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他所知道的中国脏字全骂了出来,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双手攥起了碗大的拳头,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血喷向这些入侵者:“我操你们的妈!”

第114章 对峙

安德烈的脖筋挑起多高,面孔红成了生牛肉的颜色,一脑袋金发全都竖起来,他呼哧呼哧的喘出一团白雾。楼内楼外的人全被他的怒吼震住了,而他歪着脑袋瞪了下方的顾承喜,蔚蓝的眼睛暗成了黑蓝。他知道这些人坏,可是没想到他们会坏得如此卑鄙下流!夜里听到那些卫士们谈笑着吐出脏字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和脑袋出了问题,他还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懂他们的话。

没想到一切都是真的,顾承喜真的这样侮辱作践了他!安德烈手扶窗台,几乎探出了整个上半身:“为什么?!”

这三个字让他喊出了俄国话的腔调,乍一听让人要听不懂。居高临下的怒视住了顾承喜,他是真的想不通——他们已经在霍府里与世隔绝的住了许久,他们和顾军长并没有仇,所以,在这个最隆重的节日里,为什么?

顾承喜没有立刻给出他答案,他也没有继续追问。“哗啦”一声关了窗户,他上了窗闩又拉了窗帘。外面的人太肮脏了,太无耻了,比满战场的尸首更让安德烈作呕。他转身绕过大床又冲向了门口。房门已经是被他锁好了,可他发狂似的又推动了墙角的一架大五斗橱,沉重的五斗橱勾着地毯向前移,一直被他推到门口,堵住了房门。卧室里没有武器,没有电话,他只能防御,他不能再让那些人回到这间屋子里!

然后回身跳上大床,他把霍相贞连人带被的搂抱到了怀里。霍相贞依然紧闭着双眼,似乎也有了一点知觉,嘴唇颤抖着仿佛是想说话,然而气息断断续续的呼出来,他的喉咙中只能发出很微弱的呻吟。

安德烈紧紧的拥住了他,同时警惕的左右盯着窗户门口,又抬手一扯棉被,盖住了对方赤裸的半边肩膀。那肩膀是光滑而斑斓的,印着点点鲜艳的红痕。

他想自己和大帅可以没有好东西吃,可以没有厚衣服穿,但是至少要保留洁净的身体和灵魂。如果外面那些人始终不走的话,那他宁愿和大帅一起自杀。忍辱负重是件有限度的事情,起码对他来讲,是有限度的。

在安德烈关门闭户大动干戈之际,楼下的白摩尼和顾承喜呈了对峙之态,双方谁也没有说话。白摩尼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卫队长。卫队长在连毅跟前,只是个卫队长;在他身边,却是宠臣。手杖和卫队长足以让他站得稳如磐石。楼上那个黄毛脑袋,他是认识的,曾经在霍府门外把脸贴上他的车窗,吓得他当场落荒而逃。没想到黄毛脑袋竟然是家里的人——白摩尼的心忽然疼了一下,现在提起霍府,他的叫法还是“家里”。

黄毛脑袋骂得邪性,不是好骂。顾承喜的存在更是堪称古怪,再看顾承喜身后的卫士们,一个个带着丢盔卸甲的劲,也不是个清早出门的整齐样子。白摩尼怕遇上“家里”的熟人,自认为已经来得够早,如果比他来得还早的话,那就不合礼数了,那就不对劲了。

来的时间不对劲,模样气色也不对劲,楼上的黄毛脑袋骂得更是不对劲。白摩尼在大年初一的寒风中打了个哆嗦,没戴手套的右手往卫队长的袖口里钻。忽然对着顾承喜一笑,他率先开了口:“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天不亮就登门拜年,看来你比我更念旧情。”

顾承喜没穿大衣,身上就是一层衬衫一层西装,衬衫的纽扣还没系全,一边领子向里窝着。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的脸上阴一阵晴一阵,也想漫不经心的笑一笑,但又实在是笑不动。笑不动,索性就不笑,他直接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白摩尼轻声细气的告诉他:“本来想在前头大门口下汽车,可是你的卫士当门神,不让我们往里进。”他抽出右手一指身边的卫士长:“大过年的,我怕两帮人再打起来,就绕弯子走了侧门的汽车道。正好,直接开到楼门口,还免得我走长路了。”

把右手重新插回卫士长的袖口,白摩尼对着他嘿嘿笑:“顾军长,我这路线,挺俏皮吧?”

