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听到这里,倒是有些难受——白摩尼现在还有力量去淘气吗?家里就是这么些屋子,这么个园子,他能淘气到哪里去?

巴掌覆上了白摩尼的后背,隔着一层丝绸睡衣,可以摸到隐约的骨头。先是单手摸,后是双手摸,霍相贞几乎是捧起了他的身体:“我……”

话没说完,房门却是被敲响了。今天是大年二十九,杂事特别多。虽然里外都有马从戎抵挡照应着,但是有些大事,还得让他亲自动心动手才行。

所以一声“我”后,没了下文。霍相贞直起了身,被人一叫就走,留下白摩尼孤零零的坐在了床尾。大珍珠顺着坡度滚到了他的身边,他随手抓起来又看了看。珍珠是好珍珠,是罕见的大,都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按分量看,这一颗算是宝贝了,不知霍相贞是从哪里得来的,当个玩意来吓他一跳。

霍相贞不把它当回事,白摩尼也没把它往眼里放,下意识的就要把它往身后抛。然而念头忽然一转,他却又把大珍珠紧紧的攥了住——在霍相贞不在家的日子里,他偷着潜入书房翻查了好几次,始终是没能找到支票本子。其实找到支票本子,也不算万事大吉,因为霍相贞的印章都在马从戎手里,但自己若是真的去找马从戎盖章了,料想马从戎也不会故意的刁难。

没有支票,就没有钱。而在饭店开房间需要钱,吸鸦片烟更需要钱。一个人烧烟太寂寞了,所以他总往他老姐姐的班子里打电话叫条子,老姐姐和他约了暗号,一听是他的电话,想方设法的必定来到。老姐姐是当红的人,身价不菲,没有白和他混的道理,所以在老姐姐身上,他还得花钱。老姐姐知道他闷,有时候找几个姐妹过来陪他在饭店里打打小牌,牌桌上自然要有输赢,而他堂堂的一个大少爷,还真有脸对着班子里的姑娘们伸手要钱吗?所以赢了他请客,输了他也一样的要请客。躺着吸烟,或者坐着打牌,都不用动腿。有时候真玩高兴了,他会暂时忘掉自己的伤残。

先前和霍相贞要钱,他要得理直气壮,因为他东跑西颠的闲不住,一动弹就有花钱的去处,花得合理。但是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向大哥解释自己的开销。霍相贞知道他和先前的狐朋狗友们都断了,还知道他如今的娱乐只有坐汽车兜风,和每天下午去看电影。这两项娱乐都是便宜的,便宜得让人忽略不计。至于其余的花钱路子,比如吃喝穿戴,吃喝姑且不提,只说穿戴——在他所光顾的店铺洋行中,他素来是不用动钞票的。从袜子皮鞋,到衬衫领结,一切账目全可以记在霍府名下。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一直如此,所以在这方面,也没有要钱的借口。

霍相贞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然而得了奇巧的小东西,必定会留给他。给的时候,也是轻描淡写,带着股子不屑一顾的劲:“给你个玩意儿!”

霍相贞给他的“玩意儿”,他全留着。但是今天这颗大珍珠,恐怕是要留不住了。这么好的珠子,如果想卖的话,脱手是很容易的。

霍相贞一去不复返,据赵副官长说,是去了总理府。

去了总理府,就没有马上回来的道理。白摩尼从床褥底下翻出了个小纸包,打开来是几粒大红豆子。这东西名叫戒烟药丸,其实吗啡和糖精的混合品。把药丸倒进口中吞咽了,白摩尼算是完成了上午的任务。药丸虽然有效,但在心理上,他总像是更依赖那一盏暖洋洋的小烟灯。下午,他还得找机会出趟门。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墙壁,他摇摇晃晃的进了浴室。大哥回家了,他得收拾出个好样子来。

