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睁着眼,没说几句突然笑了,笑得无比豪迈又嬉皮笑脸:“江山,美人,天下,我的,都是我的。”

总不能把这位爷就这么晾在这儿吧,我叹了口气,叫来两个人扶他回去,两人刚碰上他,他就杀猪般嚷起来:“你们干嘛?你们为什么都要挤我走?!青绢,青绢你不要我了?”

我一身几皮疙瘩没十斤也有八斤,为了不再让他做惊人之语,只得将他安置在床上,为他脱靴时,这家伙还大言不惭:“你们都怕我,哼,我长大要你们都怕我!”

“小宝宝,快睡吧。”

“你呢?”

善哉善哉,这家伙这时倒关心他人,我随口说:“我陪你。”刚说完,手腕就被攥住,我欲掰,可这死人劲真大,非我所能征服,正埋头苦干,他猛一使力,我整个人倒在他怀里,他两手将人箍得紧紧的:“别走,别骗我。”

曾经我是多么迷恋他坚实的胸膛与浓烈的男子气息,可那胸膛的主人亲口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何等狠心何等绝情,当初的他与面前的他,是一个人吗?如果是,哪个是真?

寒冷冰冷与胸膛温暖,如何选择?

女人要怎么活,才算不错的人生呢?

第 8 章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只听一个冰冷而愤然的声音:“我怎么在这儿?”

说话的人在我的头顶,我抬头,只见他居高临下的眼神,是啊,他酒醒了,他又变成他了,那我变成了什么?

他叫人:“几时了?”

“爷,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

他转头看了看我,似乎有话要说,命人退了,冷笑一声:“我是不是该愈发佩服你的手段?”

他冷静时像只猎鹰,无论是否占理,气势总是十足,我这些日子的怨恨在强烈,也不敢不顾死活横冲直撞:“爷,昨爷你醉了。”

“站起来。”

我下床,鞋没来得及穿,手腕便被他一提,脱臼似的痛,他扬了扬嘴角,阴森森地:“让你反省,你似乎并没有听话。”

“昨晚你自己来的。”我直吸冷气。

“哦?”他凑进我:“你的意思是,我像你一样贱?”

我瞪着他:“除了侮辱我,你没别的爱好吗?”

“闲时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尊容,有没有飞上枝头的可能,有个答案,你会省不少力气,轻松许多。”他放开我,淡淡地:“还有,你这种自以为柔弱无依又充满不平的眼神很恶心,以后别用了。”

我的脑袋里“轰隆隆”地滚过惊雷,这就是我的男人,我托付终身的男人,我曾以为我运气很好,也曾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虽然我目的不纯,可已准备用一生弥补:“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你,你突然就看我不顺眼…”

“厌了。”他漫不经心地。

好理由,这几乎是爱情绝症,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抵不过简单的两个字。

“那你也不用作践我呀。”我抬头,注视他:“放我条生路,不行吗?”

“如果你不自不量力,痴心妄想,倒是可以。”他踱到窗前,负手。

呵,直到现在他还认定昨晚我使了手段将他骗来,以求咸鱼翻身,我可以争辩,那些下人是人证,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太子千金之躯,尊贵无比,贱妾不敢近身,以后也不会近身,唐突圣体。”

“忘了你还有张利口。”他缓缓道:“到现在还咬定你没错,真是死不悔改。”

“难道你就全对么?”

他骤然回头,目光凶狠,换作平时,我必磕头如捣蒜,后悔不迭,可如今我万念俱灰,一个所有希望都幻灭的人,还在乎什么:“当初恩也是你,爱也是你,如今弃之如履也是你,这本没有什么,可明明玩腻了,还找种种借口,还是你怕说真话?自诩顶天立地是你,胆小如鼠也是你,大丈夫我不知是谁,反正不是你。”

“这张嘴迟早会给你惹祸。”他凶狠的目光出奇地淡去,再度回头,一副不屑与我计较之态。

“小心翼翼又有何用,还不是落到今日下场。”我苦笑:“只怪自己太蠢。”

“说起来,女人并不比男人笨,只是太傻。”他蔑笑几声:“天下之大,那么多东西,要什么不好,偏要那些最不切实际可有可无的,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实属活该。”

活该,胜利者的口头禅,所有不幸,一句活该通通抹杀,够绝情够炫耀。

话说通了,就没有迷惑挣扎,哪怕是伤人的话,现实一边破碎,一边拯救着人。我披上衣服,结束了,愚蠢不可救药,愚蠢产生的幻想却可一并消失,痛苦而轻松。

这世界,永远是强者的王国,男人比女人强,所以女人一生下来就不属于自己,她弱,她活该。她弱小,这没什么,只要她努力,只要她不追求所谓真爱,可她软弱,她满足现状,她觉得只要有爱,被男人支配不是太大的痛苦,所以只能是活该,活该被男人哄了又骗,心甘情愿地生儿育女。

