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刺杀教皇唐璜也没什么兴趣,所以这件有趣的发明还是被他放下了。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件令他心动不已的东西。那是一柄纤细的手杖,但坚硬的榉木杖身里藏着高碳钢制造的剑刃,刃口部分还用秘银做了加固,手杖柄里藏着可以六连发的微型火铳,六枚子弹可以同时射出,因为体积有限枪管很短,这枪的准头有限,但随手发射的话,也能在前方几米的空间内形成一片小小的弹幕。

类似的手杖剑在翡冷翠并不罕见。翡冷翠是个暗杀盛行的地方,如果明面上干不掉政敌或者商业竞争对手,那么找个刺客代理人谈谈往往就能帮你解决问题,所以相应的,贵族们也很注意保护自己。除了雇佣竟敢的退役军人作为保卫之外,随身带着火铳和手杖剑的也不在少数,有人说在翡冷翠,每十支手杖里就有三支藏着剑。但这支手杖剑略有不同,它的剑身做过精密的处理,剑脊很硬,刃口部分开了极其细密的锯齿,而且是双层锯齿。一般的手杖剑因为剑刃宽度有限,剑质脆弱,只能用来做迫不得已时的防身用具,但这支手杖剑却能靠着坚硬的剑脊和锯齿把对手的骨骼切断,任何忽视它的人都会立刻尝到苦头。这与其说是一支防身剑,倒不如说是为了顶级刺客量身定做的刺杀剑,而唐璜恰好觉得自己在英俊潇洒之外更是个顶级刺客,所以这件试制的作品他准备不客气地收下了,反正他也不必跟这个机械师客气什么。

“放下那东西。”工作台前的机械师头也不抬,可非常清楚唐璜正在挥舞他的宝贝,在逼仄的空间里展示那手花式剑术,在黑暗的空间里留下道道银色的弧光,“那不是试制作品,是某个客户订购的,所以不能给你。”

“而且,很贵,”他又补充了一句,“贵到我们承担不起。”

唐璜一愣,懊恼地把剑搁回架子上,一屁股坐在工作台的一角。“怎么可能?那东西不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么?难道说这个城市里还有和我类似的刺客?他要定制那么精致的手杖,混的场子级别很高才对。”

“谁知道呢?”机械师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头也不抬,“在这座圣城里靠添血为生的人可不止你一个…而且你很久都不做刺杀的工作了不是么?跟刺杀比起来,从有钱女孩的钱袋里讨她们的零花钱虽然不那么道德,但罪孽还是轻得多。”

他在头胸之间画了个十字,亲吻手腕上那串珠子上挂着的十字架:“我的神啊,你本指导虚妄的人;人的罪孽,你虽不留意,还是无所不见。”然后低头继续工作。

就着熔炉的火光可以发现,机械师有着一头栗色的、微卷的长发和同样栗色的瞳孔,素白清秀的脸上戴着水晶玻璃磨制的银色金属框眼镜。作为机械师他委实是太文气也太脆弱了,第一次见他的人都会误以为他是某个神学院的见习修士。而唐璜对他的评价还要更毒辣一些,唐璜说我对猎物的要求不高,只要长得不弱于我的兄弟阿方索就行…阿方索就是这个机械师的名字,而他的姓氏则是罕见的Wong,这个姓氏来自东方的“王”姓,阿方索是个混血儿,东西方混血。东方人的写意和西方人的严谨在他身上达到完美的融合、唐璜很清楚这个长得有点女孩气的兄弟能够做出什么样的暴力玩意儿来。阿方索在招牌上写明了只修中型机械,而他实际上的长项是重型战争机械,但这种手艺在翡冷翠城里委实找不到活儿。

而且阿方索也不被允许触碰大型机械,这是军部的禁令。同时被军队除名的人,唐璜可以满世界瞎晃悠,阿方索就必须每隔一星期去军部报告一次,通报自己最近的活动。在军部看来这两个人的危险程度差别太大了,即使唐璜是当年见习骑士中最优秀的潜行者、刺杀者和间谍…长得也很美貌,可放他出去为祸四方,顶多也就是某些贵族小姐丢了贞操的同时还亏掉了年金,而放手阿方索触碰高阶合金和红水银的话,他完全有可能做出一门无后坐力的直射炮来,架在某教堂的钟楼上对着梵蒂冈区做炮火覆盖,那就很不好玩了。