白摩尼洗澡,更衣,靠墙站稳了,他对着大玻璃镜梳头发。人一瘦,他也觉得自己露出了大人模样,仿佛瞬间长了好几岁。不能总是这么做贼一样的流窜了,他想,等到晚上大哥回了家,自己就向他坦白。自己多花点心思,好好的措一措辞。大哥心平气和的时候已经像尊门神,一旦生了气,更成了怒目金刚。平时自己可以对他耍一耍脾气,可让自己迎着他的锋芒作乱,自己还真是不大敢。所以得把话说漂亮了,让他听得懂,又不至于打家贼似的把自己胖揍一顿。

白摩尼记得自己上次挨打,还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家里已经没了长辈,除了灵机就是他。他忘了自己是犯了什么错,反正是很大的错,气得灵机哭了半个早晨。后来霍相贞来了,开始替天行道,挽了袖子满宅子追他。他当时还没变声,嗓子又尖又细,一边逃一边叫,叫得如同拉警报,听得家里人全忍不住笑,因为看出了他是干打雷不下雨。

后来,他鼻青脸肿的在床上躺了一天。灵机像下小雨似的,淅淅沥沥哭个没完,因为霍相贞手太狠了,她怕弟弟会被他打出内伤。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白摩尼陡然的轻松了一下,又想笑,又想叹。弯腰捶了捶自己的左腿,他直起身,眼睛水汪汪的带了一点泪。怎么说呢?怎么想都是不好说。霍相贞最厌恶大烟鬼,如果知道他上了瘾,绝饶不了他。

霍相贞下午回了家,一进门就听说白摩尼又出去了。脱了外衣上了楼,他刚在书房中坐了片刻,便有副官来报,说是顾承喜来了。

顾承喜在家中闷坐几日,终于走出了心里的阴影,又成了一条爽朗的好汉。今天这一趟,他打着“看望白少爷”的旗号,来得冠冕堂皇。而在看望白少爷之前,他来向霍相贞请个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副官的引领下上了楼,他轻手轻脚的停在书房门外喊了一声:“报告!”

房内有了回应:“进来!”

顾承喜暗暗一笑,伸手推开半掩的房门。很庄重的抬了腿,他一大步迈进了书房,然后随手关严了门。霍相贞站在写字台前,靠着台边是半坐半站。将手中一本旧书向下放上了大腿,他抬头注视了顾承喜:“来找摩尼?”

顾承喜听出了他语气的变化——这句话让他说得很平淡很家常,可见自己在他眼中,至少不是个刺目的存在了。

抬手又敬了个军礼,他笑着答道:“白少爷总说是闷,让我常来陪陪他。我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白少爷找没找到新的伴儿,所以今天就又来了。”

霍相贞抬起手中的旧书,低头重新盯住了书页,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刚看电影去了。”

顾承喜试探着向前走了一小步:“那……我等一等白少爷?”

霍相贞一点头:“嗯。”

顾承喜看他是个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大了胆子,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大帅有没有什么差事?有的话就派给我吧!横竖等人也是闲着,我看秘书长在前头忙得要命,要是我能帮点儿忙,也算没白来一趟。”

正在他连说带走之时,霍相贞回身抄起了白摩尼留在写字台上的手杖,向前一杵顾承喜的胸膛:“立正。”

顾承喜当即停了脚步,脸上不傻装傻:“啊?”

霍相贞扫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年根底下,你的染坊生意也该歇几天了。”

顾承喜登时笑了,笑得同时还微微低了头,怕自己的眼睛会露出贼光。浑身的关节一起做痒了,他抿着嘴咬着牙,强自镇定着保持端庄。不这么着不行了,他现在每根神经都在跃跃欲试的要向霍相贞耍贱。

缓缓的侧过了身,他用胸膛贴了手杖,屏住呼吸横着走,一直走到了霍相贞身边。也靠着写字台半坐半站了,他和霍相贞并了肩。双手狠狠一抓军裤,他蹭去了掌心的热汗。

霍相贞没拦住他,也没往心里去。放下手杖单手拄了,他侧过脸去看顾承喜,忽然发现顾承喜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不是说他眼神纯洁,而是说他这双眼睛黑白分明,长得干净。平时总看他是嬉皮笑脸,一副贱相,如今他难得的双目炯炯没有笑,霍相贞仔细审视了他,感觉他这样子倒是比平时正经了不少。一正经,就显得有一点上等了。

