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像只大土猴似的,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走:“大帅,我们昨天刚开过来,还没挖完呢!”

霍相贞解开了大氅,向后方的卫士手中一扔,然后弯腰跳下了战壕。战壕长而崎岖,深浅不一。霍相贞一路走到了尽头,感觉这战壕实在是不合标准。转身面向了身后的顾承喜,他正要发出几句批评。哪知未等他开口,一枚炮弹忽然破空而至。而紧随着他的顾承喜纵身一跃,在震天撼地的爆炸声中扑向了他。

霍相贞恍惚了一下,因为危险来得太突然,所以他甚至没来得及害怕。眼前瞬间黑了一片,在两耳的轰鸣声中,他依稀听到顾承喜在上方吼了一句:“大帅平安无事,你们不必过来!”

霍相贞也感觉自己的确是平安无事,只是被身上的顾承喜压得有些气闷,而且身体也是陷进了泥土之中,很不舒服。翻涌的气血很快平复了,同时有一只手摸索着搂抱住了他。嘴唇骤然一湿一热,一条活泼泼的舌头直拱进了他的口中。紊乱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顾承喜恶狠狠的连着吮了他好几口。

随即他的胸膛骤然一轻,眼前也有了光明。顾承喜放开他直起了身,顶着一后背的雪和土。炮弹是在战壕边爆炸的,崩起的碎土几乎掩埋了他们的上半身。

对着霍相贞喘了几口粗气,顾承喜低头笑了,一边笑,一边咽了口唾沫。

霍相贞板着脸,却是问道:“顾承喜,你又要开染坊了?”

顾承喜抬手扶住了一侧土壁,气喘吁吁的笑,声音轻如耳语:“你别生气,我太想你了,真的。”

霍相贞坐在战壕里,对他当胸踹出一脚:“混账东西!炮弹都飞过来了,还不快去布防?”

顾承喜被他踹得向后一仰,随即乖乖的爬起了身,猫着腰往阵地中央跑。霍相贞还坐在原地没有动,心想我是命犯炮弹还是怎么着?怎么到了哪里都挨轰?

第47章 一雪前耻

顾承喜快被霍相贞吓死了。

霍相贞一脚把他踹了个踉跄,让他立刻进行布防。结果没等他跑出几步,霍相贞竟然蹭着他的肩膀超过了他。战壕地面高低不平,顾承喜只见霍相贞猫着腰,上蹿下跳的居然速度很快。一边跑,他一边扯着嗓子吼道:“炮呢?用炮顶住!你们人少,你们成缺口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战壕里战壕外的官兵们都没听明白,但是“炮”字全听清了,当即此起彼伏的答应着去推炮。与此同时,炮弹开始接二连三的从天而降,遍地开花,炸得战壕内外尸首横飞。顾承喜眼看霍相贞一个人在前头跑,急得差点把眼珠子努出来,一声出了口,他直接喊劈了嗓子:“大帅,危险!回来!”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靠了战壕一侧的土壁,高声喊道:“靠边!妈的都给我靠边!边上是死角,炮弹打不着!”

顾承喜忽然想起教官仿佛是讲过类似的知识,当即随着霍相贞贴了战壕一侧。穿着细呢子军装的卫士们也跳下来了,本意是要保护大帅。哪知没等他们摸到大帅的边,大帅已经手蹬脚刨的爬上了地面。

顾承喜是真急了。摘下军帽往地上一掼,他不由分说的也出了战壕。小兵们已经顶着炮火推出了一排炮。炮还挺新,是德国来的战防炮。霍相贞没给炮兵大队,给了第二团。第二团也知道炮是好炮,平时都舍不得往外亮,导致此刻小兵们对着大炮一起傻了眼——不会用!

霍相贞平日虽然是纸上谈兵,可因为谈得够细致,所以这时对了战防炮,反倒比终日舞枪弄刀的小兵们更有数。俯身跑到一门大炮后站住了,他忽然直起腰问推炮的小兵道:“光瞄呢?”

小兵没和这么大的人物打过交道,登时就傻了:“光、光瞄?”

霍相贞急得拧起了眉毛:“瞄准具!”

