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玩笑,也不是在恐吓,常言笑和雨化田都呆住了,屋中静默了一瞬,雨化田突然“哇”一声大哭了起来,继而终于开口求饶:“恩主,奴婢知错了。”

曹少钦不复看他,问常言笑道:“叫答应掌班备水侍候盥洗,我要歇了。”

“恩主,”雨化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恩主,奴婢知道错了,您别赶奴婢走。”

“带他出去。”曹少钦已不耐烦,转身准备入内室。

“恩主,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恩主您打我吧,就是别赶我走……”雨化田手脚并用,爬到他的脚下,伸过一只手去,似乎是想去拉扯他的袍摆。

但是染满血渍的小手还是停在了半空,他透过泪眼看见的随堂太监的衣裾,如此洁净,他不能够再玷污它。

他终究没有触摸到随堂太监的衣角,眼睁睁看着它的主人消失于视野之中,身子一软哭倒在了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常言笑怕他此举再增曹少钦之怒,低声埋怨:“现在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快先出去吧。”

雨化田奋力的摇摇头,用手背和袖口胡乱的抹着眼泪,眼泪却越抹越多。他跪在地上,用受伤的右手将散落的碎纸一片片捡起,饶是随堂太监素爱整齐,室内打扫得异常洁净,雨化田的伤口仍是被纸屑和浮尘弄得不堪入目,他就这样一面哭,一面将所有的凌乱替随堂太监收拾干净。

常言笑心有不忍,提起他一只胳膊:“走吧,我先给你上点药去。”

雨化田已经哭得没有了半点力气,任由他拖着出了门,突然一回手又拉着门框,嘶哑着嗓子向内喊了两声:“恩主……恩主……”

“小祖宗,”常言笑吓得赶紧掩住他的口,“你安心不要命了,先回去再说。”

“我不回去,我不走,”小答应已成惊弓之鸟,“我走了,恩主就不要我了……”

常言笑懒得和他啰嗦,一把抗起他就往外走,雨化田踢腿蹬脚挣扎不休,突然一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背。

“你……”常言笑吃痛,重重把他摔到地上,一跺脚道,“我管不了你了,随你发疯去。”

雨化田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萎顿在地。

夜间北风大作,红肿着双眼的小答应跪在室外,任朔方袭来的寒气将他脸上的泪水敛聚成冰,他的身躯早已经麻木,不觉寒冷,也不觉得疼痛,只是心心念念的紧盯着窗内的一点如豆烛光。

除了风声,万籁俱寂。他如此害怕宫中的黑夜,是因为它深沉得就像处身井底,向上永远望不到天,永远等不来天明。这个夏天的半夜,他之所以有勇气穿越这整座魅影横生的深宫,原来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前方有个人会庇护他,那点庇护,是他能够追逐的仅有。他的年纪还不够大,还不懂得贪恋华堂、清贵与势利,他还太幼小,仍然舍不得那一点光明、温暖,和舌底的甘甜。

所以他不能走,他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他恸哭追悼的那些东西,他不惜忍受刻骨痛楚来祭祀的那些东西,什么都不剩了,他不能够再失去这一点光。

朱窗内的灯最终熄灭了,眼前又是井底深渊一样的漆黑。

“恩主……”他突然受惊似的哭了起来,微弱的声音被风撕碎后卷走,抛洒至檐角的脊兽,摇曳的枯枝,金水的冰面,幽深的永巷。深宫的魅影复现,如此壮观宏伟,而他却如此渺小、如此孤单的被遗弃其中。

二十五、忘恩

“化田好些了没有?”常言笑再问起路小川来,是看见他提着一个小纸包,正要往廊下家的方向去。这时候离雨化田触怒曹少钦得罪,已经又过了五六日了。

路小川摇头:“还烧得厉害,说是吃不下东西,也不肯吃药。”

“这小子的脾气真是倔得可以,”常言笑扑哧一笑,“就跟青蘋一个样。”

“你把他打成那个样子,这么冷的天气他又在外头跪了一整夜,现在就积点嘴德罢。”路小川道。

答应掌班在第二日清晨发现了雨化田浑身发烫的晕倒在院中,急忙去报告随堂太监。随堂太监正在梳妆,冷冷下令:“找人给他看看,等好了传我的话,经厂如果不要,不拘打发到哪处去。”答应掌班无法,只得先送他回了廊下家,也没有知会路小川。直到常言笑告知,路小川去看望时,伤口炎症再加上风寒,小答应已经神志不清。

