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阴毒之色一闪,刘瑾发飙了,他决定不再忍下去,大明内相有大明内相的威严,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挑战的。哪怕圣眷和他不相上下的秦堪也不行!

“调兵!调十二团营!给杂家将锦衣卫北镇抚司围起来,见人就杀!”刘瑾歇斯底里嘶吼道。

十二团营是保国公朱晖所领,然而若未奉旨朱晖对十二团营也不能全部调动,今晚朱老公爷围堵锦衣卫所领的将士也只是十二团营其中的一营。这支人数上十万的军队由永乐皇帝迁都后所建,来皇位来之不正的永乐皇帝心虚。为了怕后人也干出和他一样打着靖难的幌子却行谋朝篡位之实的恶劣事情,永乐皇帝建十二团营之始便规定了团营由一位国公代领,而每一支团营却由一位开国侯统领,不奉皇命不见虎符绝不准擅动。

老朱家似乎有着喜欢自掌耳光的光荣传统,这毛病从太祖朱元璋就有,一代一代随着皇位传下来。

比如大明立国之后,泥腿子出身的朱元璋为了效法前宋士大夫垂拱治天下的理念。于是建国后不但派人到处请那些隐居避祸的当世大儒出来当官,而且连下几道圣旨言称“广开言路”,士大夫有什么好的治国建议尽管之言,朕大大有赏云云…

假惺惺的听了几条建议。朱元璋的姿态装得很端正,风度保持得很不错,可惜古往今来的人们太天真,统治者摆个政治姿态而已。你还当真了,于是谏言越来越多。越来越难听,朱元璋老脸越来越抽抽,人们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如同等来了政治的春天,直到最后一个名叫叶伯巨的家伙上了一道谏言请求削藩,终于惹得朱元璋发飙,于是言路也不开了,瞧人也不顺眼了,曾经被高高供起的人也沦落成了朱元璋后院笼子里的鸡,今天杀一只,明天杀一只…

按后世太祖的话来说,那就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刘瑾是司礼监掌印,无调动京师兵马的权力,不过职责这东西是很模糊的,完全看当时情势的高低,权势熏天的刘公公不可一世,总有那么一两个没骨气的家伙愿为刘公公效犬马之劳,开国侯也不例外。

秦堪的报复很直接,刘瑾的报复更直接,事情是秦堪挑起的,哪怕今晚杀得尸山血海,刘瑾也占着道理,不怕大臣们攻讦。总之,谁先动手谁理亏。

狂怒中的刘瑾咆哮着下了令,打定主意今晚要闹个天翻地覆,可门外跪着的小宦官却迟迟不出声,也不领命。

“你还跪在外面做什么?等杂家来扶你么?”刘瑾的声音带着几分杀意。

小宦官颤声道:“老祖宗,围攻西厂的锦衣卫已散去,不过…不过秦堪还干了一件事…”

刘瑾的心又往下一沉:“这畜生又干了什么事?”

“秦堪命属下将三百多颗人头一字摆在西厂前院里,活着的番子壮着胆子回来辨认了一番,发现这三百多颗人头却正是老祖宗密令天津城外刺杀秦堪的西厂所属…秦堪命人摆出这些人头后什么也没说,转身便下令锦衣卫退走了。”

刘瑾浑身一凛,背后无端冒了一层冷汗,门帘外一阵夜风吹拂入室,顿觉凉飕飕如同地狱的阴风。

“武…武扈呢?他的人头可在其中?”