小兵怔怔的扭头望向了顾承喜。顾承喜刚刚追上了霍相贞,脚步还没有停。而霍相贞不肯再和小兵废话,索性原地做了个向后转:“顾承喜,战防炮的瞄准具哪里去了?”

顾承喜也被他问愣了:“瞄准具?”

因为他没能在下一秒钟给出答案,所以怒不可遏的霍相贞对他甩手便是一记耳光!紧接着在一门大炮前站住了,霍相贞打开炮膛俯下身,歪着脑袋从炮管里向前瞄准。顾承喜盯着他高高撅起的屁股,猛的恍然大悟,立刻重新有了活气。

对于战防炮,他是插不上手了,但是战防炮之外的武器,他全精通。当即调动了重机枪手,他让重机枪手们搬运了马克沁,匍匐向前构造第二道火力线。与此同时,霍相贞从炮膛前抬了头,又将右手臂笔直的架上炮管,竖起大拇指当成了准星。闭了一只眼睛又瞄了一瞬,他三下五除二的将炮管固定住了,随即起身直奔第二门炮,同时对着身边小兵喊道:“去,装炮弹,给我开炮!”

炮弹一枚接一枚的填入炮膛,小兵不假思索的开了火。霍相贞的动作越来越快,在第二门炮后起了身,他直奔第三门炮。不出片刻的工夫,一排战防炮瞄准了同一个目标,对着敌营的正中央开始持续轰击。

炮火摧毁了敌营的中央部分,企图冲锋而来的敌营士兵,也被重机枪硬扫了回去。眼看敌军退入了县城里了,顾承喜自知目前还无力突破那一道前清遗留的厚城墙,只好也带着重机枪手退回了阵地。

一场激烈的交战结束了,霍相贞和顾承喜并肩坐在战壕里,变成了统一的灰头土脸。冬季天短,霍相贞还没感觉自己干了什么,广袤大地上已经笼罩了淡淡的暮色。炊事班找地方生了火,开始埋锅造饭。白烟袅袅的弥漫开来,是冬季原野中罕有的一丝暖意。

霍相贞忘了冷和饿,甚至忘了他给顾承喜的那一记大耳光。抬手捂嘴咳嗽了一声,他哑着嗓子说了话:“只会开枪可不行。如今不是过去那个耍大刀的时候了,武器很重要。这么好的炮,我都给你们预备出来了,你们有脸不会用?”

顾承喜抬手扑了扑头上的土,喃喃的答道:“一直是用迫击炮来着,新炮……没摸过。”

霍相贞又道:“去把瞄准具找出来,没有瞄准具,那炮怎么使?幸亏今天对方是个死目标,对准了直接打就行。要是个活目标,那我也没辙了!”

顾承喜把手肘支到了膝盖上,扶着脑袋讪讪的笑:“是,我一会儿就派人去找。”

霍相贞向后一靠,抬起一条腿蹬上了前方的土壁。脑子里一直有根筋在跳着作痛,也许是被炮声震的。自从去年挨过一炮之后,他现在听了巨响就不舒服。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低声又道:“现在安师下去休整了,替换上来的,是陆师的两个团。那两个团很不错,万国强不想硬碰硬,自然是要从你这一边打开缺口。你自己小心点儿,给我防守住了!”

顾承喜连连的点头:“大帅,您放心,我知道。”

霍相贞说完了该说的话,然后便是一言不发。卫士送来了刚出锅的杂合面馒头,面发得不好,蒸出来的馒头带了半软半硬的韧性。顾承喜见了,立刻说道:“大帅,这玩意儿太不好吃,我让炊事班给您煮碗面疙瘩吧!”

霍相贞在大腿上蹭了蹭手掌灰土,然后从卫士手中接了一个馒头:“不必,能吃饱就行。”

然后他咬了一口,嚼得面无表情。顾承喜看在眼中,真感觉霍相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唉,连点儿咸菜都没有。”

霍相贞淡淡的一皱眉头,仿佛是不耐烦了。低头又咬了几口馒头,他忽然鼓着腮帮子转过了脸:“你看什么?”

