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扮疯子会不会?装醉,扑上去抱聂亦的大腿,说他是你难以忘怀的前男友!”

她打了个哆嗦:“我爹知道了会剥了我的皮。”

我说:“你放心,到时候我给你一针一针缝回去。”

她在那边假哭:“聂非非,你比我爹还狠哪!”

三分钟后,我踩着十一厘米的高跟鞋走进谢家的宴客厅,入眼一派盛世气象,舞台上正有当红歌星献唱一首旖旎的小情歌,舞台下名流们荟萃成一个繁华的名利场。亏得我眼睛好,一眼望见康素萝在二楼阳台处遥遥向我招手。

上二楼才弄明白为什么楼下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S城规矩,新郎新娘得早早闹,看来闹完新人后,这帮无处发泄精力的小姐公子哥儿全聚到二楼上来了。楼上有个阔大无比的休息室,据康素萝说聂亦正在里边睡觉,旁边是个阔大无比的隔间,供小姐公子哥儿们嬉闹。矜持的闺秀们估计都早早离场了,剩下的全是作风豪放的,谢明天开的酒局目测有数十人参加,个个面前摆一打啤酒,气氛炒得火热。

康素萝踮起脚和我咬耳朵,说正中那个穿绿裙子的就是谢明天,她旁边单人沙发上躺着的就是阵亡的聂亦的女伴。我打眼一看,那女孩穿一条淡蓝绣花长裙,蹙眉躺在沙发上,就像个天使,我想起来第一次去看聂亦奶奶就是这女孩儿给我开的门。

怎么打进这个已然进行了一半的酒局,它是个问题。

我径直走向谢明天,单手撑在她跟前的桌子上,我说:“谢小姐?”

估计气势太像来砸场子,整个隔间都沉寂下来,勉强能听见一些窸窣的交谈:“那是谁?”

“看着……有点像聂非非?”

“聂非非?聂家那个搞海洋摄影的独生女?”

谢明天抬头看我:“你哪位?”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说:“听说这儿开了个挺有意思的酒局,赢了可以带走聂家大少,老实说我垂涎他挺久了,特地慕名赶过来的。”

她晃着手里的啤酒瓶子,眯着眼看我:“我的酒局不是谁都能半路插进来。”

她面前已经摆了三支空啤酒瓶,遥遥领先众人,我说:“谢小姐豪量,一看其他人就不是您对手,拼酒最重要是找对对手,”说完自个儿开了三支啤酒,一瓶接一瓶料理盐汽水一样灌进喉咙,期间整个客室雅雀无声,我把空瓶子拽手里看了下标签,跟对面神色复杂的谢明天说:“原麦芽汁浓度12度。谢小姐,咱们喝这个得拼到什么时候才拼得出输赢?”说完我就起身去酒橱里拿了一瓶白的一瓶红的一瓶威士忌,挑了两个烈酒杯,折回来起开瓶盖把三种酒次第混倒进杯子,让了一杯给谢明天:“谢小姐,咱们喝点像样的。”

康素萝在一旁眼睛瞪得溜圆,我有几分酒量她知根知底,虽然能喝,但其实没能喝到这个程度。

谢明天看毒药似地看着手上的酒杯,这东西跟毒药也确实没什么差别了。不跟我拼吧,这么多人看着,跟我拼吧,看我这么豪气干云的,万一输给我也是丢脸,我理解她内心的纠结。

谢明天纠结了半天,突然道:“这位小姐真是对聂少一片真心,我其实最不喜欢为难有情人。”她把手上的酒推到我面前,又另调了一杯深水炸弹,也推到我面前,笑道:“聂少就在里面房间,把这三杯干了,聂少就让给你。”

我说:“我要倒下来,谢小姐倒是捡个现成便宜。”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

谢明天曲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嘴角现出一个酒窝:“不不不,我这可是在帮聂少检验你对他的真心。”

众目睽睽之下我拿起酒杯就开灌,灌的时候还在想,人有了牵挂真是要不得,要躺在里屋的是个其他什么人,我哪用费心思跟人拼酒,直接冲进去拎了人就走,谁拦着揍谁,闲杂人说聂非非如何如何我才懒得管,我妈说得好,咱们搞艺术的就是得这么孤傲。