“他本来就是五行缺打,你是没有见他那副样子,犯了错就犯了错,居然还敢跟恩主强项,叫我怎么生恻隐心?还有你看你看,小狗咬吕洞宾。”常言笑愤愤将右手向路小川面前一送,齿痕宛然。

路小川一掌把他的手拍掉:“什么好东西也要拿来出现眼。恩主这段日子本来气不顺,他算是撞上了。他到底是惹了什么祸,犯了恩主什么忌讳,弄成这个样子?”

“说过了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常言笑道,“听恩主那意思,好像是他写的个什么东西。可是我琢磨来琢磨去,什么天道什么福,都不像是不好的话啊。”

“莫不是……”路小川蹙了蹙眉,没有把话说完。

“若真是那样,打死他都不为过了。”常言笑理直气壮,“你这就过去,我就不去了吧?”

“你这张嘴去了还不知道说出些什么,你发发慈悲吧,等他好了我亲自送去由着你骂个够。”路小川无可奈何的说。

“知道知道,我是恶人,你是好人。我倒要看看这小子将来长大了能记得你的好处。”

雨化田所居的廊下家在玄武门西侧,他在曹少钦的值房中居住的时候更多,此处陈设便显得十分简单乃至寒酸。路小川入室时,只有他一人像条虫一样蜷缩在炕上。火盆中的炭已经熄灭,屋中不甚暖和。

路小川冰冷的手覆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雨化田迷迷糊糊睁开眼来,虚弱的呼唤:“爹爹……爹爹……恩主……”

“现在记起恩主来了,”路小川默然片刻后笑骂,“是我。”

“路公公……”小答应清醒过来,失望的眼泪顺着烧得通红的脸颊滚滚而下,模样又是滑稽又是可怜。

“行了行了,你不想见我也不必哭啊,我走就是了。”路小川起身作势要离开。

“路公公,你别走。”雨化田急忙想坐起身来,可是浑身疼痛得一动也动不得,只能眨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的哀求,“你陪陪奴婢好么?”

“再留一会也可以,不过你得先把药吃了。”路小川提出了交换的条件。

“我不想吃。”雨化田在枕上把头偏了过去,“我怕苦。”

“不吃药怎么好得起来?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路小川将纸包破出了一个小洞口,用里面的杏脯桃条之属诱惑他,“等你吃了药就给你过口用。”

这引诱非但没有生效,而且适得其反。路小川话没说完,就惊讶的看着几滴沉重的眼泪直接打在了果脯上,小答应不过颤了颤睫毛,泪水便吧嗒吧嗒连珠而落,浩浩汤汤毫无枯竭之忧,顷刻就湿透了整个纸包和他自己中衣的整段衣袖。

“我不想好起来,”雨化田啜泣着扯住他的袖口,“路公公,我听他们说了,等我好了,恩主就要赶我走。路公公,恩主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连日来不吃药原来是为了这个,路小川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把袖子从他手中夺了回来:“你别把我的衣服也弄湿了,我一会还要出门的。——你好好躺下,听我跟你说。”

这是路小川为人的好处,若常言笑来,一定会先不怀好意的点头,讲些什么“没错,恩主就是不要你了”之类火上浇油的话再说。

“我问你,”路小川敛起了笑容,声音变得有点严厉,“你前日写的那几句东西,是从哪里看来的?”