顾承喜收回目光,笑着摇了摇头,同时却又一把抓住了霍相贞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掩人耳目的把那只手拽到了两人之间,他十指相扣的握紧了不肯放。

霍相贞嚼着馒头看着他,是个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在顾承喜眼中,他又变成了那个呆呆的平安。避开霍相贞的目光转向前方,他举起馒头,也咬了一大口。半边面颊辣的,他的平安可真有劲。

平安的手不老实了,抽着扯着要往外逃。他死死的攥住了,硬是不肯放松。于是他的平安急了,侧身对着他的小腿就是一脚。

他没有躲。霍相贞的腿太长了,预谋着要踢谁,就必能踢个准,他现躲也是来不及。再说他根本也不想躲。断过骨头的右腿疼了一下,他一哆嗦,手里登时空了。霍相贞收回了手,沉声问他:“要找死吗?”

顾承喜嗤嗤笑了,一边扭头看他,一边还击似的,用膝盖轻轻一撞霍相贞的腿。两人都脏得不像话,满面尘灰烟火色,忽然抬手一拍脑袋,顾承喜笑着说道:“你等着——你等着啊!”

然后他把半个馒头塞进嘴里,起身向上一窜,扒着地面爬了上去。

霍相贞不为所动的靠着土壁,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脑子里一直不清静,耳中也嗡嗡的总有轰鸣。没滋没味的嚼着馒头,他难受之余暗暗自得,因为把去年挨的那一炮,成百上千倍的还回去了。

正当此时,顾承喜自上而下的溜回了战壕。两只手水淋淋红彤彤的,显然是刚刚经过了水洗风吹。将两个剥了壳的咸鸭蛋托向霍相贞,他笑着说道:“大帅,对付着当菜吃吧!”

霍相贞伸手要去拿,可是在触碰咸鸭蛋之前,他垂下眼帘,发现自己的手指实在是肮脏极了。而咸鸭蛋软颤颤湿漉漉的,又不比馒头干爽。若有所思的将手停在半空,他认为自己宁可干噎馒头,也不能吃泥泞的咸鸭蛋。

顾承喜看出了他的顾虑。一手拿起鸭蛋送到了他的嘴边,顾承喜小声说道:“我洗手了,我喂您。”

霍相贞知道他是诚心诚意的要给自己当奴才,所以也不推辞。低头一口咬了半个咸鸭蛋,他的嘴里总算是添了滋味。又一口吃掉了余下的半个蛋,他的嘴唇蹭过了顾承喜的指尖。

顾承喜把第二个蛋也送向了他:“大帅,晚上您往哪儿去?后头有个小指挥部,还能住人。您要是不走的话,到那儿去凑合一夜?”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吃咸鸭蛋。顾承喜也不问了,全神贯注的看着他吃,捏着咸鸭蛋往他嘴边送。一鼓作气的吃饱了,霍相贞才又开了口:“哪儿也不去。”

抬手又揉了揉太阳穴,他继续说道:“这么耗着,要耗到哪年?他们在县城里,有吃有喝有住,你们在城外趴战壕睡野地,能捱得过他们?”

顾承喜察言观色:“大帅的意思是……”

霍相贞轻描淡写的答道:“去,五十大洋一条命,给我召集一支一百人的敢死队!等到天黑透了,让敢死队打前锋。”

顾承喜落了心病,一听“敢死队”三个字,就像让刺扎了心似的,浑身上下不舒服。但是这话他又不能明说,只能是低了头,唯唯诺诺的满口答应。

霍相贞扶着土壁站起了身,又对他下了命令:“让通信兵联系陆师,你这一个团不够用。”

顾承喜也起立了,心想这平安不来,自己想他;平安来了,自己又得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其实人家万国强都缩在县城里不大出来了,而且看那意思,你不打他,他能在县城里藏到过完年。万国强不动,连毅也不会动。但是霍相贞显然是不想给他们冬眠的机会,先是往死里打,打不死也要把他们打出直隶。

午夜时分,突袭开始。

敢死队在炮火的掩护下匍匐前行,直奔敌营前线。老城墙实在是太结实了,居然能够抵挡住炮弹的轰炸。顾团是个漫天开花的打法,以掩护为主。陆师则是瞄准一处猛射炮弹,想要把城墙打出个豁子。安如山下午撤到了后方,夜里又被霍相贞召唤了回来。率领着麾下的一支骑兵队伍,他独当一面,静候军令。骑兵队伍全是流亡到中国的哥萨克兵,一个个骁勇善战,是安如山的大宝贝儿们。

这样的猛攻,不是轻易可以发动的,所以须得珍惜时机。顾承喜也上了战场——当着霍相贞的面,他不敢不卖命。

漆黑的夜空中来回穿梭了火流星,双方的炮弹你来我往,对着狂轰。顾承喜怕死,所以一边冲锋一边自言自语的骂霍相贞,骂得咬牙切齿,骂得悱恻缠绵。他当初是为了霍相贞才从军的,现在也是为了霍相贞才往枪林弹雨里冲。赌上一条命,只为换他一声好——这狗娘养的冤家啊!

