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扭头向安德烈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守住房门,加一道保险。然后转向雪冰,他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先前力主投降,如今又改了主意,这并非是我出尔反尔,而是我如今已经被人逼入了绝境,若是再不有所举动,以后怕是只能忍辱偷生了。”

雪冰这一趟来,连霍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及至到了医院,又见病房里只守着一个安德烈,登时就生出了满腔酸楚凄凉——不只是为了霍相贞,也为了整个霍家。深深的一点头,他答道:“大帅,我明白。”

霍相贞又问:“孙文雄现在怎么样?”

雪冰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孙文雄自从过了滦河之后,和少帅的队伍交过几次火;少帅易帜之后,他也投降了。”

话音落下,他紧接着又补充道:“他基本没有受到影响,还驻扎在滦河一带,但是日子过得不太平,滦河两边都看他是眼中钉,想要收编他的队伍。如果大帅发了话,他一定能响应。”

霍相贞思索着沉默了片刻,末了说道:“你去联系联系他,看看他的态度。”

雪冰答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霍相贞:“大帅这边怎么办?”

霍相贞抬头望着前方的窗户,同时侧身靠近雪冰耳语道:“我现在受着监视,出不了城,就算能出城,身体也不允许。你干你的,我再想我的办法。一旦有了变化,我会让李克臣转告你。”

雪冰一边点头,一边又不动声色的审视了霍相贞。他沉默寡言,总不说话,所以没人通晓他的心思。霍老爷子拯救了他养育了他,虽然没有名分,但是他真把霍老爷子当成了父亲爱戴,他一直在替死去的霍老爷子监督着霍相贞。霍相贞成功了,他满意;霍相贞失败了,他沮丧。霍相贞的投降曾经让他失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当时他不走,他要和他的兵在一起。兵是老爷子的家底,他得把自己手中仅存的一点点家底保留住。

病房中的密谈进行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末了雪冰告辞离去,推门出来一瞧,他发现顾承喜居然还在。

一手拉出了站在门口的安德烈,一手轻轻关严了房门。雪冰略略侧身避了旁人的耳目,从怀中摸出了一只薄薄的信封。把信封塞给了安德烈,他抬手又拍了拍对方的后背:“麦加利银行的支票,抽空去东交民巷兑了。”

安德烈没和雪冰打过交道,所以懵里懵懂的有些惶恐,当即下意识的鞠了一躬:“谢谢您。”

雪冰看了他这副傻小子的模样,感觉是非常的不可靠,但是一时也没办法。不置可否的答应了一声,他带着随从,大踏步的向外走了。

安德烈攥着信封回了病房。走到床前坐下来,他撕开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支票给霍相贞看:“大帅,雪团长给了我们钱。”

霍相贞接过支票看了看,然后又递还给了他:“好好收着,别弄丢了。”

安德烈把支票塞回信封,又把信封谨慎的揣进了贴身的口袋。欠身伸手摸了摸霍相贞的额头,他的脸上有了笑意:“不热了。”

霍相贞也笑了:“不知道今天摩尼来不来,要是来,就给你放半天假。你去把支票兑了,自己上街逛逛,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安德烈抬手向后指了指门口:“我不能走,他还在。”

霍相贞摇了摇头:“没关系,这是外国医院,他不敢乱来。”

下午时分,顾承喜走了,白摩尼来了,于是安德烈欢天喜地的得了半天假期。医生给霍相贞打过了今天的针,房门一关,病房里只剩下了霍相贞和白摩尼。

白摩尼坐在床边,低头剥一个橘子。霍相贞靠着床头坐了,翻阅着一份报纸。两个人都不说话,寂静得久了,白摩尼忽然回忆起了往昔光阴——原来大哥和大姐就爱坐禅似的互相守着,一言不发;他曾经认为他们乏味之极,闷得简直让人不能忍受,然而事到如今,此时此刻,他忽然像转了性似的,发现寂静也很好,无言也很好。

橘子剥好了,再用手指细细撕去残留的丝丝脉络。轻轻掰下了一瓣,他差一点就要亲手把它送到了霍相贞的嘴边。

和连毅相处得久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庄重。活了二十年,他一直是少年的模样孩子的心,是顾承喜的当头一棒打醒了他。醒了之后,他慌不择路的纵身一跃,正好攀上了连毅这棵大树。不是连毅,别人也行,反正不能再跟着顾承喜。

