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流微微喘息起来,闭目凝了凝神,又重新睁开眼睛。

匕首!还有撬开的锁!

他倏然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木揽风连忙搀住了他,急道:“怎么了?”

“你在这儿控制好小裴和小西门,莫让他们做出什么蠢事。”

现在最容易做出什么蠢事的人…是公子你吧。

木揽风默然,算是答应了。

叶长流快步走出地窖,顾不上与裴亦商他们说上什么,飞快运足离开。

飘忽雾气悬浮林间,森森草木翻天作海。

他一路直奔护龙庄外的山峦上,四处张望,似在寻着什么人,苦于雾中迷蒙,四周事物皆不甚清楚。

月亮升起,月光透过云层照射在峦顶前,隐约有一人飒然驻足。

叶长流目光微动,在离那人几步之差时,站定。

林中雪梅零星,在夜色中的颜色显得迷离。

那人负手身后,临风而立,一袭黑袍猎猎作响,叶长流蓝衫轻拂,视线慢慢落在那人手中的匕首上。

那是一柄金镶玉匕首。

那年出征前,小容送了一块护身润玉给自己,云水则收到这柄华贵的匕首。

那时,赠物的少年笑道:“甚好甚好,我俩兄弟受了排挤,互相关照才是正理,将这好好收着,让小陵王也嫉妒嫉妒。”

那一役后,他远走天涯,再未有音讯。

叶长流轻轻一叹。

华颜,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第三十一局:小容阿陵(视频)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华颜缓缓的转过身来,他的神情看似疲惫至极,见到眼前这人,却是微微一愣,“阁下是…”

叶长流抬袖为礼,“大理寺少卿叶闲。”

“叶大人。”华颜稍一回礼,语气平平,“在下华颜。”

“原来是相爷之子,”向来嚣张跋扈的华颜如今冷淡如冰,这让叶长流十分难受,“本官审案时,发现护龙地窖内少了一柄匕首,如此要物…不知华公子拿去作甚?”

华颜静静地回答他:“这原本是我的东西,多年前送给了地窖中的那人。不瞒大人,我寻了他许多年,亦是今夜才…不过是想留着做个念想,还望大人体谅。”

亦是?华颜又怎知自己是今夜才查明真相的呢?他若果真是自己寻到,何不到大理寺告之容辞呢?

叶长流突然很反感这样的自己,不论何时何地,总会本能的去寻求破绽…即便站在对面的人是昔日的好友——这种认知让他停下思考,异常怅惘。

唉,罢了。这些年来杳无音讯,如今得知平安无事,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叶长流与他虚言了几句,便先称告辞了,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早已是心力交瘁,他只想立刻躺在木头的马车里,捂上棉被,好好的,安心的睡上一觉。

这一睡便是睡了大半日,待到木揽风发现他发了高烧,抓药煎药到退烧,又整整忙活的几日。

与此同时,大理寺西门傲审案过程可谓风云骤变,先是正卿容辞提供的确凿证据,令西门傲瞠目;再是失踪多年的旧将崔铭冲的出堂指证,十几年前的通敌密信经多番验证亦然属实;而慕容执之子慕容耀最后所言更是让西门傲百口莫辩——当他道出护龙山庄地窖下昔日惨事时,大理寺卿容辞悲极呕血。

这一案震惊朝野上下,雍帝更是震怒不已,下令将西门傲满门抄斩,众臣求情,容辞则称西门轩亲自带回慕容耀指证西门傲,此等大义灭亲之举陛下当酌情处置。思虑再三,雍帝怒气平息,最后以西门傲十日后斩首,西门府邸抄家,所有财物充公等惩从轻处置。

另慕容耀因当年所为判杖一百,发边远充军,终身不得为将。护龙山庄从此受命朝廷。

“我尽力了。”叶长流在听完木揽风所述,良久,喟叹道。

木揽风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已经比想象中好了很多,皇帝把兵符正式授予八骏王,西门轩亦同从军,他会在战场上重新找回振作的理由。”

“战场…是最磨练人的地方,也是最折磨人心的地方…这样的成长,对小西门而言,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叶长流颓然摇摇头,“木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如果没有做这么多事,他们还是一家团聚,慕容执也好,西门傲也罢,他们都老了,作恶做了那么多年,想来也是做不动了…”

“你没有错。”木揽风摇了摇头,“该怎么做,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叶长流略略吃惊的看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木头啊木头,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我的么?你说我啊是道貌岸然的人,你当时的态度还是相当的不屑。”

木揽风也笑了,“我当时确实看不起公子。”

不过,那是因为不了解,不相知。

“你签了七年的卖身契,嗯…我昨儿算了算,就快到期啦…”叶长流拍拍他的肩,“有什么打算?要讨老婆生孩子么?”