子弹扑扑的打在身边土地上,因为危险太甚了,所以顾承喜反倒有些麻木。遥遥的看到敢死队开始往城墙上爬了,他心里有了亮——这用人命堆起的一仗,八成真能赢!

与此同时,另一方向的陆师终于把城墙轰开了一角。安如山的哥萨克骑兵们一手催马一手提枪,顶着渐渐稀疏的炮火开始冲锋。

凌晨时分,战争结束。万国强和连毅双双的带兵逃了,逃到了山东境内。

霍相贞没想到自己这个大杂烩式的的打法居然真有成绩。一张脸烟熏火燎的没表情,他在心里偷着狂笑。他年纪轻,旁人提起他,话里话外总认为他是沾了老子的光。他承认自家老子的作用,但若说他纯粹只会沾光,他不服。

去年被万国强轰了一炮,仿佛坐实了他是个赵括,如今终于一雪前耻。万国强怎么样?连毅怎么样?今夜还不全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陆永明和安如山带兵进县城了,他独自坐在战地上的半堵土墙上,心里高兴,真想找个人吹嘘几句。可是找谁呢?回家找白摩尼?白摩尼听不懂;对马从戎说?也不合适。和安如山讲?更不好。安如山在前线打了许久,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有自己夸他的,没有对着他自吹自擂的。对顾承喜谈一谈?还是不妥。饶是不说话,顾承喜都能让自己眼花缭乱,自己若是给了他三分颜色,怕他不会立刻开家新染房?

想起了酷爱开染坊的顾承喜,霍相贞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此君的脸皮之厚,心思之邪,堪称罕有。霍相贞拿他没办法,至多是对他连打带骂,然而他又不在乎挨打挨骂。

霍相贞想出了神,偶然间一抬眼,他忽然发现顾承喜来了。

顾承喜穿着一身零零碎碎的军装,棉袄在匍匐前进的时候磨破了,绽出了丝丝缕缕的白棉花。身上邋遢,脸倒是擦干净了。将一壶热水送到了霍相贞手中,他小声笑道:“大帅是真高明!白天刚到前线,夜里就把仗打赢了。”

霍相贞喝了一口热水,不置可否,不言不笑,但是也不反驳。

顾承喜又问:“大帅,您怎么不进县城啊?”

霍相贞答道:“不急。”

顾承喜从他手中接过了水壶:“大帅,您饿不饿?有刚出锅的面片汤,您先来一碗?”

霍相贞一点头,有些失落,因为顾承喜居然只赞了他一句。

顾承喜双手端来了一只盆大的粗瓷海碗,里面盛着白嘟嘟的面片汤。霍相贞一手托了碗底,一手握着筷子在碗里搅了几搅,又吹了吹热汽。

顾承喜站在一旁默默等着,及至看他安安稳稳的开始吃了,才拎起方才的话头,继续发出赞美。霍相贞操劳了一夜,此刻喝着热汤听着好话,周身是说不出的熨帖。把脸埋进巨大的海碗里,他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最后从碗里抬了头,他对着天边的朝霞吁了一口气。

顾承喜本来正在呱呱的夸他,此刻往海碗里一瞧,他的美言登时中断——霍相贞居然把面片汤全吃了!

虽然面片汤是用海碗盛的,但那可是一盆的量!

眨巴着眼睛张了嘴,顾承喜试探着问他:“吃撑了吗?”

