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他家务事,但是雨化田尚小,便没有太大忌讳,于谦笑劝:“虽然说是严家无格虏,慈母多败子。不过小孩子家,要紧的是知错能改便好,曹太监义方是训,御下有道,亦无需严厉太过。”

曹少钦在座上沉吟了片刻,终于开恩发话:“这是少保大人替你说情,这次便饶过了你,若有下回,定然严惩不贷。”

这大赦莅临得太过容易和突然,雨化田傻傻站立良久,方如梦醒回过神来,也不要路小川提示,不及跨入门槛便哽咽着跪下:“奴婢谢恩主。”

“不必谢我,给于大人磕头便是。”曹少钦无心做这个好人。

雨化田转过身去,复向于谦叩首:“奴婢谢少保大人,谢项大人。”

“罢,罢,中贵人请起,”项文曜放下杯子笑道,“少保公鼎言,曹太监霁威,这里面却没有下官的事情,不敢无功受禄。”

雨化田却又朝于谦磕叩了两个头,又再次向曹少钦行礼,这才扶着门槛慢慢站起来。实在忍不住,泪如断线滚珠一样直直垂落,又手忙脚乱的用手背上的纱布一通浑擦,虽是低垂着头,也不敢出声,两个瘦弱的肩头却依旧耸动不已。

他这副样子可笑可爱之极,于谦子虽已长成,目睹此景,移情回忆不免好笑,项文曜有子尚幼,与他相视亦笑出了声来。

“贵人面前,成何体统?”常言笑低声喝斥,“唯恐现世不足,还不快进去!”

雨化田呜咽着答了声“是”,又扁着嘴怯怯看了曹少钦一眼,抽抽噎噎地走进了内室。

“小川,”曹少钦想起一事来,“那个霁红瓶子里的药,你找出来拿给他。”

路小川答应了一声,也跟着入内。

曹少钦转首无奈向于谦摇了摇头:“是少钦平素放纵太过,奴子们无状,让少保公看到如此丑态,少钦实在羞愧。”

“背人教妻,当面诫子,曹太监处分无不得体,”于谦笑道,“尊纪聪慧知礼,谦记忆深刻,非得曹太监言传身教,倾力督导,焉能有此成绩?将来济美,亦可待矣。”

“少保公这话非但要宠坏小孩子,便是连少钦也一道宠坏了。”曹少钦笑着指指席面,“炮制虽鄙,也请勉强加餐。”

他是绝口不提朝堂事,于谦此来却还有别的目的,到了此时不能不说。

“适才既说起己巳时事,谦亦常与应昌语,言曹太监虽为内相,以文行,却有统帅之能,将首之风。”于谦饮食寡淡,用到此时已觉尽兴。他年长曹少钦许多,相差一代人,虽然此时二人算是以平辈相交,然而一旦点评起来,仍有些长者口吻。

“少钦所能者,不过纸上谈兵,少保公宠爱少钦,实在太过。”曹少钦知道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别的事情,是以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只是淡淡客气了一句。

这态度若是放在另外他人身上,兵书会大感不悦,但是由他举动,于谦却不以为忤。曹少钦和项文曜的风宪虽然大不相同,但有些微妙的气质却是很类似的,比如说项文曜有本事柔媚而不惹人反感,曹少钦则有本事倨傲而不惹人反感。

“谦非虚赞,确实有桩兵事,还想听曹太监意见。”于谦道。

“原来少保公是要考问,”曹少钦也不推辞,搁箸笑道,“少钦洗耳。”

“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后,也先屡拥上皇至宣府,屡为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所拒,此事曹太监尚记否?”

在京师保卫战后因功由伯封侯的都督杨洪,是六朝老臣,功绩甚伟,自永乐初便一直镇守宣府,并在正统间加筑开平城、拓龙门守御千户所,以守御四海至独石口一线。他素来能征敢战,迤北诸部畏之若神,尊称其为“杨王”,宣德以来二十余年北疆平静,边事宁息,杨洪当居首功。

当时也先几次欲挟迫太上皇亲自作书给杨洪,要求他打开宣府大门,都被杨洪找各种借口拒绝,其言曰:“所守者主上城池,天已暮,门不敢开。”也先无法,只好听喜宁的策划又绕道西南,攻入防守薄弱的紫荆关逼近京师。