“是覃昌写了夹在书里头的……”此事居然惹了这么大的祸,雨化田不敢再对他有所隐瞒。

“这小子,平时不哼不哈倒看不出来,”路小川脸一沉,“回来我再找他算账。”

“路公公,你责罚奴婢就行了,别怪他,”雨化田急得连连咳嗽,话也说说不清爽,“是我偷偷翻出来的,他也跟我说了,这不是什么好话,叫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他的事回头再说。他既然跟你说了,你怎么还敢这么干?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恩主,叫别人看见了,一顿板子打死你都是应当的。”路小川含怒讯问。

“奴婢不知道,”雨化田的小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大眼睛就像两口泉眼一样,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冒了上来,“奴婢只是听到了……心里头不知怎么,就难受得很……”

他的身世,路小川略微也知道一些,隐隐叹息,缓和了些神情:“都是过去的事情,就都忘了吧。”

雨化田失意的摇摇头:“奴婢忘不掉。”

“雨济深!”路小川望着他半晌无语,突然提高了声音唤道。

雨化田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

“你看,”路小川一笑,“还是能够忘掉的。”

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惨白的冬日:“东安门里头有座汉白玉的桥,叫做皇恩桥,宫里头的人又叫忘恩桥,你知道为什么吗?”

忘恩桥的事情,覃昌跟他说过一次,雨化田记得,所以在枕头上轻轻点了点头。

“那条河是忘川,那道桥就是奈何桥。你自过了桥,成为内臣的那一刻开始,就当把人世间所有的恩情都忘在身后。之前的父母兄弟也好,妻子骨肉也好,一切悲欢,一切情爱,从此与你都再没有半分牵连瓜葛。”路小川淡淡诉来,“你今后的人生和之前也再没有半分瓜葛,公子王孙可以为臧为获,任人□,罪臣贱人亦可以成将成相,建功树业。所以对于你我,第一次并不做数,这一次才算是真正的转世投胎。——你若是还不明白,就再去走一遭。”

“真的能够全都忘记吗?”雨化田有些期许,也还有些怀疑。

路小川笃定:“只要你愿意。”

“之后你记住的,只有这一世为人的恩情,”他给雨化田掖了掖被子,“如你我自幼入宫的,都会派拨给一名位高内臣,这就是我们的本管内臣,也就是我们的恩主。本管之于名下,就如座主之视门生,也如父执之视子女。他既会对我们严加督责,也会对我们倾力提携。所以我们的恩主,非但是我们这一世的主人,也是我们这一世的师长和父亲。”

“化田,你现在明白恩主是什么意思了吗?”路小川问。

“奴婢知道了。”雨化田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此次却是感激与愧疚兼而有之。

“所以恩主能看上你,你要知自重,要知珍惜,不要让恩主对你失望。”路小川有点嫌弃的帮他揩了揩眼泪,随手抹在他被子上,“恩主为人虽然严厉些,可是跟着恩主,长进得也快,出息得也快。你看看常掌司,这说话就又要升阶了。”

“不过这些,都是可以求来的,”他叹了口气,“最要紧的是,只要恩主在,就不会让你受外人半分欺负。——这份福气和因缘,阖宫上下,甚至于普天之下,上那里可以求去。你年纪还小,实在太不懂事了。”

曹少钦对手下的护短是出了名的,便是雨化田亲身也经历过几次,此刻眼泪花花的呜咽:“可是恩主……他不要我了……”

“你叫一声恩主,终身便是恩主的人,想走没那么容易。”路小川宽慰他,但是又转口,“不过这一次你的麻烦确实惹大了,要想敷衍过去也没那么容易。”

雨化田沙哑着嗓子恳求他:“路公公,你替我去跟恩主求求情吧,就说我知道错了。”

“现在装这副可怜样子给谁看,”路小川哼了一声,“雨公公的好胆识都到哪里去了?我听常掌司说起来的时候,当真是钦佩得不行呢。”

雨化田满脸通红,也不说话,只是把脸别过去,埋在枕头上抽泣不止。

“好了好了,我没说不帮你,”他来来回回只会这一手,路小川拿着实在无法,“只是恩主的脾气你知道,这话别人去说只会适得其反,还是找个他高兴的时候你自己去吧,先好好想想说辞。”

雨化田点了点头,又是两道眼泪横淌。

路小川站起身来不解的抱怨:“说你犟吧,怎么偏又生了个闺女性子。不就是叫恩主打了两下么,我和常掌司过去挨过的,你怕想都不敢想,难道也跟你一样就哭化了不成。恩主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还当真贴切。”