清醒的女人又怎样呢?那样大的世界,都姓男,人能抵抗过整个世界?抵抗得了又怎样,她是女人,她怕孤独,所以一切都是白说。

“这样厌我,还待着做什么。”我对他轻笑,这个陌生人:“祝你前程似锦,光芒万丈。”

他看着我,倒无之前嫌弃,厌恶之后便是彻底的漠然,他走了,一丝眷恋也无,他去上朝,奔向他的辉煌前程。

第 9 章

烟花寂寞,绚烂之后落寞无踪,可至少有过短暂的耀目与美丽,如果将女人比作烟花,我大概就属于受了潮的哑炮。

乏味的生活,日复一日,什么不平怨恨,统统在麻木中磨去棱角,越磨越钝,越磨越小,最后不知怎么消失的,它居然就消失了,自觉到可爱。

其实有时我还是会想起安朝。

饮一口茶,端详茶杯,想起他以前握着它,做的事,说的话,指上的白玉扳指触碰瓷面,发出短暂的清脆声音,随意而俏皮。午睡起来,又突然忆起,身上的被子是与他一起盖过的,那些发生在上面的欢爱,似乎还留有他的气味,不过很快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寂寞之初,如果还有精力胡思乱想,那么之后的岁月,只剩一颗呆滞的头颅。

我觉得我快被寂寞淹没了,可安朝说,你活该,你傻,什么都是活该。想到这里我就不去想了,我需要忘了他,可我不想恨他,这会让我活得艰难。

寂寞的宫廷生活,让我渴望男人,对男人的渴望又让我回归寂寞,这中间,却要用没有尽头的岁月淡忘。

咎由自取也好,软弱无能也罢,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人生是自己活出来的,怨亦无用。

我养了只猫,花白的毛,雍懒而机敏,是个良伴。

另一位良伴是许荷,和我一样的人,唯一的区别是她为安朝生了个儿子,而且安朝没有厌她。猫就是她送的,她的爱猫过了一窝小猫,邀我去挑,我们就此熟识。

许荷微丰的身材,宽阔的心胸,从不将琐事萦心上,对人真心诚意。

这种人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喜欢吧?

“不知那位什么性情。”许荷近来最常说的话。

太子妃已选定,夏盛疆之女,听说才貌双全,当然是双全,否则怎会被皇家挑中,不过也难说,夏盛疆助吾皇打下江山,我朝重臣,吾皇是倚仗他的,他的女儿,即使丑如东施,太子大人也得含笑接受。

太子府的女主人,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关系到一大帮人的荣辱升迁,其中包括我们着帮女人,简直是前途命运皆系于此。

“据说贤德堪比长孙皇后。”许荷摇头而笑:“还没大婚,贤名就传遍了,但愿名副其实。”

未过门的太子妃,简直成了命运女神,我苦笑,其实是好奇的,可似乎又和我没什么关系,只要不是吕后,管她是庸是奇,是贤是愚。

也许天气转凉,不注意保养,加上心情不佳,我病了。开始只是有些伤风和轻微的咳嗽,谁知渐渐严重起来,治了又犯,犯了再治,拖拖拉拉,竟不得好,直到入冬,依旧没什么起色。当由咳变喘时,时间也开始延长,喉咙发出拉锯似的怪声,伴随窒息,实在受不了,我便在床上打滚,喘得凶了,滚到地下,不断捶地,用痛感缓解窒感。

我怕死,所以我不想会不会死,有时人愣是被自己吓死的,而不是病魔有多厉害。

或许是我看起来真的不太好,有人禀报了太子,他让人带回一盒枇杷膏,用青瓷盒子盛着,清香扑鼻,据说是宫里用的。

许荷很为我高兴:“他还是顾念你的,只是面子上有些顾碍,你把身子养好,终究有重修旧好的一天。”

千古奇冤,怎么都认定我是因为冷落空床,才得的病,又因他不来看望,故病情加重。我哪有那么无聊?谁不想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病得快死很好玩很浪漫?

我把枇杷膏放在一边,许荷讶然:“你不吃?”

“要不送你吧。”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送鸡汤,有用吗?

