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鉴犹豫了一下,道:“今日臣主审陛下钦定大案,殿下来此似乎不妥,还请殿下…”

朱厚照趁人行礼时朝秦堪挤挤眼,然后板着脸道:“本宫刚才手里抱着一只波丝猫,是从西域色目人那里买来的名贵品种…”

何鉴满头雾水:“恕臣愚钝,殿下此话跟案子有关系吗?”

“跟案子当然没关系,但跟本宫有极大的关系…”

“什…什么关系?”

“刚才本宫车辇经过刑部衙门时,那只猫从本宫手里跳出了车外,我看到它飞快窜进了刑部衙门…”

“所…所以?”

朱厚照大声道:“所以本宫来这里找猫呀!呵呵,你们继续审案,不必理会我,我只找我的猫,绝对不插一句嘴。”

何鉴擦了擦汗,苦笑道:“殿下就算想搅局,拜托用心想个好一点的借口行吗?”

朱厚照无辜地眨着眼:“本宫真是来找猫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绝地反击(中)

东宫太子与秦堪相交莫逆,此事天下皆知。朱厚照刚踏进刑部大堂时,何鉴便已清楚太子必是为秦堪而来,搅局就搅局吧,何鉴却没想到太子殿下用的借口如此奇葩,简直活生生侮辱在场所有人的智商。

找猫?亏他想得出来!

代表着三法司的何鉴,戴珊,刘岩等人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朱厚照仿佛为了证明他真是来找猫的,干咳两声,随侍的刘瑾,张永二人便弯下腰,似模似样地在公堂上转着圈儿寻找起来,威严的公堂上被太子殿下来了这么一出,气氛急转直下,几成一场闹剧。

案子必须审下去,何鉴情知太子的目的,于是叹道:“殿下若能保持安静,不插手干预臣等审案,臣可以请殿下一旁落座旁听,何必用什么找猫的借口戏弄公堂?传出去于殿下令名有碍,殊为不妥。”

朱厚照闻言喜不自胜,连连点头笑道:“本宫保证不插嘴,就看看而已,刘瑾你这老奴,还不快给我搬个凳子过来?”

刘瑾急忙从堂后搬了一张太师椅出来,搁在公堂主审位置的旁边,朱厚照一屁股坐上去,翘起二郎腿不住地得瑟,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堂内所有人的神情面貌。

何鉴叹了口气,对太子殿下这般坐没坐相的样子已懒得劝谏了,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啪!

惊堂木再拍,二刻拍案惊奇开始。

“人犯杜宏。你说你没有指使衙役杀织工,为何有那么多的人证物证皆指证你言而不实?”

杜宏怒道:“此乃有人构陷老夫,朗朗乾坤,不见天日,朝堂内官官相护,颠倒黑白,老夫夫复何言?”

何鉴亦怒道:“枉你也曾是高堂断案的父母官。难道不知‘口说无凭’四个字的意思吗?公堂之上只重证据,你若说有人构陷你,需拿出证据来。本官为你伸冤。”

杜宏黯然一叹,闭嘴不语。

这本是一个精心安排的圈套,目的是为了置他于死地。哪里会有证据留着让他拿?

何鉴见杜宏不语,冷笑道:“你拿不出证据,可本官有证据!先把物证呈上来给你过目,教你认罪认得心服口服。来人,把那杀人的十三口制式钢刀端出来!”

杜宏满脸愤慨,却无处发泄,被人冤枉的滋味仿佛被人硬塞入嘴里的一枚苦胆,除了愤怒,便只剩下满嘴苦涩,令他有口难辩。

旁听的邢昭。张士祯,曹酌安三人眼中闪过几分喜色,一切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包括杜宏在堂上悲愤无言的表情,刘阁老没说错。这是他一手炮制的冤案,也是一个让杜宏有口难言的冤案。

秦堪的表情一直云淡风轻,何鉴已开始传物证上堂了,他的脸上仍旧不见任何焦急,反而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嘴角勾出一抹绝大部分人看不懂的诡异微笑。

绝大部分人看不懂。其中不包括朱厚照。

大家认识这么久,彼此什么尿性已经很熟悉了,见秦堪脸上露出的微笑,朱厚照眼睛一亮,侧过头凑在张永耳边悄悄道:“今日满堂大臣都会被秦堪这厮坑惨了…”

张永满头雾水道:“殿下怎知?”