霍相贞现在对他没意见,也没话说。他想把这个开染坊的东西撵出去,好让自己清清静静的继续读几页书。然而未等他开口,顾承喜忽然张开双臂,狠狠的拥抱了他。

只是拥抱,抱得很紧,霍相贞顺着他的力道侧了身,甚至能感觉出他手臂的颤抖和心跳的激烈。灼热急促的呼吸烫了耳根,让霍相贞不由自主的一皱眉头,随即抡起手杖,一杖敲上了顾承喜的后背:“松手!”

顾承喜一点一点的收了力气。放下手后又抬了手,他眼巴巴的望着霍相贞,想要去揽对方的肩膀。

结果,霍相贞把手杖当成了木刀,一刀向后击中了他的手臂。这一下子实在是疼,让顾承喜立刻垂了胳膊。捂着痛处揉了揉,他像条大癞皮狗似的,锲而不舍的又转向了霍相贞。

霍相贞依然皱着眉头,倒要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哪知道他怯生生的用双手握住了霍相贞的一条手臂,然后凑上前去一歪脑袋,竟是枕上了对方的肩膀。

霍相贞不肯依靠他,那他就只好去依靠霍相贞了。山不过来,他就往山的方向走。

枕了片刻,他又挨了霍相贞的手杖:“怎么?赖上我了?”

顾承喜枕着他的肩膀,心里暗道:“你刚知道?”

霍相贞用手杖一打他的肋下:“起来!”

顾承喜不敢不起了,他心满意足而又意犹未尽的直了腰。距离霍相贞太近了,他可以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气味——是雪白浆硬的衬衫下,的气味。

顾承喜认为这气味很芬芳,简直要勾得他垂涎三尺。目光闪烁着又掠过了霍相贞的侧影,他垂下眼帘,缓慢而有力的一舔嘴唇。

霍相贞根本没有留意他的小动作。对于他来讲,顾承喜是个滑稽的染坊掌柜,有点意思,有点本事,也有点麻烦。他深谙人无完人的道理,所以并无意要查封顾承喜的染坊。

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霍相贞放下书本,走去衣帽架前取了西装上衣。顾承喜连忙跟上问道:“大帅要出门?”

霍相贞一点头:“嗯。”

顾承喜接了西装,伺候他穿:“那我下楼去等白少爷回来。”

霍相贞把手伸进袖子里,系好纽扣之后,又在外面披了一件厚呢子大衣。推门向外走了出去,他带着顾承喜下了楼,迎面正好遇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又冻出了个粉红色的小鼻尖,但是腰身挺拔,精气神十足。对着霍相贞一笑,他开口问道:“大爷,是不是该去总统府了?”

霍相贞停了脚步,却是问道:“我记得我有一件黑色的大衣——”

不等他把话说完,马从戎就又笑了:“是有一件,让我收起来了。那件大衣的样式有些怪,大爷穿着不好看,以后别穿了。”

霍相贞素来没觉得那件大衣样式怪,不过也懒得在穿戴方面多花心思。马从戎说它怪,那就算它是怪。

马从戎脚步不停,嘴也不停:“大爷,刚才我看您的汽车全是泥和雪,这趟去总统府,换辆汽车坐吧!”随即他回头对着身后随从说话:“小李,马上去汽车房,给大爷开林肯。”

话音落下,他对着门口一伸手:“大爷快走吧,走完总统府,回来就等着明天过年了。”

顾承喜站在后方,颇有眼花缭乱之感,同时心想:“这他娘的才叫真有权呢!平安连个屁都没放出来,他一个人说了一车话!”