许荷摇头:“我不要。他的心意,你纵使瞧不上,也要领啊。”

我知道她的意思,毕竟人在屋檐下,可他不是不知道我的病情,再送这个,显然是面子上的情份,不可究其本心,更无所谓我领不领,何况我死了,对他虽不是好事,也不算坏事。

当我踏出院门,想走动走动时,发现整个太子府已变成红色。

大婚将近,喜气十足,红绫飘摆,绿树缠彩,说不尽的富贵繁华。

大婚那天,鼓乐喧天,直响了一夜,黎明,仍然热闹蓬勃,呛呛起,呛呛起,不绝于耳。

真幸福,光是这样的排场,足够虚荣一生。

夜色中,我坐起来,迎着月光伸出手掌,真吓人,枯柴似的,自己当然知道已瘦成什么样,再软的床褥,睡上去还是觉得硬,除了皮只剩骨。

乐声不断,像用无止歇,花园子里一定大摆筵席,到处是罗猗,满目是焰火,这世界呵,拼命热闹,真就显得热闹,繁华正好,荣光四射。

喜事第三天,我在花园里看了一眼太子妃。她和安朝并坐垂钓,双双满脸笑意,鱼上钩,他解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吓得躲闪一边,他得意大笑。

说是无意,其实也有点蓄意,刨去安朝,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总有种本能的好奇。一见之下,只剩叹息,容貌没的说,娴雅高贵,家世也没的说,原来天下真有鱼与熊掌得兼之事。

至于叹息,就当我是嫉妒吧。

自古艰难唯一死,活着不易,死了更难,真是有道理。

如我者,好死不如赖活,病得支离破碎,到底是靠着那一口气缓过来。

严冬过去,早春又至,离山河破碎,已有一年。

破碎的永远是人,存在的永远是城,而人前赴后继,生命力之强,为万物之首,一代一代,拥挤着繁荣着。

第 10 章

一个男人和一只白猫对峙着。

男人居高临下凛然逼视,猫胖如圆球的身子蹲于大门正中,全身白毛竖起,连胡子也根根直立,冷冷瞪视企图进门的陌生人。

“妙妙。”我唤道。

白猫“喵呜”一声,扑进我怀里,毛茸茸的头蹭着我的下巴,诉说着刚才的委屈。

“这猫怎么这样丑。”他绕过我,径直入内:“不过够忠心,狗一样。”

妙妙有别于同类的尖嘴尖耳,长得一张大饼脸,让人联想投胎时是否头先着地,仿佛听懂有人攻击,呜咽地麻花般扭动,以示抗议。

“连杯茶也没有吗?”他依旧坐在老位子上,像茶馆的熟客。

时隔一年,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空间,没有任何先兆,我压抑着不安,实际上不知所措更多。

他来做什么?

一切都完了,他玩过,他腻了,所以我不再碍他的事,不再出现在他眼前,这本来很好,可是这个阴天的傍晚,他又忽然造访,无比自然,理所应当,如同过去的一切不曾发生。

“有事吗?”

“得闲,来这儿看看。”

这是他的府邸,我是他的女人,吃穿用度,都是他的,所以他可以天天来,告诉你什么叫甜甜蜜蜜,也可以一年一至,告诉你什么是度日如年。都是他的,他高兴,他是主宰,何须理由,我呢?我只管谢恩,想什么,又有谁在意呢?

富贵荣华,他一句话便可结束,登得再高,他轻轻一咳,必会跌得惨重,天下都是他们家的,还有什么不在掌握?

我为他倒茶,推过去,他也不看,上下打量我一番:“瘦得我都不认识了。”

“太子妃有喜,爷怎不去照顾?”

“除此之外,我就不能干点别的?”他皱眉,然后笑了笑:“你怕我?”

“爷见着我不开心,我也不敢厚着脸皮在您跟前,惹人厌烦。”

“把猫放下。”他道:“你就不能别摸着它看着地跟我说话?”

妙妙被迫下地,怒视不速之客一眼,径自走了。

他打了个哈欠,脱去长衣,看了我半晌,我也不明就里地看他,然后幡然悔悟,讪讪接过。

一年不工作,业务生疏,敬情见谅。

他蹬靴上床,环视一番:“你倒念旧,被褥都是去年的。”

哦?您还记得去年什么样?我道:“因为总是病着,换新的也没用。这种病传染,用过的东西最后都要烧掉的。”

他没像我预计的那样大惊失色,连忙跳起,而是淡淡地:“难不成屋子也要烧掉?无稽之谈。”

“那倒不必。不过就是空下来不住人而已。”

“这儿挺好,不必换。”他扫了我一眼:“你这儿的下人我看都健康得很,是大夫扯淡,还是你扯淡?”

我跟本不想看他,说这么多,没有一点意思,反正一切都已结束,死水无澜了一年,我不会天真到相信这是翻身的机会。

放下帐子,我道:“爷请休息。”

他握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离开:“跑什么,我还吃人?”