“己巳时少保公调杨都督率两万骑自独石入卫,大军驰至时虽敌情已退,但彼与孙都督同追至霸州,夺还被掳人口万余,可谓有功。杨公前辈,少钦诚心敬佩。”提起此人,曹少钦语气还算平和,但是接下来一句中包含的厌嫌却是形诸声色的,“只可惜功不抵罪——养子如猪,奈何似虎。”

“杀一人活一人,是功是罪,谦亦不敢判断。”这种反应是于谦意料中的,亦是一个常人意料中的,他的言辞虽不如曹少钦激烈,但是叹了口气神情黯然。

二人说的是前话,当时上皇和王振率领的五十万大军,慌不择路欲取道宣府返京的同时,瓦剌知院阿剌所率精骑,已攻破宣府镇上独石口、马莲口二关。独石守将都指挥佥事杨俊是杨洪的长子,他畏敌精锐,未战便弃城而逃。由是马营、仓上、云州、赤城、雕鹗、龙门卫、龙门所、滴水崖等塞内八城皆被瓦剌精兵逐个攻破,城中军民遭屠戮掳掠者,不可计数。瓦剌铁骑由此而下,夺取黑峪口,直插延庆,截断了明军返京退路。阿剌所率的数千轻骑,与也先所率的追兵会师合围于土木。可以说是夜土木堡之变,五十万大军覆灭,上皇北狩,国门洞开种种事端,杨俊皆要负责。

于谦对此深恶痛绝,在京师保卫战之后屡屡上书,弹劾杨俊曰:“遇达贼临城,不能效力死守,辄将独石、马营归贼,并仓储、钱粮尽行捐弃在逃,以致士卒溃散,城池失守,开贼突窜之路,因而辱国丧师,至今令人痛恨。”又言:“土木之变根于此路,由于杨俊之失机,故杨氏有余诛也。”这事情放在历朝历代,国法军法皆是死罪无疑,然而皇帝因其父杨洪之故,并无特别处分。

这种纵容的后遗症状也是显见的,一是杨俊跋扈愈甚,今年又冒报战功,并以私怨杖杀了都指挥陶忠,一是塞内八城至今毁败,未曾收复。

当然前事与后事相较,也只能算是小事了。朝廷就是守是弃争论不休,已经逾年,总体说来,以支持弃城者居多,于谦刚才说要问曹少钦意见,便是关于此事的意见。

“独石八城是上谷咽喉,京师右臂。”曹少钦并不直接回答,“少钦只当少保公要出难题,怕不能应,还心存忐忑,不想少保公爱护至此。”

他的意思和答案都是显而易见的,于谦点头表示赞同:“弃独石不但宣府、怀来难守,京师亦且动摇。我欲上书陛下,荐孙都佥安守备独石,出龙门关募民屯田,且战且守,务使八城收复,勿使寸土假敌。”

“公此举实属卓识远见,利于当世,泽及后人。”曹少钦轻蔑一笑,“可笑满朝束带而立者,俱是短视鼠辈。”

他这话说得过于刻薄,于谦便没有接口,但是反而又提出另一个难题:“孙都佥屯兵龙门,战守方略,谦自可授之,此非在所虑之内。但是一切襄赞军务,俱要自大同转饷。如今朝中,善理财者,能担此重任者,曹太监以为谁最适当?”

他的话到此处,真正的目的才算说出,曹少钦虽早已预知结果,却未料其间过程,此时不觉站起仰首大笑道:“原来少保公心中另有所爱之人,却是少钦多情了。”

他一旦诚心展颐,容华如玉,光彩顿盛,仪态极为风流洒脱,于谦欣赏的望着他,微笑问道:“曹太监意下?”

“少保公,少钦固可向万岁进言,令石司空出抚大同,会计军饷以给龙门。”曹少钦收敛形容,“少保公既愿为有足阳春,广布恩泽,少钦又岂无追慕之心?只是石司空之事,少保公可径向万岁求保释,公之一言如鼎,又何劳下顾区区,实诚惶恐。”

也就是面对于谦,随堂太监能够把话说得如此周到客气,便连皇帝也未必能有这等待遇。于谦笑道:“不敢相瞒曹太监,我已向陛下保孙都督待罪听用。国是初定,正是用人之际,何况将才难得,曹太监想来比他人都要清明。只是我为大司马,戎事尽可议论,但是此事关系冬官,便不便染指置喙了。尚要借曹太监之力转日回天,为国家存一能臣干吏。”

