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数偏头看着他:“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官厂性质太过特殊,正常情况下计省没有理由介入,更不要说让户部司去查了。你的一些主意我大致能猜到,但从我的角度来说,是没有办法达成的事。相反,这个阶段,沈永煦却可以帮到你。”她停了停,又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希望你不要误会。”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摆出这么多的理由倒也难得。按说平日里的赵景数,都不会这样多费口舌。

“我知道。”温临语气和缓,似乎很是体谅她这一番苦心。

“我也有私心。”赵景数接着道,“我去翻查了当年的蒋氏案,意外发现很多细节。所以你说的很对,这帮人是惯犯,能毁掉一个人,自然也能毁掉一家人。手段如此相像,现在想想真是伎俩拙劣。但是所涉太广,实在不好入手。”

“其实这一切你七叔最清楚不过。”温临回她,“从来没有与你七叔提起过这些么?”

“以前我并不清楚他的立场。”赵景数轻叹口气,“他这个人很难捉摸,你接触下来多多少少也能体会到一些。”

这一点不可置否。

车内的气氛转瞬又陷入了沉默。直到车子停下来,温临挑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马车已到了赵府偏门口,他似乎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转头同赵景数道:“怎么到这儿来了?不去我哪里坐坐么?”

赵景数半起身,车夫打起了马车帘子,她下了车后,站在原地同车厢内的温临道:“你似乎忘了这是我府里的马车,自然是回我这里。”停了停,她又道:“改天吧,我并不是很喜欢晚上出门。”

说罢她又嘱咐车夫道:“问他要去哪里,顺便就将他送回去再回来罢。”

车夫闻言点头,赵景数便转身回府了。他回头问车厢里坐着的温临要去哪里,温临沉默了一会儿,末了道:“回沈府。”

【一七】各执一词...

马车又原路折回沈府,温临下了车甚至还与车夫道了声谢。月亮隐进云层里,沈府的客人已走得差不多。

守门的小厮见他又回来了,便问道:“温公子怎会这么晚还过来?”

温临不急不忙回道:“昨日搬走时落了些东西在府中,又有些急用,故回来取。”

小厮点点头,让他进去后,又同旁边另一名小厮道:“那边院门似乎已经关了,你领温公子过去罢。”

温临随着那名小厮走后,守门小厮匆匆忙忙关上了门,去找沈永煦。

沈友常和那位“沈三少爷”此时正在沈府书房里,而沈永舟及沈永煦都站在门外等着。夜风越来越冷,小厮匆匆跑来,小声同沈永煦道:“方才温公子又折回来了,说是要取什么东西,这会儿应当去您院子那边了。”

“知道了,若他问的话,便告诉他我在书房这里。”沈永煦这样吩咐完小厮,站在不远处的沈永舟看过来,问了一句:“又有什么消息?”

沈永煦打马虎眼,回道:“没什么事,先前住这里的温府少爷回来拿东西。”

沈永舟冷哼了一声:“他倒是真不将自己当外人。”

沈永煦不语,待小厮走了之后,他又看了看书房的门,轻声叹道:“不知父亲要与他谈到什么时候呢。”

“当年那么大一场火,连大人都逃不掉,何况一个孩子。”沈永舟神色中略带不屑与鄙薄,“谁知道又是哪里来的骗子。”

“未必吧。”沈永煦语气平缓,“若他只是一介骗子,父亲也不会与他谈这么久了。”

沈永舟冷冷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丝毫没有动静的书房,很是没耐心道:“你等吧,我先回去睡了。一如过个生辰,如此兴师动众真是没意思。”

沈永煦回道:“大哥这样走了,似乎不大好呢。”

“就同父亲说我有些喝多了。”沈永舟撂下一句,头也没有回地走了。

沈永煦依旧站在门外候着。然沈永舟消失在走道尽头后,他缓缓挺直了脊背,不露声色地盯着门内,昏昧灯光下是一双猎人般警觉的眼睛。

没过多久,便听得走廊西边响起了脚步声。沈永煦神色缓和,偏过头去对来人浅笑了笑:“温兄这么晚还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一些东西落在府中了,明日又没空过来,半路突然想起,就折回来取。”温临的语气没有半分异常,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笑意,“这些日子在府上真是叨扰了,改日等我那里修葺结束后,再邀二少爷过去做客罢。”

