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传唱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称其为传奇风雅,令人欣羡。岂不想司马相如当初以凤求凰一曲蓄意勾引卓文君私奔,便已经是第一恶。他既引得卓文君与他私奔,偏又不能给她安定生活,还需卓文君抵当首饰,为生活而当垆卖酒,这便是第二恶。两人共患难了且罢,往后不论是互相从一而终,共苦到底,还是后起富贵也都不失为佳话,然而更可恨的却是,司马相如后来果然渐渐显达,却慢慢心思不定,想纳妾还不止,更起了休妻之念,这便是第三恶。

有了这三恶,便是司马相如再如何才华横溢,在韩素看来,他也不过是个见色起意,意志不坚的恶俗小人罢了。

若非后来卓文君一首数字诗惊艳了司马相如,使他回心转意,他那休妻之念只怕便不再仅仅只是个念头,而是会实实在在成为行动的。

韩素当时从先生处学了这首凤求凰,便是如此评价的司马相如,她又说:“当年司马相如引诱卓文君私奔,不过是贪她好颜色与卓家财富,后来司马相如改了休妻之念,也不过是因为卓文君才思惊人,令他不敢休之而已。可见在司马相如眼中,他所能看到的卓文君自始至终也只是她的美貌、财富、才华,而不是她这个人本身。倘若是我,便不会在负心人起念休妻的时候还写诗挽回。便是挽回了又能有何意义?这样的人,实在不值!”

当时教琴的女先生却道:“你还太小,却是不知,她既已是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了。”

“既已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这一句话何其悲凉,在世俗和人心的枷锁面前,即使是如卓文君那样的奇女子,也只能一错到底。

这是覆水难收。

韩素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悲痛,昔年往事却更似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轮转不休,仿佛便要在这一呼一吸间,全数从那尘封的角落中涌出,又再度自我翻晒,刷上新的颜色。

韩素记得,自己不喜欢凤求凰。

当时她倒也没有拒绝弹奏这一首曲子,只是坐到琴案前,一等从人将香点好,便十指翻飞,快弹起来。

薛瑞卓是出身,奏琴时且还需讲究几分意蕴意境,韩素却十分不喜凤求凰,因此弹奏时只是一味求快,至于曲子内容却是干巴巴的,没有半点可听之处。

薛瑞卓便恼道:“岂有如你这般奏琴之人?简直是侮辱这五弦!”

韩素哼道:“琴器本不是比斗之物,你既然与人比琴,便已是落了下乘。此刻你倒来装风雅,你可笑不可笑?”

薛瑞卓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韩素知他已是词穷,这才只得说出“不可理喻”这四个字来,因此心中得意,更乘胜追击,不遗余力地干扰他道:“司马相如奏凤求凰,最后却辜负了卓文君。薛二郎你如此喜欢这首曲子,是以后也要做个负心人么?”

薛瑞卓被她说得险些就乱了音节,好险稳住指法,心头已只觉烦乱,脱口便道:“你这样厉害,只怕是便连个负心人都找不到!你且莫得意!”

话音落下,他指下音节却终于是错乱了一调。

韩素扑哧一笑,推琴而起,斜眼睨他:“薛二郎,你输啦!”

薛瑞卓坐在原地,面红耳赤。

后来,薛家下了定,韩素与薛瑞卓有了婚约。

再后来,薛瑞卓对韩素信誓旦旦道:“素娘,我一生也不会负你,只要你快活,我便是此后多少世佛前青灯也心甘情愿。”

然则又后来,薛瑞卓被查出拥有仙根,是九真仙体。他不声不响便消失在韩素的世界中,甚至连一句诀别的话也不肯亲自到她面前来说上一说。薛家来人,却抱着一架五弦琴,在韩素面前奏了一曲凤求凰。

薛家一个老嬷嬷甚至还笑道:“大娘子,我们家二郎可顾念着你呢。他说了,只需一奏凤求凰,你便知他的心意了。”

韩素坐在原处,险些捏碎了手中青瓷的茶盏。

卓文君一生错付,便只能一错到底,韩素却不是卓文君。

诗书琴棋,再多风雅,倘若那根子里是烂的,也掩盖不住那背后浓烈的腐臭味道。

覆水难收,各人都有各人的覆水难收,有些人是一错到底,韩素却是绝不回头!