“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没?”

“看见了。”

“用秦堪自己的话说,他这笑容属于五行欠扁,十足坑爹…”

堂内沉寂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刑部吏员呈上物证,等了大约一柱香时间,堂口却仍不见一人。

何鉴有些不耐烦了,重重一拍惊堂木:“来人,本官说了传物证,物证呢?怎么还没来?”

一名穿着绿袍官衣的小吏匆匆走进大堂,满头大汗地站在公堂正中,脸色一片惨白。后面跟着几名衙役,手捧着十余柄钢刀走到堂前,钢刀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何鉴脸色稍缓,指了指杜宏,道“把物证呈给人犯看,杜宏,这十余柄刀正是你当时下令衙役杀害织工的铁证,你认是不认?”

十余柄刀锵地一声全部散落在杜宏身前。

杜宏冷冷一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根本没下过如此丧尽天良的命令,绝不认罪!”

秦堪不慌不忙地蹲下,十起一柄钢刀仔细端详,然后有意无意地扫了绿袍小吏一眼,小吏见状浑身一颤,脸色愈发苍白绝望。

“好刀!真是好刀,用这刀杀人一杀一个准,无论是抹脖子还是透心凉,刀来命除,谁与争锋…”秦堪端详着钢刀,啧啧赞叹,接着道:“如果堂上大人能回答草民一个问题,草民可以劝岳父也就是杜宏心甘情愿认罪伏法,如何?”

杜宏惊异地瞧了秦堪一眼,压低了声音怒道:“秦堪,你昏头了?”

何鉴道:“有什么问题尽管说来,本官知无不言。”

秦堪打量着手里的刀,淡淡道:“杀害织工一案已过去两个多月了吧?”

“不错。”

“这十余柄道刀是如假包换的真实物证?”

“不错。”

秦堪诡异一笑:“那么,请堂上大人告诉草民,两个多月过去,刀上的血为何还是如此新鲜?难道这把刀是母的,刚刚破了处?”

说着秦堪的两根手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抹,指上已沾了些许殷红新鲜的血迹。

噗——咳咳咳…

公堂上一片猝不及防的呛咳声,左都御史戴珊咳得最厉害,捂着胸口面孔发紫,老头儿七十多岁的人了,委实应该轻拿轻放,受不得一丝刺激,更何况是如此强烈的刺激。

朱厚照也大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笑,身后的刘瑾张永急忙轻轻为他抚着背。

杜宏从地上十起一柄刀仔细瞧了半晌,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讽讥诮。邢昭三人也在咳着,脸色却分外难看,他们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唯一反应失常的是刚才的绿袍小吏,满堂惊怒讶然之时。小吏浑身抖若筛糠,面色如死人一般灰败绝望。

何鉴亲自下堂查验了一番,接着勃然大怒。惊堂木重重一拍:“掌管物证之人何在?”

迎着堂内众官员冷森的目光,小吏浑身发抖,终于承受不住压力。重重磕头道:“大人饶命,下官昨晚奉命值守物证房,长夜无聊,于是带了一坛老酒和小菜斟酌打发时间,同时邀了一起值守物证房的几名衙役,谁知我等刚喝了两口酒便不知为何晕倒了,直到上午方才醒过来,下官情知不妙,赶紧清点物证房,发现…发现杜宏一案的相关物证全部不见了。下官只好…只好借了十三柄刀,临时洒上鸡血…大人饶命,下官知罪了!”

何鉴气得脸色铁青,咬牙怒道:“你为何不早早禀报?”

