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断我道:“我知道你现在有男友,我并不认为这和我追求你有什么矛盾之处。”

我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放茶壶时我说:“阮奕岑,我今年26岁。”

他说:“我知道。”

我看着他:“我有一个女儿,一岁半,走路走得很好,说话也说得很好,我生病的时候,会抱着我心疼我,奶声奶气地叫我妈妈。”

他愣在那儿。

我说:“我其实没有男友,但有一个丈夫,他很好。”

茶室里一直播放着古典乐,只是非常小声。

他安静了许久,伸手拿出烟来,这里禁烟,他终究没拆开烟盒,只是将盒子放在手中把玩。就在烟盒子在他手里转出第十五个圆圈时,他抬头问我:“你结婚了?是你父母安排的?”

我将茶杯放在桌上:“我们是自由恋爱。”

他又倒了半杯红酒,边喝边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规规矩矩地答:“是个科学家。”

他说:“哦,科学家,科学家有什么好?”

我胡扯:“嫁给科学家好处多得不得了,知道创立人体冷冻协会的罗伯特·埃廷格吧,他去世时用液氮将自己冷冻了起来,当然,在他之前去世的他的两任妻子都被他冷冻了起来。如果有一天能够实现人体解冻复活,他的两任妻子就可以陪着他一起目睹未来的新世界。”

酒杯里的红酒已经少了一半,他道:“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你嫁给那个人,总不至于因为他可以拿你做实验。”

我说:“当然是因为我爱他。”

他抬眼:“你知道什么是爱?”

我说:“当然,我当然知道。”

他揉了揉太阳穴问我:“你爱他什么?”

我将紫砂壶里的茶叶取出来,说:“他是个天才,研究复杂的生物命题,说实在的,他研究的东西我完全不懂,但他不是那种将所有时间都贡献给学术的科学家,他觉得解答生命的命题是一个有意思的过程,但并不是比赛,非要和别人一较高低,所以他拿很多时间干其他的事,自己动手布置园林,养盆景,养鱼,研究棋谱,收集茶具,看闲书,对了,还射箭。”

就像讲一个不想结束的故事,不自觉就越说越多:“他博士时期的导师对他这一点很不满,那位科学家差点问鼎诺比尔,老先生谆谆教诲他:‘假如你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你的领域里,你会获得令人不敢想象的成就。’他问他老师:‘然后呢?’老先生诚心诚意地告诉他:‘这会对人类有巨大贡献,你的自我价值也将得到更大的实现。’结果他特别平静地告诉他老师:‘人类的事情让人类自己解决,近期我的目标是提升在家庭的等级地位,实现它的唯一途径是学会为聂雨时换尿不湿。’老先生气得仰倒。”

我边说边笑,阮亦岑直直看着我:“你很崇拜他。”

我抿嘴道:“他也有不拿手的事情,雨时两个月的时候他才敢抱她,还总是抱不好,他一抱雨时就哭,别人家的小孩会说的第一句话要么是爸爸要么是妈妈,雨时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坏。” 说着说着自己都能感到嘴角在不断上挑,我想起钱包里有一张照片,主动找出来给阮奕岑看。

照片是夕阳西下的海边,金色的阳光将整个海滩映得如同火烧,聂亦盘腿坐在沙滩上,旁边盘腿坐得歪歪斜斜的小不点儿是聂雨时。照片上是他们的背影。

阮奕岑看了好一会儿,道:“为什么没有你?”

我兴致勃勃:“我正拿相机呢。聂亦真的很不会照顾小孩,我让他们摆这个姿势,结果他也不知道看着雨时,自己倒是坐得好好的,雨时撑着坐了有三十秒就开始往旁边倒,结果额头磕在一块贝壳上,眼泪鼻涕糊一脸地哭嚷爸爸坏,那是雨时第一次开口说话,真是让人又震惊又好笑。”看着眼前的照片,就让人感觉心里温柔。

阮亦岑沉默良久,问我:“既然你们这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他,还有你女儿?”