“禀老祖宗,下面的人并没有发现武大档头的人头…”

刘瑾呆坐屋内,手脚冰凉,如坠冰窖,失神地喃喃自语:“武扈哪里去了?他若死了便罢,他若活着落入秦堪手中,那么杂家跟天津白莲教造反的干系…”

尽管秦堪一句话都没说,无声中却给了刘瑾一个很要命的威胁。

以秦堪的手段,手中再掌握了武扈的供词,人证物证俱在,刘瑾的下场…

外面小宦官见屋内久久不出声,不由轻声试探道:“老祖宗,调兵之事您看…”

刘瑾面白如纸,神经质般大叫道:“别调!什么都别做!让杂家想想,再想想…”

深夜的司礼监一片寂静,刘瑾魂不守舍不知呆坐了多久,忽然听到钟鼓司悠扬的钟声,一下又一下。

寅时一刻,百官早朝的时辰到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诡异早朝(上)

西厂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这一夜京师的官员们自然无法入眠。

寅时未到,官员们便陆续来到承天门前,三三两两聚集一处,低声讨论着昨晚秦堪杀人放火的恶劣行径。

大家神情各异,来朝臣各有派系,对一件事的看法肯定也不一样,全由自己派系的政治利益决定立场和态度,而秦堪昨晚干的这件事,无疑成了朝堂争议最大的一件事。

对以儒家仁恕之道为口号整天挂在嘴边没事吆喝几句的大臣们来说,杀人放火自然不能提倡的,平日里锦衣卫不是没杀过人,甚至连大臣也杀过,可都是事出有因,而且规模尚小,哪像昨晚如秦堪这般大手笔,一杀便杀了几百人,若杀的是别人,大臣们此刻恐怕早已义愤填膺,拧成一股绳在承天门前静坐,高喊口号要求严惩凶手了。

然而,秦堪昨晚杀的是西厂…

那么这件事便很值得玩味了。

若说大臣们的态度,还得从更早时的恩怨说起,有因才有果。

来锦衣卫对大臣有监视,缉拿,审讯之权,所谓“厂卫如虎”,令天下谈虎色变的锦衣卫和东西厂能闯出这么大的名头,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以前弘治皇帝在世时,尽管对厂卫略有打压,厂卫也难得安分了十几年,但总也免不了将几个说话如同吞了火药似的大臣拿进诏狱,想法子给他们降降火,帮他们冷静冷静。

但自从秦堪执掌锦衣卫以后,不知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对这些大臣的监视和缉拿力度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低了许多,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在秦堪治下虽然一样监视百官吃饭上班睡女人,但态度无疑变得祥和多了。这两年已经很少直接拿大臣下狱,如果大明朝堂发神经搞个什么“明单位”评比的话,秦堪麾下的锦衣卫很有希望拿锦旗。

当然,鉴于大明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欠抽劣根性,棒子是绝不能少的,于是接手这根棒子的人变成了西厂,刘瑾开西厂的目的便是方便用武力恐吓百官,用以增强自己的权威,所以如今对百官施以杖刑或审讯等等事宜皆由西厂接手。而且下手非常狠毒,百官敢怒不敢言。

有了这段恩怨因果,秦堪对西厂杀人放火的恶劣事迹竟令百官态度各异,而非想象中的站在道德和正义的立场上对秦堪口诛笔伐,其原因自然可以理解了。

当然。秦堪在百官心里的风评也好不到哪里去,说白了,昨晚大杀西厂一事对百官来说其实就是纯粹的狗咬狗,哪条狗输哪条狗赢,看在人的眼里都是一场乐子,看完乐子就散,但凡精神正常一点的人大抵是不会为两条狗收十善后的。

天还没亮。官武将比平日更早聚集承天门前,低声议论着昨晚的事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都察院左都御史杜宏站在人群中,脸色分外难看。

秦堪离京赴天津以前不得不以女婿之心度岳母之腹。大概因为害怕岳母杜王氏瞧大肚婆金柳不顺眼,趁他不在家把金柳扔井里,于是秦堪离京之前花巨金给杜宏老两口在京师城内皇城根下买了一套五进大宅子,一应管家杂役丫鬟长随全配齐。恭请二老喜迁新居。