木揽风目光情不自禁瞟向窗外院落,保持沉默。

叶长流自顾自道:“不说话表示默认,甚好甚好,到时要记得分喜糖。”

“在此以前,我还是你的护卫。”木揽风意味深长地道:“你莫想随意将人赶走。”

叶长流“哈”了一声,不置可否,他从软榻上起身,披了件外袍,“这几天怎么都没见小舒和茶水俩小家伙?”

“舒子筠带他们去南山游玩数日,”木揽风顿了一顿,“他是在帮你。”

“我明白,这种时候,我不能分心。”叶长流心头一热,“我这四师弟虽爱胡闹,心肠倒是…”

“不过他趁我不在,拿走府内三百两银票。”

“…这黑心的家伙,三百两!够我们府吃一年了!他居然都拿去玩!”

咳,木揽风望天,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眼角瞥见叶长流起身穿好官服,倒是一怔,“你不是告了假?”

“请假请久了俸禄会被扣光光,”叶长流笑了一声,眉间已是收起了玩笑之态,“有个家伙…实在令人不大放心啊。”

巳时,大理寺。

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一切井然有序,众人各司其职。或许…气氛更沉闷些,至少叶长流明显的感觉到,大理寺卿的书房传出的抑郁的气息。

“铭旭,这些日子,容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

“崔铭旭。”叶长流直接把手中案卷丢到不远处崔铭旭脑袋上,“发什么呆。”

“啊?”崔铭旭这才反应过来,“这卷宗有什么问题么?”

“罢了,看你这样子问你等于白问…”叶长流扶额,“我是问你,这几日你家容大人可还好?”

“容大人,啊,他挺好的…就那日呕了点血,太医说是心中淤积所致,未有什么大碍…”崔铭旭摸了摸脑袋,“只是去拜祭云水哥时,哭了一场…”

叶长流喔了一声,“没事就好,他若是和你一般精神恍惚,大理寺就完了。”

“叶大人…”崔铭旭犹豫再三,道:“我大哥回来了…”

“嗯,听说了,恭喜一家团聚。”

“我大哥说你…”

“嗯?”

“在顺义县救过他,我一直都不知晓,我…”

叶长流又扔了一卷文案过去,眉毛不抬,“大恩不言谢。”

崔铭旭歪着头看了看他,好半天忽然低低地道:“小西门说,他这回能够幸免株连,是因为你…”

叶长流“嗯”了一声,又道:“大恩不言谢。”

崔铭旭憨憨的笑了一声,“叶大人,你,是个好人。”

“油嘴滑舌留给美丽少女,我不吃这套。”叶长流摆了摆手,转头看了一眼容辞书房,思虑片刻,起身敲门,待听到里头一声应答,方推门而入。

容辞本在执笔疾书,抬头见是叶长流,手上一顿,讶异道:“叶大人来了,怎不多休养几日?”

叶长流眉尖微蹙,他来了好片刻,还与铭旭打趣了一阵,不过是隔着一扇门,凭容辞的耳力竟会不知?但见他面色虽不大好,神情却未有多大异样,也就稍稍放下心,“毒解清了,现在生龙活虎的,没事。”

“你中毒一事,我还未曾致歉过,”容辞静静地看向他,“那日公堂上,是我鲁莽…”

叶长流笑道:“先前我还一直担心你没能看到戒中玄机,我得感谢容大人愿意信我。”

容辞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出了好半天的神,方才道了一声:“我对你什么时候不信任过了?倒是你…若当真信任我,又何必隐瞒那么多事?”

叶长流心头一凛,“容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容辞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和他说话,又似乎不是,“或者,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可以这样互相演戏演的这么久。”

“容大人你这话…”叶长流愣了愣,“我倒还真是听不明白…”

“是么?”容辞索性抬头,目光直视他,过了半晌,方才自嘲的笑了笑,“罢了,若是我认识的你,我再说,你都不会承认的。”

他认识的…我?