她抬手按剑,推开屏风。

但听得哐当一声响,屏风倒地,韩素站在原处,淡淡道:“柳仙人,这屏风倒地,即便是再扶回来,也不会是原来那座屏风了。”

第44章 归来望乡梓(一)

韩氏兄弟被惊得一齐起身,又几乎是同时道:“素娘!”

两人脸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显然无法相信居然能在此时此地见到韩素。,

但见柳风遗半侧了身,靠窗斜坐,手上一边摇摇晃晃地把玩着那枚双灵佩。他不咸不淡地看向韩素,嘴里闲闲地说:“如此说来,韩娘子倒是给我出了大难题了。”

韩素道:“所谓心魔,全是心头魔障,皆由自身起,旁人是治愈不了的。”此前柳风遗口口声声只说薛瑞卓是因为她而起了心魔,这才迟迟无法突破境界,炼化出元神,韩素听来,却只觉得荒唐可笑。

倘若果真情深如此,竟至成魔,那当年薛瑞卓也不会走得那样没声没息了。

曾经韩素也并非没有设想过薛瑞卓是否是有某些不得已的苦衷,这才悄没声息的离开。也或者他其实并不是有意辜负,只是薛家人阳奉阴违,故意设计离间了他们。然而韩素终归不愿自欺欺人,尤其是后来薛家来人,当着她的面奏出了那曲凤求凰,她也就更加可以肯定,前面那些设想全都是不可能成立的。

薛瑞卓知道韩素对凤求凰的观感,他自己不来,却叫家中仆婢到她面前来弹奏什么凤求凰,这对韩素而言,已是与侮辱无异。

就像薛瑞卓了解当时的韩素,韩素也十分了解那时的薛瑞卓。

薛瑞卓是薛家大房的嫡次子,打小就被金尊玉贵地养大,在家中实为霸王一流。他性情中固然不乏真诚可爱、宽和包容的一面,但同样也少不了许多纨绔少年都有的恶劣习气。原本韩素并不将他这些习气放在心上,毕竟人无完人,她自己也颇有些任性出格之处,当然不能要求别人完美无缺。况且他们两个是少年相识,往日里便是有些什么磕磕绊绊的,也都只会觉得那是甜蜜美好。

只是当时太过年少,因而谁也不会料想,他们的结局竟不是白头到老。

还有韩重希之死,那是横亘在韩素与薛瑞卓之间永远也无法拔去的一根刺,韩素可以不去恨他,但他们也无论如何都回不到当初了。

如今这许多年过去,又何止是物是人非?

就听柳风遗“啧”了一声道:“薛师兄说韩娘子的性情最是强硬固执不过,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只是当年也曾相许,韩娘子心中对薛师兄的信任竟是如此微淡么?韩娘子岂不想想,薛师兄当年初入仙门,正是需要进益之时,便是他有心要与娘子好生解释,有些人也是不许的。”

言下之意竟是隐晦地在提醒韩素,当年薛瑞卓之所以连亲口跟韩素道一声诀别都不做便自离开,其实是受了天坛宗辖制,因此他的辜负也并非出自本意,应当是可以原谅的。

他这样一说,韩锦堂与韩锦年便都微微动了神色,略带几分喜意看向韩素。

韩素静默片刻,淡淡道:“原来天坛宗的众位仙师竟是巴不得门下弟子留下心魔才好么?”

柳风遗的神情便是一滞,先前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笑容顿时再也维持不住。他皱起了眉头,便是他素来巧舌如簧,这一刻竟也不知该回一句什么话才好。

难道要说当年接薛瑞卓走的天坛宗众人就是居心叵测,因此不许薛瑞卓与韩素见面,有意要使他留下心境破绽?又或者说其实是天坛宗的人太蠢,看不清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这才隔离了薛瑞卓与韩素,以至于害得薛瑞卓如今心魔难过?