昨晚杜宏还刻意在府中备下酒菜,只等女婿进城后来岳父家暂住一晚。第二日进宫述职之后再回侯府,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女婿进门,反而听到女婿进城后便下令屠戮西厂的惊天消息,杀得全城不得安宁。

今日站在百官人群里,不知是否出于杜宏和秦堪翁婿关系的原因,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杜宏身边方圆三丈之内连活跳蚤都瞧不见一只,同僚们见他如同见了鬼似的,令杜宏犹觉愤怒。

“这竖子!”杜宏愤怒地暗暗攒紧了拳头,心头却有些沉重。

人心是肉做的,不管这竖子闯了多大的祸事,一生刚正的杜宏却还是忍不住为女婿担了一份心事。昨晚秦堪大开杀戒,据说调动了三个整编锦衣卫千户将西厂围得水泄不通,西厂番子死伤二百余,闯了这么大的祸,刘瑾能放过他吗?朝堂大臣那么多张嘴能放过他吗?

杜宏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布满了阴霾。

正叹着气,杜宏忽然听到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停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愕然扭头一看,却见女婿秦堪穿着暗黄蟒袍,腰系玉带,头戴笼纱,负手独自缓缓走向承天门,脸上带着温和如往昔的笑容,见到承天门广场前呆滞不动的群臣,秦堪甚至一路走一路拱手,朝每个如石塑木雕般不言不动连表情都凝固的大臣们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

一直走到勋贵国公国侯那一群人里面,秦堪热情的打招呼才得到了回应,甚至好几位国公国侯上前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

勋贵对朝堂来说,总是最超然物外又地位尊贵的一类特殊群体,这类群体的地位是由他们祖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权势熏天如刘瑾者也不敢贸然招惹,而秦堪是世袭罔替的国侯,自然也是勋贵的一员,听说秦堪对天怒人怨的西厂大开杀戒,勋贵们大快人心,他们可不怕得罪刘瑾,一个个嘻嘻哈哈拍着秦堪的肩,态度非常亲热。

大臣们从呆滞状态中回过神,见秦堪若无其事与勋贵们谈笑风生,不由面面相觑。

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还敢来参加早朝,还这么淡定从容,这家伙是作死呢…还是作死呢?

寅时一刻,钟鼓司的钟声敲响,百官神情一肃,按品阶排好朝班,鱼贯入宫门,直赴奉天殿。

奉天殿内。今日殿内当值的太监赫然竟是久违的刘瑾,群臣见刘瑾捧着拂尘不言不动站在金座下,不由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

今日朝会恐怕又有热闹看了,司礼监掌印刘瑾竟亲自上殿当值,恐怕正德朝两位极得帝宠的大人物要当面撕破脸掰腕子了。

——只不过,刘公公今日的气色貌似不大好,怎么有点半青半白?难道是被秦堪气的?

嗡嗡议论声里,皇帝进殿,百官见礼山呼万岁。朱厚照穿着明黄龙袍,坐在龙椅上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意兴阑珊地朝金殿里扫视几圈,接着眼睛一亮。笑道:“哈!秦堪,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朕打声招呼?”

秦堪苦笑着站出朝班,躬身道:“臣昨晚回京,宫门已落闸,无法面觐天颜,陛下恕罪。”

朱厚照目光朝左右一扫,迫不及待道:“众卿今日无可奏吧?退朝退朝。秦堪,朕的豹房快建好了,你上来随朕出宫瞧瞧去…”

负责监察民间市井风向事件和言论的都察院某位御史重重一哼,往殿中迈了一步。嘴一张便待禀报昨晚秦堪屠戮西厂之事,群臣的神色愈发幸灾乐祸,杜宏的一颗心却悬得老高。

谁知御史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得秦堪忽然大声打断了朱厚照的话:“陛下!臣有事奏!”