“下官…下官玩忽怠职,恐被加罪。也以为堂内人犯不会主动查验物证,心存侥幸…”

堂内众官员脸色冷得仿佛能刮下一层霜来。

秦堪默然摇头叹息,心里有些许愧疚,事情当然出自他的安排,若欲脱罪,物证不能留存。早在人证物证进京师的那天,丁顺便开始盘算主意了,偷取物证是丁顺所为,而伪造物证便是这位小吏的即兴发挥了。

看来小吏的官儿恐怕当不成了,毁人前途伤阴德,此事过后该跟牟斌打声招呼,把这位无辜的小吏安排进锦衣卫当个小吏,聊为补偿罢了。

何鉴果然勃然大怒,惊堂木一拍:“剥去官衣官帽,拿入大狱!”

小吏惶然被押入大牢,公堂上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唯独笑点低的太子殿下还在一个劲儿的哈哈大笑。

物证被掉了包,自然无效,堂上三位主审官如同脸上被狠狠扇了好几记响亮的耳光,面红耳赤抿着嘴一言不发。

邢昭等三名旁听官员表情阴沉,面孔不自觉的扭曲起来,看着杜宏和秦堪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努力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原本计划完美的构陷,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物证被盗明显跟秦堪脱不了关系,他是怎么办到的?

堂上众人各怀心思时,秦堪微笑着打破了沉默。

“诸位大人,是否可以继续审案了?”

何鉴回过神,咳了一声道:“人犯杜宏,物证么…本官判定物证无效,现在传证人上堂,证人上堂之前本官再问你,是否认罪?”

杜宏虽不知秦堪这些日子在背后做了什么,但很明显案情正在朝好的方向慢慢扭转,惊异地扫了秦堪一眼,杜宏挺胸大声道:“老夫绝不认罪!”

“传证人上堂!”

不多时,十三名穿着衙役公服的证人稀稀拉拉出现在公堂外,一直悬着心的邢昭三人不由松了口气。

很庆幸,证人没被偷走,一个不少全都在。

昨晚绍兴已传来了消息,被杀织工的妻女已被秘密接出来,一个不剩地灭了口,现在唯一知情而且与此案有关联的,只有布政使崔甑和眼前这十几名证人,虽然没有物证,但这十几名证人的众口一辞足以把杜宏定罪了。

何鉴缓缓扫视十余名证人,冷声道:“尔等皆是绍兴知府衙门的差役,吃皇粮,受天恩,本官问你们几个问题,尔等不得有一句虚言,否则王法无情,刀斧加身,明白了吗?”

众证人皆点头应道:“明白了。”

“本官问你们,弘治十七年腊月十五,绍兴知府杜宏可有令尔等抽刀镇压闹事织工,残害无辜?”

扑通!

堂内十余名证人忽然朝何鉴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用温软的江南口音边哭边道:“大人饶命,我等受人逼迫,不得已而做伪证,有人用我们家人的性命相挟,命我等攀咬知府杜大人,否则诛我们全家老小性命…”

噗——咳咳咳…

公堂上又是一片剧烈的呛咳声。

第一百九十五章绝地反击(下)

物证刚被推翻,人证也临堂改供,堂上所有官员感觉自己快疯了,何鉴一边咳一边使劲捶着胸口,左都御史戴珊咳得面孔紫红,白眼频翻,衙役大急,不停为老人家拍背抚胸顺气。

朱厚照坐没坐相,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趁人不注意,偷偷朝秦堪竖了竖大拇指。

尽管不知证人为何改了口供,但朱厚照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这事绝对是秦堪所为,连怀疑都省了。

邢昭等三名听审官员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面面相觑间,发现彼此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好大胆子,竟敢临时改供!你们…不要命了么?”邢昭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指着十几名证人怒喝道。

“邢昭,你才好大胆子,公堂之上由我们三法司主审,何时轮到你插言?再多一句嘴,本官将你轰出公堂!”一直没说话的左都御史戴珊揉着胸口,一边喘息一边指着邢昭怒道。

邢昭闻言急忙垂首应是,巡按御史隶属都察院,戴珊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今日公堂上邢昭种种反常失仪的行为,已令戴珊非常不满了。

何鉴眉头深皱,看似无法推翻的铁案,此刻物证已失,人证翻供,案件正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扭转,可以肯定,今日必然无法定杜宏的罪了。

“堂下众证人,到底怎么回事,尔等速速据实相告,本官提醒你们。此案已上达天听,你们的每一句话本官都会派人详细落实,若有半句虚言诳语,本官必诛之!”