叶长流心底莫名产生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你…该不会又怀疑我是你的什么朋友吧?云水明明已经…”

声音忽然止住,叶长流瞳孔缩了缩,而此刻的容辞唇边泛起了一丝奇怪的笑容:“怎么?不继续说了?”

叶长流怔怔的看着他。

容辞慢慢站起身,随手披上挂在衣架上的外袍,没有再看叶长流,而是穿过他身侧,叶长流忙叫住他:“容大人若有何疑虑,不妨直言,我不过是怕你无端猜测,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便是误会了,你何必在乎?”容辞眼波流转,“你是想告诉我…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些怪力神学还是——让我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而不要相信自己用心感受到的,是么?”

言毕,不待叶长流反应过来,就径直行到房门口,脚步顿了一顿,道:“我累了,先回府了。”

等到室内重归平静后,叶长流方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脸色煞白。

重头到尾,容辞都只是唤他“你”,而不是如以往一般“叶大人”。

叶长流慢慢摊开手掌,迷茫看着手中错综的纹路,又缓缓掀开袖口,看着那道醒目的青疤。

失而复得的快乐只会让得而复失的伤害加剧,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好不容易经过时间的沉淀平静,若再让容辞尝到一次痛失挚友的伤害,那么又和杀了他,有什么分别呢?

他五指微蜷,再度抬首已是目光坚定——既然不允许,那么,就应当及时掐灭那最后一丝希望。

不过,在此以前…

叶长流瞥眼看向容辞书桌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嘴角抽了一抽。

他能不能装作没有看到啊…

由于容辞的临时离开,叶长流不得不顺手分摊他的事务,中午也未回府,不过随便吃了些糕点,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过了午时,便夹着一堆卷宗开堂审案,直忙活到天光暗淡。

待他和崔铭旭两人精疲力竭的回到流云阁,却见一人在阁楼前徘徊,崔铭旭笑着打招呼:“四福!”

四福眼见来人,忙大步走上前来,向叶长流微微行礼后,问道:“我家少爷呢?”

崔铭旭一怔,道:“容大人身体不适,一早便回去了…怎么?难道他没有回府?”

四福一听便急了,“没有啊…那、那少爷去了哪儿啊?”

叶长流蹙眉,“想来是去查什么案了吧,他这么大个人了,武功也不错,没必要这么担心吧…”

“可…”四福踌躇了半天,终一跺脚,急道:“可他今天忘带药了,这么晚了,若不按时服用…”

“等等等等…”这回轮到叶长流懵了,“什么药?你家容少爷生病了?”

“呃…”四福眼珠一转,手指往天上一指,“伤寒…”

“伤寒?他一早上咳嗽都没咳嗽一声,哪伤哪寒了?”叶长流握住他的手指,叹道:“当手指所指的方向与眼神相左,说明你撒谎了。”

四福面露为难之色,叶长流亦不再强求,道:“罢了,药呢?”

四福疑惑的看向他。

“你不是怕他出事?现在我们分头找人,药自然也要分头带。”

“还是叶大人考虑周详…”四福忙点头,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却在下一刻让叶长流夺了去,未待四福和崔铭旭反应过来,他已然大步迈出,径直行至大理寺旁的马车边,快速的掀起布帘,“木头!”

木揽风原本捧着书靠在车厢内休息,听见公子唤他便钻了出来,叶长流直接打开瓶盖倒出一粒药丸,递过去,“看得出是什么药?”

木揽风眉头微皱,也不多问,接过药丸闻了闻,瞥见跟着公子身后奔来的两人,看向叶长流:“这是给谁服食的?”

“我是问你这是什么药!”

“这种麝香味是曼陀罗叶,颜色呈黑褐色,说明还混有种子末;甜味则是野荔仁,另混合白千层和酸味草…”木揽风见叶长流脸色愈发难看,便慢慢放缓声,“怎么了?”

“所以,这药物的作用是…”

“呃…”木揽风犹疑了一下,“主要就是让人产生幻觉,长期服用易癫狂易成瘾,不过这药中掺杂镇静草药,大抵是令人在昏睡中梦到各种幻境…公子,这是给谁服用的?”