顾承喜没言语,他不知道霍府有汽车道,他没走过,也没见霍相贞走过。

白摩尼向前迈了步,卫士长亦步亦趋的搀扶了他。后方汽车的副驾驶位上又跳下一名西装青年,手里拎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圆纸盒。纸盒子里是新鲜的奶油蛋糕,算是拜年的礼物,要不然彻底的空着手来,也不好看。白摩尼近来一直在心急火燎的等待大年初一,因为大年初一串门子,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而且等到了大年初一这一天,他额角上的血痂也该脱落净了,脖子上的指痕瘀伤也该淡化消失了。今早带着一盒奶油蛋糕出门上了汽车,他惴惴不安的,半路几次三番的想让汽车夫调头返回。他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奶油蛋糕是否会受大哥的欢迎。及至汽车临近霍府之时,他竟然慌得出了冷汗。

结果慌来慌去的,他第一眼见到的人,却是顾承喜。

一步一顿的登上了三级石阶,白摩尼眼看顾承喜站在自己面前,并没有让路的意思,便带着笑意又开了口:“顾承喜,怎么着?好狗还不挡道呢,大过年的是不是想找骂?”

顾承喜不怕白摩尼,可白摩尼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个白摩尼。如果白摩尼只是白摩尼,他满可以立刻拎着这小子的后衣领往外一扔;可如今他若是当真扔了,连毅的卫队长必定不会旁观坐视——当然,一个卫队长也还是不值一提,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卫队长的主人可是连毅!

心照不宣似的,双方都不提安德烈方才的大骂。顾承喜向外一抬下巴,姿态很像霍相贞:“白少爷,你来的不是时候,今天我和大帅有话要谈,他没时间招待你了。”

白摩尼压低了声音笑道:“顾承喜,别他妈的跟我扯皮。痛快的让我进去瞧一眼,咱们有了事儿也好说;否则的话,我跟你敞开了闹,横竖我是个闲人,大过年的,你也有时间。”

顾承喜向身边卫士横了一眼,随即后退一步说道:“明告诉你吧,今天这地方你进不来。”

话音落下,三名卫士一字排开的堵住了楼门。而白摩尼当即对着卫队长开了口:“傻看什么呢?他们有人,咱们就没人了?去,传话把外头的人全叫进来,我今天跟顾军长杠上了!”

大过年的,卫队长并不想和任何人杠,但是白少爷既然能把军座挠成烂柿子,自然也能把自己啃成烂羊头。卫队长惹不起白摩尼,于是无言的向后方副官递了个眼色。而副官把蛋糕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回汽车座位上,当真领命跑了。

顾承喜心里惦念着楼上的霍相贞,偏偏白摩尼又摆出了死缠烂打的架势,卫士们一不留神,还放出了一个状如疯魔的老毛子。楼上楼下全是问题,他夹在其中,正是进退两难。而白摩尼表面惫懒轻松,其实心里的火苗子窜得更高——早听说大哥家里就剩了个白俄听差,如今上头那个黄毛脑袋是疯疯癫癫的人不人鬼不鬼了,那么大哥呢?大哥怎么一直一声不出?

白摩尼想不出顾承喜和大哥之间会有什么深仇,但是也难说——当初自己和他之间又有什么深仇?他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了吗?

正当此时,顾承喜忽然一扭头,转身快步跑向了楼梯。连蹦带跳的窜上了二楼,他在卧室门外停了脚步。伸手用力推了推门,房门纹丝不动。攥了拳头又是一捶,门后传出了一声愤怒的叫喊。内容是什么,听不清楚,总之如同野兽的咆哮一般,声音凶恶而又愤怒,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承喜急了,这老毛子这么赤胆忠心的维护霍相贞,也让他心里酸溜溜的要冒火。他开始对着房门拳打脚踢,而卧室里的安德烈跳下床,用肩膀狠狠顶住了五斗橱。双脚一前一后的迈了弓步,他要让敌人见识见识他的力气。

隔着一扇房门和一架五斗橱,安德烈和顾承喜相持不下。楼上在闹,楼下也在闹,寂静许久的霍府忽然变得人声鼎沸。霍相贞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喧嚣之中,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侧脸望着安德烈的背影,他挣扎着翻身想起。可是未等他真正动作,靠窗一侧骤然起了“哐”的一声巨响,随即一股寒风把窗帘鼓起多高,却是有人爬了梯子上了二楼,击碎了大块的玻璃窗!