虽然他此前说的话里,的确隐含着是天坛宗中有人有意阻挠薛瑞卓与韩素想见的意思,可他之前的话被韩素这么一解释,却明显就变了味,变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他薛瑞卓有心逃避,不敢见我罢了。”韩素嘴角微微翘了翘,“柳仙人煞费心机引我来此,我人也来了,该听的话也听过了,还要烦请柳仙人将这双灵佩归还给原主才好。”

此前李白灵佩被盗,盗者手法高明,两人原以为或是寻不回这宝贝的。岂料过不多久就见到一个少年提着双灵佩大摇大摆出现在前方,也不避人,就那么直直往望仙楼走了过去。这一下韩素和李白只要不呆就该猜到,这人盗佩实则是为了引他们上前了。

既然看到了双灵佩在谁人手上,两人索性便等在一旁,也好看一看这人究竟是要弄个什么玄虚出来。

岂不料柳风遗先是拉拉杂杂一大堆,最后话锋一转,竟牵扯到了薛瑞卓身上去。韩素这才恍悟,柳风遗盗走李白玉佩,用意却是在她身上,这一遭,还是她连累了李白。

被人再度当面提起薛瑞卓,她心中滋味原本难言得很,然而经过柳风遗这么一翻旧账,她心里头难受了一番过后,竟莫名有种前尘种种尽如笑话的感觉。可笑的又何止是薛瑞卓?她难道就不可笑?

多少年来,她自以为自己早已看破,其实从未看破。

就像祖父曾经说过的,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

如果真的能放下,又何必念念不忘要修成仙道,以求来日能够亲上天外天,去向那负心人问一个公道?

负心人,负心人,有心可负才叫做负心人,倘若已经无心了,那便不是负心人了。

因而此时此刻,她竟在心中生起了一股子索然无味的感觉。当年苍先生问她为何要成仙,她回答说是:“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草莽可以成龙,凡人为何不可以成仙?”这句话其实还有后半截,只是那个时候恐怕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不甘心,不仅仅是因为世人的眼光,更是因为薛瑞卓。

她时候心里一定也在想:“薛瑞卓可以成仙,我为什么不可以?”

只是当时,就连她自己,也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下那样大的决心,其实是因为薛瑞卓的。如此这般示弱的念头,她有都不敢有。

她说薛瑞卓当年行径,是懦弱是逃避,然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韩重希曾经说她:“你拿得起放不下,一生也休想登堂入室。”这个登堂入室,说的是她的心胸。

韩重希也曾说:“世人眼光何其多变,你若是被他们左右,你就永远也无法在自己的人生中做到挥洒自如。你是要自己决定你自己的人生,还是让世人来决定?”

韩重希说这句话之前,正是他提起笔来,准备奏写辞官书的时候。韩素当时服侍在旁,便问他为何竟在此时起意隐退。韩重希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我坐到如今的位置,如是再往上去,只怕就要碍陛下的眼了。还不如此时识趣一些,也好给子孙后代留条退路。”

这个道理韩素其实也是懂的,只是她当时终归太过年少,不能像韩重希那样该舍的时候就干脆利落地舍下。

十几年后,也是直到此时,韩素才终于在心中生起了那么些“放得下”的感觉。

便是要成仙,也应当是为自己,又岂能是为那些不相干的世人,更不能是为了薛瑞卓。

就见柳风遗将双灵佩微微提高了些,他手上拈着系在双灵佩上的络子系带,眼睛却微微斜着,笑道:“韩娘子难道不该有些表示?只是娘子既不投桃,那柳某自然也不需报李了。”

韩素微微眯眼,抬手轻轻一按,清音剑便似流水般从鞘中滑出。

“柳仙人想要什么样的桃?”韩素手中长剑宛似一道清淡水痕,滑落在岁月中,轻轻向前洇去,她说道,“试试我这一招覆水难收如何?”

