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心想,她眼睛真尖,也看见了。

“所以说,那本假书并不是我爹偷回的,而是吴剑知自己造的!”乐秀宁十分肯定的道,“不管真的《江海不系舟》在哪里,他伪造经书,目的只有一个,还是陷害我爹爹。”

沈瑄道:“可是舅舅为什么想杀三师叔?总要有个理由罢。”

乐秀宁道:“你父亲死了,我爹爹死了,洞庭派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功秘笈就归了他一个人。”

“我想没那么简单!”沈瑄皱眉道。

“也许罢。可是我相信,真凶,往往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乐秀宁道。

“真的么?”沈瑄很是迷惘。

乐秀宁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扑朔迷离的地方,也许永远没人说的清楚。那时我也想过,倘若剑法真的存在,我爹和吴剑知之间,很可能就只是误会一场。但我恨了他十几年,想不恨都难。洞庭派这些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不过现在,我再也不用管这些事情了。既然答应你不再寻仇,吴剑知便和我没了关系。你若有心,自己将来慢慢再看吧!”

沈瑄低头默想着,手中的草叶打了一个结,又打一个结,眼前似乎又漾起了那漂满一个洞庭湖的浩浩血泊。乐秀宁靠在廊柱上,悠悠道:“我早对你说过,江湖险恶。”

沈瑄忽然道:“差点忘了,阿秀姐姐,你知不知道澹台树然?”

“澹台树然?”乐秀宁眼睛一亮,“那是前辈里的传奇人物啊!爹爹说起过,‘潇湘神剑,澹台树然’,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可惜死的早。”

沈瑄道:“那是我们的四师叔。”

“不会罢?爹爹没说啊。”乐秀宁显然闻所未闻,沈瑄只得作罢,两人又是无语。

远山的村落里,鸡叫第三遍了。乐秀宁站起身来,道:“师弟,我走啦。”

沈瑄从此以后要和她形同陌路,心里也很伤感,一时说不出话来。

乐秀宁走到门边,踌躇了一下,忽然回头道:“师弟,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祸蒋灵骞么?”

知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乐秀宁望着天边的一缕缕红霞,灿若芙蕖,遂道:“小时候第一次到钱塘,西湖里的荷花开的真美。爹爹刚要采一朵最漂亮的给我,追我们的人就来了,当时也没觉得多么遗憾。第二年再到钱塘,花季已经过了,一无所得。这时我看见路边一个小姑娘手里,却捧着一朵明艳照人的荷花。那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嫉妒…现在想想,小时候是不是很可笑?只是为了一朵荷花罢了。”

 

天亮以后,沈瑄背了药箱,找到丐帮安营的地方。

“沈公子,却劳你白跑一趟。”曹长老一脸歉然和无奈,“宋二姑娘走啦。”

沈瑄愕然。

曹长老道:“昨天夜里,二姑娘给她姐姐留了封信,就不辞而别。说是不用整容啦,她要去北方,到玉门关外找她的师父,再也不见从前的熟人啦。倒是多谢公子的好意。”

“她的师父是…”沈瑄问。

曹长老叹道:“一个老尼姑,长年住在敦煌的石窟里,看守经卷。”

宋飞雨撩开帘子进来,道:“刚刚钱世骏登基啦,用了原来的名字,叫什么钱俶.韦长老和他那一班人封官受赏,看来不会回去了。”

曹长老不住的摇头,经过这一场巨变,丐帮内部损兵折将、四分五裂,力量几乎削弱了一大半,不知几时才能中兴了。

宋飞雨斜着眼睛望着沈瑄,道:“沈公子知道么,你那位师姐,封了王妃啦!钱世骏当着百官的面,把吴越王妃的金印,授给了她。”

沈瑄心想,如今西湖十里,三秋的荷花都归了她了。不知她心里,又作何等思想?