这不过是正大的说法,于谦虽然只是兵书,但土木之后,国家选官用人,移转赏黜,皇帝亦经常亲问他的意见,并且十分重视,多有听从,以致朝中有人私议,于谦除了大司马,还是第二个大冢宰。而正经的第一号大冢宰王直又非常欣赏于谦,甚至曾在左顺门朝会后当着众人之面携于谦手感叹:“国家正赖公耳,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对于于谦的侵权,他丝毫不介意。所以即使于谦直接论救石璞,亦无不可。

然而石璞和孙镗都是因为金英连累获罪,而金英之狱又起自曹少钦之手,他不援手事未必不能成,而他若阻碍则事必疾寝,未来外廷的真正首揆不能不给未来内廷的真正首揆留下这分面子,所以定要先行知会商量。

对于这点用意,曹少钦亦非常清楚:“少保公实在自抑太苦,论扭动气运,移转命数,于国于人,当代何有如少保公者?然而少钦既蒙公青眼相加,又岂敢辞劳?”

他既然答应了下来,那么石璞非但性命得保,仕途亦得保,于谦松了口气,便也随口笑道:“曹太监此言太重,谦不过为大司马,又非大司命,如何便可言及转移命数几字?”

“公为帝国主帅,统军百万,远征近讨,逐北击亡。”曹少钦道,“一言以下,杀伐全在掌握,便称一声大司命,又有何妨?”

这是一句逾矩过度的玩笑,曹少钦张狂不以为然,于谦却稍微有些后悔。项文曜已经察觉,在一旁相助笑道:“曹太监要体恤下官,万万不可做此论述。于公是大司马,下官为少司驴,虽不好听,倒还能够勉强忍耐。于公若是大司命,下官岂非少司命,不得活活着人笑杀?”

上古时大司命掌人生死,而少司命则掌人子嗣,自宋以降,已成为送子观音的职责。此语一出,满座轰堂,遂将此节掩饰了过去。

曹少钦和于谦的饮食皆精简,但他是因为自律,于谦却是因为身体不佳,所以未待杯盘现狼藉状时,便弃席另坐,答应早已准备好奉上烹茶。项文曜虽然意犹未尽,好在尚有两坛御酒可以期待,也只好陪坐在于谦身旁。

“少保公,”既然说起了屯兵复城之事,曹少钦端起茶杯撇了撇浮乳,漫不经心的继续方才的话题,“石司空固然可以抚大同,但是山西地方,最好也有精明人物协助,方不至成孤掌。——少钦倒是想起个合适人选来。”

“哦,请曹太监解惑。”于谦虽对茶道也没有太多讲究,但是遇见好茶,还是不免要多饮两口的。

“兵科都给,叶与中,不知少保公以为如何?”

兵科都给事中叶盛,年尚未到而立而为人颇为干练。土木之变时,以兵科给谏的身份协助过于谦调兵,并于城外击退敌军,所以于谦对他非但不陌生,而且印象很好,喜出望外赞成:“曹太监举此人,正可谓与谦有同心。”

“举荐叶盛,精明只是一件,难得是他年轻却识大局,要他出赞军务,当不至于误事,”曹少钦虽然只比叶盛长几岁,然而说起来,便如评论晚辈后生一样,“少保公可知前几日胡宗伯复请明年正旦朝上皇之事?”

这件事于谦自然知道,礼书胡濙因为上皇万寿节时请朝不许,又再次请求正旦节时令百官朝上皇于延安门,皇帝自然又不许,并且为免后患,索性下旨说:“自今后正旦节庆皆免行。”刑科都给事中林聪因此又不满意,欲上书再论此事。他疏已写好,叫叶盛看到了,劝阻说:“今上孝悌,上皇盛德,两宫帖然安静。若益以言,则涉众易疑,恐无中生有,反为非使。”林聪遂毁损奏本,偃旗息鼓。此事大家都有所耳闻。

“其后盛御史碰到叶都谏,问他说:已不为而何又阻人为?”曹少钦说的这话,则是耳闻者不多的了,“叶都谏答曰,此大事,当熟虑。惟安与静,久长之道。”

看来他也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真正要说的,亦并非山西军粮的事情,于谦一时沉默。

“现今看来,叶盛所言非但不无道理,而且是正大道理,”曹少钦风度不改,依旧闲闲谈去,“少钦却只怕虽然阳和,但树欲静而风仍不止,又当奈何?”