就像一盆冷水陡然浇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发凉。我收起笑容,半晌,说:“一些家事,不过总会解决的。太晚了,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靠在窗前,落地窗的窗帘整个拉开,可以看到天上孤零零的月亮。高处不胜寒,天上清冷,人间却有万家点上明灯。

窗外或近或远的公寓楼如新笋一般矗立,每个窗户都透出暖光,每一处光都是一个家庭。

家庭,构成人类社会的最小单位,最温暖的单位。

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家庭。

从离家开始,我就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不去想聂亦,不去想雨时,不去想我爸我妈,不去想我的每一个朋友,只有这样我才能义无反顾走下去。

这场逃亡并不是为什么家事, 只是我早晚都得离开,且早和晚都有时限,晚是一个月后,也许是一个半月后,早是晚之前的任何时候。

我生了病,这场病很隆重,为它我已经挣扎了近十个月。

半小时前的谈话里,我和阮亦岑说起人体冷冻技术,他说那太不可思议,的确,在我生病前,我也觉得那像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名词。

真是有趣,我从来搞不懂聂亦研究的那些科学命题,但直到我生病,倒是更加理解他的事业,在这个领域我们竟突然变得可以有交谈的话题。

我的病源于基因缺陷。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基因缺陷”这几个字的含义,它为什么将我的身体变得这么糟,那些原理我也是一知半解。

在我浅薄的理解中,人的基因就像是在身体里打下的地基,在这个地基之上建起一座长城,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座长城,长城后还有一支军队,抵御着想要伤害我们的病毒和细菌。就是医学上所说的人体免疫系统。

但我的基因天生有缺陷,地基不稳,今年二月,建于其上的长城第一次崩溃。

阮奕岑问我嫁给科学家的好处。嫁给科学家的好处就是生病了可以立刻邀请到顶级专家进行会诊。

每次的会诊聂亦全程参加,他们很快找到了缺陷所在,却无法攻克,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给这疾病命名。专家组一小步一小步的进展,赶不上长城的崩溃速度,免疫系统的一次又一次罢工,导致病毒大量入侵,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要活下去,只能通过药物杀菌补充免疫力,服用大剂量的抗生素成为了必须,但大剂量的抗生素本身也会伤害我的身体和脏器,导致免疫系统的进一步不稳。这是一个以毒攻毒的恶循环。

就在半个月前,我再一次发病,肯特说我再也不能承受一次比一次更大剂量的抗生素,如果再被细菌感染一次,药物将给我的脏器带来无法逆转的损伤,届时必须通过手术换掉被损伤的脏器,但我却极有可能在手术中因感染而死去。面对这样的情况,无论是他还是聂亦,都将束手无策,其实他现在已经束手无策。

肯特是这个领域内唯一能让聂亦低头的老科学家,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回了美国。

其实在肯特回美国的两个月前,我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们专业上的事我不太懂,但我太明白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盏灯,能看到幽暗的灯苗,能预计到它在什么时候会熄灭。

自第一次病发后,很多时候我都待在无菌病房中,但现有的无菌病房并非百分之百无菌。聂亦一直在为我试验完全无菌的无菌玻璃房。

我在出走的前五天接到肯特的电话,省了所有的寒暄,他说:“你可能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聂亦希望能对你实施急冻,这是最后方案,为此近期他要再来一趟美国。但我很遗憾,以你现在的身体指标,急冻成功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抱歉,我救不了你,聂亦也不行,虽然他还不肯承认。”他给了我三秒钟的时间让我消化这个现实,才继续道:“这是一个让我很难过的结果,情感和专业上都是。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去做的,尽快去完成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可能帮助你。”

我捧着电话良久才能出声,我问他:“您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告诉我这件事?”

他沉默半晌,说:“我妻子去世时我也以为我能救她,将她禁锢在病床上,最后她死在我怀里,说很遗憾没有去看成那年加利福尼亚的红杉。”

在和肯特通话之前很久,我就已经做了决定,假如这一趟人生旅程即将走向终点,聂亦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

我最后想要做的事有点困难,如果有肯特的帮忙,会轻松很多。

我在第二天拨通肯特的电话,跟他说,我想去白海做一次冰下潜水,拍摄冰下的白鲸。我一直想要做一次冰潜,因为太危险,从前身体健康时聂亦就不同意。

这是我人生唯一的遗憾,如果生命就要终结,我希望是终结在海里。

我和肯特约定在离R国最近的长明岛会和,这就是我执意前往长明岛的原因。

死亡到底是一件怎样的事。我有九个多月的时间来思考。

我怯懦过,惧怕过,在暗夜里痛哭过。那绝不是一段可以轻松回忆的时光。

其实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聂亦承受的痛应该尤甚于我,而我还傻乎乎地和他说:“要是我死掉,你把我烧成灰,放在白瓷坛子里,就放在家里好不好?因为人要是死而有灵,埋在冰冷漆黑的泥土里,我会害怕的,我会非常害怕。”