朱厚照一楞。接着道:“天津白莲教造反一事不急,等会儿你去乾清宫慢慢禀奏便是。”

合着朱厚照一觉睡到早朝。关于秦堪杀人放火一事,这段时间内宫里竟无一人向朱厚照通风报信。

秦堪若有深意地朝刘瑾扫了一眼。

“陛下,臣所奏之事非天津白莲教造反,臣要向陛下请罪!”

满朝哗然,然后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刘瑾身上,都等着看刘瑾如何反应。

刘瑾老脸不易察觉地抽搐几下,脸色慢慢涨红,却仍面无表情地站立不动。

朱厚照奇道:“你所请何罪?”

秦堪跪地伏首道:“臣昨晚回京后妄动刀兵,下令锦衣卫包围西厂,与西厂番子火拼一晚,西厂番子死伤数百,臣有罪,伏请陛下依律严惩。”

不仅是朱厚照,满殿大臣都大吃一惊。

秦堪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原以为他会将昨晚之事推诿给锦衣卫内某个替死鬼,没想到他居然当着满殿大臣就这样痛痛快快主动认罪了,此话一出口等于板上钉钉,陛下纵然与他交情再深,却又如何为他转圜?如此岂不正中刘瑾下怀?

朱厚照小脸霎时白了,妄动刀兵,死伤数百,昏庸如朱厚照者,也知道这不是件小事,虽然清楚秦堪皇城内动刀兵绝无不轨之心,但…毕竟在天子脚下动了刀呀!这事儿能小得了吗?

“竟有这事?为何没人向朕禀报?”朱厚照又惊又气,惊的是秦堪胆大包天,气的还是秦堪胆大包天,你做什么都好,做之前跟朕打个招呼呀!何至于闹得此时此刻连句圆场话都说不出口…

“秦堪,你…你到底为何火拼西厂?”朱厚照重重跺脚道。

秦堪沉痛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睛不经意地朝刘瑾一瞟,目光里的邪恶意味令刘瑾浑身莫名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为何火拼西厂…为何火拼…这个,咳,刘公公,我下令锦衣卫火拼西厂,这其中…有没有误会呀?”秦堪似笑非笑地盯着刘瑾。

朱厚照和群臣愕然。

好好的问你呢,你倒反问苦主,这家伙疯了不成?

谁知刘瑾脸色半红半白,踯躅半晌忽然一咬牙,面朝朱厚照跪下。

“陛下,这个误会…必须有。”

第四百四九章 诡异早朝(下)

金殿内只听得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谁也没想到刘瑾居然这样回答,简直…简直好像是刘瑾和秦堪合作搭台唱戏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台词仿佛都事先商量过似的。

刘瑾垂头跪在朱厚照面前,谁也没发现他的脸颊一阵又一阵地抽搐。

憋屈!

这是他此刻的感觉。

还有一种感觉,——害怕。

西厂前院内一字摆开三百多颗人头,这些人头全是西厂所属,全部被派到天津刺杀秦堪,很显然,刺杀失败,刘瑾计划落空,落空就落空吧,偏偏善后没处理干净。

按说三百多颗人头并不代表什么,所谓死无对证,若秦堪拿这事反咬刘瑾一口,刘瑾还真不在乎,然而秦堪干得最缺德的地方在于没把人头凑齐,数目不对。西厂番子们的数学显然都是正宗数学老师教的,数来数去发现少了一个最关键的人,——大档头武扈。

别的番子只知奉命伏击,纵然被锦衣卫拿住也审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然而武扈不一样,从招降白莲教马四,到授命煽动天津白莲教造反,再到半路设伏刺杀秦堪,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武扈亲手策划,他若活着落到秦堪手里,无异于刘瑾的命门被秦堪捏在手里。

朱厚照对刘瑾的信任和恩宠可谓无以复加,刘瑾如今的权势全部得益于皇帝的这份宠信,可不能小瞧了这份宠信,它比免死金牌管用,历史上的臣子真正死到临头的时候,拿出免死金牌无疑死得更快更彻底,然而皇帝实实在在的宠信却不一样了。

在这份宠信的笼罩下。被宠的臣子可以贪污,可以受贿,可以欺行霸市,可以强抢民女,总之,不论干多少生儿子没屁眼的事儿皇帝都可以包容,——某个缺德侯爷连别人的祖坟都挖过,不也照样活得风生水起,哼哼哈兮吗?