卫队长鹤势螂形的俯身弯腰,踩着窗台跳入房中,随即转身面向窗外,他把双手插到白摩尼的腋下。白摩尼一手握着手杖护了头脸,一手向上搂了卫队长的脖子。下方一名卫士托了他的大腿屁股,卫队长双手使劲,把他硬是从窗洞中抱进了卧室。窗户没了玻璃,楼下的混乱嘈杂越发清晰了,是顾家的卫士和连家的卫士撕扯了个不可开交。光顾着撕扯了,谁也没想到白摩尼会另辟蹊径的爬了窗户。

迎着寒冷的烈风与阳光,霍相贞定定的注视了白摩尼。混沌的头脑在疏忽间清醒了一瞬,他想:“小弟。”

与此同时,安德烈应声回了头。看到了房内的白摩尼和卫队长,他立刻嘶吼了一声:“走!出去!离开我们!”

白摩尼盯着霍相贞从棉被上方露出的一点肩膀,脑子里“铮”的一声,生生的断了根弦。难以置信的深吸了一口气,他随即抡起手杖抽向卫队长:“你下楼!”

卫队长莫名其妙的向后一退,依言跳上窗台往外钻。而白摩尼拖着左腿向前疾行了几步。扶着五斗橱站住了,他举起手杖狠狠敲击了门板:“顾承喜!”

他一出声,门外顿时安静了。而白摩尼颤抖了气息,几乎带了哭腔:“你给我们,也给你自己,留点儿脸,行不行?”

他合身向前靠着五斗橱,一个脑袋恨不能穿透门板伸到顾承喜面前。白皙脆弱的额头皮肤下爆出了一道道青紫筋脉,他骤然开始怒吼:“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他一条活路,行不行?”

走廊真的安静了。一门之外的顾承喜闭着眼睛垂了头,额头抵着坚硬的门板,他是冷汗涔涔。

安德烈的顽抗一度让他几乎狂怒,可白摩尼的话又让他如梦初醒的泄了气。不能闹了,他想。一旦闹成了满城风雨,平安也许真的会寻死。平安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念想,谁死了平安也不能死。

平安独一无二,所以须得长命百岁。比他长命,活满百岁。

无声无息的后退了几步,顾承喜靠着墙壁向下溜,一直溜成了席地而坐。他舍不得走,不让闹了,坐着守着还不成吗?

一墙之隔的卧室中,白摩尼也向后走向了大床。他曾在梦中排练了无数次的重逢,没想到会发生在这样的凄惨的时刻里。这是多么悲凉的一个大年初一,他们竟然沦落到了这般境地。酷烈的风高高卷起了窗帘,卷着雪花抽打人脸。没有嬉笑没有怒骂,他们怔怔的互相对望着,大哥面无人色气息奄奄,小弟油头粉面花枝招展。

霍相贞不会哭,白摩尼哭倦了,哭腻了,也早没了泪。一侧身坐到了床边,他轻轻的出了声:“大哥。”

霍相贞依旧紧盯着白摩尼。昨夜被顾承喜硬灌下的两瓶烈酒还没过劲,一动便是天旋地转。气管也像是被壅塞住了,他简直是在拼了命的呼吸。胸膛喉咙中响着嘶嘶的杂音,他不知道自己在冷屋子里赤条条的晾了一夜,已经冻得发了高烧。

安德烈也走过来了,因为看出白摩尼和顾承喜不是一伙的人,所以态度柔和了许多:“你是谁?”

白摩尼抬眼看了他:“他是我大哥,我是他小弟。”

安德烈不甚信任的审视了他。而白摩尼一边由着他瞧,一边伸手要去掀霍相贞身上的棉被。霍相贞在被窝中登时瑟缩了一下,随即喘息着欠了身,一边咳嗽一边向外挥手。白摩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手很热,久违了。

霍相贞神情痛苦的开了口,喉咙嘶哑到了有气无声的地步:“我没事……”

他任白摩尼紧紧握了自己的手,千古艰辛唯一死,然而此刻他压着咳嗽忍着窒息,活得比死更艰辛,是生不如死。人生怎么会有如此难捱的时节,每一秒钟都是钝刀子割肉。可是眼睁睁的望着白摩尼,他忍着凌迟般的痛苦只是重复:“没事……”