霍相贞跑了一趟总统府。于他来讲,与大总统谈话毕竟是桩严肃事情,令人不能不紧张;而大总统对待这样一位军阀式的人物,也不能不打起精神。所以一场不咸不淡的会面结束之后,双方都是松了一口气。

霍相贞出了总统府,很轻松的上了汽车。车门一关,全副武装的卫士登上车门踏板。霍相贞向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汽车走得不容易,因为接连下了几天大雪,路面结了一层凹凸不平的冰壳子。汽车夫绕了远,睁大双眼挑着好路走。霍相贞在车内坐不稳当,索性也睁了眼向前望。汽车上了崇文门大街,街边有辆汽车停得挡了道,急得汽车夫连摁喇叭。而那辆汽车有了知觉,立刻发动了要走。霍相贞静静的望着那辆汽车左右为难的乱拐,望着望着,他忽然一挺身坐直了——这不是白摩尼的汽车吗?

当即下令停了汽车,他一推车门跳了下去。大步走到那辆汽车一旁,他伸手一敲车窗,同时发现车中只有汽车夫,并无白摩尼。而汽车夫冷不防的看到了他,竟像是见了鬼一样,坐在车中大叫了一声。

这附近并没有游乐的场所,本不是白摩尼该到的地方;尤其霍相贞此刻又未见到白摩尼,越发感觉疑惑。见了汽车夫的反应,他直接变了脸色:“下车!”

汽车夫怕他,乖乖的真下了汽车。而霍相贞问道:“摩尼呢?”

汽车夫深深低头,支支吾吾的开始打哆嗦:“少爷他……他看电影去了……”

霍相贞立刻把他骂了回去:“屁话!这周围有电影院吗?”

汽车夫年纪也小,吓得几乎快要哭了:“我……我……”

霍相贞一拎他的衣领:“说实话!”

汽车夫差一点就双脚一起离了地。慌里慌张的抬手一指,他指向了前方的德国饭店。

第50章 迷茫

德国饭店并非大饭店,算是个比较清静的所在。霍相贞单手拎着白家的汽车夫,大步流星的往里硬闯。饭店里的中国茶房试着拦他,结果被他一肩膀撞了个四脚朝天。按照的汽车夫的口供,他停到了一间客房门口。侧耳贴上门板听了听,他听到了低低的女人嬉笑声音。

一把将汽车夫搡了个跟头,他后退一步,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门大开的同时,房内的情景也在巨响中定了格。霍相贞目眦欲裂的瞪了眼睛,只见迎面是一桌麻将,桌边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艳妆姑娘,正拿了骰子作势要掷。房内靠墙的大床上,长条条的躺着白摩尼。而一名摩登女子盘了一条腿坐在床头,正挑了一签子烟膏,就着烟灯烧烟炮。在他进门的一瞬间,白摩尼猛然坐起,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

白摩尼无话可说,只在心中告诉自己:“完了!”

霍相贞收回目光,将房内众人重新扫视了一遍。虽然他从不往风月场所走,但是他知道正经姑娘不会一聚一群,围着个少爷在饭店里开房间。最后盯住了白摩尼手边的整套烟具,他盯了良久,末了冷笑了一声。

他迈步走向了大床,吓得摩登女子慌忙伸腿起了身,一只手抓起挂在床头的小皮包,皮包还张着嘴,被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胡乱一拿,只听“啪嗒”一声,一颗莹白的大珍珠滑落在地,一路滚出了老远才停。

霍相贞垂下眼帘,又笑一声。他劳心费力给白摩尼找的新鲜玩意,转眼就被白摩尼拿去孝敬婊子了!

他不能、也不屑对妓女动手,看她们一眼都是自降身份。弯腰抓住了白摩尼的衬衫领子,他轻而易举的拎起了这个小人儿。

下一秒,他忍无可忍的动了手。一记耳光抽出去,他几乎是恨了白摩尼!

耳光声中,屋中的三个女人一起闭了眼睛。霍相贞太狠了,那一巴掌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在白摩尼的脸上抽出了疾风。白摩尼顺着他的力道向旁一栽,随即被他拉扯正了,反手又是一个嘴巴!