“幻觉?癫狂?!”叶长流拳头捏紧,怒不可遏的瞪向四福,“你家少爷吃的就是这种药?”

“叶大人…”四福战战兢兢的退了两步,崔铭旭亦是大骇,“你为什么要给容大人吃这种东西?”

四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从他眼中簌簌落下,显然是伤心到极点,“是少爷自己要吃的…”

“他要吃?”叶长流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一把提起四福的衣领,“他好好的一个人,没事吃起毒药?!”

“一点也不好!”四福也怒了,声音不觉的大了起来,“如果没有这药,少爷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叶长流心中咯噔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爷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疯了!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自以为是要去做晋阳城太守,小陵王怎么会乱了方寸?如果不是因为要保住他的命,小陵王和云少爷怎么会死?所以…”四福抹着泪,吼道:“所以从十二年前在小王爷死的那刻起,少爷就已经疯了,他守着小陵王的尸首好几天,不让任何人去碰,他根本认不出周围的人,谁要是敢上前,他就拔起刀对人喝道‘谁都不准吵阿陵睡觉’,就是老爷来了都没办法…后来,后来等到少爷因为几日几夜不食不眠晕了过去,才把他连夜送回府…”

震惊之下的叶长流怔怔的松开手,眼神空洞的看着四福,木揽风伸手将他们两拉离一段距离,方才的这一段话,饶是外人都听得心惊胆战,更何况是…公子呢?

四福激动道:“少爷醒了,不疯不喊了,只知成天捧着那块小陵王死前握着的玉一个人躲在房里喃喃自语…老爷夫人成日相陪,少爷也渐渐有所好转,大夫说…其实少爷根本就没有疯,他只是不敢去相信小王爷和云少爷已死…待到少爷渐渐恢复神智后,老爷对他说,小王爷既是为了少爷死的,那少爷就更应该活下去…可少爷说,他夜夜噩梦皆是小陵王腰斩的面孔和惨叫,夜夜如此,他根本不敢入睡,他这样的活着,莫不是比死去还痛苦千万倍?”

“所以,”木揽风见叶长流与崔铭旭面色尽失,忙接道:“服食这种药丸,可以帮他实现最大的愿望,梦中的赵永陵平安无事,他才能够夜夜安然,活到今日?”

四福双手颤抖,神色黯然的点点头,“只是现在…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少爷还不吃药,他就会产生幻觉,我怕…”

下一瞬,叶长流倏然扯断马与车栓着的麻绳,翻身上马,飞快疾驰而去。

木揽风阻之不及,追了几步,终究追不上影。

罢了,知道容辞这种情况,对公子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他会拼命保住自己的性命,让容辞重新振作。

待到木揽风折返回大理寺,琢磨着如何找匹马把马车运回府邸时,却见崔铭冲瘫软着身子倒地流泪。他叹了一叹,“放心,容辞不会有事。”

崔铭旭心头一酸,哽咽道:“这种毒药他吃了十几年…我看过医书,容大人他…活不了太久的…”

“有我家公子在,就没什么必然。”木揽风道,“容辞那书童呢?”

“走了。”

“走?”方才还哭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倒也走得痛痛快快啊,他都不担心我家公子怎么样他家少爷么…呃,等等…

木揽风眉睫一颤。这四福方才所言皆为容辞的痛处,连崔铭旭都知晓不详,他为何会对公子这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说起?还道得如此详细?

“木公子。”崔铭旭缓缓站起身,“我想问,叶大人去哪寻容大人?”

“别人不敢说,若是容辞,我家公子一定…”声音戛然而止。

不错,公子如何找得到容辞?连四福和崔铭旭都不知其踪,他一个入京不久的商人又凭什么找得到容辞…除非…

叶长流在漆黑的深夜中疾步前行,他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又越过一座石桥,停在了一条碧湖前。

这条湖,春如碧玉,冬至雪染,取名浅璧。

前云阳侯府后园的小湖。也是当年京都四少最喜欢呆的地方。

虽然现下已然荒废,但…当看到澜亭边上那熟悉的身影时,叶长流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容辞坐在亭台上,背靠梁柱,面朝浅璧,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听到有脚步声,也不回头,只轻声道:“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