第二十六回 浊水清尘西南风

清明时节雨纷纷。

朴素典雅墓碑上,刻着一串秀气的隶书:“沈门吴氏夫人之墓”。碑文出自母亲自己的之手。那年她积劳成疾,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把一双垂髫稚龄的小儿女,叫到面前:“将来妈妈不在了,你们俩就留在这里,不要回洞庭湖。瑄儿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璎璎还小,不太懂得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只是扑闪着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

“等妹妹满了十七岁,就送她去和王家那孩子完婚。王家人很好,将来能照应你们。可惜我来不及为你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记着千万别学武功…”母亲如果知道,后来他不但学了武功,浪迹江湖,而且放弃了室家之念,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纸钱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转,又被濛濛细雨润湿,贴在青石墓碑上。

那时真的太小,记忆中母亲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声音清晰的印在脑海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母亲的墓碑上,连父亲的名字也未提到。

坟墓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几株木兰花树,也有人看护修剪,生得枝繁叶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过,空有雨打残红。“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兰生于湖湘,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李义山的这首哀婉的《木兰花》,也是母亲最爱念的诗。可惜母亲最终也不愿回到生长木兰的故乡去。幼年时,母亲是他最亲密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一点也不了解她心中隐藏的深深的忧伤和哀怨。

倒是王睿笈和璎璎,不辞辛劳的在母亲坟头种上了木兰花树,他们俩一定常常来祭扫。不过今天清明节,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山道弯弯,细雨中停下一辆小驴车。车中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斗笠蓑衣遮了半张脸,对着沈瑄细细打量。沈瑄微微的笑了笑,那少妇欢呼着跑了过来:“哥哥!”

王睿笈有些发福了,璎璎改了妇人装束,仍不减当年的活泼,从车中抱下一个梳着两只羊角的小女孩:“木兰,快叫舅舅!”沈瑄抱过孩子,一时百感交集。

璎璎埋怨道:“哥哥你太不象话啦,好几年都不来看我们。不过舅舅真是神机妙算,他说你多半会回来扫墓,你果然就来啦!”

沈瑄愣住了:“什么舅舅?”

车中爬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那不是吴剑知么?

 

吴剑知不来找沈瑄,沈瑄也会去洞庭君山找他的,当然不止是为了给舅母上坟。他这次回葫芦湾来,一来是看看久别的母亲和妹妹、妹夫,二来是为了印月的托付,来采集孟婆柳的解药。可是吴剑知居然就算准了他回家,找了过来。

“瑄儿,我还是希望你回三醉宫。门中无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世上就没有洞庭派了。”王睿笈夫妇一离开,吴剑知就对沈瑄道。

沈瑄不语,心里根本不情愿。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业啊!”吴剑知道。

沈瑄仍然不语。

吴剑知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总是忘不了那个天台山的姑娘。如今我也相信,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当年委屈你们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吴霆表哥?”

吴剑知道:“我知道,是乐秀宁那孩子。其实那天在含玄子那里,我就看出了八九分。是我对他们父女不起。原以为乐师弟能体谅我的苦衷,可他们不原谅,我也只能认命,只是苦了霆儿。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搅在里面去。我最害怕老一辈的恩怨,连累你们年轻人。”

又是与他无关!吴剑知为什么要回避所有问题,看来他的独生儿子死了,他倒无怨无悔,难道他真的作过什么亏心事么?沈瑄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吴剑知看出了他的不悦,暗自嗟叹,又道:“那天你问我澹台树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蒋灵骞真的只是蒋听松捡来的弃婴?以赤城老怪的脾气,似乎不会收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

他为什么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么?沈瑄简直猜不透。

“瑄儿,有些事情你或者不便说,”吴剑知道,“我只是担心…我告诉你罢,澹台树然是你的四师叔,当年赫赫有名的剑客,人道是天下第一。”

终于讲了。

“先师共有四个弟子:我、你爹爹、秀宁的父亲乐子有,分别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书仙、医仙、弈仙。还有一个小师弟,人称潇湘神剑的,就是澹台树然。不过,不过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们相提并论。因为澹台树然身分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师的,实际上他原是你们家的仆人。”

“仆人?”沈瑄有些意外。

吴剑知点点头:“记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发大水,许多灾民走投无路,卖儿卖女。一对复姓澹台的小兄妹,被师娘双双买了回来,另起了名字,男孩叫树然,女孩叫烟然。因为澹台树然识字,先师就着他做个小书童,伺候笔墨。先师教我们武功,他也看在一旁。后来过了半年,有一天你爹爹发现三师弟在责打他。原来他偷偷学习本派的武功,练习时被三师弟看见。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台树然不懂,又不肯认错。幸亏你爹爹拦得快,否则他的腿也被三师弟打断啦。后来先师知道这件事,倒不很生气,反而考较他学得如何。结果发现他倒真是一个学武的天才。先师一高兴,就叫他从此跟着我们一起练武,并亲自传授了他洞庭派的全部功夫。想不到这个三醉宫的小书童,后来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问出身?”沈瑄道。

