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范定风没有料到,地图本是吴越王妃用来迷惑外人的。他在迷宫里耽搁了一个夜晚,已猜到钱世骏可能会赶在前面,只希望韦长老把守严密。想不到一向信任的韦长老,这么快就倒了戈。

范定风瞧着大势将去,盘算着如何挽回败局,忽然冲了过去,一把挽住韦长老的胳臂,笑道:“韦长老,你辅佐九王爷登基,功不可没呀!”

韦长老知道范定风心狠手辣,极有决断,被他制住之时,惊得瑟瑟发抖。他毕竟处事老练,表面上仍旧装着一脸和蔼,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我一向按着公子意思来办事的。”这句话,一方面是为自己掩饰,另一方面却是向范定风示好,表示愿意听他号令。

范定风微微一笑,道:“海门帮主带着人赶过来了。丐帮别的弟兄们呢,还在宫里吧?”

群雄一听,纷纷紧张的站了起来,有人刀剑已然出鞘。这一殿的江湖好汉,多是与钱世骏较接近的,如镜湖派,还有像武夷派这样中立的。而外面的海门帮和丐帮,却是范定风的铁干臂膀。而丐帮的高手昨夜入宫,此时尚未撤出,留守在各重要部门里,随时听韦长老号令。此时范定风如要将局面扳回来,虽不免一场恶战,胜算仍是不小。关键却要看韦长老肯不肯再帮钱世骏了,可是韦长老在范定风手里。

韦长老摇着头,拿不定主意。钱世骏似不在意,端起一只茶杯,悠悠然抿了一口,忽然“乒”的一声,杯子在地上打得粉碎。

这是掷杯为号。范定风只身涉险,也想到钱世骏在殿外设有伏兵。他拉住韦长老,迅速往外退,靠在殿门边。突然,屋檐下闪出一道霹雳,打在范定风头顶。范定风始料不及,跨出大门的一条腿不觉又收进门槛。那人的剑法招式精妙,凌厉之极,“刷刷刷”连环三剑,把范定风逼开。韦长老瞅了个空子,推了范定风一掌,脱身而去。

“九王爷,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范定风的笑声中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愤懑,“你召集帮你大忙的江湖朋友聚会,竟然在屋檐下暗伏杀手!”

杀手正是那个神秘的何先生,依然是一顶大帽遮住了半张脸。何先生清朗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屋檐下设埋伏,是为了对付南唐的奸细!”

范定风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藏头缩尾,你的身份来历清白么?钱世骏竟敢豢养这种人为爪牙鹰犬!韦长老,你若能匡扶正义,我从前说过的话…”

“算了,”何先生笑道,声音竟然脆如银铃,令人极不舒服,“你向你手下许诺的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我都已经给了他们了。你不过是南唐皇帝私交的朋友,连个正式职位也没有,你的话真能够兑现么?而九王爷已是现成的吴越王,能够给他们的比你的还多、还稳妥。到了这个时候,你总不至于希望他们抛弃已然到手功名利禄,为了你那些虚幻的许诺再拚一次命罢!”

这番赤裸裸的剖析,把范定风噎得说不出话来。

何先生又道:“实话告诉你,今天你看到的这一切,是我和你的丐帮朋友早就商量好的。难道你从没想到过,昨晚韦长老若不是跟着九殿下一同进宫来,哪能这么快摆平宫内的王亲国戚、大小官员?我们本来想,让你去八卦田杀了妖妇,在江湖上大大的再出一回风头,亦不枉你跑这一趟了。没想到你功夫不济,杀不了她,还得靠别人出手。”

范定风精明一世,这一回居然折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美少年手里。他撇了一眼韦长老,只见他远远站在钱世骏身边,甚是安然自得。此人原是他的心腹爱将,现在却似全不知世上有他这人,在边上作冷眼旁观。范定风自主持丐帮以来,呼风唤雨,叱诧江湖,何曾想过有一天遭人背叛孤立无援?此番兴师动众,到头来铩羽而归,一无所获,苦心经营了几年事情,反而一夜之间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就算全身回到金陵,他又如何向南唐皇帝交代!

