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涨红了脸。

聂亦看了我一眼,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十块人民币递给宁致远:“不好意思,只有这么多。”

宁致远惊叹:“差好多……”

聂亦面不改色:“我穷。”

宁致远再次惊叹:“有钱人也兴这样赖账?”

聂亦喝了口水:“我真的穷。”

淳于唯不忍再看下去,道:“我先走一步。”

宁致远一把抓住他:“差点被你搞混了,明明是我跟你打赌,为什么我要找第三方收账。”恶狠狠道:“5000刀,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淳于唯凄然道:“我也穷。”

宁致远狞笑:“你耍这招对我没用,你的收入我可是清楚得很。”

两人拉扯着越走越远。过九点就雷打不动再不进食的童桐则假装突然对餐台发生了浓厚兴趣。

我看着慢慢喝水的聂亦,这次换我问他:“你在想什么?”

正好有颗特别巨大的烟花在我们头顶爆炸,彩色的光乍现又消失,却始终停留在他眼睛里,他说:“Time flies,时光飞逝。”

我怔了很久,三十秒后才下定决心,我说:“聂亦,我们谈谈。”

他放低声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说:“你不知道,你的脑子用来揣摩逻辑谈话没有一点问题,但我是想和你谈感情的事。”

他点头:“你说。”

我说:“聂亦,其实老早我就想问你,除了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苯基乙胺、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从非生物的角度来看,你觉得爱情是什么东西?”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我爷爷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背叛过我奶奶。我父母的结合也不是因为爱情。谢仑娶郑氏的小姐是一场商业联姻。聂因喜欢简兮结果把自己搞得像个疯子。简兮说她爱我,从小到大做的事就是让我不断感觉不回报她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他总结:“我没有见过什么好的爱情。”

我一时有点懵。

他道:“你问完了,现在换我来问你。”

又一个烟花爆开。他望着天空的烟花:“两个月前你说得没错,我身边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把你卷进来是我不对,不过这些事我快处理完了,再次见到你,我依然觉得我们很合适。不,”他缓缓道:“这个阶段,我觉得我们最合适,会是彼此最好的家人,我依然希望能和你结婚,你愿不愿意?”

我强捺住心中的波澜,问他:“你说这个阶段,这个阶段是什么阶段?”

他答:“你把潜水器看得比爱情更加重要的阶段。”

我说:“聂亦……”

他打断我的话:“可能有一天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聪明、有钱、性格好、忠贞,还爱你,那时候你可以离开我。”

我说:“为什么?”

他像是在思索,过了两秒钟,开口道:“非非,你很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这个阶段我们在一起会最好,你也会知足,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更多,你也值得。”

我说:“如果我想要更多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由你来给我呢?”

他答:“也许有一天我想给你,你却不想要。我承认我不太喜欢谈论爱情这个话题,也不想过多研究它,但它的确不简单,施者和受者都那么合适,这种情况很少见。”

我说:“这些话很难懂。”

他看着我:“你在哭?”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和他开玩笑:“你说这些话太难懂,我被难哭了。”

他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不愿意?”

我走过去主动拥抱他,我说:“当然愿意,聂亦,我当然愿意和你结婚,你说得对,我们会是彼此最好的家人,我们要不离不弃,好好在一起。”

很久之后,康素萝问过我,你觉得那时候聂亦有没有一点喜欢你。

就算是在我们婚后,我也从没问过聂亦那个问题,我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喜欢上我,也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爱上我。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过我们未来会怎样,那一刻我只是感到非常幸福。我们的心脏贴得非常近,我在心底悄悄和他说:“聂亦,我给你的,一定会是非常好、非常好的爱情。”

我从没有像那样喜欢过一个人,他的一切我都喜欢,他说我很好,我值得更好的。我却想聂亦你不知道我是为谁才变得这么好,如果我真的有这么好,那么我值得的人只有你。

我一直记得当我们相拥时天空的那朵烟火,星空中乍然出现的花,像在荼蘼时节才盛开的六月菊,因是花事终了时才盛开,所以格外艳丽。

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六月菊的花语原来是别离。

第一幕戏:给深爱的你13

我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人在车里,窝在副驾驶中,身上搭着件浅灰色的皮衣。车停着,驾驶座上没人。