面前的人,一个是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老毛子,一个是连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弟,他除了“没事”之外,别无选择。

冷风还在呼呼的往卧室里灌,白摩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手太冷了,直感觉大哥掌心热得要烫人。环顾四周想了想,他支使安德烈道:“你把大哥抱起来,我们进浴室,浴室里暖和。”

浴室一点儿也不暖和,只是不见天日没有风罢了。安德烈靠着墙壁席地而坐,拦腰抱着霍相贞不肯松手。白摩尼费力的蹲下了,忽然扯起棉被一侧轻轻一掀。霍相贞在恍惚中还想伸手去拦,然而晚了一步,已经在白摩尼面前真相大白。

然后,他听白摩尼骂了一句很野很脏的话,声音很低,但是气冲冲。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是不堪入目了,从后半夜开始,顾承喜就一直专对着他的下三路使劲。

安德烈歪了脑袋,去贴霍相贞的脸,眼睛则是依然盯着白摩尼。他没弄清白摩尼的来历,可白摩尼看起来小而单薄,像个很嫩的姑娘,而且残了一条腿,让他感觉不那么有威胁性。

白摩尼扶着浴缸边沿起了身,同时从裤兜里抽出了一条藕荷色的手帕。抽出手帕的一瞬间,他仿佛也抽出了一股子香风,刺激得安德烈要打喷嚏。扶着墙壁向前迈了一步,白摩尼在水龙头下打湿了手帕,然后返回到了霍相贞面前重新蹲下。手指垫了手帕,他往对方的下身去擦。

在手帕触碰到皮肤的一刹那间,霍相贞开始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微微的抬了抬手,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摸索着想要推开白摩尼。安德烈收紧双臂拥抱了他,同时小声说道:“他病了,他很热。求求你,救我们。”

白摩尼从霍相贞的腿间收回了手,看到手帕上蹭了一抹带着血丝的白浊液体。他想顾承喜欺骗能欺骗的,侮辱能侮辱的,蹂躏能蹂躏的,真厉害,真猖狂。

白摩尼潦草的擦拭了霍相贞的身体,又让安德烈找来衣服,两人合力给霍相贞穿了上。

白摩尼把安德烈和霍相贞一起关进了浴室里,然后让卫队长把自己从窗口中又险伶伶的接了下去。安德烈人在浴室,就听窗外隐隐起了争吵声音,其中一个人正是“小弟”。小弟说话像李副官一样快,字字句句全是滑着过去的,让他只能听懂片言只语。他不知道小弟是在和谁吵,只断断续续的听到:“你们警察就是守门的……大过年的放人往里闯……你们就是狗屁的用都没有……非带走不可……住饭店也比在家安全……你们都不如饭店里的茶房……去你妈的……你们的上峰是谁……”

然后顾承喜也加入了战团,声音低一点,嗡嗡隆隆的也是长篇大论。长篇大论到了末尾,小弟忽然尖锐的起了个高调:“让他死在屋里你们就满意了!撤梯子,别让这狗娘养的往上爬!”

安德烈忽然感觉小弟的声音也很可怕。他抬手捂了霍相贞的耳朵,他想这样的生活真是让人不能忍受,比战争还要恐怖。

吵到最后,几名警察爬梯子进了卧室。费力的推开了五斗橱,他们打开房门,让安德烈背起霍相贞往外走。

霍相贞昏昏沉沉的被安德烈送入汽车中,已经虚弱得只剩了喘。白摩尼没有力量赶走顾承喜,顾承喜也不能把白摩尼连根铲出去,于是双方硬是吵出了共识,决定先把正在发高烧的霍相贞送去外国医院。此言一出,因为实在是合情合理,所以连负责看守霍府的警官也无法反对。

白摩尼的汽车打了头,顾承喜的汽车紧随其后,双方就这么一个追一个的上了大街,直奔协和医院去了。

第115章 逆流

安德烈坐在单人病房的角落里,腿上放着一只五颜六色的蛋糕盒子。盒盖打开了,他一边吃着奶油蛋糕,一边看着医生给霍相贞打针。爱克斯光片已经拍过了,血也化验过了,霍相贞果然是又犯了肺炎。