“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范定风怒道,一双厉掌,狂风乱云般向钱世骏身上招呼去。

钱世骏没有接招。何先生猱身而上,手中的剑光一闪,接下了范定风的一招“无边落木”。范家的三十六路金风掌法,刚猛有力,气象森严。此时范定风作困兽之斗,背水一战,简直就把自己的一双肉掌变做了两柄钢刀,一时风声大作,黄沙滚滚。一众围观的武林高手,只觉得凛凛罡风劈面而来,不觉暗自惊叹:“范家的传人到底不是浪得虚名,幸亏不用我去给钱世骏护驾。”却不知那个面貌温雅秀美的何先生,如何招架。

何先生这还是第一次在群雄面前显山露水,一招“无边落木”,被他长剑一荡,风卷残云的化了去。范定风原不知道他武功深浅,此时一交手,察觉他竟是劲敌,顿时收了狂慢之心,小心应付。众人观看何先生的剑法,一时议论纷纷。此人的功夫竟然看不出来历。从招式上看,回转如意,变幻无方,似乎是一种颇有渊源的上乘剑术。偏偏剑意上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戾气,阴邪无比。何先生走得是以柔克刚的路子,范定风掌风虽狠,却难以招呼到他身上。只见他攻守趋避,诡计频出。范定风的掌力竟然被他牵制的无处施展,一掌掌落在了空处,看似步步进攻,其实连守势也渐渐顶不住。周围人纷纷道:“想不到武林又出了个高手,被钱世骏罗致门下。”

范定风形势越来越险恶,心里又气又急:“难道我真要倒在这里,作了这小白脸成名的垫脚石?”突然之间,他长啸一声,手掌上隐隐渗出一层森森的青气。众人从不知道范家还有这样的功夫,见状纷纷猜测。掌风过处,何先生闻到一股腥臭气味,心知有毒,顿时收住攻势,剑光织网守得密不透风。范定风冷笑一声,掌法骤变,全然不是金风掌法阳刚正气的路子,也变得诡奇绝伦。众人更是惊异:“难道范定风也练了什么邪魔外道的功夫不成?”

只见范定风一掌快过一掌,专走偏锋,凌厉飘忽有如鬼魅。众人只觉场中邪风阵阵,暗自摇头。何先生料不到范定风有这样的变数,又忌惮他掌中毒力沾身,玄妙的剑法渐渐失了威力。他一退再退,剑法散乱。范定风大喜,连连催动掌力,把何先生逼到墙边,忽然一掌劈下。

何先生身子一扭,低头躲过,大帽子被掌风扫到了房梁上。忽然大家“呀”了一声,那帽子下面露出的,竟是一头如云的长发。谁也没想到钱世骏这个武功高强、心计良深的谋士,是一个年轻女子!

“何先生”一时窘迫,不防范定风一掌砍到肩上。她重伤之下,袖中忽然甩出一枚暗器。这一手仍是不俗,方位力道,直拿范定风要害。范定风跳开一步,朝那暗器挥起一掌,暗器打了个转,又呼啸着朝“何先生”飞去。

“师姐,你先休息一下。”

谁也没注意到沈瑄是如何忽然出现在两人之间的。只是那暗器先有“何先生”以十成指力弹出,又被范定风以十成掌力击回,俱是取人性命的功力,照理连城墙都打得穿,这时却被他轻轻的夹在两指之间――是一枚白色的棋子,闪烁着青光。原来帽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沈瑄终于悟了过来,这乔装改扮的“何先生”,正是他的师姐乐秀宁!

乐秀宁却叫道:“师弟小心!”

她看见沈瑄手中的棋子已然变成了荧荧青色。范定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沈瑄瞧着范定风道:“不就是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么?有什么了不起。”他从袖中抖出了一枚药丸,抛给了背后的乐秀宁:“师姐,你服下这解药,他掌中的毒力就可以化解了。”

范定风变了脸色,他那一掌已给乐秀宁的棋子敷上了丐帮的独门剧毒。沈瑄非但不惧,竟然还有独门解药!

沈瑄道:“你不是想要吴越王妃的金印么?还在我手里,怎么不找我要?”他左手平托,果然那枚金印还在手中。

范定风明知沈瑄武功高过他,但他此时怒火中烧,岂能忍得下,当下咬牙道:“好。他们说我打不过妖妇,要你出手。现在我就来和你比划比划!”

“好!”剑花一闪,洗凡剑已在沈瑄手中。

乐秀宁道:“师弟,先把金印放下,不要被他抢了。”

沈瑄淡淡一笑:“不会的。”

第二十五回 解语倩芙蓉

沈瑄点了范定风身上最后一处大穴,看着他倒在柱子旁边,遂问道:“范公子,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败么?”