吴剑知笑道:“你却有如此胸襟。只是当时,我们师兄弟三个,都算是名门弟子,想着他本是卖身的仆佣,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虽然师兄弟相称,平素并不来往。现在想来,真是有愧。”吴剑知却不道,沈瑄自幼清贫落魄,和他的父辈们大大不同,自然没有世家纨绔的偏见。

“澹台树然是个很聪明、很有自尊心的人。我们表面以礼相待,心里歧视他,他当然看得出。或者后来他行为狷狂,放浪不羁,也与此有关。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来遇见了巫山老祖任风潮。任风潮是个武林奇人,他也看中澹台树然在剑术上的天才,遂传了他一套神奇的剑法。靠着洞庭派的武功底子和巫山的这套剑法,澹台树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时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很多人认为他应当是天下第一剑客。

不过他出了名,却一直惦念师门的恩惠。因为先师爱他奇才,的确对他很好,几乎甚于对你爹爹。后来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想传给他。这事你知道的。

“后来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宝贝女儿蒋明珠。那时洞庭天台两派就不合,他们俩也算一段奇缘啦。可惜不久先师亡故后,澹台树然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庐山。蒋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吴越王妃。”

沈瑄心想,原来他都知道。

吴剑知道:“但是他们俩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却不知下落。原来以为也死了,那天你问起,是不是。…”

“你猜对了,舅舅,”沈瑄道,“那就是蒋姑娘。”

吴剑知脸色微微发白:“早知如此…”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沈瑄道:“吴越王妃临终前说出的。”

“那么,”吴剑知试探着道,“蒋姑娘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

沈瑄道:“是的。她直到临终,才知道蒋姑娘是她的女儿。所以,并不是我杀死了她,是她自杀的。”

吴剑知面色惨然,不住的摇头。有什么比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骨肉,更加残酷惨痛?吴剑知虽然饱经风霜,一双老眼也不禁湿润起来。

一提起这件事,沈瑄当然难过,可是他早就伤心够了,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舅舅,澹台树然在庐山,是受了天台派的七个弟子围攻。但是除了那七个人以外,还有一个高手,恐怕才是杀死他的真正的元凶。”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了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

吴剑知不住的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瑄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吴越王妃误入歧途,害得蒋灵骞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瑄儿,你不能够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的。”

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瑄似在冷笑,只得无奈的摇头,旋即淡淡一笑:“澹台树然是我的师弟。我若知道谁还了他,能不为他报仇么?瑄儿,别再想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能够过去么?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太过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瑄只能摇头不语,不知道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了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也许,应该办完了印月的事情,再来解决这段恩怨罢。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来以后,一直没有叶大哥的消息。”

吴剑知道:“那年你走以后,他就去了北方,一直在那边跟着一个姓赵的闯荡。”

可是,七夕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满,叶清尘就要回来了吧?

 

在葫芦湾小住半个月,沈瑄就去了海边,找到一只船,驰往无根岛。他不愿重温当年从钱塘江入海时那一段悲惨的记忆,却是从明州(宁波)入海北上。

一草一木,无根岛上什么都没有变,印月还在弹奏那缠绵悱恻的《长相思》。

那日沈瑄决定回到中原,临别时把七弦琴还给印月。印月却破例跟他说了许多许多话,从他上无根岛之后两人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几十倍。

“听说你懂得医术。”印月道。

沈瑄道:“不过是些家传的本事。”

印月道:“失去记忆的人,你能够治疗么?”

沈瑄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印月的眼神为什么总是空荡荡的,那正是脑子里有了障碍。他给印月搭了搭脉,更加诧异的发现,原来她也是中了孟婆柳之毒,跟当年的蒋灵骞一模一样。“这种毒我能治,”沈瑄道,“不过要到富春江去采集药材。我可以为你配了药,有机会就送回来。”

“可以在明年七夕之前么?”印月问。

沈瑄也就答应了。

印月的脸上,泛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一时间显得很和善。她眼瞧着远远的海滩,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

沈瑄道:“因为我叶大哥的信物,那只木雕鬼脸。师太识得叶大哥。”

印月悠然道:“是。可也不完全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是我从前很熟的一个人。不过不可能,我到这岛上来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还很小。”

沈瑄道:“师太来到这里以前就失了记忆么?”