但我不能让别人说聂亦,说他千挑万选就找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女朋友。我希望所有人提起聂亦时,从前如何艳羡,今天也一如从前。

想到这里已经开始灌第三杯,本来脑袋有点晕,但这个动人的想法似乎刹那又给了我力量,我觉得清醒得要命。才喝了一口,杯子突然被人夺过去,手掌擦过手指时的触感在酒精的作用下放大,显得触目惊心。

对面的谢明天满脸惊诧,围观群众泰半木讷,我揉着额角莫名其妙回头,然后抬头,也愣了一下。聂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正在那儿灌刚从我手里拿过去的混合酒,微微仰着头,能看到喉结的吞咽。他今天穿一身银灰色伴郎礼服,配黑色暗花竖条纹衬衫,英俊惹眼,气质出众,安静地将喝完的烈酒杯放在一旁的橡木桌上,哪里看得出什么醉酒的行迹,只是额发微乱,像是的确睡过一阵子。

他跟谢明天说话,十足的客气,却扶着我的肩:“听说我今晚被扣在这里了,谁能喝完这三杯,谁就能领我走?”

谢明天强颜欢笑,说:“聂少,我们只是闹着玩儿。”

聂亦说:“我看你们不像是闹着玩儿。” 他说话清清淡淡,但就是有莫名的迫人气势,整个隔间鸦雀无声。

大概是酒精上头,此时我只觉得心情愉快,坐在那儿眯着眼看聂亦,说:“帅哥,你别这么严肃,你看把谢小姐都吓成什么样子了。”又转头去跟谢明天说:“谢小姐,我们说好我喝三杯带他走,就一定得是我喝三杯,少一杯都不行,您再给我调一杯。”

谢明天哭丧着脸说:“我只是和你开玩笑。”

聂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俯身下来配合我坐椅子的高度,面无表情地问我:“聂非非,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酒喝的?”

我笑,自觉此时深情款款,我说:“聂亦,我当然是来救你的。”说完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紧紧靠着他,不靠着他我不太站得稳。我几乎抱着他的胳膊继续说:“但今晚的规则是谁来救王子都得闯关,咱们得有点儿娱乐精神。”

谢明天的眼神在我和聂亦之间扫荡了好几个回合,说:“聂少,我不知道这位小姐是你的……”似乎不太确定接下来该用哪个词汇。

聂亦说:“是我未婚妻。”

我真是佩服聂亦还没订婚就可以这么面无愧色在各种场合介绍我是他未婚妻。但就算知道这个身份其实和爱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且他这么说多半只为打发扑过来的狂蜂浪蝶,我也觉得很甜蜜,因为喝了酒,酒精作用之下,更加感到甜蜜。

那天晚上S市星光璀璨,聂亦将我扶进车库塞进后座,然后坐在我身旁闭目养神。我闲不住,问他:“不是听说你酒量糟到没酒量,我怎么没觉得你喝醉了?”

他仍闭着眼:“本来就没喝太多,躺了一会儿就好了。”

我恍然:“所以其实就算他们再怎么疯,也没法把你怎么样对不对?”

他没回答,却转而道:“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真是醉得毫无行为能力,而你三杯喝下去自己也倒了,我们要怎么办?”顿了两秒钟,他说:“聂非非,你真是太乱来。”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座椅上,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我说:“不会的,聂亦,我试过的,在喝醉和醉倒之间有一个过渡,在那个过度里我可以装得跟正常人没两样,那时候我会带你出去的。”

他没说话。

我转移话题问他:“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回答:“等司机。”

我才发现司机不在,问他:“司机去哪了。”

他回答:“让他去安顿简兮了,十分钟后回来。”

我喃喃:“简兮,简兮,啊,原来她就是简兮,我听说你妈妈非常喜欢简兮,我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啊,你为什么不选简兮做你的未婚妻?”