第45章 归来望乡梓(二)

流水剑法共有三篇,分为静水篇,流水篇,逝水篇。,

这其中静水篇和流水篇是有着完整修炼方法的,只有逝水篇其中非但只有两招,这两招还单单只有名称,莫说什么修炼方法,便连简单的架子方向也是没有的。

然而越是如此,便越使人想要将这两招修炼出来。

韩素从前不得要领,然而此刻却忽然福至心灵。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

其实回不了头的不仅仅是时光,更有人心。人心有多宽阔,世界才有多广大,若是跳不出去,即便踏遍了万水千山,也依然不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浩荡。

她是凡躯,没有仙根,既已动了妄念,踏上了这条道路,就万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流水剑法,逝水篇之,逝水无回。

韩素嘴角噙着一丝极为安详的微笑,便仿佛是沉浸在什么美妙的圣境当中一般,手中清音剑轻轻在空气中滑过,便似滑过了无法知数的正在变幻中的时光。从春暖花开,到郁郁夏野,从秋风萧疏,到素白寒冬,每一篇皆是岁月安详,天地浩大。

柳风遗连起身稍让都来不及,便已在不觉中怔在了原处。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竟诡异地生起了自己无限渺小的错觉。在那迎面而来的,宛如水波一般流逝的剑光中,他就像是零落在岁月角落里的一粒尘埃,被那流水一冲,便要随着那水波一起落定,再不能在这条时光长河中激起点滴波澜。

柳风遗骇然,连忙运转真元,搬运周天,奋力挣扎起来。

等到从那几乎令人无法抗拒的剑境中挣脱出来,柳风遗一身冷汗地勉强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原处,竟还是原来姿势。只是手中空荡荡地提溜着半根络子绳,而那原本被络子结在其中的双灵佩却已是不见了踪影。

柳风遗坐在原处,一时间竟生起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之感。

才见双灵佩从韩素剑上滑落,被她一把抄在手中,又扔还给了李白。

李白挥袖将双灵佩拢入怀里,哈哈大笑道:“素娘今日一剑,比之当年公孙娘子的九如剑也不遑多让了。”

柳风遗抬手将手中残余的半根络子绳扔掉,终是从惊悸中醒过神,也哈哈一笑道:“不愧是被薛师兄念念不忘多年的画中人,韩娘子这一剑之威,便是在整个化气阶修仙者中,也少有人能敌。”

韩素回剑入鞘,淡淡道:“还要多谢柳仙人指点。”

柳风遗斜靠窗边,歪了歪头,笑嘻嘻道:“不敢不敢,韩娘子应当知晓,我等修仙者并非当真是什么仙人,只是会些法术神通,能够糊弄糊弄凡夫俗子罢了。韩娘子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柳师弟便是,不然便叫风遗也成,什么仙人不仙人的,说出去倒叫人笑话。”

他背后冷汗还在不停地下,适才提了络子的那只手被他压在桌子上,隐隐约约竟有抽搐之感。

柳风遗几乎就要觉得自己端不住了。

终于听韩素道:“柳仙人不必自谦,我也是凡夫俗子。”她又静静看了韩锦堂和韩锦年片刻,看得这两人几乎也要绷不住一身冷汗时,方才道:“一别多年,今日见到两位叔父平和安康,素娘便放心了。”

韩锦堂勉强笑了笑,语气和缓道:“素娘你吃苦了,如今回来便好。你离去时,你大弟才刚开蒙,听说你出家了,硬是哭得厥过去好几次。他至今还说,学有小成了便要游历天下,将你寻回来呢。”

韩素道:“我已经见过阿循。”

她只说这一句,韩锦堂和韩锦年便又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韩素道:“两位叔父既都说了我是出家人,那自然没有再回家的道理。今日相见,正好了却前尘,此后再见无期,两位叔父多多保重。”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她这一走,韩氏兄弟和柳风遗却是悄悄地齐齐松了口气。

等到再不见韩素和李白踪影了,才听柳风遗冷不丁问道:“为何韩娘子归来,两位世伯竟仿佛并不如何欢喜?”

韩锦堂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忙道:“只是不曾料到素娘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韩锦年也小心道:“我们毕竟是叔父辈,不像她的婶婶们那样方便与她说话。素娘自小气性大,她既然一意要出家,我们若是逼她回来,只怕反而会害了她。”

柳风遗也不理他们,只微微阖上双目,坐在原处再不言不动了。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又过片刻后忽然睁眼,冷笑道:“好!我竟是被一个病歪子给骗了,果然是好一个惊艳一剑!”

韩氏兄弟只觉莫名其妙,还是韩锦堂问道:“不知柳世兄指的是?”