“雨答应房里的人呢?!”他不再和雨化田纠缠,走到门外厉声喝问。

片刻后一个答应匆匆的从别屋跑出来,脸上也是通红的,看来不是在斗牌就是在斗酒。

“曹太监的人,几时是由着你们这么怠慢的?”路小川指指室内冷笑,“不必曹太监知道,我便要先请你数数自己颈子上生了几颗脑袋?有长多了不想要的,你只管接着再去钻你的沙!”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那个答应吓出了一声冷汗,低着头支吾,“回路典簿的话,奴婢刚才是替雨答应取药去了。”

雨化田实在是哭乏了,又病得深沉,慢慢阖起了眼睛。眼前的情景模糊了,路小川的声音模糊了,连带过往的那些记忆也模糊了。

那么就都忘了吧,那些关于贫穷的记忆,那些关于痛苦的记忆,那些关于生离死别的记忆,那些关于至亲至爱的记忆,那些唯有遗忘才能够继续生存的记忆。南天的星云,山顶的轻岚,村口的溪流,父亲的笑容,祖母的双手,以及被鲜血染红的布衣,就这样全部都忘了吧。

七岁的雨化田在高烧中睡熟了。

穷阴杀时,急景凋年,马上就要到景泰二年的正旦节,金英的案子仍有几个从犯没有最终判决,朝中也另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张罗。岁末和新年之际原本事多,曹少钦辅助兴安也颇忙碌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出些空闲来去办另外一桩事情。

此日是冬日里难得好天气,既没有风,阳光也颇为和煦,投在暗红色的宫墙上,颇能给人几分暖意。所以曹少钦下了早朝步出东华门后,既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轿,带着常言笑和路小川一路向东,往河边八所信步走去。

“人言冬日可爱,果然未假。”曹少钦虽不很畏冷,但是晴日总是比阴天让人心情舒畅,是故有此感叹。

常言笑缩头缩手的抱怨:“这都是淡水太阳,不过可爱在面子上,更没些实惠。”

“你要实惠,你坐轿子去,我和路典簿给你押轿。”曹少钦指点。

常言笑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奴婢不去,奴婢伺候恩主,安步当车,亦步亦趋。”

“大司马说了几时到么?”曹少钦由他喋喋,信口问他。

“大司马说到衙门内点趟卯就过来,大概恩主走到,他们也到了。”常言笑回答。

“他们?”路小川不解。

“大司马和少司马。”常言笑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恩主差我去请大司马过河边一酌,无奈少司马日日时时都要和他在一起,我避不开他,跟大司马一说,大司马答应下来,少司马便说他也要同来。大司马只是在一旁笑,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把这两口儿都请来了。”

路小川也无话可说,只好点评:“如此更好,这位少司马倒是比冬日更加可爱些。”

“不要你虚说,他确实可爱,我倒是很钦佩他。”常言笑认真赞誉。

路小川奇道:“能叫你钦佩的人,难道是比你的口舌还要多?”

“路典簿尽说些外行话,口舌不在于多,在于能够说到点子上。”常言笑哈哈一笑,紧走了一步追上曹少钦,“恩主想不想听个少司马的笑话?”

“我说不想听,你会不讲么?”曹少钦也不回头,边走边问。

“恩主,对他这样人,就不该让他说出来。”路小川道,“只怕比别的罚法更加有用些。”

“恩主这次不想听,奴婢就留着下次再讲。”常言笑的确有本事将一肚子笑话、新闻和刻薄万签插架分门别类地安排得井井有条。

“算了,你不让他说,他这一天都不得安生,更要聒噪别的,还不是一样。”曹少钦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属下,反正路上无事,听听不妨。

“是,”常言笑先冲路小川得意洋洋的一笑以示威,这才开始娓娓谈起,“这是说某日大司马带着少司马从兵部走到了刑部,坐着和大司寇说话。有个少司寇陪在一边,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句玩笑话,问项侍郎曰:于公为大司马,公非少司驴乎?”

国朝好古称,大司马和少司马是对兵部正官和卿贰的别称,这二人自然就是于谦和项文曜不提,大司寇和少司寇则是对刑部正官和卿贰的别称,眼下的刑书是俞士悦。

“你说的这个少司寇上月已经入了阁吧。”其时刑侍尚有杨宁和耿九畴,但是这话怎么想怎么都是好发议论的江渊才说得出口的【1】,路小川笑问,“那项侍郎怎么回的话?”

