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走向门口,回了卧室。

马从戎没有追他啰嗦。等他走没影了,马从戎关了房门,然后坐到了沙发椅上。挺直腰板挽起袖子,他端起霍相贞的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热粥,随即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送进嘴里。粥熬得很够火候,小菜的滋味也好,他一口菜一口粥,吃得津津有味。

马副官有马副官的活法,秘书长有秘书长的活法。他忙了一天半夜,得先犒劳犒劳自己。至于白摩尼是死是活,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一如他的死活,和白摩尼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现在他的一双眼睛,只看大爷与钱。他的一双手,攥着大爷的日子。

吃饱喝足之后,他端着托盘下了楼。宽衣解带冲了个热水澡,他舒舒服服的上床睡了。

翌日清晨,百务缠身的马从戎还没醒,霍相贞先醒了。

洗漱过后披了外衣,他带了一贯早睡早起的元满,出门往大书房走。今年就冷在了过年这几天,寒风刀子似的直刮人脸。霍相贞一边走一边咳嗽,一直咳嗽进了大书房。

把元满留在了大书房的小厅里,他拖着一把椅子,走去了见了白摩尼。钥匙打开暗锁,他推了门向内瞧。冬季天短,外头没大亮,屋子里更是黑。伸手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他不假思索的开了电灯。

灯光一亮,屋内的情景立时清楚了。霍相贞高高大大的堵在门口,只见白摩尼抱着肩膀缩在墙角,一张脸红中透青,已经肿胀得变了形状。在光明之中猛然睁了眼睛,他直愣愣的望着霍相贞,一侧嘴角还带着一抹暗色血迹。

霍相贞见了他这样子,真感觉他是又可怜又可恨。拎起椅子向地面上重重一顿,他转身关门,坐了下来。双手扶了膝盖,他微微向前探了身,面无表情的盯着白摩尼。而白摩尼在长久的愣怔过后,终于怯生生的开了口:“大哥……”

他的声音很轻很细,人也缩得很小,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或者小鼠。但是霍相贞不为所动,他有他的狠心。

并没有回应那一声“大哥”,他直接奔了主题:“谁教你抽大烟的?”

白摩尼转动了滞涩的脑筋——谁教的?不知道是谁教的,没人撺掇过他抽大烟。好像当初是听顾承喜提了一嘴,顾承喜说抽大烟能解闷,但是老太爷可以不怕上瘾,年纪轻轻的人,最好还是别碰它。

后来……自己就去找了老姐姐,让老姐姐给自己烧了一个烟泡,吸完之后难受得头晕目眩,再往后的事情,则是不堪回首了。

抬眼望向了霍相贞,他战栗着摇了头:“没、没有人教我……”

他垂了脑袋,喃喃的说话:“我腿疼,又闷,所以就抽上了它……”他的眼泪早在恐怖寒冷的夜里流干了:“我知道抽大烟不好,可我图着舒服……我没出息……”

霍相贞挺直了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家里不养大烟鬼。平川也抽大烟,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不往我眼前凑,所以我不管他。你呢?你是什么意思?”

白摩尼早已厌倦了鬼鬼祟祟谎言连篇的生活,听了霍相贞的问话,他眼中一热,几乎又流了泪。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捂了嘴,他连连的点头,断断续续的哭道:“我戒……我不抽了……”

霍相贞抬手指了指他:“好,记住你自己这句话。”

然后做了个深呼吸,霍相贞又问:“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常往窑子里跑?”

白摩尼睁大了眼睛去望霍相贞,眼中转着一圈水光:“没有……”

霍相贞一跺脚,忽然怒吼出声:“没有?!没有你会往饭店一次带了三个?白摩尼!你怎么胡闹都行,但是你不能把我当猴耍!别说你不能,就是灵机在世,她也不能!我他妈的不受你这个!白摩尼,如果你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弟,如果你姐姐不是灵机,昨天我进门的时候,直接就一枪把你毙了!知不知道为什么?说!知不知道?”