柳风遗轻哼道:“我适才施展了地听之术,原来…韩娘子剑法虽高,却是身负重伤之人,她施展了这一剑,此刻怕是要不好了。虽说是已经出家的人,可毕竟有血脉牵连是斩不断的,两位世伯少不得还是要关心一番才好罢。”

韩锦堂的眉毛顿时微微耸动了一下,韩锦年脸上则掩不住地流露出些许喜色。

韩素这伤其实正是大半月前从江都港带出来的旧伤,她当时经脉受损,虽然她自认为经过温养能够治愈,但这个治愈的过程却必定不是三五日就能了结的。便是经过这大半月的调治,她这伤势也不过是好了两三成,平日里少许调用真气,施展轻功或者压着真气使剑都还尚可,但要压上全身真气全力出剑,后果却难说了。

韩素一出了望仙楼就几乎站不住脚,要不是李白在旁边恰好搀扶住她,她就要当场跌倒了。

李白也不多话,携了韩素便运转轻功快速离去,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离那望仙楼越远越好。

一路过去,远远还听到似有琴声淙淙,李白更不停留,径直带着韩素韩素似缓实快地穿过人群,转入重重巷道。最后,他停在一处平民聚居之地,敲响了其中一座二进小院子的大门。

第46章 归来望乡梓(三)

李白浪荡天下,在洛阳却是留有旧宅。,然而不等韩素腾出时间来将伤养好,一个被人们等待多时,却仍旧石破天惊的消息从天北传至。

安禄山反了!

天宝十四年,四月南诏叛变,剑南节度使鲜于通率兵征讨,却大败而归,战死部众六万余人。月余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又战大食于怛逻斯,唐军再败。十月,江都异变,江都港在封闭数日后被破,大水从中冲出,水中浮尸无数,尸体形状古怪,惊起瘟疫横行,又有活死人出没其间,一时天下惶惶。

民间传说,圣人失德,天降罪罚。

安禄山则口称君侧藏奸,杨国忠祸害世人,他以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径直挥军,直指长安!

洛阳这边收到消息的时候,安禄山的大军已经从幽州到了镇州。

前一刻,李白敲开了旧宅的大门,守门老人正满脸惊喜地将李白和韩素迎入二门,李白才吩咐了这个老家人拿帖子去请大夫,下一刻,一个小子就慌慌张张地从外头直冲而入,口中大呼道:“阿耶!阿耶!安禄山叛乱,二十万大军已经到镇州了!”

韩素感觉到,李白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不止是李白,就是韩素自己,也在听到这一句话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口发紧,然后一个声音不可遏制地在脑中响起:终于来了!

“叛乱?胡说什么,哪里来的那许多叛乱!”旁边引路的老仆操着一把子粗嗓门,皱眉斥道,“多大的人了还没个轻重,成日大呼小叫!”

他弓了弓腰,转身面对李白时满是皱纹的脸上就平添了几分不好意思:“阿郎,小儿无状,莫怪莫怪。”

来报信的小子匆匆向李白行了一礼,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又好奇地瞟过韩素一眼,便又转回精神着急道:“阿耶,我真没有胡说,朝廷的邸报已经发下来了,说是镇州告急。圣人命封常清将军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堵截安禄山呢!还有,不日特使就会下来,说是要在洛阳募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人头的!”

他连比带划地说着,声音清脆,口齿伶俐,虽是满脸急慌的神色,却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简单描述了清楚。

老家人顿时怔在原地,没了言语。

李白则在袖中掏了掏,来来回回也没掏出什么,正尴尬间,韩素从袖中取出一块小金角子递给报信小子,先问:“你叫什么名字?将你知道的再仔细说一遍可好?”