他转头看我,说:“聂非非,你喝醉了。”

我侧身靠在后座上,将自己移得靠近他一些,望着他的眼睛,问他:“你为什么不选简兮做你的未婚妻?”

大概是有别的客人前来取车,车灯透过窗玻璃照在聂亦脸上,他表情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她喜欢我,没法接受我能给的婚姻。就算说为了我什么样的状况都能适应,但喜欢本身就是种贪欲,迟早她会想要更多。”

今晚喝了酒,似乎情感变得更加丰富,而酒精真是种奇妙的东西,能让人变得那么大胆,和不谨慎。我说:“聂亦,我妈是个诗人你知道吧,骨子里带着诗人的浪漫主义,从来不会跟我说,非非,你未来要做个什么什么样的人,你的功课要拿多少多少分,所以我从幼稚园到小学六年级,念书一直念得一塌糊涂。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没有人觉得我会变得优秀。”

聂亦说:“你17岁开始拿各种摄影奖,天生的优秀摄影师。”

我转头看他,严肃地跟他说:“绝不是天生的优秀,我和你这样的天才是不一样的,聂亦。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初一的时候遇到一个男生,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已经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非常出色了,而那时候我什么都不会,连最简单的解析几何题我都做得颠颠倒倒,你绝对没法想象那对我的震撼。”

他想了想,说:“确实没法想象。”

我仰头看着车顶,说:“我直觉他会更喜欢聪明的女生,想着要是再见到他,我还这么没用该有多丢脸,我希望再见到他时我也能像他一样闪闪发光,只有足够耀眼,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发光体,才能在滚滚人潮中吸引到他的注意。那之后我开始刻苦,当然,你虽然不能亲身体会,但一定也能够了解普通人想要成为一个发光体,刻苦之路有多么艰辛了。也许你每天晚上十点准时睡觉,功课照样拿满分,但作为平凡人,功课要拿满分,至少两门外语要修得出色,琴棋书画都要粗通,每天学习到半夜两点简直就是必须的。”

他问:“然后呢?”

我说:“啊,然后,这是个好问题,后来我发现,无论我变得如何优秀,他始终都在我达不到的那个优秀程度上,我就单纯地把他当做偶像看待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转头看他:“所以喜欢绝不只是一种贪欲。喜欢对我来说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你看,它让我成长了这么多。”

他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清的东西,我靠过去捧住他的脸,他微微皱了皱眉,说:“聂非非……”我打断他的话,我说:“嘘,聂亦,我要跟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也喜欢上你,那也绝不会是贪欲,我是想让我们都更好,你明白么?”

他竟然没有推开我,他就那样看着我:“如果我不喜欢你,聂非非,你不会痛苦?”

我说:“你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其他人对不对?那你看着我我就会觉得开心,喜不喜欢我都没有关系。”我补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但我心里知道,从我们成年后在香居塔见面的那天开始,如果中的这一天已然开启,就像创造一个世纪。

那晚的最后记忆,是我就那样靠着聂亦睡着了。

第一幕戏:给深爱的你08

后半夜我被渴醒了,闭着眼睛摸灯控器。我习惯在枕边放睡前书,灯控器常压在书下。结果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迷茫中睁眼想去够床灯开关,一阵忽明忽暗的幽光却蓦地入眼,稀薄的光线覆在硕大的双人床上,丝绸被面泛着银光,我愣了有30秒。

这不是我的房间,不是我的床,也不是我的被子。

光线从几步远的纱帘后来,我赤脚下床,将睡衣袖子和睡裤裤管一并往上挽了好几圈,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挑开垂地的纱帘。纱帘那边却还有一幅水晶珠帘,手一碰就是哗啦一阵响。正站在小吧台旁倒水的男人闻声看过来,目光和我相对。

那是个放映室,大荧幕上正在放一部有关非洲的纪录片,荧幕对面是组沙发,上面搭着一条薄毛毯,搁了个耳机。和纱帘相对的是座硕大的落地窗,窗外隐约能看到瀑布和树影。

聂亦睡衣外边套着一件睡袍,语气无比平静地和我说话:“醒了?过来喝水。”

关于昨晚的所有记忆瞬间回笼,但只回笼到我在聂亦车上睡过去那一刹那。

我走过去接过杯子,两口水下去,喉咙终于有点湿意。我捧着杯子,在吧台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来,又走过去。我说:“这房间布置得不错,这是山里?”