其时家里专门建了一个无菌病房,我就住在那里边,每个进来见我的人都需要进行全身消毒。

那时候他抱着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手却挡在眼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他可能是哭了,那个动作是不敢让泪落在我身上,因为眼泪也含有细菌。那之后他立刻出去了,当时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现在想想,应该是在消毒。

什么样的家庭才会那样,丈夫每天晚上需要全身消毒之后才能和妻子共寝。

我们甚至连最简单的一个亲吻都不能。

离家之后终于再次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拖着这幅免疫系统完全崩溃的身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碰,什么乱七八糟的食物都敢往嘴里招呼,全靠着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

人生最后一次奢侈的狂欢。是为了死亡。

死亡到底是一件怎样的事。我思考了九个月,虽然直到今天依然觉得它不真实,却有了一个答案。死亡是分离,是这世间最无望的分离。若人死而无灵,这分离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悲痛可言。若人死而有灵,我能看到还活着的他们,可他们却再也无法见我,他们的悲痛始终大于我。 我想起林觉民的《与妻书》,“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

“与其让我先死,不如让你先我而死,因为以你的瘦弱之躯,必然不能承受失去我的悲痛,如果我先死去,将失去我的悲痛留给你,我心不忍,所以宁愿你先死去,让我来承担这样的悲痛。”

死亡是一场灾难。却更是活着的人的灾难。

第二天,我和阮奕岑如约在长明岛分手。我们互道了再会。

肯特的船会在傍晚到。

我买了只录音笔,又去超市买了只玻璃瓶。收银台的小姑娘长得很甜,开口脸上就是笑,和我聊天气:“阴了一个星期,今天终于出太阳了,吃过午饭你可以去waiting吧喝咖啡,在他们家晒太阳最好。”

傍晚时分我将录音笔封入玻璃瓶子里,看白色的浪花将它卷走。

也许多年后会有谁将它打捞起来,按开播放键,他们就能听到一段话,还有一个故事。

我在录音笔里说了什么?

我说:“我没有时间写回忆录,但生命中的那些美好,我想找个方式来记录。

其实,如果我想写回忆录,那只是为写给一个人看,所以此时我说这些话,也只是为了说给一个人听。

但不能现在就让他听到,我希望我对他是一个永恒的牵挂,而不是一个冰冷的结果。

牵挂会让人想要活着。

我不想将这些话带走,陪着我永埋深海。我希望终有一天他能听到,那他就会知道,在这世上,我到底留给了他什么。所以我选了这个浪漫的方式。

我不知道谁会捡到这个漂流瓶,但请听我说,今天是2020年11月30日,如果你捡到这个漂流瓶并非在十年后,那请你替我保密,等十年后再将它交给我想要给的那个人。

十年是他需要过的一道坎。如果是十年后,他即使知道我已永眠海底,也应该会有勇气面对未来的人生。

无论你是谁,我都感谢并祝福你。

那么接下来,聂亦,就是我们的时间了。

是的,我想要告诉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依然在想着你。

我买了这只录音笔,还有一只玻璃瓶,躺在午后的waiting吧边晒太阳、边回忆我们的过去。

全世界无论哪个地方,似乎都有一个waiting吧,等未可知的人,或者未可知的命运。是的,我们的过去,你一定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那时候你只有十五岁。你十五岁是什么样子,我一直都记得。我没有你的天才,不知道怎样才能过目不忘,但有关你的每一件事,都像是用烙铁烙在了脑子里。

……

……

……

在生病的初期我的确很难过,但聂亦,现在想想,我觉得我这一生很值,虽然短暂,但我将它活得非常丰富,你说是不是?我还得到了你。

泰戈尔有句诗,他说,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同一条窄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但我想不是这样的,我很庆幸今生能和你同在一艘窄船,而即使我先靠了岸,也会一直在岸边等你。

今天一直有太阳,或许这是我可以享受的最后一个落日,已经看到了来接我的船只。是时候分别了,聂亦。

你知道我爱着大海,仅次于爱你。将生命终结在海里,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会在大海的最深、最深处,给你我最深、最深的爱。我爱你,聂亦。”

第一幕戏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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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01

2023年9月8号。

暑假结束,热闹了一整个夏天的长明岛依稀安静下来。

游人的离开像是让这座环形岛沉入了一个巨大的梦,褪去一切浮华色彩,呈现出一种与这炎炎夏日不合的荒凉来。

午后的waiting吧看上去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整个店里只在角落处落坐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吧台旁边的老唱机唱着越剧版的《牡丹亭》,“我与你,自定终身在柳树下,谁知匆匆一梦醒,从此茫茫各天涯。”店员在吧台后面伴着老唱机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