皇帝能包容宠臣的任何无法无天。唯独有一样不能容忍,那就是造反,不仅是造反,跟造反有关的任何事情都不能。

这也非常容易理解,再昏庸再糊涂的皇帝。对自己的皇位和统治地位还是非常看重的,这是所有皇帝的逆鳞,绝对不可触犯,造反这种事谁沾谁死。

刘瑾是不折不扣的宠臣,目前的权臣地位只是宠臣的升级版本,总的来说,他目前得到的一切全部来源于朱厚照的宠信。然而若武扈落到秦堪手里,那么刘瑾曾经指示武扈和马四煽动天津白莲教造反一事将无从隐瞒,以锦衣卫惨无人道的刑讯手段,刘瑾绝不指望武扈能保守秘密。

所以此时朝堂之上的情势就是这么可笑。明明秦堪对他的西厂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还挑衅般在西厂前院摆了三百多颗人头,最后大摇大摆率众离去,如此**裸的打脸。可刘瑾偏偏不敢为自己讨公道,甚至连秦堪鬼话连篇他都不得不配合着跟秦堪一搭一唱。否则若他敢说一句硬话,逼得秦堪将武扈抖出来,甚至金殿之上当廷对质,刘瑾的人生大约在今天可以完本了。

也许当初武扈跟别的番子一样死在那场伏击战中,那么刘瑾今日所为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可刘瑾不敢冒险…

万一武扈没死呢?刘瑾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历尽了多少辛酸艰苦,他敢赌吗?

刘瑾不敢,来之不易的大权在握,今时今日,刘公公绝不会再行弄险之举,爱生活,爱陛下,更要爱自己…

金殿内安静了很久,人人都对刘瑾的回答不敢置信。

殿内每个人都非常清楚刘瑾和秦堪之间的恩怨,不过唯独朱厚照却不甚了了,他的性子本就粗心,臣子之间不论私底下打得怎样头破血流,在朱厚照面前还是表现得非常和睦的,以少年皇帝未经世事的眼力,怎么可能看得出臣子之间的私怨?

疑惑不解地眨眨眼,朱厚照奇道:“刘瑾你说锦衣卫杀西厂番子是个误会?”

刘瑾暗叹一声,恭声道:“回陛下,确实是误会。”

“怎样的误会?”

刘瑾犯难了,吃吃道 :“怎样的…误会,这个…”

眼睛又恨又惧地瞟向秦堪。

今日朝堂上的两大对头配合得非常默契,收到刘公公的目光,秦堪立马接过了话茬儿:“陛下明鉴,昨晚之事乃因厂卫私怨。”

朱厚照追根究底问道:“怎样的私怨?”

众臣这时也纷纷目注秦堪,等着看他编个什么样的瞎话糊弄陛下。

迎着无数复杂的目光,秦堪气定神闲道:“偷人!”

嘶——

满殿倒吸凉气声。

连刘瑾也情不自禁投以愕然的目光,心中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朱厚照饶有兴致道:“偷人?仔细说说!”