试探着拉过了霍相贞的一只手,他把橘子放到了对方的掌心中。霍相贞放下报纸抬头看了他,他微微低头垂了眼帘,没有描眉画眼,可是两道眼尾微微的向上挑,一路挑出老长。静静盯着霍相贞的手,他想世上一定有不少像自己一样的人——一步走错,就再也折不回来了。

也没脸折回来了。

将掰下的一瓣橘子拿起来塞进了自己嘴里,他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橘子甜。”

霍相贞收回手,两口把余下的大半个橘子吃了个干净,橘子带着清冷的脂粉香,让他有些反胃。忽然从床头矮柜上拿起叠好的湿毛巾,他扯过了白摩尼的一只手,开始用力的擦。一只手擦净了,他送到鼻端嗅了嗅,然后再擦另一只。手背没了雪花膏和香粉的遮盖,显出了苍白的本质,皮肤几乎薄成了半透明的纸。

白摩尼是天生的手脚纤瘦,如今一张脸虽然还勉强鲜艳着,一双手却是如实的先憔悴了。霍相贞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控制着力气,怕自己一不小心会攥碎这一把细细的小骨头。白摩尼疼了,但是咬牙忍着,怕他松手。

霍相贞也是咬牙忍着。他有话想说,可又感觉此刻为时尚早,没到说的时候。没到时候,就再等等。他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话一出口,就是板上钉钉,永远都作数了。

天要黑没黑的时候,霍相贞伸长胳膊,打开了床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伸得太长了,几乎扯了筋。白摩尼脱了皮鞋上了床,正偎在他的身边打瞌睡。他不想惊动小弟,小弟睡得正熟,小猫小狗似的蜷成了一团。因为自己个子大,所以他格外喜欢“小”。小弟就小,小得楚楚动人,再可恨的时候也透着几分可怜。

可惜他现在自身难保,这么小的小弟,也护卫不住了。

如此过了几天,顾承喜没再出现,李克臣则是来了一趟,以着拜年的名义,任谁也挑不出他的毛病。在病房里坐了小半天,李克臣谈笑风生的走了,依旧是一派自然。

白摩尼一天一趟的往医院里跑。这天夜里他回了连宅,也不要夜宵,只喝了一碗滚烫的莲子羹驱寒。宽衣解带的上了大床,他先是往被窝里一钻,然后伸脚蹬了旁边的连毅:“哎,咱们去天津玩儿几天呀?”

连毅盘腿坐在大床正中央,手里拿着一小串佛珠闭目念佛。李子明光着膀子跪坐在了他的身后,很严肃的给他按摩肩膀。白摩尼见他装聋作哑,便用力又踹一脚:“问你话呢!”

连毅睁眼笑了,同时把佛珠向后随手一扔:“小兔崽子,耽误我修身养性。怎么着?不是天天跑医院看大哥吗?现在大哥看腻了,又想去玩儿了?”

白摩尼枕着小臂,侧身面对了他:“我大哥过几天就要出院回家,往后用不着我了。北平没意思,我想去天津住两天。”

连毅向后一靠,靠进了李子明的怀里:“过一个礼拜吧,明天我得去趟保定,有事儿。”

白摩尼一脚接一脚的蹬他:“不去不行吗?”

连毅笑着一歪脑袋:“都去,不去不好。”

然后他半闭着眼睛呻吟了一声,是李子明自作主张的低了头,细细碎碎的亲吻了他的脖子。

白摩尼听出了意思:“都去?谁都去?军分会?”

连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了一声长长的回答:“嗯……”

白摩尼心中一动,暗想如此说来,顾承喜岂不是也要暂时离开北平了?

钻出被窝坐到连毅面前,他抬手去解对方的睡衣纽扣:“我不管。你爱走不走,我自己坐汽车先去。”

连毅伸手搡开了他:“别他妈一起闹我……子明你也松手。”

白摩尼向后一退:“哎哟,真修身养性啦?”

连毅连连挥手:“乖儿子,去给我烧两口烟,要不然我睡不好觉。”

白摩尼嫌冷,牢牢骚骚的下地端来了烟盘子。他在这边慢条斯理的烧烟泡,连毅侧卧在对面呼噜噜的吸。李子明给他盖上了棉被,然后自己也钻进了被窝。白摩尼自顾自的烧烟,只作不见。而棉被下方起起伏伏的动了半天,最后连毅忽然一皱眉头,紧闭双眼“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李子明从棉被上方伸出了脑袋。白摩尼坐起来俯了身,将一只手探进被窝摸了一阵。最后抽出了手,他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歪回了原位,烧烟的同时抿了嘴哧哧笑:“全进去了。”

连毅从被窝中探出了上半身,扶着烟枪又吸了一大口。颇为满足的吁出一道白烟,他向后一拍李子明的脑袋:“棒槌!”