“其实完全不必这么急着搬走的,我那个院子又该凄清了。”沈永煦浅笑回他,削薄的唇轻轻抿了抿。

“这么冷的天,一直站在外头该受凉了。”温临见他穿得不是很暖和,好似真心般提醒了一句。

“可我现在倒是紧张得很,也不觉得怎么冷了。”

沈永煦表露出与平日里不一样的笑来,搓了搓手又哈了口气,看着亮着灯的书房窗户慨然道:“我先前与你提过的那位弟弟,似乎是回来了呢。这么多年不见,他方才都没有与我打招呼,跟陌路人一样。当时他还那么小,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记不记得以前小时候我带他出去玩的一些事。有次他吵着要去荷塘里摘莲蓬,夫人不让,他便让我偷偷带他去,结果那一次不小心掉水里了,我吓得半死。所幸有人将他搭救了上来,不然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他停了停,叹口气:“也许是命大吧,许多劫数他都能逃得掉。”

素来狡诈、笑意都显得促狭的沈永煦,摆出这样一副温暖可近的回忆模样,着实令人有些不能接受。温临站在离他三两步远的地方,脸上依旧挂着可有可无的浅浅笑意,心中最终给出了评价

不输人的好演技。

“方才那位引得众人讨论的沈三少爷,便是二少爷的亲弟弟?”温临这样问,却又道,“可前些日子还听得一如说,那位已经跟着蒋氏葬身火海了呢。我方才还以为是有心之人来行骗……”

“这些事并不绝对,毕竟当时火场烧成那样,许多人的尸身都辨不清了。”沈永煦稍作停顿,又道:“说不定就被人搭救了,就此活了下来,只是忘了自己是谁。”

“这世上有心之人甚多,二少爷还是谨慎些好,莫要被人骗了。”温临仍旧一脸好心。

“有些是不会变的,他手里有当年我父亲送给他的一块玉锁。”沈永煦敛了敛笑意,“独一无二的一块玉锁。”

“是么,那对于沈府而言,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件大喜事了。沈大人想必非常高兴吧?”

“应该吧。”沈永煦语气中已经另有意味,“失而复得这样的经历,于每个人而言,体会也许并不一样呢,但愿父亲觉得很开心。”

“恩。”温临顺水推舟地应了一声,“不过我仍旧不能理解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找回来。因为有些事让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么?真的像是戏本子中才会发生的事。”

他说罢兀自笑笑,包袱换了只手继续提着,表现出对此没什么更大的兴趣后,便打算告辞。

然沈永煦却忽然喊住他,抛出一个很突兀的问题:“对了,温兄是哪年生的?”

温临略失笑的样子,回道:“二少爷称呼了我这么长时间的‘温兄’,先前也没有问过我年纪,都不怕自己喊得吃亏了么?”

沈永煦笑着回:“是觉得你似乎要比我年长些,难道我当真是估错了?”

“没有,你估得很对。我比你年长那么几个月,也勉强算得上是兄长。”温临回得淡然,说起谎来依旧面不改色。

沈永煦只道:“那我眼力倒还过得去。”

温临笑笑,无意间瞥了一眼书房的那扇窗。影子忽然动了动,想必是有人起了身。

温临在原地站着,叹口气看看天:“月亮都隐进去了,恐怕明日不是什么好天气呢。”

这句话刚说完,书房的门便开了。

温临循声看过去,沈友常先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微微低着头的,是一位大约二十岁的青年男子。

借着昏昧的光线,温临稍稍打量了他一番。

身形挺拔却骨架纤细,看上去有些瘦弱,面容清秀,书生模样。衣着普通,非常素净雅致。

沈友常看了一眼温临,又对沈永煦道:“你大哥呢?”