“他当时不假思索,反问道:俞公为大司寇,公则少司贼也!于是举座绝倒,大司马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曹少钦也不禁莞尔:“项应昌确实是有些急智,大司马看重他不是没有道理。”

“奴婢也有些急智,也没见恩主这么夸赞过奴婢。”常言笑收不住嘴,发了点微词。

不出所料的,如丝凤目横过:“常掌司的板子没挨到,怎么睡不踏实么?”

“我来作证,”路小川不失时机的报复,“五月份的五十板子,至今还挂在账上呢,已经快到年关了,恩主不连本带利问他收回来?”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常言笑急了,开始引经据典,“恩主多久没见笑脸了,今儿好歹黄河清了一遭,我不说有功,总也无过吧。”

他说嘴归说嘴,被他插科打诨一通混搅,曹少钦的心绪还是稍好了些,主仆三人一路说话,不觉已走到了皇恩桥边,过桥去再往北几步,就是八所。

“化田?”常言笑眼尖,已经看到了桥对岸的玉石栏杆下,站立的一个青袍的瘦小身影,正是有大半个月没见到的雨化田。

他看来已经在这里守候了多时,冻得嘴唇都是煞白的。一件淡青色贴里穿在身上,反倒比他初来的时候更显得宽大。大约是还没有痊愈,他的脚步虚浮,摇摇晃晃的从桥对面一步步走了过来,每走一步似乎都耗费了很多气力,下定了很大决心。一张苍白的小脸紧绷着,庄重得有些滑稽。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来,一直走到了随堂太监的面前,才屈膝伏跪在他足下的玉石地面,瑟瑟发抖地向他叩头行礼:“恩主。”

“他怎么在这里?”曹少钦皱了皱眉,声音冷了下来,“不是已经叫你们打发去了吗?”

“恩主,这……”常言笑不知道该怎么劝解,有点作难的看了看雨化田。

随堂太监没有再追问,却也没有再理睬他,提脚便要上桥。

“恩主!”雨化田转过身,膝行了两步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皂靴,泪水一点点坠落其上,“奴婢已经过了桥,过去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从今往后,奴婢心里只有恩主一人的恩情。”

他将湿漉漉的小脸贴低到随堂太监金线缘边的皂靴上,以这种最卑微最诚挚的姿态呢喃哀求:“恩主,奴婢错了,奴婢会改,奴婢以后只听恩主的话,恩主千万不能不要奴婢。”

随堂太监片刻的驻足让雨化田心生出一线希望,但随即他的靴子便从小答应的怀抱中抽出,大步离去。

浆洗得笔挺的袍摆抽打过雨化田的脸庞,暗香幽浮,香气是温暖而熟悉的,他离去时带出的风却是冷漠和绝情的。

“恩主……”失去了支撑的雨化田直接将额头抵触在冰冷的桥面,心口窒闷疼痛,一瞬间呼吸不出。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不知道今后该当怎么办,眼下该当怎么办。

肩上的衣服似乎被人拽了拽,他不想理会,那只手却越发锲而不舍,直到他无力地睁开了全无光彩的眼睛。眼前是路小川不耐烦的脸,低声喝问:“还哭什么哭,还不快起来跟着走?”

雨化田愣了半晌,方趔趄爬了起来,垂着头怯生生地跟随在离随堂太监很远的地方。虽然有了路小川的话,但是曹少钦不开口,他的心中仍然无比忐忑,无比惶恐。

前方的随堂太监亦不曾回头,径直跨入了自己在河边的居所。

二十六、司命

常言笑所料不错,待曹少钦入内室将身上的纱帽曳撒更换为方巾道袍以后,于谦携着项文曜也到了门外。曹少钦出大门亲自迎至堂上,宾主双双见礼,一时肴核齐备,便相让入席。

位高内臣与外廷结交,往往在朝后于河边私宅设饮。席间不张供具,不过是短榻,一二几案,言论绝不涉及朝政,这是举朝遵循的惯例,曹少钦亦无意去打破。是以本日虽冶具极精良,饮食却很清淡澹泊,更无管弦声乐,唯有一只龙泉窑的酒注,置于注入热水的奉华款汝窑莲花温碗中,其间盛装的太禧白,是上用的御酒。