一名证人朝前跪了几步,垂头泣道:“大人容禀,去年腊月十五那天,苏州织造局王朋派人来知府衙门求救。说有闹事织工冲击王公公的官驿,事态紧急,杜大人调用衙门内十余名衙役…也就是我们这些人。急忙赶往官驿,等我们赶到时,王公公已被愤怒的织工们活活打死。杜大人见情势已不可控制,若下令拿人势必会造成上千人暴动,当时织工们已愤怒失控,杜大人向织工们好言相劝,绝没下过残杀织工的命令,小人敢以性命担保!”

“你说有人以你全家老小性命相挟而做伪证,这是怎么回事?”

“事发时杜大人正劝慰织工,大家被杜大人劝得三三两两散去,却忽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十几个黑衣汉子,抽刀在人群中一通砍杀。杀完后迅速离去,上千织工见出了命案,他们也不敢再闹,纷纷逃走,杜大人命人追凶无果。只好收拢受害者尸体,一边下令关闭城门,一边写下了陈情奏本,派人递向浙江布政司,谁知信使莫名被人射杀,而杜大人也被布政司派来的官兵软禁起来。而且我们的家人老小也被人挟制了,有人要我们做伪证,将织工被杀一案扣到杜大人头上,否则家小性命不保。”

“何人要你们做伪证?”

证人犹豫了一下,道:“小人不知其身份,但听他们言谈时无意中说起,说做完这件事以后,崔布政使大人将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公堂内众官员倒吸一口凉气。

好了,事情渐渐明朗了,杜宏无罪,真正的幕后主使跟浙江布政使崔甑脱不了关系。

何鉴,戴珊,刘岩三人聚头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何鉴重重道:“传浙江布政使崔甑!”

此案震惊朝堂,上达天听,作为此案的重要证人,崔甑自然早早来到了京师,今日开审,崔甑早就在堂侧的厢房里等候传召。

崔甑不仅是布政使,而且还是刘吉的重要党羽,坐在厢房里一边悠闲喝茶一边听着公堂上的审案过程,崔甑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简直幼稚!以为暗中使个手段令衙役们翻供便能逃出生天么?幸好刘阁老早有防备,衙役们就算翻供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崔甑的证词比衙役们的更重要,更何况…

崔甑伸手入怀,他的怀里藏着一封信,信上惟妙惟肖地用杜宏的笔迹写着他一时冲动错误地下了杀害织工命令,并请看在下属同僚的份上救他一命的言辞,有了这封信以及崔甑的亲口证词,杜宏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他死定了!

公堂上传来何鉴传证人的声音,崔甑冷冷一笑,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脸上带着几分冷森的杀意,缓缓地走出了厢房。

厢房位于公堂左侧,专为审案时安排证人小憩,等待堂上传召而设,离公堂大约只有五十余步,只要穿过一个小花园便能走到公堂外。

崔甑的脚步很慢,而且是标准的文官八字步,一步迈出,身形顿一顿,然后接着迈出第二步。

布政使掌一省之政,从二品官员,论品级仅次于当朝尚书,其涵养气度仪态举止自然官威毕露。

刚踏上花园的卵石小径,一片姹红斗艳牡丹花丛中忽然冒出一道身影,恰好挡住了崔甑的路,崔甑一楞,却见眼前之人穿着皂衣公服,长得黝黑而憨厚,来人朝他默默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极其精致的黑木小盒子和一封书信,崔甑下意识地接过,来人也不出声,又朝他笑一笑,然后闪身不见人影。

崔甑皱眉,好奇地打开盒子,一见盒中的物事,不由面色大变,接着展开书信,粗略扫了几眼,崔甑顿时面无人色,额头冷汗潸潸而落,神情布满了绝望和恐惧,稳健的身躯摇摇欲坠,眼睛眨了几下,眼眶很快泛了红。

独自站在花园的小径上,崔甑呆呆出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堂上何鉴不耐烦的催促声远远传来,崔甑浑身一激灵,这才回过神,低头再看了看那封贸然出现的书信,崔甑面色苍白,惨然一笑,仰天长叹了口气。

刑部公堂上,何鉴面无表情盯着崔甑,道:“证人崔甑,本官问你,绍兴知府杜宏残杀织工十三人,可有其事?”