白摩尼吓得开始哆嗦,气息都紊乱了:“知、知道……我只认识芳君……那两个是芳君叫来的……想凑齐了四个人打牌……”

霍相贞的额头上浮出了隐隐的青筋,声音低了,别有一种压抑着的狂怒:“前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后脚就到我面前讨好卖乖的装小崽子。白摩尼,你他妈的真让我觉得恶心!白家上下都是体面人,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此言一出,白摩尼瞬间淌了满脸的眼泪。

向后靠了冷硬的白灰墙壁,他哽咽着拼命摇头:“没有……我没有和芳君睡觉……大哥你相信我……不信你去问芳君……”

他坐不住了,像个摆歪了的破娃娃似的,身不由己的往一边倒。滚在地上向前爬了,他抽泣着一直蹭到了霍相贞脚下。抬手抓住了霍相贞的裤脚,他哭得一阵一阵颤抖:“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啊……我没有……真的没有……”

霍相贞仰靠了椅背,闭了眼睛沉默良久,由着白摩尼哭成语无伦次。

最后,他睁了眼睛。这回再开口说话,却是心平气和的温柔了。

“摩尼,人的感情是会变的。变就变了,变了也没什么。”

他低下头,去看白摩尼的眼睛:“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哥,我说了照顾你一辈子,就一定做到底。如果你现在想娶妻生子了,你告诉我。这是好事,我一定赞成,我还会给你置办出个新家,让你体体面面的过日子。但是你不要去那些肮脏地方鬼混,那会毁了你。”

白摩尼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了他的一条腿。额头抵上了他的膝盖,白摩尼的自己的战栗传给了他。

“没有……”他有气无声的说话:“没有变……求你相信我……没有变……”

霍相贞静静的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白摩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向上仰起了脸。因为彻夜的哭泣和此刻的哽咽,他已经发不出了声音。对着霍相贞张了张嘴,他只能送出气流做出口型:“大哥……”

霍相贞手上使劲,把他硬拉扯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像吞了个苍蝇似的,他心里存了一份别扭。但是把白摩尼往怀里搂了搂,他低声说道:“我相信你。”

然后他深深的垂下头,把脸埋到了白摩尼的胸前。没办法,谁让他喜欢他。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迷上姓白的了。

霍相贞脱了自己的大衣,裹了白摩尼。他个子大,大衣也长,白摩尼蜷了腿,勉强倒也够它一裹。

像扛个小铺盖卷似的,他把白摩尼拦腰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拢着白摩尼的双腿,一手向下握了他的脚,袜子上面干结着一块一块的黑血,脚冷得像冰一样。

元满跟在后方,感觉大帅这个搬运活人的方式挺有意思。而活人一声不吭的大头冲下,也真是够老实。

霍相贞蓄了一缸热水,让白摩尼泡个澡,驱驱一夜的寒气。白摩尼赤条条的躺在浴缸里,两只脚却是分开搭上了浴缸边沿。

霍相贞弯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给他脱袜子。袜子和嫩肉被血粘住了,弄不好就是一场疼。

白摩尼忽然坐起了身,嗓子里渐渐的痛快了,他又能嘶嘶的发出了声音:“大哥,我今天就开始戒大烟。”

霍相贞一手攥着他的脚踝,一手撩了热水往他粘着袜子的脚趾上浇。不笑强笑的一点头,他不看人,只出声:“好。”

随即他又说道:“几个月的瘾,要戒大概也容易。一会儿我给泰勒医生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戒法。”

硬结了的干血被热水渐渐泡软了,霍相贞试探着慢慢拽袜子,总算是把它脱下了一只。

欠身伸手抓过另一只脚,他干活干得太认真,认真得简直过了分。白摩尼定定的望着他,希望他能扭头看自己一眼。

洗过了热水澡后,霍相贞把白摩尼送回了卧室。翻出一身洁净的睡衣给了他,霍相贞转身往门口走,要去给泰勒医生打电话。不料刚刚迈出一步,白摩尼忽然开了口:“大哥,等一等!”

霍相贞回了头,只见白摩尼披着丝绸睡衣,跪在床上掀了褥子。把手伸出褥子底下,他摸出了一只小小的纸包。然后打开了床头一侧的矮柜,他从柜子角落里又掏出了一把小纸包。

双手把小纸包捧向了霍相贞,他轻声说道:“大哥,这些……都扔了吧!”

霍相贞走过去接了那一捧小纸包:“这是什么?”