这次病来得很急,霍相贞入院之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并且气息不畅,把一张脸憋成了青紫颜色。经过了一番急救之后,如今他总算是平静的昏睡了。安德烈洗净了头脸上的干涸黑血,也得以稳稳当当的坐下去,去吃白摩尼带来的奶油蛋糕。

蛋糕很凉很软,奶油很厚很腻。安德烈一口一口的咀嚼吞咽,这一刻的难关是度过去了,明天又会怎么样,他不敢想。他先前所做的那些美梦,目前看来全是泡影;他以为他们年轻健康个子大有力气,就一定能够有吃有喝的把日子过下去,结果事实是他被人打出了一脑袋的伤和血,霍相贞则是被人彻夜的——

后边的词他不想说。因为感觉很污秽,尤其是不想用在霍相贞的身上。

病房门外的走廊里,白摩尼和顾承喜并肩坐在了靠墙的长椅上。两人偶尔也会交谈,声音低不可闻。

“我不知道你和我大哥也有仇。”白摩尼眼望前方轻声的说,不看顾承喜。

顾承喜喃喃的答道:“没仇。”

“没仇?”

顾承喜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和白摩尼没什么可说的,他也没有义务向所有人剖明心迹。再说他的心意,连霍相贞本人都不能理解,别人就更不能懂了。

经过了一场漫长的争吵对峙之后,两个人像是都累了,也颓了。白摩尼又说道:“你走,我也走。大哥现在是受监视的人,谁都没本事把他偷着带出医院,所以你我可以互相放心。记住,管好你的嘴,还有你的人。当然,你要是觉得你把我大哥祸害成这样,是件荣耀的事情,也可以满世界的宣扬。横竖我大哥就那么一条命,逼急了还有一死。你顾军长肯定活得长久,你慢慢活,看看到底是谁挨骂,谁丢人!”

顾承喜扭头看了他,神情是似笑非笑:“摩尼,挺厉害啊!”

白摩尼拄着手杖,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怎么,怕我了?”

白摩尼和顾承喜各怀心事的离开了医院。顾承喜需要换身衣服吃口东西,找个地方把自己的思绪理一理——心里太乱了,他须得暂时退却,重整旗鼓。

白摩尼也乘坐汽车回了连宅。下汽车进大门往里走,他一路进了东厢房。东厢房是连毅的烟室,空气热烘烘的,永远夹杂着鸦片烟的气味,让人眩晕微醺。在外间脱了寒冷的大衣,他扶着门框走入里间。左腿实在是不听使唤了,他最后一步是单腿跳到了暖炕前。

连毅穿着单薄的白绸小褂和绛红裤子,盘腿坐在炕边看他。他不理会,直接上炕滚到里面,点了烟灯开始烧烟。一口气吸了五个大烟泡,他蜷缩着的身体渐渐伸展了,冰冷面颊贴着温暖的枕头,他推开烟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然后懒洋洋的翻了身,他爬到连毅身边坐了起来。端过茶杯喝了一口,他听连毅问自己:“怎么才回来?”

侧身挪到了连毅身后,白摩尼倚着个缎子面的软垫靠墙坐了。把手从连毅的小褂下方伸了进去,他贴肉抚摸了对方后背上的道道血痂——他的伤好了,连毅的伤还没好,脱了衣服一看,后背笔走龙蛇,还是花的。

“我看着顾承喜了。”他仰起头闭了眼睛,声音有气无力:“大年初一,他欺负到了我大哥家里。”

连毅登时来了兴趣:“什么意思?顾承喜也去了霍家?”

白摩尼拍了拍他的后背:“带了一队卫士,把我大哥住的那幢小楼给砸了,玻璃都碎了,屋里呼呼的刮风。我大哥正病着,肺炎,烧得人事不知,让我给送到医院里去了。”

连毅嘿嘿的笑了两声:“新鲜!顾承喜不是对霍静恒挺恭敬的吗?那时候提起霍静恒,他一口一个静帅。”

白摩尼沉默了片刻,然后答道:“他好像也是给我大哥拜年去了,结果……我大哥没给他好脸。”

连毅转了身,往白摩尼怀里一偎,同时惬意的伸长了两条腿。抬手一捋自己的背头,他笑眯眯的答道:“小顾现在是脾气见长。少年得志嘛,正常!至于霍静恒,从小就是愣头倔脑,现在还摆他静帅的架子,吃点儿亏也不算委屈。”

抬手向后拍了拍白摩尼的脸,他又笑着问道:“这回和你大哥也见面了,怎么样?往后再跟我急了眼,是不是挠完我就能回娘家了?”