白摩尼的小白脸上立刻隆起了隐约的指痕,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全凭衬衫领子吊住了身体。晃晃荡荡的垂下头,他低低的咳了一声,鲜血开始顺着鼻孔和嘴角往下流,滴滴答答,越流越急。

霍相贞不为所动的盯着他,终于开了口:“摩尼。”

点了点头,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好,白摩尼。”

然后他像对待一具尸首似的,拖了白摩尼边往外走。白摩尼软塌塌的垂了手脚,也的确是像一具尸首。沉甸甸的从床上落到床下,他没穿鞋,右腿稍微一动,他仿佛是还想挣扎,然而一动过后,他放弃了。

霍相贞的脸上没有表情,拖着白摩尼向前一直走。把白摩尼拖过门槛,拖过台阶,拖过雪地。末了在后方载着卫士的汽车前停了脚步,他拉开车门,然后俯身拦腰抱起白摩尼,往车内一扔。白摩尼猝不及防的落到了几名卫士的脚前。卫士们不明就里,愕然的低头看他;他向上睁了眼睛,看他们也全是陌生人。

霍相贞站在车外,“咣”的一声关了车门。转身走向前方的座车,他弯腰钻入车内。正襟危坐面向了前方,他沉声下了命令:“回家!”

汽车到了家,霍相贞继续拖了白摩尼走。霍府虽然主子少,但唯一的主子权倾一方,有办法用物力弥补人气的不足。天气冷极了,马从戎穿着一身薄薄的皮袍子,照例是里外忙得脚不沾地。顾承喜成了他的首席大跟班,里出外进的跟着他走。霍相贞进门之时,顾承喜袖着手仰着头,正在指挥勤务兵往大门上悬挂绸花和五彩电灯。忽然见了霍相贞和白摩尼,他和勤务兵一起愣住了。而霍相贞也不看人,自顾自的径直往里走。白摩尼垂着脑袋不见脸,上半身只有衬衫马甲,穿着薄袜子的双脚全趟在了雪里。

顾承喜平时不把白摩尼往心里放,如今也不知道白摩尼是犯了什么罪过。可是下意识的追了一步,他替白摩尼冷和疼。他总觉得白摩尼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小孩犯了错,教训教训也就得了,还能真打?

追过一步之后,他打了立正。霍相贞明显是动了大怒,这个时候,自己犯不上去触霉头。哪怕他把白摩尼活吃了呢,跟自己又有个屁关系?

正当此时,马从戎带着人迎面走了过来。他那一帮人全是个恭而敬之的姿态,双手托着长长的锦缎盒子,里面装的是霍家先祖的遗像。和顾承喜一样,他们也统一的先立正后靠边,目瞪口呆的看着年前这一幕新鲜景象。白少爷的地位,外人或许不知道,家里人却是都清楚的。大年下的,大帅能把白少爷当死狗满地拖,难道白少爷的地位不保了?

马从戎捧圣旨似的捧着盒子,没有兴趣去管大爷和白少爷之间的爱恨情仇。哪怕大爷和白少爷互相打破了头,在他眼中也只是狗咬狗。大爷有时候像驴似的,说翻脸就翻脸,如果白少爷肯一时雄起,把大爷挠个满脸花,也算是给他报了仇。

霍相贞走进了一所小楼之中。

小楼是他当年念书的地方,府里人都将它称为大书房。大书房空置已久,等闲没有人来。家具也都被搬得差不多了,只在楼上还存了许多旧书。就近走进一间空屋之中,他将白摩尼向内一扔,然后惊天动地的摔上了房门。

白摩尼蜷缩着躺在了地板上,袜子磨破了,脚趾头也露了嫩肉流了血。他懵了,不是因为那两记大耳光。在霍相贞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就懵了。

正当此时,门外低低的发出“咯噔”一声,是霍相贞用钥匙锁了门上暗锁。白摩尼怔了一怔,忽然如梦方醒的坐起了身,爬到门口扬手拍门:“大哥,大哥,你别关我,我知错了……”他带了哭腔开始嚎啕:“我知错了……大哥……你回来啊……”

霍相贞一个人在大雪地里走,走得杀气凛凛,一步一个深脚印。他知道白摩尼爱玩,年纪轻轻的,应该爱玩,反正自己有钱,供得起,可以让他随便的玩。

可是,他的小弟,他要用双手捧着的小人儿,竟然是跑去饭店,开个房间,再叫一群妓女陪着他打小牌抽大烟。他最鄙视最厌恶的事情,白摩尼一次全干齐了。

“陪我一辈子……”他在心里喃喃的自语:“还说要陪我一辈子……是啊,可不是得陪我一辈子?没了我,谁供着他?”