白摩尼向后退了退,察言观色的瞄着他说话:“戒烟药丸,是不好的东西,我再也不碰它们了。”

霍相贞听了这话,脸上倒是现出了一点要放晴的意思。

上午时分,顾承喜来了。

这回他直接见了马从戎:“秘书长,还有活儿吗?有活儿你就发话吧!”

马从戎笑道:“都干得差不多了,不劳你再跟我耗着啦。你怎么过年?要是一个人闷得慌,就到我家里去!”

顾承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大帅和白少爷怎么样了?不瞒你说,昨天把我吓了一跳。”

马从戎摆了摆手:“没大事,无非是白少爷偷着抽了几口鸦片烟,触了大帅的逆鳞。”

顾承喜又问:“那,白少爷把烟戒了不就行了?”

马从戎微笑点头:“是,戒了就行了。”

顾承喜这才接了方才的话头答道:“我过年想回趟家乡……”他挺不好意思的对着马从戎笑了:“我当初是什么熊样,秘书长最清楚。这一年大帅提携我,秘书长也照顾我,我真是遇了大贵人。说句老实话,我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今天,所以……”

他把话说得很笨,于是马从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衣锦还乡?好事嘛!什么时候走?得坐火车吧?弄没弄到包厢票?”

顾承喜笑着直摇头,于是马从戎又道:“没关系,我让人去给铁路局打个电话,让他们给你留间包厢——留两间吧,顺便再多来几张一等座票,把你身边的人全带上,一是路上有人伺候,方便;二来瞧着也威风好看。”

顾承喜被他说得满脸是笑,满口道谢,同时承认马从戎心肠热,会办事。对于这么一位秘书长,他一方面有点瞧不起,一方面又承认对方是真高明。

“那我就不见大帅了。”他和马从戎商量:“万一大帅心情不好,我不就撞枪口上了吗?”

马从戎深以为然的点头:“是这个理。”然后他用大拇指向后一指,低声说道:“黑面神似的,犯不上往他跟前凑。等把这边儿的事情全忙完了,我也回家去。”

第52章 衣锦还乡

马从戎亲自给铁路局打了电话要票。铁路局一听说话人是大名鼎鼎的马三爷,还以为是静帅要南下,当即预备了最近最好的票子,按照地址一直送到了顾宅。

顾承喜得了火车票,又挑了一批精神体面的年轻副官随行。小林早在一个月前就为自己预备了一件新皮袍子,如今真要还乡了,他比顾承喜还兴奋。双手各拿了一顶小礼帽,他对着镜子搔首弄姿的照了半天,末了颠颠的去问顾承喜:“承喜,你说我戴哪一顶好看?”

顾承喜对着他打了个没遮没掩的大哈欠,同时呜呜噜噜的答道:“一个德行,哪顶都行!”

仿佛帽子滚烫似的,小林拿着两顶帽子直吸气:“要不然,我全带上吧?到时候想戴哪个,就戴哪个!”

顾承喜开始骂人:“滚一边儿去!这点儿屁事也要问我,你那脑袋是让驴踢了?”

小林当即撤退:“妈的,就让你踢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顾承喜带着小林,在副官卫士的前呼后拥之中上了火车。现在天大地大,丘八最大,尤其他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真团长。晃着肩膀在车厢里走,乘客和茶房全都自动的给他让出通道,绝不敢挡军爷的路。小林红着脸紧随其后——平时在家里还感觉不出,真出门了,他才发现他的承喜是真威风,真厉害。

他喜欢顾承喜,顾承喜常年的缺德带冒烟,他心里明镜似的,可还是喜欢。他知道自己管不住顾承喜,但是管不住归管不住,他是苦出身,他会讨生活。顾承喜不给他,他就主动去讨。讨多了,算他占便宜;讨少了,也比没有强。跟着顾承喜,他总得自己宽慰自己,自己鼓励自己,要不然早把心伤透一百次了。

家乡的县城没有火车站,所以顾承喜等人只好在临近的大县下了火车。驻扎在当地的军头接待了他——此人是陆永明部下的一名团长,和顾承喜不算熟,但是说过话,并且知道他曾经一次吃了半头猪和二十斤烙饼。把三桌的宴席摆成一桌,他很热情的要请顾承喜吃顿饭。顾承喜百口莫辩,对方又是一片好意,所以他只好无言的大嚼了一顿。

吃饱喝足之后,团长派出一队人马,护送他们上了路。顺顺利利的到了家乡,城里的县知事和保安团长全都毕恭毕敬的迎接了他。当初毒打过他的赵家保安队长,则是一路逃去了乡下避难,赵老爷也领着孙男娣女慌忙出城,走亲戚去了。

顾承喜带着小林和副官,昂首挺胸的在街上走,一边走,一边就感觉这城怎么这小,这街怎么这么窄?自己在这地方活了二十多年,怎么就跑去京城,重开了一片天地?