范定风怒道:“败就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堂堂丈夫,岂能受你这无行浪子的侮辱!”旁人也觉得,沈瑄得理不饶人,行止殊不磊落。

沈瑄道:“在下决不侮辱真正的大丈夫。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洞庭弟子,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

范定风侧过脸去:“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江海不系舟》作为当年烟霞主人沈醉遗留下的绝世秘笈,曾引起了多少武林风波。老一辈的武师无不心驰神往,听见沈醉的孙子提起,一下子大殿里都鸦雀无声。

沈瑄转过身,将左手一送,那金印平平的飞出,落在钱世骏面前的茶几上,颤都没颤一下。钱世骏心想:这一手内功,也当世罕有了,幸亏他是友非敌。收了印连声笑道:“多谢。”

沈瑄又道:“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不只你一个。吴越王妃练不成,就将尸毒炼在掌上,一时也横行天下,但终不免覆亡的下场。想不到你也用了这个法子。只是五步金环蛇毒虽然厉害,比起尸毒来还差了一截。你使用这样的毒掌,前途不会比吴越王妃更好。何况,你那一本《江海不系舟》还是…”还是假的,沈瑄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承认,说洞庭派两代人为之流血丧命的是一本假书。

“谁说我练的是《江海不系舟》,你以为你们洞庭派有一本破书,别人就那么希罕?”范定风急了。

沈瑄道:“你当初如何使奸计,从汪师兄那里将此书骗到手,又如何设下陷阱使汪师兄受你胁迫,中毒受伤。你以为我不知道!”

范定风冷笑道:“你还敢重提汪小山!”

沈瑄迄今也不知道,汪小山当初有什么把柄落在范定风手里。可是沈瑄不买帐,范定风也不敢再说什么。若承认以胁迫手段骗了人家的秘笈,范定风一世也抬不起头了。就在这时,洗凡剑在范定风胸前掠过。肌肤未损,衣襟却划开了,掉下一本黄黄的册子来。剑尖一挑,册子落进沈瑄手里。

“范定风,你不能不承认吧?”沈瑄道。周围的人谁也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只是盯着沈瑄手里的“武功秘笈”,却谁也不敢问一句。“我跟你没有多大冤仇,”沈瑄缓缓道,“但你素行不义,害我同门,窃我经书。所以今日不能放过你…”

“师弟,你干什么!”乐秀宁忍不住惊叫起来。那本黄黄的册子捏在沈瑄手里,已成了一张张碎片,蝴蝶般飞散开。沈瑄自然知道这是伪书,而且是害了多少人屈死的伪书,心里郁闷,顺手就捏了。旁人却不这么想,曹止萍第一个按捺不住扑了上去,一张一张抢了起来。

“住手!”乐秀宁一剑刺向曹止萍,把她手里的纸劈成两半。老太太顿时吓呆了。

众人知道洞庭派这师姐弟两人武功了得,一时不敢造次,紧紧盯着。沈瑄叹道:“你们不必抢,书是假的。”

乐秀宁心思转得快,恍然大悟,冲着曹止萍冷笑:“若是真的,怎会让你们抢得到。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么?”

 

“沈公子。”

这一刻间,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那伪书的碎片上,竟无一人发觉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丐帮的曹长老,一个是范定风的妻子宋飞雨。

范定风身受重伤,见此二人,一时几乎狼狈死,忽然想到:曹长老一向不似韦长老圆滑,此时唯有靠他了。遂大声冲钱世骏道:“钱世骏,为了帮你坐上现在这个位子,几年来我们丐帮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你如此待我,忘恩负义!”

钱世骏道:“范兄帮了小弟不少忙…”

“但是,”乐秀宁截口道,旁人看她身为下属,公然打断钱世骏讲话,都觉得诧异,钱世骏却没事人似的。“王爷虽欠了丐帮兄弟的大恩大义,却没欠金陵范家的情,更没欠南唐皇帝的情!”

曹长老闻言,只有长叹一声:“公子,事到如今,你就看淡些罢。当初你为了给南唐皇帝争天下,让我们丐帮的弟兄出生入死,本来就有违武林道义。老帮主早就叫我劝你,你不听,属下的弟兄们也…”

范定风知道彻底完了,闭上眼叫道:“好!好!”