大雪地白茫茫的,前后都没有人。霍相贞走着走着,忽然停了脚步。一屁股坐在了新雪中,他盘起双腿,又摘了头上的厚呢子礼帽。抓起一把雪揉搓了自己的额头,他想给自己降一降温度。太阳穴里活动了一根神经,一牵一扯的锐痛不止。

闭了眼睛摇了摇头,他又感觉不对——白摩尼也许只是堕落,只是没出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弟,应该不会用花言巧语欺骗自己。

否则的话,自己未免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可是,霍相贞不明白,一个真爱着自己的人,怎么一边能对自己撒娇撒痴,一边还能守着三个妓女抽大烟?

窑子,鸦片,都是最令他厌恶的肮脏东西,白摩尼不知道吗?

霍相贞又抓了一把雪,满脸的搓了一遍。正当此时,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他的肩膀。

挑着睫毛上的冰雪,霍相贞睁开眼睛,却是看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蹲在他的面前,口鼻之中呼出了白色的雾气:“大爷,我听说了。”

霍相贞放远了目光,漫无目的的低声问道:“马从戎,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马从戎从皮手套中抽出了手。他的手热,能够融化霍相贞眉睫上的冰霜:“大爷,别说我不明白,就算我明白,也不能告诉您。您和白少爷一时好了一时恼了,我可不想惹上挑拨离间的嫌疑。”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伸手去拽霍相贞的胳膊:“大爷,起来吧,地上凉。”

霍相贞向后一抽胳膊:“不。”

马从戎扶着膝盖弯了腰:“大爷,您别跟我耍性子啊!这个天气往雪地里坐,不是等着闹病吗?您要是心里不痛快,不如当面去问白少爷。白少爷今天被您捉奸在床,那他多少也得给您个解释不是?”

此言一出,霍相贞登时怒不可遏的瞪了眼睛:“放屁!什么叫做捉奸在床?我捉什么奸?我他妈的顶天立地,家里就不藏奸!人话都说不清楚的东西,你也给我滚!”

马从戎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说错了,天冷,冻得我有点儿大舌头。不是捉奸,是……捉烟。您不是捉着白少爷抽大烟了么?家里都知道您是禁烟的,白少爷肯定更清楚啊,您别在雪里坐着了,您去问问白少爷为什么顶风作案吧。”

霍相贞的声音又低落了:“我不想见他。”

然后他手撑雪地站起了身,独自垂着头往前走了。

在大年二十九的这天晚上,赵副官长因为知情不报,被霍相贞打成了个奄奄一息的血葫芦。要不是因为明天就是除夕,赵副官长恐怕难逃一死。

一场暴打过后,赵副官长在霍府之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元副官长。

府里的活计,还是照常进行。入夜之后,电灯把雪地照得一片白亮。勤务兵们登高上远,往廊檐下挂新灯笼,在廊柱间扯万国旗。大批的鲜花,因为怕冻,所以放进了热屋子里保存,等着明天亮相。马从戎没法回家,因为今年张罗晚了,此刻不得不赶夜工。

霍相贞独自坐在书房里,盯着前方的房门发呆,呆得面无表情,眼神都散了。

与此同时,白摩尼在黑屋子里爬到了窗台前。楼里是通着电的,但是他不想开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屋子里不但黑,而且凉。手扶着窗台站起了身,他向外望。远处的游廊亮成了一条龙,霍府就是过年前的气氛最好,狂欢似的让人兴奋。可惜,他已经完了。