他不说话,只是想,一边想,一边走回了自己的家。

他那个破破烂烂的穷家,敞开了门都不会招贼。把随行的副官留在外面,他和小林迈步进了院子。背着双手在院中站住了,他通过洞开的破门,看到了房中的破锅破灶,以及一铺破炕。眉头渐渐紧皱了,他将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向前走到了房门口,他微微弯腰,发现自家的门框居然是如此的低矮。人活在这里,长成天高的个子了,也得像狗一样拱肩缩背的来回钻。走进了黑洞洞冷飕飕的屋子里,他盯着自己的炕,炕上堆着一堆烂棉絮,曾经是他的被褥。

“小林。”他对着那一堆烂棉絮开了口:“我是不平凡的。”

小林定定的凝视了他:“我知道。”

攥着拳头的双手慢慢松开了,他继续说道:“我还会做更大的事业。”

小林用力的一点头:“我相信。”

抬手一点自己的胸膛,他对着那铺肮脏的凉炕说道:“叫我一声团长。”

小林立刻出了声:“顾团长!”

顾承喜依然点着自己的胸膛:“叫我一声师长。”

小林清清楚楚的唤道:“顾师长。”

“叫我一声将军。”

“顾将军。”

顾承喜闭了眼睛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随即长长的叹出了三个字:“好,好,好。”

然后他猛然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顾承喜走到院子里,发现院外多了一小群探头缩脑的人。定睛一瞧,他认出了他们。而他们怯而谄媚的,可怜巴巴的,对着他连鞠躬带弯腰。

他们全是顾承喜当初的伙伴。此刻面对着顾团长,他们笑得心惊胆战龇牙咧嘴,想让顾团长也提携提携自己。

顾承喜出了院子,站到了他们面前。他高,怎么着都是高人一头。俯视了面前的老相识们,他开口问道:“一年没见,全没饿死?”

穷困潦倒的伙伴们连自惭形秽的资格都没有了,只会仰着他的鼻息,向他傻笑。

顾承喜看了他们,如同看到了刚刚进京的自己:“没饿死,说明你们还有点儿运气!走,本团长先请你们吃顿饭。吃饱喝足了,本团长还给你们一个前程!”

这一趟衣锦还乡,顾承喜是百感交集,小林也是同样。顾承喜有伙伴,他也是有伙伴的。伙伴们见了他的皮袍子和小礼帽,都艳羡惊叹着不敢摸。当初都说小林傻,天天跟着个奸懒馋滑的顾承喜穷混,没想到还真让他给混着了!谁能料到顾承喜会忽然有了大出息呢?

有人问小林:“顾承喜现在对你好不好?”

小林摘下帽子,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玩:“当然好。家里全是我说了算,他得了钱,也都往我手里交。”

有人笑了:“小林,你现在是不是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干,想吃什么买什么,想穿什么做什么?”

小林没提自己在家做顾承喜的奴才,隔三差五还得挨骂。对着伙伴们抿嘴一笑,他意气风发的答道:“可不是?少爷过什么日子,我过什么日子。承喜有良心,对我特别好。”

听众们本不能同意顾承喜有良心,但是看着小林的模样,他们不得不承认了小林的好命。

大年初五,顾承喜和小林回了北京,身后还拖了一条土头土脑的大尾巴,是顾承喜从家乡伙伴中挑回了一批人模人样的小伙子。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全是二十岁整,和已经抽大烟抽死了的三骆驼还有一点亲戚关系,但是相貌周正,和三骆驼绝无相似之处。双胞胎兄弟姓杜,一个叫狗剩,另一个更恶劣,叫狗粪。顾承喜在招兵之时,已经见惯了此种现象,所以此刻按照惯例,给他们全改了名字,杜狗剩变成了杜国胜;狗粪变成了杜国奋。杜国奋斗胆提出意见:“团座啊,反正改都改了,干脆改个彻底,别让我粪了呗!”