白摩尼端走烟盘子,又给自己铺了个被窝:“你俩玩儿吧,我真睡了。明天就去天津,谁拦我我挠谁。”

翌日清晨,白摩尼早早起床,这一趟他没带卫士长,只挑了一名人高马大的卫士随行。他去医院把霍相贞接回了家——只接了霍相贞一个人。

汽车穿过霍府侧门,沿着汽车道一直驶到了楼前。汽车停下之后,汽车夫坐着没动,白摩尼带着卫士把霍相贞送进了小楼。走到楼梯前停了脚步,白摩尼吩咐卫士:“你搀他上楼吧,我等你下来。”

卫士答应一声,依言扶着霍相贞往上走。肺炎是个容易反复的病症,这次霍相贞在医院里住了十来天,烧也退了,呼吸也痛快了,对于他本人来讲,也就可以算作痊愈。扶着卫士向上走去,他在楼梯尽头拐了弯。

白摩尼靠墙站着,听楼上起了扑通扑通的声响,声响之中夹杂着一丝两气的哀鸣。而一阵无形的纷乱过后,楼上有人大步流星的走了下来。白摩尼抬眼望去,正是换了卫士装束的霍相贞。

主意是两个人早就商量好的,所以此刻对视一眼,也没有什么可说。两人一起向前走出楼门。汽车中的汽车夫正在东张西望的乱看,全然没有留意到白摩尼身后的卫士已经换了人。

与此同时,安德烈用一顶帽子遮住了自己的一头金发,已经在火车站前下了洋车。和霍相贞相比,他是另一种的引人注目,所以两人分头行动,他要自己乘坐火车去天津,先到李克臣家里去。

第117章 送君千里

汽车夫是在白摩尼上车之后,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卫士哪有和白少爷并肩一起往后坐的?

他莫名其妙的向后回了头,结果脑袋刚刚转到半路,霍相贞已经拔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与此同时,白摩尼开口说道:“小张,开你的车。你是我专用的人,只要听话,我保你不死。事后有了麻烦,也全由我担着,和你没关系。”

小张从斜着眼睛,从后视镜中看清了霍相贞的面孔。而枪口顺着他的太阳穴缓缓下移,最后隔着一层座位靠背,瞄准了他的脊梁骨。

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小张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心里知道这是要出大乱子,然而一点主意和办法也没有。发动汽车驶上汽车道,他一声没敢出,直接奔着侧门去了。

侧门窄小,通过的时候须得减速。通过挡风玻璃,小张拼了命的向警察使眼色。然而挡风玻璃实在是反光,守在侧门两旁的警察只潦草的向内望了一眼,见汽车是连军长家的无疑,车窗上还贴着特别通行证,车内的人也是方才刚进去的那几个,只是少了个刚出院的霍相贞罢了。马马虎虎的一挥手,警察给他们放了行。而小张这回彻底死心,背对着后排颤声问道:“少爷,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白摩尼理直气壮的答道:“按计划走,上天津呀!”

小张一踩油门,拐上大街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汽车是好车,汽油也加得充足,是昨天晚上就预备好要跑长路的。小张在北平天津之间常来常往,也是一匹识途的老马。霍相贞不放心,一只手始终是握着手枪。另一只手闲着,撂在大腿上。白摩尼坐在一旁,想和他拉拉手,可是始终没有勇气主动伸手。侧身靠向了车门,他忽然感觉这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快,是因为他难得能和大哥这样长久的并肩同坐,这样的光阴是可珍惜的;慢,是因为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出了满手心的汗。伸还是不伸,他一秒钟能变好几次主意,越变汗越多,汗越多,越伸不出手。

直到他手背一热,是霍相贞把他的手握住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转过脸去看霍相贞,然而霍相贞望着前方,并没理会他的目光。小弟的手小,比他的手小了好几号,先前两个人手拉手的时候,小弟的手指常对着他的掌心抓抓挠挠,像只成了精的小活物,让他须得狠攥一把,把这个小活物攥老实。老实也老实不久,隔个几分钟不理它,它就试试探探的又活了。

他爱这只手——不止这只手,小弟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有有趣味,都可爱。小身体,小脾气,一个轻飘飘的小东西,像一只鸟或者一株花,在微风中落到他的怀里或者腿上。

