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V岛最偏僻的一角,没盖房子,当然也没有灯,没有人。我说过我怕黑,这是句大实话。虽然并非那种睡觉都必须开灯的黑暗恐惧症患者,但也有会让我怕得呼吸不畅的情况存在,比如说深夜、暴露的大自然、一个人。

寒意几乎在瞬间顺着脚趾爬上来,冷汗也渗出额头。好在智商没去度假,我一边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拼命深呼吸,一边摸索着找手机。手指刚触到手机屏,静夜里突然传来什么声音,我吓得两条腿立刻就软了,正在大气都不敢出的当口上,聂亦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睡好了?”

我缓了好半天,问他:“你去哪儿了?我睡了多久?”声音有些含混,听起来就像是没睡醒还犯迷糊。

他俯身将一瓶苏打水放到我脸旁,道:“没多久,大概半小时,我去拿点儿喝的。”

我被凉得呲了一下牙, 伸手接过水,手却在抖。

他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问我:“怎么了?”

我掩饰地喝了口水,说:“没什么啊。”

他伸手探了探我额头:“全是冷汗。”

我说:“刚才做了个噩梦。”

他在躺椅上坐下来:“什么噩梦,吓成这样?”

我坐在他旁边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含糊说:“记不住了,反正挺可怕的。”看他躺下去调整好姿势继续闭眼休息,喝完水我也自觉地躺下去。但再也不觉得这静夜令人心安,风的声音和海的声音陡然叫人觉得阴森。

我忍不住找聂亦说话,我说:“你有没有看过一个老电影,有个场景也是在海边,男主角把女主角从海边的小酒馆里带出去,两人在海里裸泳,正谈人生谈理想谈爱情的当口,小偷把他们脱在岸上的衣服偷走了……”

他说:“嗯,看过。”

我又说:“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是上世纪的老歌了,叫海上花,所有和海有关的歌我最喜欢这一首,是这么唱的,‘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

他说:“听过。”

我又说:“还有一本有关海洋的书,讲捕杀白鲸……”

他握住我的手。

我惊讶地转头看他。

他仍然闭着眼睛:“还在害怕?”

我愣了,嘴硬道:“没有。”

他终于舍得睁开眼睛看我:“你紧张的时候爱重复做一个动作,害怕的时候会变成一个话唠。”

我倍感惊奇:“……你怎么知道?”

他答:“水园和伯母见面那次,听伯母说起过。”

我立刻警觉:“我妈还和你说我什么来着?”

他说:“小时候……”

我赶紧说:“我小时候没为漂亮小男生打过架。”

他看着我。

我也紧张地看着他。

我说:“也没有为他们买过玫瑰花。”

他说:“真的没有偷偷拿钱给他们买过玫瑰花?”

我说:“真的。”

他说:“伯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硬着头皮说:“好、好吧,是送过玫瑰花,但真的没有偷偷拿钱,都、都是我的压岁钱。”

他说:“哦,压岁钱。”

我讪讪:“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又生气:“我妈真是专注卖女二十年,怎么会和你讲这些。”

他答:“伯母没和我说过什么,都是你主动跟我说的。”

我说:“不对啊,你刚才不是说……”

他坦然:“我说伯母可不是那么说的,伯母的确没那么和我说过,她说你小时候又乖又听话。”

我愣了好一会儿,大悟道:“聂亦,你这是欺负我今天智商没上线吧!”

他笑:“不然呢?”他偏着头,笑意并不明显,只在嘴角隐现,但显得整张脸都柔和起来,莫名少了很多距离感。

回头想想,我也觉得好笑,直叹气道:“又不是小学生,起这种争执真是辜负这么好的风景,我们应该边看星星边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才对啊,换个频道好了。”

他单手枕着头:“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我不在行。”

我无奈:“怎么办,那就只剩下看星星这个选项了。”

他突然开口:“会不会看星座?”

我摇头:“你会?这么多星星,太乱了,怎么看得出哪些星星是属于哪个星座?”