顾承喜开动脑筋,思索了半天,末了说道:“行,往后你叫杜国风吧!记住了啊,大风的风。”

解决了杜家兄弟的名字问题之后,顾承喜咬文嚼字,继续用功,对着一个名叫赵胖妞的小伙子使了劲。赵胖妞从小体弱多病,不得不把名字从胖牛改为胖妞,还被他娘用纳鞋底子的大针扎了两个耳洞,戴耳环带到了十四五岁。赵胖妞有一点身残志坚的意思,虽然瘦得如同一根豆芽,但是从来不耽误他跟着顾承喜招灾惹祸。

顾承喜把赵胖妞变成了赵良武,因为感觉其余人等的名字都还可以入耳,无须更改,于是一声令下,让一名副官把他们全送去了保定受训。自己翻着黄历看了看日子,他穿戴利落了,出门去了霍府。

霍相贞不在家,所以顾承喜直接见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凌乱的头发覆了前额,遮了眉毛。一双眼睛微微凹陷了,他瘦得削尖了下巴。忽见顾承喜来了,他动不得,只虚弱的笑了一下:“小顾。”

顾承喜在床前弯了腰:“白少爷,大烟戒干净了吗?”

白摩尼在枕头中摇了摇头:“除夕我要戒,可是……没忍住……太痛苦了。大哥让我休养了几天,初三又开始戒,戒到今天,还没完呢。”

顾承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实在是怪可怜的:“白少爷,你忍住了。等戒完大烟,我还陪你玩。你说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你说要揍谁,我就去揍谁。怎么样?够意思吧?”

白摩尼一咧嘴,笑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小顾,你怎么总不来看我?”

顾承喜收回了手,压低声音答道:“我有点儿害怕大帅,没敢来。而且还回了一趟家乡。”

然后他把手伸进衣兜,摸出一只干草编的蚂蚱:“大过年的,不知道该给你送什么礼。知道你不缺好东西,所以我干脆自己编了个小蚂蚱。草是干净的,编得也紧,绝对不会自己松散了。你瞧瞧,我手艺怎么样?”

白摩尼从被窝里抬起了一只手,接了草蚂蚱看了又看:“你编的?好,像真的一样。要是染成绿色,就和活蚂蚱一模一样了。”

顾承喜笑道:“谁说蚂蚱都是绿的?蚂蚱颜色多着呢!也有黄的。”

白摩尼是个缺乏常识的人,所以很惊讶:“蚂蚱不是绿色的吗?”

顾承喜在床边蹲了:“等夏天到了,我给你逮一串蚂蚱,让你看看。”

白摩尼侧了脸,睁了眼睛看他。现在真是彻底没朋友了,只剩了小顾还肯来陪他。

顾承喜没有长蹲不走的道理,而他刚走不久,霍相贞回来了。

霍相贞在楼下脱了外面褂子,穿着一身墨蓝色福字团花长袍上了楼。进了白摩尼的卧室,他第一句话问道:“上午怎么样?”

白摩尼见了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怕——先前他敢对着霍相贞任任性撒撒野,但是现在不敢了,现在他自认理亏,他怕了霍相贞。

“上午没发作。”他细着嗓子答道。

霍相贞放了心,转身出门想要喝口热茶。白摩尼不知道他的意思,只能眼睁睁的望着他的背影想:“怎么又走了呢?”

白摩尼把草编的小蚂蚱塞到了枕头下,然后静等着霍相贞再回来。等着等着,他犯了瘾。

四肢百骸一起痛痒了,骨骼关节中像是有虫蚁在蠕动啃噬,伤了的左腿明明没有动,然而从大腿根到脚趾头,皮肉筋骨竟像是抽搐拧绞了一般,一波一波疼得锥心刺骨。涕泪失控的流了一脸,他闭了眼睛呻吟出声——先是呻吟,片刻过后,便是呜呜的哭叫了。

