三人冷冷道:“你们是此案的主审官?”

三人笑声一滞:“…”

“既然不是主审官,你娘在你小时候难道没教过你,不分场合乱插嘴是要被扇耳光的么?”

三人瞪着秦堪的目光顿时喷出愤怒的火焰。

何鉴冷冷地扫了三人一眼,道:“三位大人,本官奉旨主审此案,公堂之上只认律法,不讲人情,尔等与本案无关,旁听则可,请勿喧哗,三位还请自重。”

三人碰了一鼻子灰,满腔怒火无法发泄,只好狠狠剜了秦堪一眼,悻悻地坐了下来。

何鉴咳了两声,刚待继续审案,却听得公堂外一道尖细的嗓音大喝道:“太子殿下驾到——”

堂内众人神情一凝,急忙站起身正衣冠准备迎驾。

秦堪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心中浮起几分暖意和感动。

朱厚照终究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朋友。

堂外围观百姓早已跪满了一地,朱厚照穿着黑色团花锦袍,在刘瑾,张永等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进了刑部公堂,接受众官员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