我们相握的手被他抬起来指向星空:“南半球最惹眼的星座是南十字座,那就是,看到那四颗亮星没有,组成一个十字架。但丁的《神曲》里有描绘过这个星座,‘我把心神灌注在另外一极上,我看到了只有最初的人见过的四颗星。’找到南十字座,它附近的星座就很好找了。那上面就是人马座,人马座旁边是天蝎座。”

我说:“日本的神思者有一首《南十字星》,是指南十字座中的哪颗星星么?”

他摇头:“南十字星就是南十字座,可能在日本是那个叫法,就像人马座在日本被称为射手座一样。”

我好奇:“天蝎座上面那几颗星星呢,连起来像个正方形一样的那几颗?”

他提醒我:“还有个尾巴你没算上,那是天秤座。”

我平躺着偏头靠过去:“哪一颗是那个尾巴?”

正碰上他靠过来指给我看,头就这么撞在一起,我赶紧侧身坐起来看他的头,手碰上去问他:“撞疼没有?”

他垂着眼睫:“你是不是拿错台本了?”

我说:“唉?”

他笑:“这一句难道不该是我的台词?”

他一笑我就觉得他格外平易近人,简直让我什么动作都敢给他招呼上去,我大胆地伸手摸他的脸,严肃地跟他说:“我皮糙肉厚撞不疼,当然是你比较矜贵。”

他看我的手:“再摸就要给钱了。”

他躺着,我侧坐着,身高优势让我胆肥得不行,我大胆地将手移到他眉毛,再是鬓角,心中激动,脸上却要装出十足的痞气,我说:“要钱是没有的,可以把手机当给你,或者你要摸回来也是可以的。”

他抬眼:“当我不敢是不是?”

星光都被我挡在身后,我的左手依然和他的右手交握,似乎从握上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忘了这件事,至少我假装自己忘记了。头发散下来落到他胸口,只看清他的眼睛,漂亮得像是星子降临。意识到想吻他的时候我赶紧从藤椅上跳了下去,才发现相握良久的左手全是汗。

我力持镇定,拿起藤椅旁的苏打水喝了一口,跟他说:“闹了这么久开心多了吧?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坐起来,向我伸手,我会意地将另一瓶水递给他,他边开瓶盖边道:“今晚我没有不开心。”

我说:“不是简兮让你不开心了吗?”

他想了想:“算不上不开心,”皱了皱眉:“只是讨厌而已。”

我若有所思。

他看我:“你在想什么?”

我其实只是在想,今天晚上有这样两个小时,说不定已经够我回忆一辈子。

我提着鞋子转身,自顾自走在前面,笑道:“ 没想什么,就是单纯觉得高兴,人高兴的时候总是觉得时光飞逝。”我将手做出一个扑棱翅膀的飞鸟形状,边让它飞边给它配音:“How time flies.”

回到酒会已经差不多十二点,刚走过一个用花枝搭起来的月亮门,就有男士迎上来找聂亦攀谈,开口就是听不懂的冷门生物学词汇,他们站到月亮门外找了个安静处交谈,我识趣地退到一边,从依旧孜孜不倦服务的服务生手中取了杯香槟,踱到月亮门处研究它旁边搭起的一排树篱笆。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我正好把杯子里的香槟喝完,整个酒会突然静下来。我才想起此前有说过这个点有烟花表演。不过就是个烟花表演,大家突然这么安静,科学家的世界果然还是存在着一套我们平凡人搞不懂的规则秩序。

我看到不远处的童桐,打算过去和她会和,葛兰太太突然翩翩而来,表情欣喜地看着我:“别动。”因现场太过安静,这声别动显得格外洪亮大声。

我吓了一跳,手指向自己:“您是和我说话?”

她愉快地笑:“这游戏已经连续三年没玩成功了,都怪我们的客人太固定,所有的女士都留了个心眼,凡是举行酒会,午夜十二点时绝不靠近这里。”

我莫名:“这里难不成有什么玄机?”

她眼睛发亮,指向月亮门的正中:“你看那是什么?”