“似乎是有些倦乏,便先回去休息了。”沈永煦如实回道。

沈友常随即又看了一眼提着包袱的温临,道:“这么晚了,不如就留在府里,明日再走也无妨。”

随即他又吩咐沈永煦替那位一言不发的“沈三少爷”安排住处,交代完便走了。

走廊外便只剩下他们三人。沈永煦看了眼温临,又同那位“沈永谨”道:“我院子里还有空置的卧房,先暂时住着吧。”

温临见此状,便索性留了下来。

当晚沈友常并没有去别院,反倒是在府中住下了。一大早,温临便被喊起来,沈永煦站在门外道:“我父亲说一道吃个早饭,家里难得热闹了。”

这模样,分明已是默认那位自称是三少爷的青年就是沈永谨。那块玉锁

要是沈永煦不提的话,温临都快要忘了那东西了。他幼年时,沈友常有次给了他一块玉锁,但因为当时太小,根本不当回事。有那么一次,他同沈永煦玩的时候,输给了沈永煦。自此,那块玉锁便不在他手里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沈永煦竟然留着那块玉锁到现在,且还能派上用场。就算他小时候心机还没有可怕到这种程度,但城府却已是非常了不得。

现下他倒很想拆拆沈永煦的台呢。回忆起来,那次荷塘事件,似乎也并非如沈永煦所描述的那样。当时似乎是有人推了他一把,才导致他一时没有站稳摔进了水塘里。若非恰好有人在旁边采摘莲蓬,估计自己早就命丧荷塘了。

但这些事都已无法查证,双方只能各执一词,以保全自己的利益。

早饭很是丰盛,伙房想必准备了许久。沈友常坐在主位,旁边坐着的沈夫人脸色极差,沈一如偷偷打量那位沈永谨,沈永舟闷头吃饭,沈永煦慢条斯理地喝一碗甜汤。而温临坐在那位沈永谨的斜对面,微微抬头便可观察到他脸上的神色。

昨日晚上不过是个模糊的印象,今日倒能细看。皮肤略显白净,似乎连眉毛都修剪过,鬓角留得恰到好处,一双手非常漂亮,姿态也很是雅致。

戏子。这是温临给出的判断。

于是他很不知死地往左凑了一些,同沈永煦小声道:“这位沈三少爷,之前难不成是在戏班子么?将自己修得也太女气了。”

沈永煦看他一眼,更小声地回他:“流落在外已是可怜,这样的话切莫被他听到了。”

温临抿唇低头喝粥,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对面的沈永舟却问过来,道:“温公子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能明摆着说么?”

【一八】失去与永远失去...

面对沈永舟的刻意挑衅,温临却只尴尬笑笑,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回应。沈永舟的目光随即移到沈永煦脸上,看了看他道:“我看二弟方才那神情可真是难得呢。”

沈永煦略有些不高兴地抿了抿唇,这才道:“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笑话罢了,大哥何必较真。”

沈永舟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撇了撇嘴,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

温临仍旧像没事人一般吃着自己的早饭,也不去管他们在说什么。

沈一如却忽然来了兴致,问那位沈永谨道:“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活的?”她甚至都没有称呼他为三哥,似乎是心里头还有些不能适应。

然而还未等那位沈永谨开口,沈友常已是板了脸。沈一如见父亲这样,也知道不能再问了。外人瞧着这样子,倒觉得沈友常大约是觉得对不起这位命途多舛的幼子,才刻意保护着他的过去。但越是想要隐瞒,便意味着真相越是不堪。聪明人一般会就此打住,不再多嘴去探询了。

一顿早饭吃得很是不开心,当然温临除外。

其实说起来京都的食物要比海国的好吃得多,也更对胃口。温临回到京都后才发觉小时候极其讨厌吃的那些京都菜,如今却觉得它们均是美味。人的样貌会发生改变,评判标准及喜好也一样。温临慢慢吃完,看着沈友常离开,想到很多年前,沈府里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

那时他与两位兄长都还年幼,母亲正年轻,即便鲜有笑颜,那份亲切也还在。

时光走得太匆促,经历了阵痛过后的成长体悟,只会随着这仓促时光的不断前行越发深刻。

他甚至有些走神,末了是沈永煦拍了拍他的肩,他这才敛回神,跟着起身。

屋外已是大亮,因为还有些事要处理,故而他也没急着去户部司。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沈永谨,文文静静的一个人,寡言得很,到现在为止甚至都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