但阿方索实在太需要钱了,至今他还在给那些陨落在锡兰战争中的见习骑士的家人寄钱,所以偶尔他也悄悄地接接一些危险客户的委托,比如制作那柄顶级的刺杀用手杖剑。

“今晚没有猎物么?来我这里串门。”阿方索淡淡地问。

“怎么可能?我的魅力,出手就有!今晚的猎物呢,要说清甜可口也可以,要说辣得叫人无法消受也可以…”唐璜摸着自己特意留起来的、漂亮的髭须,其实心里是在琢磨怎么跟阿方索开口谈这件事。

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开头方式,就听见屋外传来斗牛奔跑般的脚步声。单凭脚步声就可以想象那速度和威势,若是什么斗牛士真的面对这样一头斗牛,别说出剑了,腿都吓软了。

唐璜皱了皱眉,他总想不明白,其实屋外那斗牛般的家伙也没比他重太多,怎么跑起来总是这样地动山摇的。就像每次来阿方索的店里,唐璜总是夹着手杖,优雅地拨动密码盘,看着铁门在自己面前轰然洞开,而那家伙分明也知道密码,却总是加速起跳,手撑墙头,落下的时候已经身在庭院里了…

“他总是这样,因为还在怀念自己穿着机动甲胄的时候,那些时候我们可不都是这么奔跑么?谁拦在我们面前,我们要么越过,要么摧毁。”阿方索很清楚唐璜为什么皱眉,于是淡淡地说。

门“砰”地被撞开,那个斗牛般的身影站在冷风冷雨里。白衬衫湿透了,黏在那身会让任何青春少女心头一颤的肌肉上,映着熔炉中的火光,那种南部外省人特有的古铜色皮肤闪闪发光。

“老板回来了!”昆提良大声说,“我见到了他!他召唤我回去!”

工作台前的阿方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从唐璜进屋到现在他第一次抬头。

唐璜犹豫了好久都没想好怎么开头的话被这蛮牛般的小子在进屋的第一秒钟就说完了,阿方索倒也没有惊得从椅子上滑下来。早知道何苦浪费那么多时间呢?唐璜叹了口气,没脑子的混蛋也有没脑子混蛋的好处,当年那小子的冲锋就是所有见习骑士中的第一名,管他什么阵势,冲过去再说。

昆提良手中握着白色的信封,唐璜也从礼服内袋里抽出白色的信封扔在工作台上:“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我也接到了老板的召唤。不过我没见到老板,我见到了他的妞。”

阿方索什么话都没说,继续埋头干手中的工作。

“老板有妞了?”昆提良吃了一惊。

“女侍长,那个叫碧儿·丹缇的妞,是他的女侍长。原来是负责老板饮食起居的,我们没见过,都灵圣教院毕业,文秘专业,可居然随身带着短铳,我差点以为她也是当年的见习骑士。”

“丹缇小姐我倒是见过,老板被判刑之后她来找过我一次。不过你就别惦记那位小姐了,她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昆提良很有把握地说。

“那她喜欢什么类型的?”阿方索一愣,心想这头蛮牛对女孩子的观点倒也值得参考,最近一年昆提良可都是在特洛伊酒店那种美女如云的地方工作。

“她喜欢正人君子。”

唐璜忽然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

“阿方索,老板没派人来找你么?你可比我和唐璜加起来都有用!”昆提良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对唐璜造成了何等程度的心里创伤,立刻转向机械师。

“说你自己就好了!别有事没事都把我加上!”唐璜严正地声明,“阵地战你们两个确实比我有用,可是敌后呢?除了我你们谁能混进顶级的场合,走到那些正在跟贵妇调情的大人物面前一枪崩掉他的心脏再平安撤退?”