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我这是在逃亡,路上车坏了,遇到了多年不见的阮亦岑,他也去长明岛,顺路带我一程。我们在C市某酒店歇了一晚,于微雨中上路,车上摇晃的平安扣将我带入了梦乡。睡梦中出现了我怀念的过去,安静的海岛,璀璨的烟花,烟花下的聂亦,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那是2017年8月。

而今天是2020年11月27日。

我将车窗摇开,入眼可见道旁亭亭的树。南方的冬天不及北方肃杀,总还能看到一些绿意。阮亦岑正靠在车旁抽烟。

我探头问他:“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换我来开?”

他没回话,熄烟开车门坐进来系好安全带重新发动车子,整套动作没有一个多余。

六年前这英俊青年骑杜卡迪重机车,如今开越野能力超强悍的奔驰G级,多年来品味倒是没怎么变,明明长一张秀气的脸,偏偏爱走粗犷路线。

我赞叹地吹了个口哨:“挺酷啊。”

他突然道:“你睡着的时候哭了。”

我顿了有两秒钟,说:“你是不是看错了?”

他说:“你还叫了yi。”

我再次顿了两秒钟,说:“yi?哦,这不是叫你吗?应该是你载我去长明岛让我太感动,梦里都不忘记要谢谢你。”

他沉默片刻:“如果你叫的是我,不会说让我放过自己。”

我靠在椅背里,良久,问他:“我都说了什么?”

他看我一眼,将目光移回去:“你说没有什么是时间治愈不了的,你让他放了自己。”

我面无表情说:“哦。”

他目视前方,像是在考虑措辞,半晌,道:“他应该是你男朋友,你们之间,不像是一点小问题。”

我叹气:“好吧,被你看出来了,的确,问题还挺大的。”

车厢中一时静寂,过了三十秒,他道:“你不是任性的人,所以是他做错了事?”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敷衍道:“难得你这么夸我。”

他突然道:“当年我们在一起时,也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我惊讶地看他。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狭小空间里却蓦然响起手机铃声,他腾出一只手来接起手机,电话那头是个女人,声音太大,像是有些歇斯底里,话音隐隐漏出听筒。

我转头去看窗外风景,听到阮亦岑冷冷开口:“昨天和你说过,我们已经分手了。”大约是对方问他理由,他道:“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到了时候。”不知道对方又说了什么,他答:“别让我们彼此难堪。”对方似乎在哭,又或许是我的幻觉。

有小湖泊从窗外掠过,湖正中还停了只木船。上次坐船见水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曾经我生命中的一半都是大海和游船,差不多一年没出门,连这样的乡野闲趣都让人感觉新鲜。

阮亦岑已经挂了电话,却没有忘记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 他问我:“如果当年我去美国找你……”

我们至少还得在一起待两天半,这话题显然不适合继续下去,我打断他:“和女孩子谈分手应该温柔一点,我一个朋友说,分手也是门艺术,分得双方都开心才算高明,你这样和人分手,简直就是不及格。”

他道:“没有爱,怎样分都好,有爱在,怎样分才会开心?”

我说:“这倒是个好问题,什么时候让你俩探讨探讨。”话罢将皮衣掀起来盖住脑袋,喃喃跟他说:“我先睡会儿啊,又有点困。”基本上我算是搞懂了,要是一个人执意谈论某个话题,硬拦是拦不住的,阮亦岑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动不动就把话题往我们当年事上扯。任由这场交谈继续下去,他的确有可能问出“当年我们分手你是什么心情”这样的问题,但有些事情,就该停留在它该停留的地方,谁也没必要再提起。

就像密林中的迷雾,合该亘古徘徊在密林里,才会一直美下去。

到下一个城市已近两点,找了个地方随意吃饭,再启程时经过一个小公园。

冬天的雨就是这么有节操,说好了在C城下,就绝不在E城落一颗雨星子。今日E城天青日和,经过城市公园,透过车窗,看到大把市民出来晒太阳。

我盯着外面,说:“唉,你开慢点。”

阮亦岑问我:“有熟人?”