一切都比他预想的坏出了十倍百倍,他思来想去,最后感觉自己没法解释。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向大哥表白。都说好了,都说定了,结果又闹了今天这一出戏。即便是灵机在世,也没辙了。还有那颗珍珠——其实只不过是想托老姐姐去给自己找找买主,哪知道老姐姐那么笨,连个珠子都装不住。

白摩尼不知道大哥会把自己关多久。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他想和大哥一起过年。

第51章 逆鳞

马从戎忙到了午夜时分。总算把霍府内外大致装饰妥当了,他又冷又累,没了回家的心思,所以直接向后回了楼内,打算找间屋子对付一夜,横竖天亮之后,还有的忙。过年过年,霍相贞是个甩手大爷,家里的年,全成了他马从戎一个人的事。

然而轻手利脚的上了楼,他发现霍相贞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默不作声的返回了楼下,他到副官室里问消息:“大帅晚上吃饭了吗?”

值班的小副官困得摇摇晃晃,强睁着眼睛起了立:“报告秘书长,大帅没吃。”

马从戎挥了挥手:“行了,你给我跑趟厨房,弄几样清淡的饭菜过来,快!”

小副官披上外衣,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个大食盒回来了。马从戎亲自掀开盖子瞧了,同时听到小副官说道:“秘书长,厨房里就剩这么几样现成的了,要是新做的话,就得等。好在粥是滚热的,我路上走得又挺快,现在也不能凉。”

马从戎点了点头,然后从食盒里端出了米粥菜肴。用个大托盘逐样盛放好了,他端稳盘子,亲自上了楼。

马从戎进入书房时,发现霍相贞正坐在写字台后发呆。

几个小时前他来过一次,当时霍相贞就是这幅模样,没想到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居然是个一动未动的光景。马从戎知道他在这方面有点傻,尤其闹事的是白摩尼,更让他傻上加傻。把大托盘轻轻的放到写字台上了,他直接问道:“大爷吃点儿吧!”

霍相贞缓缓撩起眼皮,神情迟钝的扫了他一眼。重新垂下了眼帘,他仿佛是不屑于和马从戎说话。

马从戎盛了一小碗粥,无声的放到了他的面前。霍相贞盯着他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得几乎半透明,指甲修得圆润而短,看着很稳妥,很干净。

骤然一抿嘴唇,霍相贞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忽然开了口:“一个人,叫了仨,一个给他烧烟,两个给他码牌。我当他是小崽子,他当我是大傻瓜!”

马从戎绕到了沙发椅后,抬起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大爷到底是气他叫条子,还是气他抽大烟?”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上午给他颗珠子,下午就转手给了——”

话没说完,他顿了顿,最后又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马从戎半轻不重的为他按摩了肩膀:“是现在想多了,还是原来想多了?”

霍相贞闭了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我不知道。”

马从戎俯下了身,头发与皮肤带着冰雪的寒气:“大爷多少吃点儿,吃饱了,好睡觉。大过年的,别钻牛角尖。好不好?”

霍相贞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耳朵蹭过了马从戎的面颊,对于马从戎来讲,是一闪即逝的灼热感觉。和霍相贞睡过无数次了,霍相贞没亲过他,没摸过他。霍相贞只会勒出他一身青青紫紫的伤。

松了双手低了头,他把胳膊肘架上了霍相贞的肩膀。缓缓的歪着脑袋侧了脸,他若有所思的审视了霍相贞的侧影,忽然感觉很古怪。

他和霍相贞之间的关系,很古怪;他和霍相贞之间的感情,也古怪。霍相贞对他很冷淡,很专一,很粗暴,很纵容。也许他的角色真的只是一颗上清丸,但是世上可还有其它的好药,能让霍相贞一吃四五年?

转了脸望向前方,他和霍相贞一起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又拍了拍霍相贞的后背,他像个老大哥似的说道:“大爷,吃吧。”

霍相贞魂不守舍的听了话。伸手端起粥碗,他没吃菜,直接喝光了一碗粥。

眼看他扶着写字台要起身了,马从戎想起了一件事:“大爷,您打算怎么处置白少爷?不能总把人关着不是?大书房可是挺冷的。”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低声答道:“明天我去掐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