树还是柏树,风还是北风,这仍旧是六月间两人议论过的旧话题。

“上皇北狩逾年,竟无恙回归,居南宫颐养,全赖我国家气运之盛。”于谦举杯沉吟了片刻,遣词用句亦有深意,“此天意,非人谋。”

“此天意,亦人谋。子鱼立而宋襄返,叔武立而卫成还。”曹少钦说出了两个上古典故,并且再次纠正,“此天意,亦公谋。”

“谦于己巳之际,确实有效仿公孙申不急君之意,”于谦也不否认他的话,并且神情严肃,“社稷何重,一人何轻。至于虏人是否甘抱空质,有无大志,则非谦所能预计了。”

于谦的骨鲠孤介,清高执着,常常便反映在这种地方,他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屑于掩藏本心,亦从不惧于直言本心。

“昔晋人执郑伯,郑大夫叔申另立公子繻及太子髡顽,以绝晋人之望。晋人言,我执一人无益,成公遂得还郑。少钦不敏,春秋故事,不过略知一二。”曹少钦替于谦补充了半个故事,然后留一半用作询问,“但要请教少保公,公子繻缘何死于国人之手,太子髡顽既已为君,何又复出?”

郑大夫公孙申开始拥立的公子繻,是郑成公的庶兄,郑臣以为其得位不正而弑之,又另立成公太子为国君,是为其后僖公。成公归国后复位,黜僖公仍为储副。这段史事,凡举读过《左传》的人都知道,曹少钦这并非求教,而是示警,于谦沉思不语。

“成公回归,首件要务,便杀叔孙,”曹少钦望着他摇头,“郑卿叔孙,可谓功归于国而祸揽于身,少钦读史,难免生痴心,颇为古圣贤不直。细细忖度之,郑伯以失国罪人,反得再掌大柄而戮功臣,所缘者何?”

看了看兵书的表情,随堂太监继而一笑:“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僖公避位,非君臣有义,为父子有亲也。”

于谦听着,缓缓放低了手中的茶盏,神情略怪异的看着随堂太监,虽不言赞同,亦无愠怒反对之意。

“曹太监学贯古今,故有灼见,下官不能及也。”于谦没有说话,项文曜一直在旁仔细察看他的神色,此时突然代他赞誉了一句。

“不敢,少钦怎敢在少保公面前现拙弄斧,便是学史,不过引以为鉴而已,充其量只能正身。”曹少钦笑道,“若论保国家之安与静,图久长之道,还需少保公倾心扶持。”

“谦为国是,自当死而后已,不过心空有余,而终难以寸胶澄黄河,还要劳曹太监多驰援手。”于谦点头,年末事冗,他确也稍显疲意。

“少保公钧旨,少钦敢不听命?”曹少钦笑了笑,“今日得与公列坐,当真感奋过分,原本是说叶都给的,如何便扯得远了,少保公勿怪。”

二人今日想说的话既然都已说出,便又对座饮了一回茶,曹少钦亲将于谦送出门外时,已近申时宫门关闭。款步回到内室,预备更衣再入大内,为皇帝去点消寒梅花。雨化田正伸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小手,咬牙坐着等待路小川给他重新敷药,看见他进入,急忙一扭身从椅子上滑下地,三两步跑上前去,惶恐又略带期待地仰着头,小声喊道:“恩主。”

“无事献殷勤,”他一副眼巴巴讨心安的模样,被常言笑从旁在头顶拍了一掌,“一边待着去。”

雨化田一脸委屈的退后到一旁,默默看常言笑服侍曹少钦更衣,曹少钦一眼瞥见御赐的鲜红釉瓶子正摆在桌上,随口问道:“给他用了么?”

“没有……”路小川的声音有些窘迫,“恩主,大约是奴婢弄错了,那瓶子里面好像不是药。”

“嗯?”

路小川硬着头皮回答:“是香。”

鹅黄的笺子拔开,倾倒入他掌心的是些紫红色的粉末,沉静醇和的温香随即悠扬。是最上等的白檀,经过百年以上岁月的放置和等待,然后取中心一段精心研磨,方能成就出如此纯粹温润的甘馨。

曹少钦不知想到了什么,俊美的长眉轻轻一抖,长睫覆下,丝丝现相,掩去了清泠凤目中一抹浅淡的厌嫌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