一副虚心求教即将效法的样子令殿内许多老臣面现怒色。

秦堪不急不徐地开始编瞎话了:“是这样的,锦衣卫里有个百户不争气,偷了西厂一位掌班的老婆,二人多次行**苟且之事,非常的伤风败俗,毫无道德底线…”

噗——

殿内顿时无数大臣忍不住喷笑出声,然后强自忍住,同时也有许多老臣神情愤怒,毕竟朝堂是庄严的地方,金殿之内说这种话题委实不妥。

刘瑾的老脸却渐渐变绿了。

朱厚照咧了咧嘴,无视老臣们的愤怒之色,反而兴致勃勃道:“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咳,刘公公,然后呢?”秦堪非常缺德地将话题扔给刘瑾。

刘瑾脸上顿时罩上一层黑雾,中毒了似的。

“然后…然后…”刘瑾目光既怨且毒地扫了秦堪一眼,他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贱,今日要跑来这金殿当值…

“然后…”刘瑾眼一闭,心一横,干脆今日把自己当成屁篓子,姓秦的放什么屁杂家都接着!

于是刘瑾不得不接道:“然后,那个锦衣卫百户和西厂掌班老婆的奸情被西厂一位大档头无意中撞破了,大档头大怒,这个锦衣卫百户简直是大明的败类呀,也不知上官怎么教的,分明上梁不正下梁歪,于是大档头叫齐人马,将那位百户狠狠揍了一顿…”

尽管被迫配合秦堪,刘瑾还是不阴不阳暗损了他一番。

下面的大臣简直快憋出内伤了,李东阳和杨廷和站在班首,原以为今日朝会上秦堪会和刘瑾掐起来,从而逼得秦堪不得不搅入这纷乱繁杂的朝局,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二人愕然对视一眼,然后苦笑摇头。

朱厚照听故事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一迭声道:“然后呢?然后呢?”

刘瑾很仗义地将话题原封扔回去,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芒,冷笑道:“秦侯爷,然后呢?后面的事儿杂家不大记得了…”

秦堪不慌不忙接道:“然后,挨了打的锦衣卫百户奸夫也怒了,点齐人马又打了回去,结果事情越闹越大,恰好昨晚臣回京,一进城便听说锦衣卫和西厂私斗,居然还闹出了人命,锦衣卫吃了大亏,臣是锦衣卫指挥使,臣为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有些护短,见卫中弟兄吃了亏,臣不得不为他们出头,于是愤怒之下失了理智,调了三个千户对西厂大开杀戒,臣…有罪!”

下面的大臣越听越不对劲了,这不对呀!两个从来不对付的家伙今日怎么一搭一唱配合如此默契?不但没有当殿对掐,反而处处给彼此打掩护,原本打算趁火打劫参劾二人的几位御史权衡许久,终究没敢迈出朝班。

今日早朝太诡异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明朝堂从不缺正义之辈,但也绝没有一个缺心眼儿之辈,今日情况如此复杂难辨,谁站出去谁就是傻子。

殿内一片沉默中,朱厚照拧眉道:“不对呀,你们说是误会,可明明是那个锦衣卫百户理亏,说来说去,是锦衣卫不对,何来误会可言?”

秦堪急忙道:“陛下,后来臣仔细打听过,此事另有内因…”

“有何内因?”

“锦衣卫百户偷人家老婆却是受人之托,原来西厂那位掌班不能人事,又想要个儿子承继香火,于是花费重金请锦衣卫百户帮其生子,此本为礼法不容,百户百般推脱,无奈掌班太有诚意,频频热情相邀,百户只好不得已而答应,谁知被西厂大档头无意撞破,将事情闹大,陛下,此事误会因此而生。”

殿内朝班中又传来“噗”地几声闷笑。

这话可恶毒了,分明是讽刺西厂上下继承了公公们的光荣传统和生理特征…

刘瑾头顶简直冒黑烟了,脱口怒道:“你放…”

极怒中刘瑾与秦堪的目光接触,却见秦堪脸上笑容温和,眼中分明却带了几分凶狠阴森之色。

刘瑾浑身一颤,即将脱口而出的叱喝竟生生忍住了。

还是那句话,刘瑾不敢赌,他赌不起。

“刘公公,本侯所言不知对否?若然不对,还请刘公公为陛下补充。”秦堪皮笑肉不笑道。

刘瑾脸颊狠狠一抽,无限屈辱道:“…侯爷所言正是!”