霍相贞把碗筷递给了他,然后起身提了提裤子,淡然答道:“有一点。”

第48章 一张馋嘴

霍相贞喝足了面片汤后,便带着顾承喜的一团人马进了县城。进城之后,他与安如山陆永明等人会合了,自去商讨大事。而顾承喜暂时得了清闲自由,空着肚子走在县城大街上,他在路边一口大油锅前停了脚步。

大油锅里翻着油花,是一家面食铺子凌晨见战事停了,冒险把买卖照例开了张。伙计用大笊篱从锅里捞出炸糕,炸糕是好江米面做的,金黄酥脆,兜着满满一肚子甜蜜的红豆馅。顾承喜拼了一夜的命,如今只装了满肠满胃的西北风,故而此刻直勾勾的盯着炸糕,他和他的卫士一起迈不动步了。

十分钟后,他坐进了一家大酒楼里,一口作气吃了八个小拳头大的炸糕。香甜的东西吃多了,自然是要腻的,于是为了解腻,他紧接着又吃了一个稀烂的红烧肘子——自从上了战场,他就没吃过一顿满足的好饭,今天得了机会,他可算是开了斋。吃光了红烧肘子之后,他听说酒楼厨房里还有活的大鲫鱼,便让厨子立刻清炖了两条端上来。连喝汤带吃肉的出了一身热汗,他意犹未尽的吧嗒吧嗒嘴,总感觉还有些空虚。猛的恍然大悟了,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主食。

厨子用热油煎了一盘大饺子,恭而敬之的请顾团长享用。饺子的滋味很好,顾承喜自信是吃了石头都能消化的,所以起身松了松裤腰带,他抄起筷子夹起饺子,一口一个的又是一顿大嚼。

如此饱啖了一顿之后,他带着同样酒足饭饱的卫士们出了酒楼,自己抬手摸摸肚子,肚子未见得鼓出许多,仿佛还有余量。在军令的指引下,他和众军官们进了万国强住过的宅院中休息。洗了头脸换了新装,他咔嚓咔嚓的啃了个大苹果。

一个苹果下了肚,他开始闹起毛病。手里攥着一大叠手纸,他蹲在茅房里出不来。人在茅房里一泻千里了,他的耳目可还朝着外面使劲。听到元满来了,他隔着一堵砖墙高声问道:“元副官,恕我现在没法儿见你,是大帅那边有什么吩咐吗?”

元满不熟悉此地的地形,对他是只闻其音,未见其人,只能漫无目的的和他对着喊:“顾团长,还真是大帅发了话。咱们今天不是打了大胜仗吗?大帅说要打赏呢!顾团长,我看你今天得发横财,提前向你道喜了啊!”

顾承喜听了这话,急得声音一波三折,宛如驴叫:“啊?这么好的事儿?元副官,劳驾回去告诉大帅,就说我马上到。”

元满答应一声,转身走了。而顾承喜欲哭无泪的蹲在茅房里,肠子拧着劲儿的作怪,是一分钟都不肯让他好过。他恨不能立刻飞到霍相贞面前领赏,然而攥着手纸蹲在坑上,他实在是寸步难行。

到了下午,顾承喜半闭着眼睛出了门,直奔霍相贞所在的总指挥部。指挥部设在了县知事家里,距离万宅并不算远。顾承喜瘪了肚子白了脸,扶着墙打着晃,一路颤颤巍巍的往外走。连滚带爬的上了马,他恨不能当众趴在马背上偷个懒。

及至到了县知事家,他自知迟到太久,所以没敢贸然直接去见霍相贞。先把元满找到了,他有气无力的说道:“元副官,我来了。”

元满看了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哎哟,顾团长,你怎么瘦了?”

顾承喜呻吟一声:“我哪是瘦了,我是上午吃坏了肚子,好这半天,差点没把我的肠子拉出来。那什么,大帅呢?”

元满睁着大眼睛答道:“上午让你来,你不来,大帅还能专门等你啊?再说,你现在来的也不是时候。大帅和安师长陆师长在一起呢,说是要洗个热水澡。”

顾承喜驼着背抬起头,眼皮抬不动,全凭着两道眉毛往上吊:“洗澡……还用集合?”

元满答道:“大帅想泡澡,可是这儿的澡堂子都不行,太差劲。还是安师长弄来了几个新浴桶。”然后他放低了声音笑道:“大帅说,既然叫了安师长,就不能落下陆师长。”

顾承喜还想说话,然而腹中一阵剧痛。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慌忙揪住了元满:“兄弟,茅房在哪里?”