常言笑负责在一旁侍立注酒,酒水清湛如乳,酒香醇而不激,甫一入杯便已逸散。他先添给了于谦和项文曜,转而却另换了一只金壶倒给曹少钦。像他这个地位的贵珰,手中的饮食器玩自然都是最上等的,项文曜尚在琢磨大内究竟还有什么名酒颜色如此清澈,曹少钦已经举杯致歉:“少钦不能饮,以清水代之,失礼之处,少保公恕罪。”

于谦有些意外地笑了笑:“不意曹太监与谦有同病,如此便不敢相欺,谦亦素不能饮,还要烦请尊纪也更换为水。”

曹少钦自己不饮酒,也不强求他人,示意常言笑:“给少保大人换盏。”

于谦接过笑道:“君子之交,此意甚佳。”

项文曜在一旁自行端起酒杯打趣:“二公固是君子,自甘澹泊。只是大人与曹公倾盖,怎好一杯清水便敷衍过去。也罢,文曜愿做小人,这甘若醴的恶名,文曜代大人来承当。”

“曹太监勿信他的胡言,”于谦呵呵一笑,“应昌好酒,跟随我却只有水喝,早存不满。今日得遇曹太监处的清圣浊贤,岂能不起贪心?反倒要祭出正大借口。”

“原来少司马亦有欧阳太守之雅兴,”曹少钦吩咐,“言笑,回来封一坛太禧白,一坛金茎露,送至少司马府上。”

此酒是大内所造,连光禄寺都插手不了,若非御赐,实在难得,项文曜倒没说什么,于谦却露出些代为推辞的犹豫,曹少钦不待他开口,先行笑道:“少保公不必为难,少保公处,少钦不敢献曝,只有这一杯白水而已。”说罢先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于谦便也不再多说,与项文曜各自举杯饮下,方弃盏清谈。

“应昌适才说谦是与曹太监初会,此话不然。”于谦挟起了一箸笋干,笑对项文曜说。

“是下官糊涂了,自罚一杯,”项文曜不意曹少钦此处的饮食与于谦处无甚区别,抑或就是按照于谦的口味来量身定制的,不免有些苦恼,只好饮酒:“六月议分守京城各门事时,曹公尚移玉履过枢部。”

那几日前后恰好项文曜代替于谦去视察团营事务,便没有奉陪,所以印象不深。

“还是不然,”于谦摇头,“己巳之际守九门时,曹太监便曾与谦同事过。”

当时项文曜还没有得于谦保举,不是兵部侍郎,所以也忽略掉了这一节,连忙再举杯:“下官居然忘了曹公此等大功,当再自罚一浮。”

“应昌哪里是忘了,”于谦嗔责,“你这分明便是存心故意。”

“既是如此,”曹少钦下令,“再为少司马注酒,少司马还是误了,当再加饮一杯。”

“曹太监此话怎说?”这话连于谦也不解,好奇发问。

曹少钦把盏的右手停滞在了半空,目光略放空远,笑亦非笑:“少钦初会公时,只比他略长几岁。当时公之风发意气,飞扬精神,即令少钦钦慕不已,至今犹记。”

他指的是随着路小川入院后,却不敢登堂,瑟缩着站立于一侧门外的雨化田。按照小答应的年纪来推算,那大概还是二十多年前永宣年间的事情,于谦尚任山西道的监察御史,曹少钦且在少年,已有太子少保衔的于谦早不记得是什么场合,有过怎么一回事情,所以无法接口,略微尴尬。

但是对方亦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情态也稍显奇异,于谦便不再追问,转而又看了看外面双目红肿的雨化田,奇怪笑问:“这位莫不是夏天时见过的尊纪,缘何隔了半载,竟然斯人憔悴?哦,还挂了彩头?”

雨化田的右手上仍然包着白色的纱布,因为皇恩桥头的一番剧烈举动,伤处又破裂,隐现淡淡血迹。其实看他的狼狈模样便很清楚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于谦不过是借机转换话题。

“小孩子做错了事情,略教训了一下,”曹少钦微微一笑,轻描淡写,“他却做出这一副娇痴情态,叫少保公见笑了。”

雨化田眼圈一红,想哭又不敢,模样十分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