“今天来找我的人只有邮差。”阿方索淡淡地说着,把手中的零件放在了工作台上,“有人给我寄来了这个。”

唐璜这才看清楚,阿方索正维修的并非什么中型机械的零件,而是一块古铜色的表。跟普通的腕表怀表都不同,这块表大且厚重,功能繁重到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地步,而表面的正中心还有一只硬金雕刻的蜘蛛,用它修长的八条腿加固着表盘。

阿方索从来不维修钟表,虽然维修钟表远比维修中型机械赚钱。这是他的怪癖之一,他很讨厌玩表的贵族。在阿方索看来表的美感在于它精密的机芯结构和超卓的机械设计,而贵族们玩表看重的是贵金属的质感、精美的珐琅绘画、钻石镶嵌,和一些值得炫耀的小功能。比如翡冷翠最著名的钟表大师之一刚刚拍卖了他的新作“春宫报时表”,表盘上有一男一女两个活动人偶,每到准点报时的时候,这块玫瑰金的怀表表盘上就会呈现出闺房中的游戏情景。这块表拍出了天价。而所有的这些都是阿方索讨厌的,他认为的表就该准确、可靠、拥有强大且实用的功能、发条盘耐久,一如他设计的火铳和剑。

“蜘蛛巢!”唐璜认出了这块表。

“是,我这一生做的唯一一块表,每个零件都是我手制的,前后花了半年时间。它专门为战场指挥官而生,准确地记录时间和日出日落,潮汐和即时星空,卡罗素飞轮为它消除了重力的影响,发条盘足够支撑两天两夜。”阿方索抚摸着那块表,“这是我送给老板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他带着这块表去了锡兰。”

“老板派人送这块表来让你修理?”唐璜明白了。

“打磨和上油而已,我制作的东西,怎么会几年就需要修理呢?”阿方索的话语中隐隐流露出天才机械师的傲气,他把第三个白色信封放在桌上,“老板要再度佩戴这块专为战场指挥官用的表,说明他想取回当初的权利。”

“太好了!他把我们三个一起召唤了!”昆提良扑上来拥抱唐璜和阿方索,“我们三个又能在一起干活了!”

“可时代已经变了,”阿方索冷冷地推开了他,“虽然他只有十九岁,但已经过时了,他想取回权利,可权利并不在那里等他。你们中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去了解一下最近的时局变动么?”

“什么变动?”唐璜一愣。他本该是三个人里最擅长情报搜集的,但最近他搜集的都是和女人相关的情报。

阿方索把略微有些湿的一沓报纸扔在工作台上,翡冷翠当日全部的报纸都有。收到那个邮包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冒雨出门买了所有的报纸,西方式的缜密加上东方人的敏感,令他在这三个人中稳居智囊的位置,所以昆提良和唐璜接到信封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他…虽然他最大的优势其实是跟金属、火药和红水银打交道。

“喔…”读完了各大报纸的头条,唐璜开始挠头了。

“所以他很着急。”阿方索冷冷地说。

“距离公主殿下成婚还有三年,他必须在三年之内彻底地碾压查理曼的军力,威逼查理曼放弃这个婚约,而十字禁卫军并不会给他相应的支持…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十字禁卫军元气大伤,炽天骑士团也损失惨重,这种时候和查理曼起冲突是很不明智的,但以老板的性格一定会这么做。”

“你们在说什么?对不起我没听明白。报上不就是说凡尔登公主成为查理曼王子的婚约者么?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昆提良听得一头雾水。

唐璜叹了口气,拍了拍这头英俊蛮牛的肩膀:“凡尔登公主殿下你是认识的,想想看,这辈子里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是谁?”

“艾莲…莎尔娜…娜塔莎…”昆提良开始算,他最近认识的漂亮女孩委实不在少数。

“到底我是花花公子还是你是花花公子?不要搞错了各自的身份好么?”唐璜气得鼻子都歪了,“难道不该是阿黛尔么?你见过的最美少女难道不是她?”

“阿黛尔只是小姑娘,小姑娘和漂亮女孩是不一样的。”蛮牛很严肃地说,“只有你这种禽兽才会把小姑娘和漂亮姑娘混为一谈…你的意思是阿黛尔就是凡尔登公主殿下?不,不可能的,她只是个姑娘,小姑娘怎么能嫁人呢?”