宋飞雨走到沈瑄面前,忽然跪了下。沈瑄吓了一跳,赶快拉她起来。范定风叫道:“师妹,我死则死耳,不要向这小子求情!”

宋飞雨恨恨道:“呸,你以为我是为你求情么?昨晚你、你…你害了我妹妹一生!我爹哪有你这样的徒弟,我哪有你这样的丈夫!你等着金陵的皇帝老儿救你好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沈瑄颇感尴尬,道:“宋夫人,你有什么话就说罢。”

宋飞雨道:“昨天晚上,沈公子救了我的小妹…真不知如何说起,大恩不言谢。可是我想求沈公子好人做到底。”沈瑄微微一笑,宋飞雨道,“小妹受了重伤,公子你也看见了。她、她还是个年轻姑娘,将来可怎么办?公子你们是医药世家,妙手回春,天下闻名。请公子再救小妹一次罢。”

沈瑄道:“令妹面容已毁,难以恢复。除非给她再做一张面皮。这个却难,搞不好有性命之忧。”

“我家与公子从来谈不上什么交情,反而,反而有些宿怨。此时腆颜相求,万不得已。公子你大人大量,哪怕看在你死去的那个朋友面上…”宋飞雨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却被曹长老拦住了。

丐帮的人这几年飞扬跋扈,沈瑄虽然不念旧恶,对他们也殊无好感。可他见不来宋飞雨这样求他,也确实同情宋飞天,遂道:“我答应就是。明日我就去贵帮,为宋二姑娘看看伤势,你看如何?”

宋飞雨激动得留下泪来。曹长老道:“二姑娘是老帮主的掌珠,沈公子这次救了她,就是我们丐帮的大恩人,请受老叫化一拜!”

“拜却不必了!”沈瑄只好又拉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曹老前辈,在下不敢居功,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曹长老慨然道:“公子只管讲!”

沈瑄道:“季如蓝季姑娘,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伤了贵帮一位香主。能否请长老高抬贵手,放过她算了?”

此话一出,曹长老却迟疑起来。季如蓝下毒,逼死了张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帮上下起了公愤,誓为张香主报仇。沈瑄虽然救了宋二姑娘,也无法凭他一句话消解这笔冤帐。曹长老若答应放过了季如蓝,实在无法向帮众们交代。

沈瑄也料到他难以应承,遂道:“我这师妹年纪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你们向她寻仇,未免不太合适。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说来怪她不得。不如把这笔帐,记在我头上。你们要为那张香主报仇,就找我好了。”

曹长老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以张香主中伤沈瑄的那些恶言恶语,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里,都不会放过他。只是那时,大家都觉得沈瑄是个武功低微的无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蒋灵骞双双毙命,所以肆无忌惮。沈瑄此时自己认下,除了维护季如蓝,是不是也对丐帮帮众的污蔑表示不满?可是,他于丐帮有恩,不能找他报复,而且眼下以沈瑄的武功,在丐帮里根本没有人“能够”找他报复。

“怪只怪老张,说话太伤人。唉…”曹长老叹了口气,毅然道,“沈公子,我答应你,这桩恩怨从此揭过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帮帮众,再不可向季姑娘寻仇滋事。”

沈瑄道:“曹长老一言九鼎,晚辈多谢了。”他的心里,却也是一声长叹,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道义可言。从前中伤你的人,也会跪下来求你。只要武功好了,什么都能解决。

地上散落着撕碎的《江海不系舟》,乐秀宁似有不甘,捡了一片递给沈瑄:“你看这真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沈瑄背得全文,与纸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着纸片上手抄的笔迹,如此眼熟,不禁愕然。

 

夜里沈瑄又失眠了。自从三年前蒋灵骞死后,他就有时睡不好觉,只是盯着床头的孤灯,窗外的星河,点点滴滴的回想过去种种情事。思绪一起,便欲罢不能。有时几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总觉得似乎她还在某处等待,似乎天一亮他就可以上路去找她。为什么时间不能把记忆都洗掉呢?

不过今晚有办法解脱,他披衣起来,把残灯挑亮,细细的构想明天如何给宋飞天治那张烧坏的脸。

只能从她的身上,另取一块皮肤,把烧坏的面皮换下来,取皮之处也需缝合另长。新皮不一定能长好,其间可能溃烂脱落,病人可能发热而死。就算换得成功,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想着,窗棂上“喀喇”一声响,探进一个头来,面如莲萼。

“师弟,我能找你谈谈么?”来的是乐秀宁。

沈瑄出了门去,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天已快亮了,微霜凄凄,宿鸟啼鸣,天边泛出浅浅的白色。沈瑄道:“你就是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什么意思?”乐秀宁道,脸上仍是那种温和亲切的笑容。

沈瑄道:“你们把范定风怎样了?”