元满看他一惊一乍的,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指向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过道:“往那里走,到头就是了。”

顾承喜慌不择路,捂着肚子直冲进了茅房。三五分钟之后,他眼冒金星的出了来,昏昏沉沉的顺着脚下道路往前走。如此走出不远,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迷路了,天光也黯淡了。他被寒冷的夜风一吹,反倒有了一点精神。钻过一个小月亮门,他糊里糊涂的进了一处小院。正打算扯着嗓子喊人之时,他抬眼一瞧,发现前方的房屋亮了灯,透过木格子玻璃窗往里瞧,他第一眼先瞧见了霍相贞、安如山、以及陆永明。

第二眼,他看见了三只大浴桶。大浴桶摆成了个“品”字形,箭头似的直冲了墙壁。而三个人背对着玻璃窗站了,霍相贞自然是占据了里面的首席,安如山则是站在了右侧的浴桶旁边,左侧的浴桶归了陆永明。玻璃窗朦朦胧胧的,可见房内必是水汽蒸腾。三只大浴桶旁边还分别立了个衣帽架。

霍相贞先动了手,安如山和陆永明随即跟上。三个人整齐划一的解纽扣脱军装,把外衣衬衫一件件的挂上衣帽架。顾承喜看得清楚,只见霍相贞是毫无疑问的最魁伟高大,而安如山略矮一点,结结实实的鼓凸了腱子肉。陆永明却是个皮包骨头的瘦子,一身的棱棱角角。三个人又一起弯腰脱了裤子,末了各自转向浴桶抬了腿,三个人都挺灵活,一大步全迈进了浴桶水中。

顾承喜看着,也学着。安如山和陆永明永远比霍相贞慢一秒种,顾承喜明白,这叫做“不逾越”。安如山那么个粗枝大叶的武夫,陆永明那么个孤僻怪异的军头,都知道“不逾越”,顾承喜在心里拨着算盘,感觉自己是长了见识。

这个时候,三个人又是打着微妙的时间差,先后坐进了水中。隔着一层门窗,顾承喜听见三个人一起做了个深呼吸,随即很的叹出了声:“哦……”

安如山伸长手臂,从衣帽架上抓过了一条毛巾:“还是大帅说得对,泡泡热水是真舒服。我这一身的寒气啊,一下子全出来了。”

然后三个人一起抬手,给自己向后捋了个的背头。

霍相贞将一条湿毛巾叠成小块,端端正正的放到了头顶上。闭着眼睛向下沉了,他低声说道:“等到回了北京,你们到我家里去。我家里那个大池子,很不错。”

陆永明端端正正的坐在水中,像是随时预备参禅打坐,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玉菩萨:“多洗热水澡……”他慢吞吞的说话:“不但利于卫生……而且对于身体健康,也是大有裨益。”

安如山向后一仰,大喇喇的将双臂搭在了浴桶边沿上:“健康不健康的我不懂,我就知道个舒服!”

紧接着他对着霍相贞的方向一歪头:“大帅,听说秘书长给你修的那个池子,都能游泳?”

霍相贞眼睛不睁,只微微的一摆手:“夸张。”

陆永明忽然扭了头,懒洋洋的咕哝:“那是谁在外面站着呢?”

此言一出,霍相贞立刻睁了眼睛,安如山也扭了头。顾承喜无路可逃,当场落网。幸亏房内泡澡的三位全不是大姑娘,所以虽然此地没他擅入的份,但是他也没落下大罪过。

陆永明开始抱怨卫兵不尽忠职守,连个院子都看不住;安如山则是附和着骂街,要把卫兵一枪一个全毙了。在这两位的一唱一和之中,霍相贞把顾承喜叫了进来。

顾承喜已经犯错,不能错上加错,所以开门很快,进得更快,生怕放走了房中的热汽。县城里没有电,房内全靠着成排的大蜡烛照明。外面越黑,越显出屋里亮。浴桶中的三位大人物一起转向了顾承喜,如同三尊镀了金光的罗汉。

霍相贞抬手扯下了头顶的毛巾:“你怎么来了?”