聂亦一口一口喝水,答非所问道:“你一直在睡觉,我约了人今天下棋,就带你过来了。已经和伯母去了电话,说你今晚住在这里。林妈帮你换的睡衣。”

我说:“哦。”

他说:“还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

他继续喝水:“林妈年纪大,不方便晚上照顾你,所以我过来住。”他已经坐回沙发,微微抬头看我:“别紧张。”

我说:“我没紧张。”

他说:“真的?”

我说:“真的。”

他说:“你已经在吧台前走了有一阵子。”

我嘴硬道:“锻炼身体嘛。”话刚落地,就被凳子腿绊了一下,我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某种声音,咔擦。我扶着吧台,站在那儿学金鸡独立。聂亦搁下水杯走过来:“怎么了?”

我呲着牙吸气:“脚、脚崴了。”

凌晨四点三十七分,我身居聂亦位于沐山的某所小房子里,坐在他的沙发上,他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拿毛巾裹了个冰袋给我冷敷脚踝,身后的荧幕变成黑白色,正在播放一组由星光摄像机拍摄的午夜犀牛。

这场景堪称魔幻。

我们保持这姿势已经有几分钟。

聂亦突然道:“你脸很红,是疼得厉害?我是不是用力过重?”

房间太安静,他说话声音也随之放低,本来就低的声线,刻意放低后简直要命。我的右脚被搁在他腿上,他的手放在我脚踝处,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去了那一处,整个人似乎都只有那一部分还活着。

黑的夜,白的星子。黑的树,白的瀑布。黑的房子,白的银屏。黑的空气,白的呼吸。黑的……黑色的、无法抑制的巨大的渴望。此刻这被墙壁和玻璃包围起来的空气里一定有好多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苯基乙胺、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在发酵。

我一只手贴着脸,尽量保持表情平静,我说:“不疼,就是有点热,能不能把窗户打开?”

他看了我一阵,把我受伤的脚搁在一个软垫子上,冰袋放在旁边的小箱子上,用毛巾擦了擦手。

我问他:“不用冰敷了?”

他没答话,却突然探身靠近,手搭在我肩上,我还没反应过来,额头已经贴上我的额头。他闭着眼睛,我几乎屏住呼吸,好一会儿,他挪开额头,道:“没发烧,应该可以吹风。”话罢伸手捞过遥控器将落地窗打开,顺便将房顶上的遮光板也打开。

玻璃屋顶外的星光瞬间涌入,山风也幽幽吹进来。

我目瞪口呆地瞪着他。

他继续帮我冰敷,低声道:“脸红发热可能是生理性也可能是病理性,你穿这么少还会觉得热,不太正常。但也没发烧,大概只是对温度比较敏感。”

我说:“你怎么第一时间想到是我发烧?”我和他开玩笑:“说不定我是生理性脸红。”假装不经意地问他:“唉,害羞脸红是生理性脸红吗?”

他看上去有点惊讶,目光怀疑地落在我脸上:“害羞?非非,你是说你?”

我说:“嗯。”

他说:“不太可能。”

我问他:“为什么不可能?”

他说:“你没有害羞这根神经。”

我追问他:“我为什么就不能有害羞这根神经了,又不是多高级的神经。”

他竟然笑了一下。

我说:“你在笑什么?” 他说:“想起一些事。”

我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却忍不住问他:“你想起什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哈利波特进霍格沃茨。”

巨大的沉默淹没了我。我沉默良久,说:“聂亦,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挺神经病的?我跟你说,我平时不那样,我那不是为了哄你奶奶?”

他起身去换冰袋:“是挺好笑的。”开冰箱的时候他说:“不过也挺可爱的。”

这称赞来得措不及防,却像颗定位导弹,瞬间无比精确地命中我,我愣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