“还能怎样,请丐帮的人送他回金陵呗!你伤他很重,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嚣张了。”乐秀宁道。

沈瑄道:“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乐秀宁轻轻松松道:“那可不能。其实这人虚伪狠毒,我恨他要死。不过做人总要有余地,事事做绝,那可不跟吴越王妃一样!”

沈瑄也笑了:“毕竟是阿秀姐姐。”

乐秀宁含笑道:“师弟,你今日对付范定风的那一手剑法,高明得紧啊!”

沈瑄道:“那就是当年在葫芦湾发现的那本乐谱上记载的剑法。阿秀姐姐,你不也练过么?”

乐秀宁眼光闪闪烁烁,含糊道:“是么?”

沈瑄道:“阿秀姐姐,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剑法,你使得不太对,与原来的剑意相去甚远。乐谱中不曾记有心法,我想是你练习时,自己揣摩的。”

乐秀宁心存愧疚,只得微微点头。那《五湖烟霞引》本是极其高深的剑法,当年乐秀宁却说平庸无奇,不叫沈瑄好好练,后来还是蒋灵骞道出其中奥妙。其实乐秀宁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绝世武功,一直悄悄地练习,她武功远胜往昔,便是得益于此。但《五湖烟霞引》的内功心法,却是记在《江海不系舟》中,乐秀宁无缘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后虽然用了那些精妙绝伦的招式,从剑意上看却自成狠辣凶险一派,与原来剑法的流转如意、刚柔相济大不一样,功力上当然也低了一筹。所以沈瑄一开始,还看不出“何先生”练的也是《五湖烟霞引》,后来才瞧出来历,也就渐渐明白了前后的关窍。

乐秀宁瞧着沈瑄道:“那么师弟,这套剑法想来你是练得很好了?”

沈瑄没有回答,两眼望着远处,他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呢?终于,他开口道:“阿秀姐姐,离儿的地图,是你拿的吧,后来给了钱世骏。”

乐秀宁心中一震,什么也没有瞒过他!她不禁立起身来,冷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沈瑄低下头,从地上揪起几根枯黄的草叶,道:“很简单,离儿给钱世骏的只是一张很简单的草图。钱世骏最后却有了原图,只能是你给他的。”

“你要怎样,捉贼么?喊冤么?”乐秀宁十分激动,“她那时失忆了,拿着这宝贵的机密有什么用!我替她收着不好么!这东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着,我却用得着,靠了这张地图,我帮助九王爷登上王位。总比她…总比她强!”

沈瑄轻轻的扯着那草叶,一根根捋开,缓缓道:“你说的不错,离儿是不太在意那地图,有与没有都一样。只是当时我问你,你不该骗了我。更不该…更不该嫁祸于她!”

乐秀宁停住了脚步,秀眉紧锁,面色发白:“你说我嫁祸于她?”

沈瑄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绣骨金针杀死了吴霆。绣骨金针之所以为天台派的绝技,是因为它无毒也可以杀人。但那时我们不知道,以为既是绣骨金针,必然出自离儿之手。其实那个时候,她没有可能杀吴霆。”

乐秀宁冷笑道:“那么我就有可能杀吴霆?”

沈瑄道:“本来你和吴霆…我说什么也想不到凶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对我舅舅下手。”

沈瑄说得轻描淡写,却一针刺到了真相。乐秀宁转过脸来盯着他,面容阴森得可怕:“你那时就认出了我?哼,幸亏你在关键时刻犹豫了一下,否则我早就命丧黄泉啦。我是不是还应当感激你手下留情?”