“我…我还没吃饭呢。”

他坐起身,将我拽进怀里,单臂将人箍得紧紧的——老伎俩了。

“咳症可好些了?”他轻声:“病时我也没来,青绢,我是有苦衷的。”

人活于世,谁没有苦衷?杀人犯也有苦衷,难道他杀的就不是人,而是猪?

“像以前一样不好吗?”我央求:“换个人陪你不玩,不好吗?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算是可怜我,也别再折腾我。”

“你不信?”他一反常态,温柔地在我耳边道:“这一年,我每天都想来,可又来不得,不能来。你怪我?是,该怪,最好永远不理我。可我最怕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你却对我寒了心。”

眼泪有些克制不住,不知是一年后的这番情话勾起了记忆中的苦涩,还是为了这段死寂的漫长时光:“过去了,别再提,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真高兴你没忘,可毕竟是过去的事。”

他叹了口气,霸道地用胡茬刮蹭我的后颈:“青绢,小小人,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真想告诉你一切,可知道得越少,对你越是件好事。青绢…”

女人真是太易流泪,无论悲喜,我该信他的话么?信,我会活得好些,毕竟他是我命运的主人,他想玩,我就得陪他玩,为了在这样的院子里生活,总得付出代价,做什么没有代价呢?

我终于放弃,伏在他胸口:“真的?”

“真的。”

我难道对他再无一丝感情?女人是最会享受的动物,她会调节,好听的当真,伤害自己的,只要愿意,就能埋得深深,倒不是忘记,女人最记仇,只是对自己太纵容,本能地剔除坏的,单将甜言蜜语记忆犹新,日日重温。

他不是没说过,我也牢牢记得,无论是不是自娱,那总是甜的。

他抚摩着我,每个地方,每个昔日的敏感之处,熟门熟路地攻占早属于他的领地。

在床上,没有坚强的女人。

月兔东升有些时候了,那个侵略者意犹未尽地靠在床头,而我已精疲力尽。

“才第二轮攻城,怎么,守军就不堪一击了?”

我蜷在被子里,白他一眼,别过头。

他一把掀开被子,我惊叫一声,冷啊,他不怀好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没法,只得靠了上去。

“瘦成这样。”他抚上我过于突出的锁骨:“你是故意让我心疼吗?小坏东西。”

我还没那么有兴致,当然这种话不能这么理解,唉,做人要入戏,又不能事事当真,难啊:“你才不会心疼,我知道的…”

他“嘘”了一声:“别出声,有军情。”

我四顾,除了妙妙偶尔发出的媚叫,没什么不对劲,他却捂上我的眼,黑暗中,脖子上多了种奇特的坠感,他拿开手,我的胸前多了个红绳系着的玉镯。

“这不是你的——”

他的胸前长年佩带此物,沐浴也不取下,我一直认定这是哪个相好的所赠,也许还是初恋,他是爷,爱挂着哪个姑娘的首饰谁也管不着,虽然如此,每次亲近时我还是有种把它拽下来的冲动。

“我的什么?”

“信物啊。”我将带着他体温的镯子迎着光,玉质一般,这就更表示非凡意义。

他大笑,笑得抽筋:“女人一定要把油盐酱醋都变成醋吗?!”

“那是什么?”我狐疑地望着他。

他将温热的玉镯在我的肌肤上按了按:“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戴了一辈子,去后便给了我。你看里面的翠丝都晕开了,人养玉,玉养人呢。”

“哦——”我脸红。

“她为父皇守了一生,到头来,却让那贱人捡了便宜。”他的五官开始扭曲:“他日我登上皇位,定让她后悔无门。”

我只知当今皇后并非他生母,却不知他们之间的怨恨如此之深,他从未在人前表露,这样仇恨表情,夜色中看来无比狰狞可怖。

“怎么?”他抬起我的下巴。

“她是皇后啊,你做皇帝,她就是太后,名正言顺。你杀了她,岂非大逆不道?”

他“哈哈”大笑,捏着我下巴上仅剩的那么点肉:“你以为最痛苦的是死?”

我打了个寒噤,不敢想,也不该我去想,听说他在朝堂上很是艰难,并非正宫所出,异母的兄弟又不比他逊色,唯一的优势便是长子的身份,身前身后,虎狼蹲伺,鬼魅重重。无论怎样艰难,我是分担不了的,只要安分守己做他的女人,躲在他怀里,任他遮风挡雨便可。

我只关心我该关心的:“你不会再不理我了吧?”

他默然一会:“如果我再度冷落你,你记得我们今天的话。我有苦衷。”

“我知道,太子妃有孕,你…你也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