崔甑脸色惨白,如坠云雾,连声音都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般。

“杜宏残杀织工…并无其事,此案乃本官受人指使所为,与杜宏毫无关系!”

轰!

刑部公堂顿时炸了锅。

第一百九十六章扭转乾坤

“杜宏残杀织工…并无其事,此案乃本官受人指使所为,与杜宏毫无关系!”

崔甑带着绝望的表情说出这句话后,刑部公堂沸腾了。

除了秦堪,任谁都没想到案子竟然出现如此峰回路转般的大逆转,一件件物证,一个个人证,明明剑指杜宏,誓要将他置于死地,连主审官何鉴,戴珊和刘岩三人也在开堂前碰面时议论过,这几乎是一件没有任何悬念的案子,三人只需按往常一样的判案程序走个过场便是,他们却没想到,今日的审案的过程竟是他们生平仅见,仿佛案子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贯彻着主人的坚定意志,缓缓将事件推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另一个方向。

何鉴等三名主审拍案而起,仿佛只有站着才能消化崔甑令人震惊的这一句话。

邢昭,张士祯,曹酌安三人面无人色,坐在公堂一侧浑身抖若筛糠,随着崔甑要命的那句话说出来,他们仿佛已看到雪亮的钢刀高悬在头顶,随时一刀斩落他们的头颅。

这句话将会要了多少人的命啊…

“崔甑!你…你中邪了?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邢昭站起身瞋目裂眦指着崔甑嘶吼。

左都御史戴珊发怒了:“来人,将咆哮公堂的邢昭给本官轰出去!”

几名差役执着水火棍上前,倒也不敢打,只是客气地请邢昭出去。

邢昭屡次在公堂上插嘴,被戴珊驱逐也无话可说。铁青着脸狠狠剜了崔甑一眼,神情惶急地匆匆离开了刑部。

从始至终,秦堪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任凭风浪起,面色若平湖。刑部公堂内的惊雷阵阵里,唯独只有他这一处的风景云淡风轻。

“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这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名叫阿基米德的希腊学者说的一句话,今日的刑部公堂上,秦堪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

一切都出自他的安排。当他躺在锦衣卫诏狱的大牢里悠闲数着身上虱子的时候,丁顺李二等老部下却不停地从诏狱中进出,忠实执行着他发出的每一道指令。每一个细节。

物证由李二动手,收买刑部坐探的锦衣总旗,在值守物证房小吏自带的酒里下了迷药,一干从绍兴辗转千里来京师的证人衙役早已在路上被丁顺领着南京的老部下们一一扑杀,由死囚们冒充证人,丁顺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京师。刚刚传召证人崔甑时,在花园里递给他两样扭转乾坤的物事的人也是丁顺…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秦堪挥舞长袖,云淡风轻地化黑为白。

公堂内,众人的震惊神情已渐渐平复。何鉴忍住激动,盯着崔甑沉声问道:“崔布政使,公堂之上不得有一字虚言,你说此案全由你在背后指使操纵,此话当真?”

崔甑神色灰暗地叹了口气:“当真。我愿画押签供。”

“将罪案始末从头招来!”

一旁的书吏换过一张白纸,笔下龙飞凤舞,开始记录这案子的重大转折。

“弘治十七年腊月十五,绍兴织工闹事,冲击苏州织造局督办太监王朋的官驿,混乱中将王朋当场打杀。事由王朋盘剥织工而起,本来与浙江布政司无关,可是绍兴知府杜宏非要将此案追究到底,盘剥织工一事,与苏州织造局和几名浙商脱不了关系…”

何鉴沉声道:“派人射杀杜宏的信使也是你所为?既与浙江布政司无关,为何要插手杀人?”