没有熟人,只是看到两个老人扶持着散步。曾经也看过类似的文艺小散文,说年轻人整天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要轰轰烈烈的爱情,抵不过公园里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太太一个简单的并肩而行。

怎么能敌得过,世间爱侣那么多,白头到老的能有几个?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反而经不起考验,白头到老,要是相爱就能白头也不会有梁祝,不会有宝黛,不会有薛绍和太平。有时候命该如此要一人留一人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花坛旁有个裹得像只汤圆的小豆丁突然摔了一跤,年轻的妈妈赶紧跑过去,小豆丁倚在妈妈的怀里扁嘴,抽噎着却没有眼泪,一看就是在假哭,头上戴的帽子有两只兔耳朵,随着她的抽噎一耷一耷。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阮亦岑分神问我:“什么这么开心?”

我转头问他:“我很开心?”

他没说话,直接将手机可做镜子的一面递到我面前,镜子里的确呈现出了一张笑脸。

我愣了愣,把后座上的包拎过来取出口红跟他说:“你开平稳点儿啊,我补个妆。”

从南到北,眼看着绿树被我们一棵棵抛在身后,迎来北方萧瑟又沉默的冬,入眼的行道树要么已经落光了叶子要么正在落叶子,水也不再潺潺,车窗外所见河流和人工湖全都封冻起来。离长明岛还有两百公里,明天就能到。

这几天我一上车就装睡,吃饭找最热闹的地方,住酒店也是check in后立刻进房间,和阮亦岑几乎再没有什么正经的交谈。但没想到最后这一晚他会来敲我房门。

我靠近房门答他:“我已经准备睡了。”

他一点不给面子:“才九点。”

我说:“我睡得早。”

他答:“我在顶楼的茶室等你。”补充了一句:“我会一直等你。”

阮亦岑等我做什么我大概心里有个数,当年没觉得他是这么执着的人。时间真是神秘,只要你活着,它就与你同在,像一位雕刻大师,用漫长的岁月,将每一个人都雕刻成完全不同于最初的样子。

九点二十,我如约来到顶楼的茶室。上面是玻璃穹顶,以大面积的透明玻璃做铺陈,只在穹顶边缘处用彩玻拼花。透过穹顶可见天上荒寒的冷月。阮亦岑找了个较偏的位置,靠坐在那儿喝酒。

我走过去坐下来,等他先开口。

半杯红酒见底,他才出声:“你去美国后我去了法国。”他停了停:“你那时候也许是喜欢我的,但还说不上爱。”

茶桌上有一整套茶具,我用茶匙舀出一点红茶,自己给自己泡茶喝。我说:“酒后喝茶不好,要不要给你叫一杯橙汁?”

他摇头,我们各说各的,倒也没觉得对不上话。他继续:“和你分手让我很挫败,后来我有过很多任女友,每一任都交往不长。”

我说:“……这应该怪不到我头上。”

他说:“聂非非,你是我的初恋。我那时候很喜欢你。”

我疑心耳朵听岔了,好半天,我捧着茶没说话。

他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继续道:“在法国期间我没有想过重新去找你,去年我回国,回国后也没想过我们能再相遇。你有你的迟钝,我也有我的自尊。”

我点头,说:“我理解。”

他说:“你还是大学时候的样子。”

我说:“应该比那时候美艳多了。”

他看了我很久,说:“非非,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茶呛在喉咙里,他会说这句话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其实连同刚才他说我是他的初恋,这我也没有想到,来之前我隐约觉得是当年我们分手分得太模糊,彼此连最后的道别也没有,或许有些事他需要澄清,需要找我确认,好给自己这一段青涩的人生经历划个圆满的句号。

半晌,我说:“你比大学那时候直接多了。”

他微微仰头看天上的月亮,缓缓道:“应该送你玫瑰、约你听歌剧、一步一步慢慢追求你,等你有一天问我要干什么,是不是喜欢你?你永远不会问,我吃过亏,面对你是需要直接一些。”

我说:“阮奕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