白摩尼依旧靠着车门,然而闭了眼睛。闭了眼睛感觉更好,往事和前途全不看了,他只在心里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当下。轻轻翻手和霍相贞十指相扣了,经过了这么几年自作自受的颠沛流离,他的感情和他的人一样,一起消瘦出了清清楚楚的轮廓,该去的,都被风吹雨打去了;能留的,全是刻骨的。

他爱大哥,爱的时候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已经没资格爱了。

两只手握了不过一个多小时,白摩尼忽然单方面的撤退了。

他收回手,开始从衣兜里往外掏药瓶。拧开瓶盖倒出两粒吗啡药丸送进嘴里,他不用水,直着脖子干咽。有嗜好的人都怕出远门,他也一样。霍相贞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白摩尼察觉到了他的行动,但是硬着头皮满不在乎——这两年里,他硬着头皮的时候太多了,渐渐习惯成自然,终于可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把药瓶重新揣回衣兜,他把手又伸向了霍相贞。伸到半路停了一下,他自惭形秽的有些迟疑;于是霍相贞抬手一把攥住了他,握着拍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汽车上午出发,一路太平无事,下午进了天津市区。李克臣在英租界独住着一幢二层小楼,白摩尼让小张一直把汽车开到了李宅门口。李克臣听了院子外的汽车喇叭声音,立刻从楼中跑了出来。白摩尼坐在汽车里,一眼不眨的望着霍相贞,心里知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大哥……”他轻声说道:“多保重。”

霍相贞目光炯炯的凝视了他:“你不跟我下车?”

白摩尼对他一笑:“我上车下车都费劲,就不折腾了。”

然后,仿佛失控了似的,他听见自己油嘴滑舌的又说了一句:“大哥还舍不得我啊?”

此言一出,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然而霍相贞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同时一点头。

白摩尼打起精神提起了心,生怕自己又会顺嘴胡说出什么下三滥的贱话。强行忍住鸦片烟瘾带来的一个大哈欠,他小声问道:“我晚上过来,好不好?”

霍相贞知道他也许是急着去找地方过瘾,所以不再多说,只又一点头。

霍相贞穿着中国军装,在租界地方是引人注目的,所以下了汽车之后,他在李克臣的引领下快步进了李宅院子。李宅就是一座小院围着一座小楼,幸而楼内收拾得窗明几净,倒也不显狭窄。李太太带着儿女们回娘家了,专为腾出地方给丈夫谋划大事。而据李克臣所说,安德烈也已然到了天津,刚被他打发去码头做前锋了。

霍相贞换了一身西装,脱下的军装被李克臣送进厨房灶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随即一个电话打出去,李克臣招来了孙文雄的小舅子。这小舅子是前几天刚刚回到天津的,孙文雄不便亲自前来,所以小舅子便充当了孙文雄的全权代表。三个人密谈了一番,末了小舅子先行一步的告辞离去了,留下了李克臣和霍相贞两个人。事情的眉目已经大致定了,于是霍相贞有了一点闲心,让李克臣给自己此次的行动卜一卦。

这是李克臣的本务,最擅长不过的,如今又得了大帅的命令,他当即取出蓍草等物,摆出架势开始占卜。霍相贞知道他时灵时不灵,也不是完全的装神弄鬼,所以恭恭敬敬的坐在一旁,态度也很庄重。

末了,李克臣得了个“大过卦”。霍相贞对于《易经》素来没有研究,此刻便问道:“这一卦是吉是凶?”

李克臣思索了片刻,末了迟疑的答道:“这一卦说的是……不成功、便成仁。”

然后抬眼望向霍相贞,他又说道:“按照卦象来看,大帅这一行,险是险的,但是事在人为,险中也有生机。”

霍相贞听到这里,深以为然的点了头:“你这一卦很准,如今我可不就是不成功、便成仁?我这一趟出来,能打开个新局面倒也罢了,若是打不开,我成了个闹反叛的,无前途无退路,当真是只有一死了。”

李克臣一边收拾蓍草,一边笑道:“大帅吉人天相,必能成功的。”

霍相贞本是把胳膊肘架在两个膝盖上,微微弯腰面对了地面。如今听了李克臣的话,他缓缓的直起了腰,恢复了往昔昂首挺胸的姿态:“承你吉言。”