白摩尼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清清楚楚的骂道:“放你娘的屁!”

连毅收回了手,顺带着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哎哟,这小嘴真有劲儿,喷了我半脸唾沫星子。”

白摩尼按下了他的手,不让他看:“我告诉你,这几天你乖乖在北平呆着,不许往天津去,要去也是你一个人去,我不跟你!”

连毅一咂嘴:“这不还是要回娘家吗?”

白摩尼不耐烦了:“我是惦记着我大哥!他身边没人了,就剩个白俄小子!”

连毅听了,笑得浑身乱颤:“真的,你把霍静恒弄家来,我帮你伺候着。”

白摩尼立刻一搡他:“滚,玩儿你的子明去吧!”

连毅顺着他的力道一歪,随即又被他扯回了怀里:“老不正经的,听见没有?不许去天津,反正我不去!”

连毅架起了二郎腿,一只脚打着拍子来回的晃。哼哼哼的又笑了一气,他用后脑勺拱了拱白摩尼的胸膛:“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天津。去天津干什么?”

白摩尼忽然换了天真的语气:“去找那个小唱戏的呀!”

连毅摸索着抓过了他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口:“真的,儿子,你怎么不知道吃醋?不看感情看钞票,你就不怕我让别人笼络了去?”

白摩尼听了这话,忽然无言以对。没错,不看感情看钞票,照理来讲,他应该设法霸占着连毅的身心,可惜他胸无大志,没那个兴致;大概也因为对连毅实在是没感情,所以不会嫉妒,可是朝夕相处了两年,腻腻歪歪的混了七百多天,既然没成仇,想必也还是生出了一点不得已的牵绊。

“你看着办!”他对连毅说道:“反正我是个残废,脾气也坏,就一张脸还行。你看我值多少感情和钞票,估量着给吧。我不讨价还价,你给多少我都接着。你不给了,我也不赖着你。”

连毅笑吟吟的听着,心里也是不大得劲。人在小和老的时候,都爱任性。他现在就是很任性的和白摩尼过上了,虽然白摩尼除了一张脸之外,真是乏善可陈。

一挺身坐起来,他伸腿要下炕:“不懒了,我下午还得出趟门。”

白摩尼一把揪住了他:“你回来,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还得让你亲自登门拜年?你一跑就没影儿,晚饭还得让人等你,一等等到七八点钟,饿不死人也烦死人了!上来上来,咱俩躺着说会儿话。今天早点儿开晚饭,吃完了我好再去趟医院。”

连毅扭头看着他笑:“不开玩笑,真有事儿。”

白摩尼从后方抱住了他,不由分说的往炕上拖。于是连毅无可奈何的笑道:“小兔崽子,真他妈磨人!”

晚饭过后,连宅闹起了赌局,前后院子不知开了多少桌牌。白摩尼趁乱出了门,直奔协和医院而去,跟着他的照例还是卫队长。

卫队长把他搀到病房门口就松了手。他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房内灯光明亮,太亮了,照得人面色发青,全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惨相。霍相贞换了病人服,拥着棉被半躺半坐。安德烈坐在床边,正端了一小碗汤水喂他。忽然听到房门响动,霍相贞一转脸,正和白摩尼打了照面。

两个人都没说话,霍相贞只是看,白摩尼也只是走。一步一步的挪到床边,他坐到了床前的椅子上。

后来,是霍相贞先开了口,声音低而沙哑:“走得比原来好多了。”

白摩尼轻声答道:“原来娇气,怕疼怕累。后来东奔西跑的,有时候不走不行,慢慢也锻炼出来了。”

随即试试探探的伸出了手,他摸了摸霍相贞的额头。他没有向霍相贞讲述过自己的情况,可是如同做贼心虚一般,他硬是觉得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他怕大哥嫌他脏,不让他碰。

霍相贞依旧凝视着白摩尼,双方的距离很近,给他的感觉却是很远,仿佛中间隔着两年,或者两个世纪。小弟还是单单薄薄的苗条身量,长眉入鬓,一双眼睛水盈盈冷森森,是个带着残妆的小花旦,只是太香了,一池子香水沤过似的,过犹不及,让人想起连毅。

讪讪的收回了手,白摩尼对安德烈说道:“还是热。”

安德烈一手端着小碗,一手捏着小勺,一双眼睛蓝得波光闪烁:“医生说,不危险了。”

然后他又微微的一躬身:“谢谢你。”

白摩尼一摇头,心想这白俄小子把自己当成外人了。所以自己救了大哥,他要道谢。

正当此时,霍相贞忽然又说了话:“摩尼,有没有纸笔?”