我抬头,一眼看到正中的花环。

我骇笑:“该不是槲寄生花环吧,这个岛哪里来的槲寄生?再说又不是圣诞节。”西方是有这种风俗,圣诞节时若有女孩子站在槲寄生下,附近的男子可去吻她。

她笑眯眯:“的确是槲寄生,我从英国大老远带来,虽然不是圣诞节,但V岛有传统,每年酒会十二点,要是有女士站在槲寄生树下,就可以得到来自最近的男士的一个吻。”

我后退一步,说:“不会吧。”赶紧看离我最近的男人是谁,就看到淳于唯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正站在我左前方几步的地方笑。

我心如死灰地说:“唯少,你不是吧。”

淳于唯模特走T台一样走过来:“都是熟人,聂非非同志,大方一点。”说着就要亲过来,我赶紧拿香槟杯子挡过去,他捂着鼻子音带哭腔:“非非姐,怎么什么东西到你手里都能变得这么有杀伤力?”

全场哄堂大笑,葛兰太太安慰他:“你知道每次我们玩这个游戏,那些想要一亲芳泽的男士总是不太顺利,小伙子,有点娱乐精神。”

淳于唯道:“那到底有没有谁成功过?”

葛兰太太和他眨眼睛:“这就要看男士们到底有多努力了。”

淳于唯想了想,对我说:“非非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人的最大优点就是有毅力?”

人群一阵欢呼,我挑眉看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人的最大优点是空手道……”道字还没落地就被人拉了过去,我说:“喂,你”,等看清行凶者的脸,接下来的话被我生生咽进了喉咙里。

聂亦的脸靠过来,接着是嘴唇。

与其说我是愣住了,不如说我是惊呆了。

他微微俯着上身,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拿着我的空杯子。他的嘴唇擦过我的嘴唇,我们都顿了一下,然后他的嘴唇覆上我的。

我闻到刺柏的香味。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两只手都环上他的颈项,他的嘴唇抚弄着我的,而我完全屏住了呼吸,只听见客人们欢呼鼓掌,还有人在吹口哨。

良久,他放开我,淳于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俩。

其实我也够呆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吻之后,我第一句话竟然是:“聂亦你拿我杯子做什么。”

他极其镇静地回答我:“我可是看到了你怎么拿它当凶器。”

葛兰太太迎过来道:“Yee你这样可不地道,游戏是有规定的,她应该得到离他最近的男士的亲吻。”

聂亦将杯子放到一旁的长桌上道:“我的确离她最近, Mike可以作证。”

刚才拉他出去聊专业问题的Mike站在月亮门外举杯朝葛兰太太致意,从头到脚的科学家风范:“据我目测那位先生离Yee的女友7.4英尺,而Yee离她只有5英尺,只不过我们被篱笆挡住了你们没看到,哈哈哈。”

葛兰太太遗憾地耸肩:“Yee你怎么总是交好运。”话音刚落,砰砰几声,天空有大朵烟花散开。人群被吸引注意力,纷纷望向天空的繁华夜景。

混乱中挤过来的宁致远说:“我要给那位科学家结尾那三个哈哈点个赞,对了,他在哈哈哈什么?”

淳于唯道:“你不只想给那三个哈哈哈点赞吧。”

宁致远笑眯眯:“5000刀,不许耍赖啊。”

童桐过来给我打小报告:“他们刚才打赌,宁致远说如果唯少今晚能亲到你他就给唯少5000刀,亲不到唯少就给他5000刀。”

我犀利地看她:“你怎么不来提前通知我一声,连你都背叛我?”

她可怜兮兮:“他们说要是我敢搞砸了他们的打赌他们不会饶了我,他们两个蛇蝎心肠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非非姐你不一样,你比较善良。”

聂亦走过来,拎着两瓶苏打水,他真是对苏打水情有独钟。

淳于唯没皮没脸,自来熟地凑过去:“喂帅哥,刚才是你吻到了非非,”他指着宁致远:“你帮我付他5000刀。”

高智商的人就是这点好,和他说话不用解释前因后果,仅凭只言片语就立刻秒懂,聂亦打量淳于唯,又打量宁致远,道:“这么贵?”

我气愤:“哪里贵?”

淳于唯也帮腔:“不贵不贵,那是她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