沈瑄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认出你的。”在含玄子的山庄里,沈瑄发现了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烟霞引》剑法。当“何先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沈瑄一眼就看了出来蒙面人是他。最后“何先生”露出乐秀宁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从前的种种悬案,便真相大白了。

“你和我舅舅有仇,当然不会放过吴霆。”沈瑄道,“你和你父亲‘弈仙’一样,精通各种暗器,原不难用一根毒针杀人。早在我们住在葫芦湾的时候,你手里就留有了离儿的四枚绣骨金针。”

“是啊,”乐秀宁道,“这是天台派的独门绝活,可惜我不会用。真正的绣骨金针,是要用天台派阴寒的内力催发的。这针里面是银的,面上镀了金,传冷极快。中针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针上的奇寒灌入经脉,有可能在刹那间被活活冻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封住穴道——这全凭发针之人在针上附了多少内功。可以随心所欲,便是绣骨金针比寻常毒针高明的地方。然则这一门功夫很难练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台内功为底,还要懂得如何将内力催发到针尖上,如何控制内力的大小。我曾经下力气研究过,还是练不成。后来想,其实何必非这样麻烦,在针上敷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岂不干净省事!”

这想法倒和吴越王妃一样,沈瑄暗忖。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去告诉你舅舅罢。”乐秀宁道。

沈瑄道:“我自然会告诉他。当初你使得大家都以为是离儿杀了吴霆,把她当作洞庭派不共戴天的敌人。那时我也这么想,结果悔恨到现在。”

乐秀宁冷笑道:“算了吧师弟,你除了蒋灵骞就不会想想别的么?为什么不问问,我和吴剑知父子作对的原因。”

沈瑄默然。说到吴剑知,他就觉得那是一个深藏在迷雾里,永远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蔼慈祥的长辈,为人恬退隐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谜题。譬如那本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瑄没有见过吴越王妃的笔迹,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她在天台山上伪造的那一本。那些龙飞凤舞的书法,他太熟悉了——当年在三醉宫里吴剑知那间四壁写满了字的房间里,不知研习过多少回,烧成灰都认得。联想到从前,吴剑知明知道经书落在范家,也不去追取,原来这书还是他抄的,他早就知道是伪书!可怜他的儿子、徒弟都被瞒过了,死的死,逃的逃,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当然想问。”沈瑄道。

乐秀宁坐在了栏杆上,叹息了一声,道:“你想问,我也懒得说了。我陷害蒋姑娘,暗杀吴霆,行刺掌门人,真是血债累累。如今被你揭发干净了,你就清理门户罢!”

沈瑄叹道:“阿秀姐姐,你明知我不会那样做。”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天色越来越亮了,清凉的晨风一丝丝钻入襟怀,听得见露水滑落草叶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在沈瑄的心目中,乐秀宁一直是一个温柔端庄、善解人意的姐姐,如同骨肉至亲一般。可是一天之内,他突然发现了这个姐姐的另一幅面目,居然是计谋,是欺骗。他心里的失望、落寞又向谁去说呢?乐秀宁自幼颠沛流离,身世凄凉,也许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他又怎么能伤害她?

“你还肯叫我姐姐。”乐秀宁道,“这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罢了,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年不管怎样,我始终是对你好的。你不说这些,我们便还是好姐弟;你一说出来,什么都完了。”

沈瑄道:“明明知道,装作不知,这可太难了。”

“你会放过我么?”乐秀宁走到沈瑄面前,眼光又恢复了精明和警惕。

沈瑄摇摇头。乐秀宁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

“我心里存了很多疑惑,”沈瑄道,“很想问问你。本门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多。”

乐秀宁笑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烦?师弟,你的武功胜过我,我可怕你的很。”

沈瑄苦笑一声,道:“好吧,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从前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不过,不过你还要答应我,无论你和舅舅有什么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他的妻子儿女都离开了他,已经很惨啦。”

“我知道他很惨。还是你心好,”乐秀宁释然道,“那就这样啦。今晚之后,我也不再见你。”

沈瑄也不知这种条件交换,到底对不对。可是今后不必与乐秀宁为敌,对他实是种解脱。他的一句话却问:“你怎么会对吴霆下手?”

乐秀宁道:“他是个好人,我也不想那样。可是我私闯碧坞斋,已经被他看见了。我求他不要声张,他不肯,眼神里那么恨我。那时我的《五湖烟霞引》尚未练成,倘若让他父亲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去碧芜斋,是为了那本《江海不系舟》吧?”沈瑄道。

“不错,找了半天找不到。”乐秀宁道,“其实都是为了那本书,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那本书引起。倘若师祖当年不留下它,天下就太平了。”

沈瑄道:“当年我派从蒋听松处盗回此书,想来是真的?”