“是的。二十年前不知被什么人送到这水月观门前,观里的师父收留了我,我的记忆就从那里开始。在此之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所以一直不回中原。”她说得异常平静,因为年深日久,痛苦早已被海水冲得淡了。

“本来早就习惯了,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印月道,“不过后来因为叶清尘,我却非常想记起我的过去。”

沈瑄默默的倾听着。

“最早我是没有出家的。叶清尘初来时只有十岁,还管我叫姑姑。岛上人少,他不跟曾老前辈学功夫的时候,就跑到我这里来,要我教他写字、弹琴。后来他渐渐长大,我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那时收留我的师太已死。曾老前辈看出端倪,居然十分高兴,就来向我提亲。”

唉,果然叶大哥心里的人就是她,沈瑄暗想。若非印月穿着僧袍,语气平缓得波澜不惊,听一个无甚交往的女子讲陈年情事,他还有些发窘。

“但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怎能知道未来?而且、而且我似乎…似乎隐约的记得,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有过一个深深爱着的人,我答应了叶清尘,会不会背叛他?叶清尘没想到我会拒绝,难过的要死。曾老前辈则气的发疯,天天来找我理论,逼我出嫁。我为了让他们绝望,就自己出家做尼姑了。

“可是,究竟是尘缘难了。剃度的时候,手软了,一头烦恼丝,还是留了下来。叶清尘来找我,在那片海滩上讲了许多话,我总是不能同意。最后叶清尘说,为了自己不伤心也不惹我心烦,他只好离开这个小岛回中原去。听见他要走,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想,我的年纪比叶清尘大了六七岁,并不般配。他之所以迷恋我,还是因为岛上没有别的女孩子。等他回了中原,有的是燕赵丽姬,南国佳人,或者他就能将我渐渐忘了。于是我就给他订了个十年之期。

“我告诉他,此去江湖,如果十年之后,他的心意还没有改变,那么再回无根岛来找我。我要到那个时候才能作出决定。等到明年七夕,这十年之期就满了。”

沈瑄已然明白了。其实印月心里深深爱着的,是叶清尘,而早已不再是失掉的那段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只是印月摆脱不了失忆的阴影。“等明年七夕他回来,你就和他结婚么?”沈瑄问。

印月的声音有些凄凉:“他会回来么?”

会的,沈瑄凭直觉知道,叶清尘一定会回来。

“即使他回来,”印月道,“恐怕我仍然难以答复他。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能不能爱他。惶惑了很多年,没有找到答案。”

沈瑄慨然道:“你放心,我一定能让你记起来。”

 

印月的《长相思》,那样的荡气回肠,余音在林泉间久久的回旋不散。

沈瑄还没有敲门,印月就出来了,平淡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兴奋:“你果然守信,才过清明就来了。”

沈瑄这时却另有想法,把药递给了她,道:“也许你还是不吃的好。”

印月道:“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了什么事情,不肯答应叶清尘?”

沈瑄是不能不想起他和蒋灵骞,倘若当初,他坚持不给离儿吃这孟婆柳的解药,就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他们早就结为夫妻了,在葫芦湾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哪里会有后来无穷无尽的别离和磨难?他认真道:“以你现在的情形就很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从前?从前的事情一旦揭穿,就不能不在意,就很可能妨碍你现在的生活。很多时候,忘记过去,正是万幸,免去多少烦恼。”

印月淡淡道:“一个人,不可能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这确实是谁也不能回避的问题,哪怕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沈瑄想,就算她知道了从前那个人是谁,毕竟时隔多年,不至于影响太深罢。何况有什么能和十年的相思匹敌?“我劝你服药之前,还要好好想一想。”他最后道。

“谢谢你,我会想的。”印月道,“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沈瑄可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没有死,她来找过你了。”

第二十七回 巫山蜀雨遥相通

立秋以后的的广州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那时的广州虽然是南汉国的都城(南汉为南坪王刘岩所建,辖有粤、桂两地),但毕竟僻属岭南蛮荒之地,都市并不繁华,比起江左名都金陵、西府“地上天宫”的情形,可就差的远。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凤凰树下,黑瘦的小贩守着一堆堆木瓜,懒洋洋的摇着大蒲扇。

不过天气再炎热,也不如沈瑄的心情热切。他人在地上一步一步的走,心却不知飞到了天边哪一个角落。可是,广州城并不大,几天来他已经走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难道说她并没有来过?