唐璜默默地低头掩面,稍微调整心情之后才扶着昆提良的双肩:“兄弟,首先,凡尔登公主就是老板的妹妹阿黛尔的贵族封号,只是我们不这么叫她而已,但她确实是位堂堂正正的公主;其次,你最后一次见阿黛尔的时候她确实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但她现在已经十五岁了;最后,十五岁的女孩在你看来也许还是幼女,但在某些人眼里已经是能够采摘的花朵了,在贵族联姻中,十五岁的准新娘并不算最小的,这肯定是一场枢机会主导的政治婚姻!”

“十五岁就是能采摘的花朵了?枢机会的老家伙比唐璜还要过分啊!”昆提良脸上的阳光神情忽然褪去,声音里透出一股子阴狠。

“老板确实回到了翡冷翠,他现在的处境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大不如前,否则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妹妹被作为政治婚姻的筹码送去查理曼。老板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不用我说,任谁动了他的妹妹,他都像巨龙被人偷走了珍宝。”阿方索缓缓地说,“当年他被教皇培养,是作为未来的炽天骑士团团长,如今他回到了翡冷翠,这个培养目标还存在么?恐怕已经不存在了吧。他八岁就成为教皇的秘书,十五岁的时候就拥有少校军衔,而其他人想要当上校,最幸运也得到二十五岁。这意味着他的成长速度,可能都是上校了,随时可以挂上准将军衔。可今天他派来找我们的人只是他自己、他的女侍长和一个邮差,难道没有别的人效命于为他跑腿么?我想确实没有,他现在可能是孤家寡人。”

“你的意思是老板已经被教皇放弃了?不是传说他是教皇的…私生子么?”昆提良愣住了。

“我说昆提良,你好歹也曾经是个骑士,难道就没有想过多了解点这个国家的上层结构么?”唐璜叹了口气,“从教皇花费那么多资源在老板身上看,他确实很有可能是教皇的私生子。但在翡冷翠,私生子和法律承认的儿子有天壤之别!贵族之间都是相互结亲,一个贵族家的男孩,身份多高地位多重,不仅仅取决于他的父亲,也跟他的母亲息息相关。而我们的老板是根本没有母亲那一系的支持的。更糟糕的是,教皇在成为教皇之前,确实还有两个婚生的儿子!这就意味着在已知的教皇的三个儿子里,我们老板的地位是最低的!他为什么不能被放弃?教皇能救他一把让他回翡冷翠已经不错了!”

“是的,”阿方索说,“而且教皇在这个国家里也并不是什么至高无上的存在,枢机会的权利凌驾于他之上,他只是被选举出来的、象征性的首席教士。教皇和老板出身的博尔吉亚家族在这个国家甚至算不上顶级贵族,枢机会根本不喜欢教皇这个人,但依旧只能用他,因为教皇是军事天才。而教皇愿意投资在老板的身上,也不是出于什么亲情的考虑,而是在他的三个儿子中,老板是最有军事天分的。如果老板按照教皇的预期成长为军队中的青年领袖,那么博尔吉亚家在翡冷翠的势力也会有所提升。但如果老板废了,那他就配不上那笔巨大的资源投入,教皇也会理所当然地放弃他。”

“老板怎么会废掉呢?他很小就成为军人,就算在外面荒废了三年,现在他才十九岁而已。他还是毁灭锡兰的灭国者,即使炽天骑士团一直都是男孩组成的军队,也没听说过有人像老板这么快地往上升。”昆提良懵了,“我亲眼见过老板了,他还是当年的眼神…没错!他还是当年的眼神!”说到这里昆提良的血再度热了起来,“凡是他的敌人,他都会从他们身上碾过去的!”

“我了解老板并不比你少,认真起来的老板当然是个可怕的人,如果他不犯当年的错误…”阿方索顿了顿,“他的成就只会比龙德施泰特更大。但在那个上位者组成的体系中,他毕竟还是个小孩,枢机会不喜欢他,他就永无翻身之日。”

“那他为什么还要召唤我们回去?”