“织工闹事当然与布政司无关,但若杜宏追究起来,那几名浙商跑不了,他们跑不了,我崔甑也跑不了,平素他们送我贿赂何止数十万两,而且浙商私运丝绸下海,贩卖至琉球,朝鲜,日本等国,获利百万金,这些买卖我也有份参与,我朝早在太祖年间便不准片板下海,杜宏要揭这个盖子,我只能将他置于死地。”

“所以,你便派人趁乱残杀了十余名织工,并将罪名扣到杜宏头上?”

“不错,此乃一石三鸟,不但盖下了织工闹事的案子,也能避免暴露我与浙商勾兑之事,还能除掉杜宏这个心腹大患,浙江乃天子之浙江,然浙江之利,我得十之六七,朝廷不过十之三四,如此只手遮天,日进斗金的位置,我怎能轻易罢手?”

崔甑面无表情,将一桩桩黑幕不急不徐地揭露出来,公堂之上,闻者惊心动魄,连惯常嘻嘻哈哈的朱厚照此刻也面露愤怒之色,一双白皙的手死死抓着太师椅的扶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沉默中,受尽冤屈的杜宏赤目嘶吼:“奸贼!奸贼!奸贼!我大明中兴的表象下处处糜烂,就是因为有无数像你这样的贪官,脏官!奸贼啊,你败我大明江山社稷,死不足惜!”

三声“奸贼”,骂尽一腔愤慨和无奈,一直岿立于堂中不跪的杜宏,骂完后身躯软软跪倒在地上,双手捂面呜呜痛哭起来。

何鉴直起身子,锐利的目光盯着崔甑,缓缓问道:“本官且问你,你所言之事,是你一人所为,还是受人指使?此事与朝堂中人是否还有牵连?这些事情你不可能一手遮天,必然有同党,速速招来!”

被赶出刑部大堂的邢昭早已不复从容正义的形象,擦着汗上了官轿,急匆匆吩咐一句去刘阁老府上,想想又突然改口,去西城外刘阁老的农庄,今日风和日丽,阁老必然在农庄垂钓清修。

官轿在邢昭的不停催促下走得很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西城外。

刘吉穿着粗布麻衫,戴着一顶斗笠,像个寻常的老农般静静地坐在池塘边,一言不发地盯着水面,他的旁边有一个矮矮的案几,上面摆着酒壶和酒盏。

邢昭脚步略显匆忙,走到刘吉身前大声道:“阁老不好了,崔甑不知中了什么邪,把杜宏的案子全揽到他自己身上了!”

刘吉握着钓杆的手忽然轻轻颤了一下,水面上顿时泛起圈圈涟漪,清澈见底的池塘内,一条即将咬钩的鱼儿被惊得飞快游走。

刘吉怔怔看着水面上圈圈涟漪越荡越大,许久才摇头叹道:“心不静,水不静,这条鱼注定钓不到的…”

邢昭跺脚道:“阁老,您快拿个主意吧,崔甑匹夫可知道不少咱们的事呀,这么多年,咱们曾经拿过他那么多银子,与他南北守望,遥相呼应,合谋扳倒过不少大臣,一桩桩事在他那里都有…”

“住口!”刘吉忽然暴喝:“做过什么?老夫做过什么?老夫与他崔甑有何关系?邢昭,你也中邪了?”

激动的邢昭顿时闭嘴,脸色虽然焦急,却不敢再说一个字了。

刘吉深吸了一口气,道:“无缘无故的,崔甑为何自寻死路?”