包括朱厚照在内,殿内许多大臣的肩膀微微放松,不自觉地轻呼出一口气。

大明两大权臣就这样在金殿内合作完成了一个精彩的故事接龙。

第四百五十章政治交易

两大权臣一搭一唱,金殿上听戏的大臣们惊呆了。

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了每个人的意料,原以为秦堪和刘瑾会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原以为一贯温文尔雅的秦侯爷这次会露出锋利的獠牙,彻底打破和刘瑾之间表面上的和睦,从此不死不休,然而谁也想到,秦堪和刘瑾居然配合得如此默契,仿佛昨晚锦衣卫屠戮西厂根本就是两位大人物事先排演好的一场戏似的。

刘瑾到底怎么了?他为何如此忍气吞声?

站在朝班中的李东阳眼中异色一闪,神情也颇为惊讶,仔细想了想,顿时露出几分了然。

不出意料的话,刘瑾必然被秦堪拿住把柄了,不然以刘瑾的为人,断不会如此忍让。

一抹懊恼闪过李东阳眼底,情不自禁朝殿中的秦堪看去。

原以为能以此事引秦堪和他自成一派的朝中势力参与对刘瑾的争斗,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小狐狸奸滑狡诈,终究还是没能让他入局…

一场泼天的大事件,两位最高当事人嘴里说出来,却仅只“误会”二字便带过去了,当然,还有一个说出来连猪都不信,充分藐视朝堂大人们智商的爱恨情仇悬疑三角不伦狗血故事…

预料中的争斗没有如期上演,本来坐山观虎斗的大臣们失望之余自然不能坐视事件发展。

这件事背后很多内情他们并不清楚,大臣们只看到了表象。表象就是秦堪和刘瑾一搭一唱,显然背地里结成了政治同盟,至于昨晚锦衣卫屠戮西厂,而刘瑾处处忍让并不追究,大概便是为了与秦堪结成同盟而妥协出来的条件,如此一来刘瑾付出的只是西厂几百个不值一提的番子的性命,而得到的却是秦堪这个强有力的政治盟友,从此地位愈发牢固不可破,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如今的朝堂在刘瑾的淫威下已然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了,若刘瑾再添秦堪这样一个恐怖的政治盟友。大臣们以后日子怎么过?

六部尚书和侍郎们心一沉。还没发话,几名言官御史率先出班跪拜,大声奏道:“陛下,京师皇城内秦堪私调锦衣卫。妄动刀兵。不仅火烧西厂房屋数栋。更杀死杀伤西厂番子数百人,此而不诛,国法奚用?臣等请陛下严惩!”

不少大臣跪下同声附和。

朱厚照犯难了。

少年皇帝虽然荒唐昏庸。可也不是傻子,他自然不信秦堪和刘瑾合作完成的那个故事接龙,也就是听个乐儿罢了,不论事情真相如何,朱厚照心底一直拿秦堪当兄长一般,怎么说他也不想处罚秦堪。

见大臣们纷纷跪地请求严惩秦堪,朱厚照眉头深拧起来。

大明的历史其实就是皇帝和大臣斗智斗勇的历史,然而正德皇帝太年轻,跟大臣们斗还太嫩了点儿,有心想保秦堪,却又拿不出充分的理由,朱厚照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情不自禁地瞟向秦堪。

“严惩,呃,对,自然是要严惩的…”朱厚照眼睛眨了眨,他并不蠢,刚才秦堪和刘瑾破天荒地搭台唱戏颇令他惊讶,如若说到严惩秦堪,这事儿交给刘瑾怕是再好不过。

“刘瑾…“

“老奴在。”

“你觉得此事该如何严惩才对?”