白摩尼平日除了开支票之外难得写字,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他起身想要去让人拿份纸笔过来。然而霍相贞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气若游丝的小声道:“过来,听我说。”

白摩尼不假思索的挪到床边坐下了,俯身把耳朵凑上了他的嘴唇。而霍相贞先是一字一句的说了一个天津的地址,然后又道:“这个人叫李克臣,你以安德烈的名义给他发电报,让他通知雪冰回北平见我……”

话说到这里,他扭头急促的咳嗽了几声。抬手捂嘴喘息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白摩尼低声将地址重复了一遍,分毫无差。然后仿佛是下意识的,他自自然然的趴上了霍相贞的胸口。

趴上之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而霍相贞的身体僵了一下,低头看着胸前的白摩尼,他忽然发现这点小分量是何等的熟悉和久违。

抬起一只手搭上了白摩尼的后背,霍相贞像是落进了激流之中。大浪淘尽了他的权势和尊贵,他也想过顺流而行,他也想过识时务,他以为只要是自食其力洁身自好,安贫乐道也有安贫乐道的尊严。他没想到自家的大门,会连个顾承喜都抵御不住。

如果时代浪潮只会把他从不堪卷向更不堪,那他不能坐以待毙,只好逆流向上。小弟这么小,这么轻,他将来不能靠着小弟的相救度日。抓起了白摩尼放在床边的手,他垂了眼帘去看。小爪子,软软的,薄薄的,手背抹了雪花膏和香粉,指甲涂了一层亮晶晶的油。手指细细长长的,一只手戴了好几个戒指。这是何等美丽轻薄的一只手,可怜兮兮的贱卖着它的风情。

霍相贞忍着咳嗽,合拢手指把这只手攥进了掌心。

白摩尼夜里回了连宅。一宿过后,他掩人耳目的出了门,向天津的李克臣发去了电报。

然后他去了医院。在走廊里,他远远看到了病房门外的顾承喜。

顾承喜是孤身一人,西装革履的打扮了,乍一看是相当的体面。一条手臂环抱在胸前,他单手拿着一根香烟,放到鼻端反复的嗅。安德烈现在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病房他进不去,所以只能在外头坐着。

大年初三,白摩尼又来了医院,结果发现顾承喜像当差似的,又早早的在长椅上坐下了。

大年初四,白摩尼没露面,雪冰来了。

雪冰是便装打扮,带着一队随从。一言不发的走过走廊,他对门旁的顾承喜视而不见。在附近来回溜达的警察见了,上前要拦,然而后方随从直接伸手将其推了个踉跄——他们是丘八,哪有丘八怕警察的?

转身在病房门前打了个立正,雪冰大声说道:“报告大帅,雪冰来了。”

第116章 旧部

雪冰把随从留在门外,独自进了病房。按照往昔的规矩礼节,他对霍相贞又昂首挺胸的敬了个军礼:“大帅过年好,雪冰给大帅问安了。”

霍相贞和雪冰从小相识,然而始终亲热不起来,雪冰对他总是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仿佛他不是活人,而是个图腾或者象征。雪冰来得突然,快得出乎了他的意料。伸手一拍床前的沙发椅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过来坐。”

雪冰带着一身寒气走过去了,沙发椅侧靠着病床一边,他在要坐未坐之时抓住两边扶手,转动沙发椅正对了霍相贞。及至坐稳当了,他一抬眼,发现霍相贞一直在盯着自己瞧。

“我人在唐山,一直没有大帅的消息。”垂下眼帘避开了霍相贞的目光,雪冰开始低声说话:“到京之后,才得知他们竟然强行遣散了大帅的卫队和副官处。”

霍相贞看了门口一眼,随即轻声说道:“我的人身安全,已经不能得到保证。”

雪冰抬头正视了霍相贞:“雪冰永远忠于大帅,随时听候大帅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