“小子李夏。”李夏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皮肤虽是黝黑,却长了一口白牙,眼睛十分机灵,他是守门老人李成的老来子,如今李成已年近六十,他却尚未成年,因而性情被养得很有几分跳脱。此刻接了韩素的赏,先道了谢,接着就叽里呱啦好一通,将适才所见所闻通通倒了出来。

“我在南市帮人跑腿,听到说书人说,江都港里跑出了恶鬼,恶鬼放出贪嗔痴三毒,大将军安禄山就中了嗔毒,于是带着史思明一起反啦!”李夏刚才还着急得很,这会儿缓过了神来,到底是觉得战争离自己太远,于是这会儿说起适才见闻,便有几分说热闹的心思占了上风的感觉,不觉间就眉飞色舞起来,“据说恶鬼是江南第一美人蝶娘子放出来的,那蝶娘子粉面朱唇,神态威仪,手上一动就能做法叫群鬼听命。蝶娘子放了恶鬼出来专门引乱心有贪念之人的神智,令天下恶吏互相争斗,正好对天赎罪呢!”

这说法忒也离奇,李白问他:“那朝廷邸报内容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张贴公文了吗?”

李夏就挠了挠头,说道:“也是听说书人说的呀,要什么公文?”他兀自疑惑,略醒过神的李成立时又斥道:“说书人的话哪里能信,真是胡闹!快去将你阿娘叫回来,郎君今日归来,叫她快来拾掇饭菜,旁人家的事情不用太过热心,管那许多做甚!”说着李成又对李白笑道,“阿郎,我家那口子心软多事,出去教对门洪家女儿刺绣去了,可不巧现在就不在。”

“是我来得太突然。”李白笑了笑,当然不会责怪。

看李夏又一溜跑走了,李成就忙引着李白和韩素去正厅坐着。

待两人坐好,他又忙忙着去端茶水。

剩下屋中两人,一时俱都沉默了。

好半晌,还是李白先回过神。他仿佛被惊醒,忽然就问:“素娘,你的伤可还能痊愈?”

韩素正微阖双目调息着,闻言道:“应当无碍,不过是再多费些时日罢了。”

李白顿了顿,苦笑道:“只怕安禄山的目标正是要从洛阳取长安,此刻最最费不起的,便是时间了。”

韩素微微一笑,道:“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太白兄不需在意。”

李白点头,又思索片刻,道:“素娘,我们适才在外,只看到一片歌舞升平,而此刻李夏就得回了安禄山叛乱的消息,可见这消息实在是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些。我看你两位叔父的神色,只怕此前他们也是不知安禄山叛乱之事的罢。”

正常情况下,即便是为了民心安定,像这种战争消息往往也只会先在上层统治者之间流传,需到一定时机,才会传入广大民众之间。

韩素道:“消息先在民间传播,只怕还不等安禄山到来,洛阳民心便要先乱了。”

李白皱了皱眉:“背后之人好算计!”他轻轻按上桌案,起身道,“素娘,无论如何你此刻伤势要紧,不如寻个僻静处,我为你疗伤。”他指的疗伤,自然是指真气疗伤。

真气疗伤是极亲密事,通常情况下,非是相互间极为信任的双方,是不会互相真气疗伤的。

这期间,承受者任由旁人真气直入体内,固然要承担极大的风险,那施术者调用真气至他人经脉,也往往是要大损元气的。韩素与李白同行二十几日,两人虽然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可李白也不曾为韩素疗过伤。

李白此刻提出来,韩素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道:“如此,便有劳了太白兄。”

她正说着,外头又是一片凌乱脚步传来,还是李夏当先冲入了正厅,远远地,他便喊:“郎君!阿耶,洛阳封城啦!洛阳封城啦!”

第47章 归来望乡梓(四)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特使毕思琛抵达洛阳。,

他悄没声息地来到洛阳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东都留守李憕下令封城。

收到消息的时候,韩氏兄弟刚从望仙楼下来,两个人正一搭一唱地邀请柳风遗到韩府去暂住。此时一个常在二门外听差跑腿的小厮便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传消息,韩锦堂前脚才在望仙楼上听得外面的人议论安禄山兵变之事,后脚又得到消息说洛阳封城了,饶是他向来城府极深,这一下也不由得沉了脸,就低喝了声:“如此胡闹,简直国贼!”

韩锦年却疑惑道:“李憕性情刚直,不是那畏惧权势之人,如何竟会接受毕思琛这荒唐的命令?”

韩氏两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对此都有了定论:此事必有蹊跷!

然而自打他们从长安来到洛阳,就已经等于是变相地被人从两京最高层的权势圈子中排挤了出来,有些事情,却是他们想管也管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