刘瑾暗暗一叹,道:“按律,官员犯法,交由刑部和大理寺议罪惩处,不过昨晚之事乃厂卫私斗,厂卫直属皇帝,秦堪是锦衣卫指挥使,议罪若经刑部和大理寺殊有不妥…”

群臣心头一沉,刘瑾四两拨千斤,一场屠戮竟以“厂卫私斗”四字轻描淡写带过,看来今日他是铁了心要保秦堪了。

这俩混帐私底下到底怎生勾搭在一起了?费解啊!

朱厚照却两眼一亮:“既然不经刑部和大理寺,依你之见当如何议罪?”

刘瑾躬身道:“大明立国以来,除了永乐年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意欲谋反,被永乐皇帝亲自下旨诛灭九族外,倒是鲜有锦衣卫指挥使身犯国法,史无前例可鉴,老奴倒也为难得紧…依老奴之愚见,厂卫之事自然由陛下圣裁,若陛下不想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费神,不如便由内阁三位大学士和老奴的司礼监代陛下分忧,待内阁和司礼监廷议之后,再向陛下禀报结果…”

朱厚照很快点头:“如此甚好,便交给内阁和司礼监廷议,你们议出的结果,想必大臣们都是信服的。”

此言一出,下面的大臣顿时不乐意了。

如今内阁三位大学士早已不是铁板一块,其中焦芳靠抱刘瑾大腿上位,李东阳这只老狐狸油滑奸诈,杨廷和则事事中立,司礼监更是刘瑾的一言堂,秦堪若交由内阁和司礼监议罪,按今日秦堪和刘瑾同穿一条裤子的场面来看,你们议到最后搞不好会弄出个不罪反奖的结果来。

不得不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摊上正德皇帝这么一根歪上梁,下面的内阁司礼监能好到哪里去?大明正德年间朝政失控,内外事务悉数决于阉宦,内阁威信大丧,在六部和都察院等大臣们中失去了公信力,凭心而论,朱厚照的责任不小,大臣们难道就没责任了?

无视下面大臣们不满的嗡嗡声,刘瑾笑着朝朱厚照一躬身:“老奴遵陛下旨意。”

转过身面向朝臣时,刘瑾的满面笑意消逝无踪,目光满含煞气地朝殿中一扫,大明内相威势毕露,大臣们纷纷肃立不语,真真是敢怒不敢言。

目光仿佛不经意般扫过秦堪,却见秦堪立于殿中面带温和微笑,满殿大臣被刘瑾的威势吓得噤若寒蝉之时。唯独秦堪傲立不动,渊渟岳峙。

刘瑾的目光愈发阴沉怨毒。

诡异的早朝散去,内阁和司礼监对秦堪议罪尚无结果,自然更不会将堂堂国侯关入大狱,当然,大臣们都恨不得秦堪落个锒铛入狱的下场,但刘公公怎会答应?

朱厚照兴致勃勃叫秦堪乾清宫觐见,迎着无数大臣复杂的目光,秦堪走出奉天殿,朝右一拐便往乾清宫走去。

不出意料。走到乾清宫外的玉阶下时。秦堪便看到刘瑾站在阶前静静地等着他,脸上森然如冰,目光似刀锋般不停在秦堪身上刮来剜去,显然想用眼神杀死他。

“刘公公。久违不见。气色仍旧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实实羡煞本侯啊…”秦堪拱手热情招呼道。

昨晚杀过西厂番子后,秦堪胸中一股怒气终于宣泄出去。脾气也好多了,连跟刘瑾说话也顺带着吃起了豆腐。

刘瑾的表现却恰恰相反,今日早朝被小人胁迫,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却发作不得,所谓“气色白里透红”,纯粹是被秦堪给气的。

“哼!侯爷才着实教杂家羡煞啊!”

这话倒令秦堪当仁不让,他能让刘瑾羡煞的地方太多了,比如长胡子这么高难度的事情,刘公公是肯定做不到的,教刘瑾怎能不羡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