印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几乎让他窒息过去。他结结巴巴的问了好几遍,才确信印月真的没弄错。她虽然没留下名字,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走路象飞一样。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很像印月。“不知道她怎么会像我,希望我吃了药,就能弄清楚这件事。”印月道。

可惜,遇见她的若是曾宪子,或者会多问几句。印月太冷淡,只知道送她来的船要匆匆赶去广州。

沈瑄的脑子里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发生了奇迹,将无药可救的尸毒一扫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为什么整整三年不来找他?这三年中,他无日无夜不在想她,她也一样么?当然的,否则她又上无根岛做什么?

可是现在,人海茫茫,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沈瑄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前当她是死了,绝望一至如斯,还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间,却只是万里云罗,蓬山无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没个了然。心还不累,腿也累了。路边的茶馆半垂着门帘,沈瑄踱了进去,要杯茶喝。

这间“五凤居”茶馆很大,装璜精雅,想来是城中有名的字号。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者半眯着眼睛,一边剥荔枝、龙眼,一边用难懂的俚语闲聊。门边坐着三四个喝酒的客人,举止仿佛斯文一辈,衣饰却十分的华丽。沈瑄进门时依稀觉得他们在打量自己,看他们不似江湖中人,也并不在意。

一杯茶未尽,一个串座儿卖茶点的过来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话:“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尝尝我们岭南的荔枝,很不错的。”岭南的荔枝是很不错,一个个圆如硕珠,鲜红欲滴。不过沈瑄不想要,摆了摆手。

卖荔枝的不甘心,继续游说道:“客官你不晓得吧,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我们这里长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要吃鲜,皇帝用快马运到长安城,可也还不如我这篮子里的好。”

沈瑄微感诧异,怎么广州一个卖荔枝的,也会满嘴诗文?他心里疑惑,不想纠缠,就买了一串打发他走了。荔枝摆在桌上,也不去动。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满城的荔枝没人要。也难为这些小贩,为了卖几串出去,连唐诗都背上了。”门口一个绿衣书生端着茶杯,摇头晃脑的踱了过来,“你们外地人不懂的。我说这荔枝,一定是昨天摘下的,不新鲜。不信我剥一个给你看。”

荔枝怎样才叫新鲜,沈瑄倒也好奇,遂看他剥开一只。另一个黄衣人也过来凑热闹,却道:“这么热的天吃什么荔枝,不怕上火么?还是喝几杯好茶,消消暑气啦。”沈瑄心想,这人却有几番道理。绿衣书生不理他,自顾自的讲着他的荔枝。

黄衣人摇着脑袋笑着,忽然迎面一口茶水向沈瑄喷来。沈瑄顿觉头昏脑胀,喝道:“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口茶水劈面喷来。沈瑄觉天旋地转,一掌劈出,怒道:“谁敢暗算我!”那两个人早已避了开去,沈瑄一掌未尽,人就晕倒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沈瑄悠然醒转,只觉得兰麝幽香,一缕缕的直沁入骨髓。睁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鸳枕绣褥之间。雕龙描凤的紫檀床上,悬着一层层袅如轻烟的凤尾香罗。这房间布置得华丽无伦,简直比吴越王妃地下迷宫中的卧室还要了不得。珠帘半挂,银屏微掩,妆台上凌乱的摆着辟尘犀角、白玉如意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一面宝镜折射着奇幻的光芒。博山炉中燃着沉水香,不绝的吐出醉魂酥骨的气息。

沈瑄翻身欲起,但觉四肢瘫软无力,心想:自己和药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天神思不定,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不过他的内功已经很好了,寻常毒药奈何不得,那茶水中的迷药怎的这样厉害?他躺着不动,做起吐纳功夫来。过了一阵,惭惭血脉通畅,恢复如常。

这时房中进来两个宫装少女。沈瑄闭目不动,只听一个女孩道:“还没醒呢。倒真是一个俊俏少年!”

另一个道:“还是不如前天来的那个,——可惜那一个自己破了相。”

第一个又道:“我看不见得,说不定各有各的味道。”

另一个道:“你喜欢他么?这种话也敢说,叫侍中知道了…”

两个少女走远,沈瑄只觉得猜不透这是什么古怪。“侍中”是官名,难道劫持他的竟然是南汉的达官贵人?一摸身边,发现身边一应物件都在,只是佩剑却丢了,顿时心急起来。以他的武功,兵刃好坏原不重要,但这“洗凡剑”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丢了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