“这个,门下不知。”

刘吉仰头看着晴朗无云的碧空,阳光刺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脑海中却不知怎的闪过一张年轻的面孔。

微微一笑,刘吉喃喃道:“一直不敢小看你,没想到还是小看你了,老夫这一局输得不冤,输得活该呀。”

过程怎样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杜宏和秦堪的命运已脱离了他的掌控,逃出了生天,不仅如此,同党阋墙,党羽攀咬反噬,此案已然引火烧身了。

久经风浪的刘吉莫名其妙间便将自己置于生平最危险的境地。

必须壮士断腕了,否则真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崔甑将罪全揽到自己身上,说明他不敢攀咬我们,否则不仅他会死,他全家全族亦难活,他清楚老夫的手段…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崔甑这条线还有什么人?”刘吉忽然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别人听来莫名其妙,邢昭却听懂了。

多年的经营,无数次的朝堂风浪,刘吉像只狡猾的老狐狸,活得比谁都小心,他的关系网都呈纵向单线联系,类似于前世的传销系统,浙江这条线上,除了崔甑外,便只有寥寥数名官员知道彼此,包括眼前这位巡按浙江的监察御史邢昭。

邢昭想了想,道:“还有几名官员,以及那几个浙商…”

刘吉缓缓点头:“邢昭,你可留着与老夫和崔甑等人的来往书信记录?”

“全烧掉了,杜宏的案子上达天听以后,门下便将所有的书信全部烧了,哪怕此刻锦衣卫去抄我的家,也绝对找不出任何能陷我于牢狱的东西。”邢昭自得地一笑,仿佛在等刘阁老夸奖他的应变能力。

刘吉不负所望,浑浊的老眼一亮,果然赞许点头:“不错,果然是老夫倚为心腹的好学生。”

端过身旁的酒盏,慢慢斟了一杯递给邢昭,刘吉笑道:“来,满饮此杯,只要不留任何证据,我们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这次输了,下次再来过便是。”

邢昭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笑道:“有阁老坐阵帷幄,门下还愁什么?阁老的吴姬酒还是这般芳香醇厚,百尝不厌呀…”

“好喝吗?多喝几杯吧,老夫年纪大了,这杯中之物可不敢再多喝了…”刘吉淡淡地笑道。

第一百九十七章官复原职

吴姬酒是刘府自酿的好酒,好酒总是醉人的。

邢昭心神不安地喝了几杯,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眼下情势已不可挽回,下一步如何转攻为守,如何布局摆脱三法司的追查,全听刘阁老的便是,这些年相处下来,对刘吉的应变急智邢昭还是颇为佩服的,相信他能保住大家的前程。

“阁老,一切拜托您了,此事过后,浙商那里还有一船八千匹的丝绸即将出海,获利何止百万…”

“你糊涂啊!”刘吉带着怒气打断了他:“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挣银子?不要命了么?”

邢昭急忙笑道:“老大人说得是,咱们总要蛰伏一段时日,待风声过后再做计较。”

刘吉点点头,道:“你我皆世人,离不开名利二字,多一点耐心,官儿总会升的,银子总会有的,老夫年已七十许,尚能隐忍卧薪,你急什么?”

邢昭连连点头应是。

辞别刘吉,邢昭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了,刘吉总有这种魄力,无论多么危急的事情,经他大手一番拨弄,总能化险为夷,抱住这座靠山,有什么危难过不去?今日之事,大抵也只是一阵小风小浪而已吧?

官轿离开农庄,经过一条狭窄的田间小路,小路通往官道,上了官道便可以进城了。

邢昭坐在轿子里,脸上竟露出了笑容。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年选择了一座很不错的靠山,真的很不错,此事过后应该再为阁老大人多出一把力气,他是巡按浙江的御史,杜宏这根眼中钉若仍在绍兴当知府,当寻个由头再狠狠治他一道,为阁老出这口恶气不可。

晃晃悠悠的轿子在乡间小径上起伏。邢昭忽然觉得鼻腔处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流淌下来,用手一抹,触目竟是满手的鲜血。

邢昭的手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想高声呼救。一张嘴乌黑的鲜血如喷泉般不停地涌出来,身躯也开始剧烈的痉挛起来…

邢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轿子的窗布,看着外面晴朗无云的碧空,邢昭忽然露出了惨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