霍相贞喜欢“不成功、便成仁”这六个字,听着就是斩截利落的让人痛快。他宁可成仁,也不能坐在自家老宅里任人宰割。先前他还以为此一时彼一时,一时有一时的活法,还只想赚点钱把他的小老毛子喂饱;然而成者王侯败者贼,他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架不住别人有。

他一不想当狗,二不想被打,尤其是受不了顾承喜那个打法。

入夜时分,白摩尼乘着一辆洋车来了。

李克臣还认得他,但是他若不出现,李克臣也绝想不起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当初他依稀记得有人传说顾承喜是为了白少爷才作乱的,不过流言而已,并不确实;这回是他把霍相贞从北平带出来的,可见他也是自己这一方的人。李克臣悄悄开门放进了他,两人一前一后的往楼内走,李克臣瞄着他的后影,心中有些糊涂。

霍相贞住在楼上的大卧室里,已经吃过了晚饭。忽见白摩尼来了,他没说出什么,只站起了身。李克臣亲自送进了一壶热茶,然后关掩房门退了出去。白摩尼吸足了鸦片烟,又洗澡换了衣服,如今往软颤颤的大床上一坐,他自己先弯腰敲了敲左腿,紧接着抬头问道:“大哥,定没定走的日子?”

霍相贞晃着大个子,在他面前来回的溜达:“明天清早,弄了条英国船。”

白摩尼明知道自己和大哥不能长相守,但听了这话,心中还是有些怅然,又因为此一行山高水远,吉凶未卜,所以也像是一场生离死别。

他靠床头坐着,默然无语的揉着自己的左膝盖。霍相贞高得顶天立地,在他面前兜着圈子徘徊。圈子兜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说道:“跟我走吧!”

这话说得并不坚决,是和白摩尼打商量,因为他也不知道白摩尼跟着自己,到底好是不好。若从“好死不如赖活着”论,白摩尼目前毕竟是丰衣足食,而跟了自己跑战场,苦头是必定要吃的了,并且还有送命的危险。

若不是因为这一点,他直接就能替小弟做主。

白摩尼一边揉膝盖,一边抬头一笑:“我不跟你去。打仗我害怕,在这儿过日子多舒服啊!”

霍相贞扭头看他:“你把我偷着带出来了,回去不得有麻烦?”

他不提连毅,这两个字他说不出口。心照不宣似的,白摩尼也不提连毅,只是没心没肺的笑道:“我有我的法子,你甭管了。”

霍相贞想不出他能有什么法子,想要深问几句,又不知从何问起,反正白摩尼肯定会有话可答,可谁知道他那话是真是假?

霍相贞出了神,一味的只是走,直到白摩尼拍了拍身边大床:“大哥,你过来坐会儿。”

听了这话,霍相贞不假思索的停下脚步转了弯,走到大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坐了之后又足足过了一分多钟,他才发现白摩尼居然和往日不同,没有像只香荷包一样通体芬芳。

忍不住开了口,霍相贞问他:“洗澡了?”

白摩尼鼓起勇气,向他挪了挪:“臭不臭?”

霍相贞看他凑到了自己身边,像是专等着自己赏鉴判定一般,就也侧身低头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答道:“不臭。”

白摩尼低声笑了:“知道你烦我身上的味儿,就抓紧时间洗了个澡,水还不热,冻得我直打哆嗦。”

低头摩挲了自己的手背,他自嘲似的继续笑:“看我这顿搓,皮都搓翻了。”

霍相贞抓过了他的手,手背赫然红了一片,果然是少了一块油皮。下意识的将这只手送到嘴边,霍相贞张嘴轻轻的咬了一下。

白摩尼笑着看他,一双眼睛水盈盈的,滴溜溜的转着水光:“大哥,你明天就要出发了,今晚儿我住这儿,陪你一宿行不行?”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转身把白摩尼拦腰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低头把脸埋到了对方的胸口,他晃了脑袋轻轻的蹭。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又一下一下抚摸了他的头发。看出来了,大哥心里还是有他。

白摩尼开始抬手去解自己的纽扣,在他眼中,爱情和肉欲是相连的,他已经不会像个同龄的年轻人一样向往罗曼蒂克,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身体送出去,让对方“乐一乐”。

霍相贞却是怔住了,抬头睁大了眼睛看他:“你干什么?”