“为了凡尔登公主殿下。及时用凡尔登公主殿下和查理曼王国联姻是枢机会的意思,他也会设法反抗。”阿方索用一块绒布轻轻地擦拭那块名为“蜘蛛巢”的指挥官腕表,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等于是在跟枢机会对抗,但老板是为了妹妹,跟全世界对抗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那种人。”

“我问了老板的妞儿,”唐璜说,“她说老板想继续做完‘我们当年想做成的事’。”

三个热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阿方索挑了挑眉,清秀的眉峰在炉火的映照下像是挑起的双剑。

“当年的事…”唐璜轻声说。

“当年的事!”昆提良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漆黑的屋顶看。火光照亮了他如岩石雕刻般的侧脸,脸颊上跳起一条明显的肌肉,那件事竟让这个来自南部外省的年轻人咬牙切齿。

“别想了,”阿方索打断了兄弟们的沉思,“当年那件事不是我们几个就能实现的,那只是我们小时候的妄想。认识老板的那一年,昆提良才十五岁,我十六岁,唐璜你也是十五岁%那一年我们还不懂这个世界的残酷…那些都过去了,老板现在想的,只是如何让查理曼王室放弃那份婚约而已。可凭我们几个怎么可能对抗枢机会?老板这样做有他的原因,可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为了那个而把自己的命赌上。昆提良,尤其是你,别犯傻!”

“可当年他说…我们走在一起,就会有权利和光荣…”昆提良喃喃地说。

“是啊,权利和光荣,谁不想要呢?可你要想清楚,按照东方人的说法,老板是那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你怎么能确定你是那个跟着老板成功的人,而不是那枯萎的一万个人中的一个?”阿方索拍了拍昆提良的肩膀,“老板自己,没准都会变成那些骷髅中的一个。那个白色的信封,我们还是烧掉吧,无论里面是什么都别看…那东西就像故事里说的…是魔鬼的邀请!”

夜很深了,熔炉里依旧灼烧着那件高阶合金制造的零件。透过观火用的透镜可以看到那是一枚暗金色的转轮,很像那件蜂巢式火铳上的某个部件,想来那支黑色的单手连射铳只是用普通熟铁制造的原型,而最终的成品则要用高阶合金来打造。不知道是什么客户问阿方索订购了这件带着浓郁“军品”气息的武器。

唐璜和阿方索都睡着了。阿方索睡在工作台边的靠椅上,唐璜则公然地占据了角落里的小床。

表面上看来唐璜远比阿方索有钱,光他手上那枚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就能买下这间机械工坊了,但那东西其实是件假货,阿方索用一块品质很好的深蓝色水晶玻璃为他的朋友削出了那枚“蓝宝石”,只有真正懂宝石的人才能看出它的真假。实际上唐璜远比阿方索要穷,他在有猎物的时间里收入还不错,但他花得也很快,首饰可以假,但邀请猎物光顾高级餐馆得花钱,河上泛舟得花钱,定制合身的礼装得花钱。有钱的时候他就大手大脚地请阿方索和昆提良去高级餐馆吃饭,喝最名贵的酒,没钱的时候反过来还要靠阿方索接济,阿方索有手艺,有手艺的人总不会太穷。

唐璜的住处是一间破旧的画室,平时睡懒觉倒也不错,可今夜下雨,那间画室的屋顶会漏雨,所以唐璜干脆赖在阿方索的工坊里睡了。熔炉旁虽然燥热,却正好驱散了夜雨后的寒冷。

至于昆提良,他的住所是在特洛伊酒店的地下室。但今夜他一时兴奋就以特别潇洒的方式递交了辞呈,自己不多的积蓄也都用于赔偿艾雷斯男爵的衣服了,正处于无家可归兜里没钱的状态,只能在阿方索这里借宿。这个南部小子本想老板回来了,钱对他再也不是问题了,即使兜里只剩最后一枚金币也能潇洒地砸了出去。可听完阿方索的分析,这头很少做事有顾虑总是以冲锋姿态的蛮牛也退缩了。

他靠在床边的椅子上喝闷酒,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富人区,目光迷离。

三枚白色的信封还搁在炉火边,既没有烧毁,也不在珍贵。阿方索说的可能是真的,那是魔鬼的邀请函,是裹着毒药的甜蜜点心,你接受就要支付巨大的代价,大到你无法承受。

唐璜微微睁开眼睛,看着窗边的那头蛮牛,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大概能理解昆提良的心情,听完阿方索的分析,最受打击的就是昆提良,因为接到那枚白色信封的时候,最开心的也是昆提良。