沈永煦的确太会找人了。寡言的人往往较少被打扰,因此也会少许多麻烦。只是看样子,这位“沈永谨”,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是哪一位,这也足以得见沈永煦的谨慎。

而沈友常当真就认为这就是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幼子吗?不可能的事。

温临回头看了一看沈府冷冰冰的匾额,飞檐翘角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锐利。他提着包袱离开了沈府。

海边那座旧宅已修葺得差不多,虽然已经可以住人,但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京都的春天就要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温临坐在刚刚擦完的台阶上看着阴沉沉的天,这样想着时,脑海中却忽然闪过赵景数那孤僻沉闷的模样。他敛了敛神色,径自往后仰,躺在了走廊的地板上。

已有候鸟在灰蒙蒙的空中盘旋,空旷的院子里连株植物也没有。他就这么躺了会儿,却做了一个略有些沉重的梦。醒来时头疼,已经开始下小雨。

冬末春初时候的雨,虽已没有了冬日里那般深入骨髓的潮冷,却还是有着惊人的凉意。

他往走廊里坐了坐,抱膝看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良久才起了身。实在是头疼,他便折回屋里,关上门打算睡一觉。

旧宅不远处便是京都官厂的仓库,虽然明面上是这样说,但恐怕里面基本没什么货物。临海本就潮湿,把仓库建在这附近本就是说不通的事情,却还是花了人力和工夫去看守着,好似里面当真有什么贵重货品一般,这座仓库的存在,只是账面上的体现罢了,谁知道其他东西在哪里。

温临躺在床上回忆蒋府大火之后的所有事。从旁人的叙述及亲自调查中,慢慢浮现出的根系越发庞大。

二十多年前,还只是计省小吏员的沈友常入赘蒋府,娶蒋正崧长女蒋瑜为妻,渐渐开始帮忙打理京都官厂事宜,后来索性离开了计省,成了蒋正崧的得力助手。在此之间,也为自己赢得了足够多的资本与人脉。

温临从小就从母亲那里听过一个故事。几个人一起共事,事成后再分得成果。若其中有那么一个人总能分到最多的成果,那么必然会成为人人觊觎的对象,甚至会因此被孤立出去,哪怕表面上还是相处融洽。觊觎之后便是争夺之心。群龙无首难以成事,故而会寻求新的主心骨,扳倒先前那个人,以此争取到更大的群体利益。

母亲那时候难道就预料到蒋正崧必然会成为那个被扳倒的人,而自己的夫君则是那个即将获利者吗?

她整日里的忧心忡忡,并非无缘无故。担心会发生的事,却又无力阻止,只能看着预想一步步变成现实。

同床共枕的夫君,所竭力隐忍的巨大野心,她感受得到。

而她在面对至亲与夫君之间,到底倾向哪一边?又或者她在所有悲剧发生之前,有没有暗示过自己的父亲会发生这些事?

这些都无从查证了。

而温临,也只能从外人的叙述中以及蛛丝马迹里,判断出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那些又是真相么?也许根本不可信。

他唯一能确认的事,不过是她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

而那个故事,他也知道永远不会有结局。同一件事里,总有获利多少的差别,而得利多者,总会招致怨恨之心。沈友常,他会是下一个蒋正崧,他若有丝毫不慎,便会将自己埋入坟墓。

而温临自己,甚至都不必动手。

可他心中却还是有不甘。就如赵景数一样,即便现下过得还不错,但看着至亲被人污蔑,便心中愤怒,没有办法克制。

若不能为其正名,实在是对不起他们的冤魂。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味,温临从敲门声中惊醒,他刚刚从床上坐起来,门外便彻底没了声音。他起身披了衣服开门,院子里除了大雨,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前来告知他消息的线人已经离开。