白摩尼垂下眼帘,细长的手指很灵活,一鼓作气的从上解到下,从里解到外。及至把自己的细皮嫩肉晾出来了,他心慌意乱的望着霍相贞笑了一下:“大哥,没什么,我自己愿意。”

他仰靠在霍相贞的臂弯中,揽了对方的脖子往下扳。探头吻住了霍相贞的嘴唇,他尖尖细细的小舌头游动着要往深处钻。霍相贞瞬间面红耳赤了,但是僵硬了身体没敢动。他怕碰小弟,因为小弟像个水晶玻璃人,一不小心就要碎。白摩尼的舌头在他口中撩拨着动,他直着眼睛,小心翼翼的也一舔对方的舌尖。哪知这一舔让他像是过了电,从头顶心到后脊梁,一路猛的酥麻了一下。

抬起臂弯低了头,他开始轻轻的去亲小弟,他太怕白摩尼疼了,怕得简直带了怯意。白摩尼也知道他的怕——先前是不知道的,后来在别人手中疼过了太多次,才知道了大哥的怕。

大哥还怕,他却是不怕了。身体在霍相贞的怀中缠绵的扭动了,他正是个发了情的模样。一只手向下解开腰带,他气喘吁吁的低声说道:“大哥,你给我脱。”

霍相贞一转身把他放到了床上,只见他仰面朝天的躺了,西装衬衫层层敞开,脖子上缠着一根暗红丝绦,小豆荚亮晶晶的落在了他的锁骨上。

像受了定身法似的,霍相贞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他这么美,这么小,像个稚嫩的妖精,等和吃人或者被吃。

白摩尼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动作,于是主动出了手,起身去脱了霍相贞的衣服。

这一次他们总算是成功了,然而大床又一直吱嘎作响,响得人心烦意乱。像是无师自通一般,霍相贞抱着白摩尼下了床。双手托着他的屁股大腿,霍相贞把他顶在了墙壁上,让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完全落在了大哥的手中。

午夜时分,白摩尼先告了饶。

他不告饶,霍相贞似乎能把他按在墙上干一整夜;他告了饶,霍相贞则是立刻停了动作。这卧室连着个小小的卫生间。白摩尼自己进去关了门,不让霍相贞帮忙。及至他把自己清洗干净了,才开门让霍相贞把自己抱上了大床。

霍相贞也把自己擦拭了一番。上床把白摩尼揽到怀里,他没想到这事不止是种发泄,也可以做成一场狂欢。活了三十年,他是刚知道。

而且狂欢之中可以亲一亲,可以摸一摸,哪怕听听对方的呻吟、看看对方的表情都是有趣的。

而且站着可以,坐着可以,把人放在桌子上也可以。一定还有更多的“可以”,他想。

怎么早不懂呢?他又想。

白摩尼蜷在他的怀里,想睡,又舍不得睡。舍不得舍不得,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睡了。

凌晨时分,他有了知觉。是一只手在他赤裸的身上抚摸,还有嘴唇在他脸上轻轻的吻。他忽然想起霍相贞今天是要早走的,便连忙睁开了眼睛。

房中一片黯淡,窗帘缝隙中透进一丝寒冷的清光,互相看着都是影影绰绰。他向前挤了挤,小声问道:“是不是该起来了?”

霍相贞“嗯”了一声,在暗中只是盯着他看。

他怕自己会在对方的注视中落泪,所以一掀棉被起了身,故意要让自己忙忙碌碌:“穿衣服吧,赶早不赶晚。”

衣裤全堆在了床尾,他挑出大号的往霍相贞那边扔。霍相贞默然无语的穿戴了,最后弯腰系好鞋带,他起身转向白摩尼,毫无预兆的说道:“这次我要是干好了,你就跟我回家!”

昨晚他是和白摩尼打商量,今早不打商量了。干不好,他无话说;干好了,他就要把两个人的生活一起恢复原样。

白摩尼挪到床边伸了腿,不置可否的俯身穿鞋。

正当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了,李克臣低声唤道:“大帅,吃早饭了。”

白摩尼早上少不得一顿鸦片烟,所以匆匆的非走不可。临走的时候,他和霍相贞对视了一眼,其实都是有话说,可又都是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最后在出门前,白摩尼只是微笑说道:“大哥,保重。”

霍相贞凝视着他答道:“保重,等我消息。”

白摩尼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慢慢的出了门。霍相贞站在窗前向外望,看他裹着黑大衣坐上了院外一辆洋车。天一定是相当的冷,他像只小小的寒鸦一样,瑟缩着被洋车夫拉走了。

一个小时之后,霍相贞也带着李克臣出门上了汽车,直奔太古码头。

第118章 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