昆提良想要离开特洛伊酒店的心情,唐璜很清楚。尽管他很多次在昆提良面前说酒店的工作不错,其实他只是想安慰昆提良罢了,让这个内心其实很骄傲的南部小子在那间酒店多做一段时间,他们都很穷,都得赚钱养活自己,偏偏昆提良是他们三个里最缺乏谋生技能的。当年见习骑士中的冲锋第一,可离开了军队之后冲锋第一又有什么用?你没有甲胄,只有一块牛皮垫在肩上,弯下腰去给那些阔佬当台阶。

是唐璜教唆昆提良把那些女孩的情报私下提供给阔佬的,这种事情当然有点脏,但能赚到钱。就算昆提良不向阔佬们提供情报,那些从外省来的漂亮女孩还是会一一沦陷在金钱攻势和甜言蜜语之中。她们一个个青涩地来,成熟性感地离开,如台伯河的水。

昆提良渴望着机会。他们这种人如果没有机会就只能一辈子混在翡冷翠的底层,迎来送往,骗取天真女孩口袋里的钱,或者像阿方索那样冒着风险帮人制作杀人的武器。今夜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可烫手得让人不敢接。

唐璜望着漆黑的屋顶,漫无边际地回忆从前。那时候他们还小,唐璜的嘴唇上方还没有留起髭须…在他们目空一切的年纪,遇见了那个眼里藏着狮子的男孩…

他们都是贫苦人家的男孩,都是十三岁入选炽天骑士团,成为见习骑士。昆提良的爆发力、自己的敏捷和阿方索的机械天赋令他们成为见习骑士中的佼佼者,别的孩子都相信他们会优先成为真正的骑士。

但很快他们就开始接触到世界残酷无情的一面了。那些贵族家的孩子,即使他们只是能勉强驾驭着机动甲胄跑步,却被优先地授予正是骑士的资格,可他们几个依然只是“见习骑士中的佼佼者”。

他们试过抗议,但军部派来授衔的高级军官只是和蔼地笑笑,大概是觉得这几个男孩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毛躁得可爱。听完授衔军官的解释他们才明白,并非只有他们想要获得骑士的头衔,贵族家的男孩们也很在意这个头衔。但贵族家的孩子往往不会一直呆在炽天骑士团里,获得骑士衔之后他们就会想办法调到军部当参谋或者大人物的秘书,骑士的头衔可以让他们在军队内部平步青云。但每年可以授予的骑士衔是有限的,所以如果有足够多的贵族男孩争夺,他们这样的贫家男孩表现得再好也只有被往后排。

“但最后你们还是会被授予骑士衔的,”授衔军官拍了拍唐璜的肩膀,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这个国家不仅仅需要拥有骑士衔的参谋,也需要死在战场上的那种骑士。”

那一刻唐璜他们才明白,教皇国的炽天骑士还分两种,一种是永远不用上战场却能指挥作战的上等人,一种是迎着重炮冲锋的炮灰。

男孩小时候并不会轻易对这个世界屈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他们故意荒废训练,在军营附近的酒馆里打架和骗人。反正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那么干脆更不公平一点好了。

阿方索发明了一种赌牌的诈术,唐璜巧舌如簧地拉人来赌,昆提良负责在对方输急了眼的时候撸起袖子露出那双对于男孩来说过于强壮的小臂…很少人想到自己会上一群十五六岁男孩子的当,输了钱也只能抱怨自己运气不济,所以他们的诈骗一直进行得很顺利。

直到那天唐璜相中了一个贵族小男孩,那确实是个“小男孩”,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量身定制的高档礼服,端坐在酒馆的角落里喝一杯茴香酒,指间戴着一块硕大的祖母绿宝石。

这种男孩以前在军营附近的酒馆从未出现过,通常在那个小酒馆喝酒赌钱的都是军人和为军队提供物资的商人,可看这位小少爷的仪表和衣着,更应该出现在某位公爵的家庭舞会上,在大人们休息的间隙,和那些穿着洛丽塔裙子打扮的花团锦簇的贵族小女孩跳上一曲,好让父母开心。

唐璜观察了他很久,发现他分明很不适应这种嘈杂的小酒馆,也不适应那杯刺激的茴香酒,一边喝一边皱眉。最重要的是,他没带任何随从。这种全无社会经验的小子简直是完美的肥羊,不宰他都对不起这个美好的夜晚。

于是唐璜走到他身边,特别潇洒地向他伸出手去:“嗨,小少爷,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聊啊?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个肯定赚钱的机会?”