没有办法,戒烟药丸全是吗啡制的,泰勒医生不许他吃,他只能是硬挨。一般戒大烟的人也都是硬挨。除了硬挨,没有更好的办法。

两只手抓住了床单,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左腿像是少了一层皮肤,虚弱的蹭在丝绸床单上,感觉竟是如同蹭了火炭,烈火直接烧灼了他血淋淋的骨肉。他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号,哭到撕心裂肺的时候,他断了气没了声。静默片刻之后,他猛的缓过了一口气,同时又带出了一声哀鸣。正是痛不欲生的时候,房门忽然开了,是霍相贞回了来。

霍相贞已经脱了长袍,换了一身短打扮。上床盘腿坐好了,他把白摩尼用棉被一裹,直接抱到了自己怀里。双臂紧紧的搂住了他,霍相贞深深的俯下了身,仿佛是要把他和自己勒成一体。而白摩尼勉强闭嘴忍住了哭泣,不想让大哥看到自己这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手臂肋骨似乎都要被霍相贞勒断了,往日绝不能够承受的行为,此刻却是抵消了毒瘾的痛苦。颤巍巍的长出了一口气,他轻声哭道:“大哥,你再使劲。”

霍相贞就又加了力气。

当霍相贞感觉自己将要把白摩尼勒坏之时,白摩尼熬过了今天的第一场苦刑。

一身的睡衣全被冷汗浸湿了,他躺在霍相贞的臂弯里喘粗气,一边喘气,一边又极力挣扎着想说话:“小顾上午来了……他让我忍住……他还用草……给我编了个小蚂蚱。”

话到这里,他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小蚂蚱在枕头底下……大哥你看看……像真的一样……”

霍相贞回过身,伸手往枕下摸,结果真摸出了个草蚂蚱。

用蚂蚱脑袋蹭了蹭白摩尼的鼻尖,霍相贞左右摇晃了身体,做他的大摇篮:“看看人家顾承喜,练兵,是拼了命的练;打仗,也是拼了命的打。我让他当团长,他手底下没有不服他的。他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你比他高十倍百倍!小弟,你才多大?人生往后的几十年,你就打算鬼混着过了?”

白摩尼向上望着霍相贞的眼睛,气若游丝的说道:“大哥,我发誓,以后一定学好。”

话是真心话。这一次他已经是无地自容;若是再有下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大哥。

霍相贞垂下眼帘看他,显出了很深很长的双眼皮痕迹。白摩尼看着他,感觉他这模样有一点可怕,像个冷酷犷悍的蛮人。

霍相贞给白摩尼脱了潮湿的睡衣,又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身。等到白摩尼穿好了新睡衣,他也上床仰卧了,看意思是要睡一觉。

白摩尼不肯睡,趴在他的胸膛上玩那个草蚂蚱。手指捏着蚂蚱,他让蚂蚱从霍相贞的眉心开始跳,一路跳过鼻尖,跳过嘴唇,跳过下巴。霍相贞闭着眼睛笑了一下,伸手去拍他的后背:“别闹。”

白摩尼玩出了小小的兴趣:“大哥,你派人去告诉小顾,让他再给我多编几个。”

霍相贞对他的要求是不以为然,不过小弟素来带着孩子气,现在又是终日缠绵床榻,没有娱乐。爱玩草蚂蚱,也算是个消遣。

让马从戎去向顾承喜传了话,他趁着清闲回了房,继续陪伴白摩尼。如此过了一夜又一天,白摩尼死去活来的又犯了三次瘾,然而一次比一次轻,是个好转的趋势,正合了泰勒医生的预测。

霍相贞嘴上不说,心里高兴。傍晚时分,白摩尼昏昏的睡在了床上,他自己坐进餐厅,让元满去给自己拿一瓶酒。元满重手重脚,咚咚的往外跑,咚咚的往里进,大手握着洋酒瓶的细脖子,“咣”的一声往餐桌上一顿。霍相贞皱着眉毛瞪他:“元满,你看你这身做派!马从戎要是个绣花的,你就是个卖苦力的!”

这时候,勤务兵从厨房里一样一样的运送来了晚餐。元满加了小心,用手指头捏了高脚杯的玻璃脚,翘着兰花指送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手里拿着餐巾,见状便是抬头问道:“马从戎呢?”

元满告诉他:“秘书长今天没来。”

霍相贞一听,当即把餐巾往桌上一掷:“混账东西,家里的事情他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