顾承喜面对着这个三堂会审的局面,不由得哭笑不得。结结巴巴的实话实说了,他真是觉出了不好意思。

及至他话音落下,以霍相贞为首,三个人全笑了。霍相贞托着毛巾抹了一把脸,然后点头说道:“瞧瞧,这就是我的团长。”

安如山嘻嘻哈哈的插了嘴:“大帅,其实小伙子能吃是好事。凭他那个吃法,要是换了我,我都得闹病。老陆,你一顿能吃多少?”

陆永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你看呢?”

霍相贞垂下眼帘,把毛巾叠好了又顶到了头上,然后抬眼说道:“找你没大事,仗打好了,有你的赏。回京去找马从戎要钱,他给少了,你来向我告状。”

顾承喜无地自容的敬了个军礼,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抽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都当团长了,还这么能丢人!

讪讪的告退之前,他飞快的又瞟了霍相贞一眼。霍相贞长得真是好,穿着衣服气派,脱了衣服一样气派,凝结了水珠的肩膀和胸膛反射了烛光,星星点点的闪烁了金红色的光芒。和霍相贞一比,顾承喜感觉一般的爷们儿都不是爷们儿了,甚至是不堪入目、没法看了。

至于家里的小林,只能打入仆役一流;绝色的白少爷,则是归于丫头一类。

顾承喜没能再找到和霍相贞单独相处的机会,而安如山一点也不疼人,完全不体谅他的心事,四处宣扬顾团长在进城第一天吃了个人仰马翻。新闻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走样,末了顾团长成个传说中的吃货,饭量也在众人口中翻了好几番。

一个多礼拜之后,顾承喜带着兵回了保定。对于顾团,霍相贞是大规模的打过赏了,如今他小规模的又赏了一次。当今这个世道,有兵就有一切,所以他学会了大方。把兵笼络住了,他一辈子不会闹穷。

将部下官兵安顿好了,他带着自己的副官卫士回了北京。进门之后,小林照例是欢天喜地的迎上前来,问他:“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顾承喜难得的正经了,低着头往屋里走。屋里温暖如春,处处都是洁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垂着脑袋说道:“我在外面出了个丑。全国我不敢说,反正全省的兵,现在可能是都知道了。”

小林大吃一惊:“我的爷,你干什么了?”

顾承喜“唉”了一声:“其实也不是大事。你别问了,我懒得说。”

第49章 事发

霍相贞托着一颗硕大圆润的白珍珠,步伐轻快的走进了白摩尼的卧室中。白摩尼如今是越来越懒了,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时近中午了,还要赖床。霍相贞一屁股坐到床边,把冰凉的大珍珠往他脸上一滚,同时笑道:“摩尼,给你个摩尼!”

摩尼二字本是佛经中的梵文,是个如意宝珠的意思。白摩尼正是半睡半醒,冷不防的让个大珠子冰了一下,登时被激得一哆嗦。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他抓过大珍珠瞧了瞧,然后闭着眼睛往旁一扔,不当它是好东西:“大哥你真烦人,吓了我一跳。”

霍相贞掀了他的棉被,一下一下的轻轻拍他:“原来我忙,你说我烦人;现在我闲了,你又说我烦人。小崽子,你想怎么样?”

白摩尼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窝里不理他,想让他对自己多说几句好听话。然而身后骤然一轻,却是霍相贞起身走去了床尾,弯了腰去看他的左脚。一手握了他的左脚踝,霍相贞说道:“动一动。”

白摩尼不喜欢让他研究自己的伤腿,所以一伸右脚要蹬他,同时在被窝里闷声闷气的说道:“不会动!”

右脚蹬上了霍相贞的额头,软绵绵的没有力道。霍相贞丝毫不恼,抬头笑道:“小崽子,要造反吗?”

白摩尼本来只是懒,如今听了这话,却像受了启发似的,当真有了造反的意思。懒洋洋的坐起了身,他向下挪到床尾,张开双臂搂住了霍相贞的脖子:“大哥……”

他的声音像糖稀似的,又甜又热又软,听得霍相贞登时笑了:“怎么?”

白摩尼和他贴了贴脸,同时试试探探的问道:“我好不好?”

霍相贞一点头:“好。”

白摩尼偷偷的睁开了眼睛,斜斜的窥视他:“我要是又淘气了,你会不会还像原来一样教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