就这样,唐璜把小少爷骗上了阿方索的赌桌,小少爷钱袋里的钱像是涓涓细流那样流入了阿方索他们的钱袋。他们先是惊喜,然后是狂喜,再然后却开始有些惊讶了,小少爷的钱袋似乎是没底的,每次他输完之后,就面无表情地摸出更多的金币放在桌面上。最后他摸出来的钱都够买一辆高级马车了。

最可怕的是,之后阿方索他们赢来的钱开始反向流回到小少爷手中!小少爷冷冷地看着这三个男孩,目光越来越寒冷,摸牌的手越来越快,看起来坐庄的不是阿方索反倒是他。阿方索开始流汗,汗透了衬衣,他聚精会神,但计算的速度还是跟不上小少爷摸牌的手法。

这个骗术其实全靠数学,而天才机械师的数学天赋都是毋庸置疑的,阿方索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在数学上超过他的人。无论阿方索怎么努力,钱还是不停地流向小少爷,最后已经伤到他们三个的本钱。阿方索抓牌的手都在抖了,以唐璜的脑力虽然算不清牌面,却能看出阿方索即将崩溃。

“我听人说这赌桌旁边坐下的人都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可别急着走啊,你们还没输完呢。”对面的小少爷缓缓抬起眼帘,瞳色是诡异而璀璨的深紫。

唐璜这才明白他给兄弟们找来了多大的麻烦,在这个由三头幼狼组成的小狼群中,唐璜负责探路和觅食,但今天…他招呼兄弟们来捕猎一直年幼的狮子…

这时昆提良忽然冲过去把那个小少爷抱了起来!阿方索和唐璜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昆提良抱着小少爷旋风似的冲出酒馆,旁边的人还没弄清楚这桌上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们收拾好桌上的金币冲出酒馆,昆提良已经把小少爷打晕了…昆提良又一次完美地诠释了冲锋骑士的行为逻辑。

接下来他们洗劫了小少爷的钱袋和那枚祖母绿戒指,在台伯河边叫了辆过路的租赁马车,把昏睡的小少爷送上马车,随口说了一个地址,冲远去的马车挥手道别,然后欢喜地溜回了军营。

按说这种事情绝不会有人查到军营来,但这次那枚祖母绿戒指给他们惹上了麻烦。第二天唐璜带着那枚祖母绿戒指去找熟悉的商人帮着销赃,那老家伙把戒指翻过了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这是博尔吉亚家的徽记!”

军法处的军官立刻出现在老家伙背后,如狼似虎地按倒唐璜。他被押解回军营的时候才发现,阿方索和昆提良已经被剥去上衣和所有军队的饰物,只着一条夏裤,被捆在了营地中央的木桩上。唐璜心里当时就是一寒,炽天骑士团的军规极严,鞭笞这类的肉刑并不少见,但除去所有军人饰物就意味着…

他们很可能会被剥夺军籍!

军籍就是他们三个的一切。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既无家世又无钱财,可以依仗的就是见习骑士的身份,如果连这条路都走不通,那他们就只有沦为街头的杂碎了。

这个军营的人都跑来围观,军法官们手持笞棒等候在旁。午后烟尘弥漫,两个人影穿越了烟尘,向着他们缓缓走来,像是远道的商人穿越了沙漠。

是军营长和昨夜那只肥羊!此刻他穿着笔挺的黑色军服,肩上扛着少校军衔,胸前挂着专属于高级军官的装饰品——悬挂着圣徽的银链——右手在白色手套外戴着沉重的钢铁戒指,戒指上是环形的火焰。搭配紫色瞳孔中那寒冷的目光,小少爷完全就是个小一号的高等骑士!

最可怕的是他领口的家徽,黄金蔷薇徽章,同样的徽章也刻在那枚祖母绿戒指的底部,那是…博尔吉亚家的家徽!而博尔吉亚这个家族,出了现任教皇!