纸条压在卧房外面的草垫下面,温临弯腰将其翻出来,打开纸条神色忽然黯了一黯。

京都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好像没个头似的。潮湿阴沉得像是被埋葬在黑乎乎的茂盛海草里,让人觉得浑身沉重喘不过气来。

吊唁者撑着油伞匆匆来又匆匆走,纸灰香火的味道扑鼻而来,安慰之词中隐藏了诸多虚情假意。

而赵景数,一一接受。

祖父终于被找到,可他去世了,找到的是尸身,因为时间有些久,找到时已经惨不忍睹。赵景数接到消息时坐在祖父原先的卧房内哽咽出声,外面的雨声凄清又冷厉。

不论因是什么,上天抛给赵景数的果就是这样了。苦涩、不公,亲人突然离开且永远离开的这个果,需要赵景数一点点咀嚼吞咽,最终接受。

祖父曾告诉她,我们一生之中所遇皆是未知,谁也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也不知何时会遭遇困境,但如果遇到困苦、倍感折磨之事,也不要觉得太过委屈,因为每个人都是一样,所以算不了什么。

类似于这样的宽慰人心的话语,却暗藏人世之残忍。而赵景数仍旧年纪尚轻,因此每一件事于她而言,皆算是大事,无法轻松对待。

赵府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外面黑漆漆的,雨愈发大,晚上已没有什么吊唁者,赵景数胃痛得蜷在地板上,双目紧闭。香火纸灰的味道被困在灵堂内久久不散,白烛火苗轻轻跳动,即便是闭着眼也能感觉到。

所有触感都因为病痛敏锐了起来,赵景数咬牙撑着,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七叔刚离开东府她便倒下了,从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脆弱一面的赵景数,此时不堪一击。人终归是孤独的,她五岁时听到这句话,后面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去体悟,而现在她也总算是做到了这句话。

走廊里有轻细的声响,是雨天特有的湿嗒嗒的脚步声,过了会儿又停了。温临在灵堂外站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推门进来,重新关好门,转身看到蜷在地板上穿着孝服的赵景数。

赵景数仍然紧闭着眼,脊背冒冷汗。温临跪坐下来伸手探了探她的前额,额头发烫,手心冰凉。

“赵景数”他这样低声喊她,低下头去拨开了她的散发,“这里不能睡。”

他身上带着夜色潮湿的味道,仿佛与这屋内的香烛味道格格不入。赵景数略清醒些,撑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感官因为病痛变得敏锐之后,随之迎来的便是对外界感知的迟钝。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在阒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又饱含着小心翼翼的情绪,呼吸声也分外谨慎。

似乎是怕惊扰到她,温临这么陪她在灵堂待了会儿,这才松开手打算起身去找昌姑姑过来。然而赵景数却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指节处因为用力而发白,温临便又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柔:“送你回房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抱她起来,赵景数毫无力气地将头靠在他的怀里。推开门外面是潮湿夜色,让人觉得愈发冷。原先一场带着细腻温感与微妙气氛的梦境,好似就这样被冷风破坏了。

昌姑姑站在走廊尽头,看温临将赵景数送回了卧房,便折身往隔壁赵书浚的府里去。

温临刚刚安顿好赵景数,赵书浚便匆匆到了。他吹熄了赵景数卧房的灯,开门出去,赵书浚与昌姑姑便站在门口。

赵书浚问昌姑姑道:“去请顾太医了么?”

昌姑姑回道:“已让人去请了。”

随后赵书浚对温临道:“你同我来一下。”

温临跟着他往书房走,一路风雨飘进廊内,鞋面湿了一半。

赵书浚走在前面,也没有回头,声音清浅:“她祖父这一走,东府便只剩下她一人了。她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若说先前她因祖父健在还有所顾虑,想必现在已全然没有了。连最后一个至亲都已经不在,身上最后的负重也可以卸掉,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往前走了。”

温临冷静回他:“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什么?”

“你得帮她一把。”赵书浚突然停住步子,微微侧头,“用不了多少天,她那些叔叔们就会回到京都,为的是赵家东府的宅子以及老爷子留下来的东西。景数虽然聪明,但处理起这些事来手段并不够圆滑,甚至耿直到愚蠢,最后也只会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