“千真万确!”乐秀宁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沈瑄虽早就想到过,心里仍是一凉。“当年就是我爹爹带了一个徒弟上天台山,盗回了这本书。这件事并没有瞒着同门,据说吴剑知私下不同意。但爹爹还是去了,想来得到了掌门的默许,也就是你父亲。本来也是,我派的秘笈怎可落他人手!我爹爹一向心思机巧,百无一失。没想到那个徒弟失了手,被赤城老怪发现。你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

“卢真人对我说过。”沈瑄道。

乐秀宁道:“卢真人究竟是外人,讲不了很细。爹爹曾把当年的情形对我细细说过。其实那时候,你父亲也不是非死不可!”

沈瑄瞪大了眼睛。

“早先的时候,你父亲和你舅舅吴剑知同门学艺,俩人最是要好。吴剑知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与师祖是既是通家之好,又是刎颈之交。你外祖父死的很早,孤儿寡母都由师祖照料。所以吴剑知对你父亲,就像亲兄弟一样。”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沈瑄道。沈瑄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与他父亲结缡的。

“可是到了你父母成亲的时候,这种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乐秀宁道。

“为什么?”沈瑄道。

乐秀宁暧昧的摇摇头:“涉及你的先人,我不便说。”

沈瑄道:“阿秀姐姐,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也不知道了。”

乐秀宁道:“我说了你可别怪。因为你父母的感情不合。”

“怎么会呢?”沈瑄很茫然,在从小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潇洒出尘的谦谦君子,他的母亲是一个清艳无双的温雅淑女,正是所谓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而且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怎么会感情不合?他细细的回想小时候的情形,似乎真的很少见父母在一起。后来在葫芦湾,也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思念过父亲。难道说,他的父母竟然不是想象中的恩爱夫妻?

“我爹爹不和你家住在一起,这些事情也说不清。只听说,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可想见吴剑知为了妹妹,难免会和你父亲产生嫌隙。当时你父亲要自尽,自然有很多人劝。可是你舅舅吴剑知却一句也不劝,非但不劝,几乎是怂恿。似乎你父亲不死,洞庭派就真的翻不了身。”

沈瑄骇然。

“师弟,你可能觉得我挑拨离间。没办法,我对吴剑知的看法,实在太坏。”乐秀宁愤然道,“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他罢。因为他杀死了我的父亲,而且是借刀杀人。你父亲死后,他就以盗窃经书、辱没师门为名,把我父亲赶出三醉宫。非但如此,他还硬说我爹爹偷回经书时,调换了一本,逼他交出真本来。可我爹爹实在是把拿到的《江海不系舟》,原原本本给了两个师兄,根本没有匿藏什么!可是这种话传到了江湖上,我爹爹可就惨啦。为了这莫须有的剑法,不知道爹爹和多少人生死相搏过。有黑道上的大盗,哼,也有自居名门正派的侠客,都想抢夺‘烟霞主人留下的绝世武功’。我母亲早死,从七岁起,我就跟着爹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连着住上三个月,更别说有什么家。所谓调换经书,分明是吴剑知栽赃陷害我爹爹,想让他枉死在江湖中。我爹爹躲了十四年,果然没有逃脱,死在了吴越王妃手里。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你。我不恨吴越王妃,只恨布下局谋的人,无论爹爹死在谁手里,都只需向吴剑知报仇。”

沈瑄听见这个故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可事实上,留在三醉宫碧芜斋的《江海不系舟》,的确是假的。”

乐秀宁道:“直到今天你说,我才知道。其实到底是真是假,是爹爹一生想弄明白的。他一直叮嘱我,要查清此事。我一直猜想那是真的,只不过是吴剑知找借口,排挤我爹爹。所以,我才会到碧芜斋去偷那本书。想不到那本书早就不在那里了,更想不到那书果然是假的,吴霆死的好冤!”

沈瑄道:“奇怪的是,真的《江海不系舟》,早就到了吴越王妃手里,为什么她也要追杀你爹爹?”

乐秀宁道:“掩人耳目,让别人决不会想到经书在她那里。再说当年下手的人是她的属下桑挺。也许王妃并没有这个命令,不过是桑挺自己要邀功。不过,虽然三醉宫的书是假的,我仍然不认为,我错怪了吴剑知。”

“为什么?”沈瑄道,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想到了。

乐秀宁道:“你没看见,那假书是手抄本。上面的字迹我认得,正出自吴剑知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