如同被雷劈在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男孩们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何等愚蠢的事。为了区区一笔钱财,他们得罪了教皇家族的某个男孩,把他打昏在台伯河边。而这个男孩是博尔吉亚家族要送进军营来历练的,难怪他会出现在军营旁的酒馆里!

军法官举起笞棒望向军营长,军营长伸出一只手,示意先抽打五次。

笞棒对准男孩们赤裸的后背狠狠地落了下去,第一棒就叫他们皮开肉绽。笞棒就是专为惩罚他们这种人而设计的,不会伤筋动骨,但会带来极大的疼痛,好让违反军规的人牢牢记住。阿方索和唐璜都没挣扎,其中大部分原因是疼痛带来的巨大眩晕感击溃了他们。

可昆提良嘶吼起来,强劲的后背肌肉隆起,几个人差点按不住他。他越是挣扎伤口越是开裂,鲜血汨汨地流淌,他却全然不在意似的,狠狠地甩着那头浓密如狮鬃的头发。

鞭笞结束,军法官们掐住三个男孩的脖子,强迫他们仰头面对那位小少爷。

“请殿下认认看,是他们三个吧?”军营长殷勤地微笑着。

“对不起…”唐璜苦笑着说。他是对昆提良和阿方索说的,找错猎物的是他,害死兄弟们的也是他。

“没什么可说对不起的,你是我的兄弟,我们三个一起出去打猎,打到了猎物就一起吃,被猎物打死了就一起死,有什么对不起的?”阿方索在他们三个里身体最弱,满嘴都是血沫,已经奄奄一息,可天才机械师还是保持了他玩牌时的冷静语调。

“混账!”军营长上前一脚踩在阿方索肩膀的伤口上,“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谁?谁给你们这样的胆子?谁在你们背后指使?”

如果唐璜说自己只是被小少爷指间的祖母绿耀花了眼,完全没想到这人到底是谁,军营长大概是不会相信的。在军营长想来,针对这种顶级贵公子的暴力行动,背后没准藏着什么教唆者。

“没谁指使!就是看不惯贵族而已!就是想打贵族!怎么样?”昆提良愤怒地嘶吼。

长久以来对于贵族的厌恶冲昏了这个南部小子的脑子。他们这些穷苦人,人是贱的,命也是贱的,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任贵族们先选,无论是骑士衔、勋章还是漂亮女孩,挑剩下的才轮到他们,他们还得玩了命地去争取。

除了一件水,那件事上他们拥有绝对的优先权,那就是为国捐躯的荣耀。

及时在这个军营里也是等级分明的,贵族男孩和贫民男孩之间斗殴,军法官赶来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先把领头的贫民男孩抓起来笞棒伺候。

就好比今天,小少爷确认之前军营长不敢说一定就是他们三个,可上来就先暴打一顿,大概是那位小少爷的身份地位太过惊人,发生了这种事连军营长也觉得自己的位置岌岌可危,迫不及待地要为小少爷出气吧?

这个世界的规矩就是下等人得对上等人低头。但是昆提良偏偏不愿意,他强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小少爷,牙齿咬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早知道昨天打得再狠一点!”

军营长又惊又恐:“你们这些混账是不怕死么?”

“死?”唐璜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吐出带血的吐沫,“反正活下来也是当贵族老爷的炮灰,拿死来威胁一群注定要死的炮灰,太无聊了点吧?”

“别以为军规里就没有可以处死你们的条例!行刑的时候别哭啊,小伙子们!”军营长的声音寒了起来,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围观的人都沉默了,风卷着尘土从空地上掠过。这三个家伙真是自己找死,军规说到底还是掌握在军法官手里,这样的事情可以重罚也可以轻罚,他们若是哀声恳求那位小少爷放他们一条生路,多半也就是再狠狠地打上一顿了事,可如果给他们加上对贵族谋财害命的罪名,很可能就是死刑。

唐璜也很清楚这样做可能的后果,他并不想死,还有好些女孩子暗恋他呢,也许再过两三年他就能成为堂堂正正的骑士了呢…可此时此刻,他不能低头,他和他的兄弟们一起骄傲地梗着脖子,仿佛三只身在井底却仰望天空的青蛙。

小少爷弯下腰,挨个仔细的辨认他们的面容,最后对着唐璜伸出手来:“唐璜对么?”唐璜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