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并不是累世贵族,与那些真正的积年世家比起来,他们家出过的最显赫的人物也只有已过世韩老将军这个安西大都督。纵使如今的韩老夫人是先帝亲封渔阳郡主,韩家至此也只能是富贵有余,而显赫不足。

诸般念头在韩锦堂心中转过,他面上神色就是略微一暗,叹道:“天下要乱,也不是你我能管的。说来说去,人在这红尘中,又岂能不受磋磨?还是修仙好,想来不论是洛阳封城,还是安禄山叛乱,这些人间之事总归就影响不到柳仙人身上去罢?”

柳风遗的神情有些莫测,听到韩锦堂的话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却道:“我回山时如是有人作保,倒是能带两个侍童回去。薛师兄如是娶了韩娘子,韩娘子那边也能带两个侍童入山。不独如此,薛师兄是真君亲传弟子,他手头是有两个外门弟子举荐名额的。”

说完话,他也不等韩氏兄弟两个有所反应,只甩了甩袍袖道:“唔,难得来到人间,我可要好生见见这人间的繁华处。两位世伯如是有心,给我留间屋子也成,我无事便来歇歇脚。哈哈!”他笑了两声,也不去看韩氏兄弟,只又如此前来时一般,摇摇晃晃地走了。

韩氏兄弟挽留不得,只得归家。

回家后就见到府里一片乱糟糟的,战争的消息已经在韩府传了个遍,仆婢们互相奔走相告,一时闹不停歇。

韩氏兄弟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韩锦堂,当家的是他的妻子韩大夫人,如今外头出一点事情家里就乱成这般模样,可见大夫人治家的本事实在有些稀松。

两人一路穿廊过院,到了韩老夫人居住的馥荣堂,远远就听到花厅那边传来阵阵嘈杂的声音。待走近些,就听一女子尖声道:“这乱军就要来了,母亲何苦非要留在洛阳不肯挪动!长安城毕竟是在天子脚下,洛阳虽说是东都,到底不及长安稳妥呢!”

就有小丫头眼尖地瞧见了韩氏兄弟走了过来,忙忙进去通报。

韩锦堂也不等丫头打帘子,自己掀开珠帘大步进门,就喝道:“无知妇人!不懂事且还罢了,闭嘴你也不会么?”

这一日,叛军消息传至,韩府险些没乱成一锅粥。大夫人被阿郎训斥,硬是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一个人。后来,韩氏兄弟挥退左右与韩老夫人一番密谈,再之后,多年不理家事的韩老夫人竟再度接过了当家的担子,重又从馥荣堂中走出。她重新掌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却不是整顿府内诸多庶务,而是派出了以崔管家为首的几个心腹老人,不声不响地出外去接了一个年轻娘子回来!

韩家人到的时候,韩素正在李白的帮助下,在那旧宅后院的一间厢房中疗伤。

彼时两人行功正到紧要关头,崔管家就带着一众恶仆打上了门来!

远远地,崔管家的声音就带着几分凌人盛气,响了起来:“不让路?你们可想清楚了,里头的正是我韩家大娘子,三位扣着我家大娘子不放,安的又是什么心?”

当时崔管家那一番忽然的出声,惊得韩素险些就当场岔了气。

不是韩素和李白不想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再来行功,实在是韩素当时的情况已经拖不得了。何况常有大隐隐于市之说,李白这旧宅地处在众多平民屋舍中,宅子里除了对李白忠心耿耿的李成一家三口子和李白、韩素两个,原也没有旁的人在此,因而这宅子本就是个僻静的好去处,正好方便韩素觅地疗伤。

谁又能料到,不速之客竟会在此时不期而至?

当时李白和韩素都不能出声,李成一家拦不住人,只得任由崔管家等人胡天胡地的闹。

崔管家先道:“既然无人肯明说大娘子在何处,那搜便是了。拢共也只有这么些房间,不怕搜起来费劲。”

他身后的几个恶仆一涌而上,随着他一挥手,又四下散开,猛就扑向各处。李成一家再如何忠心也只有三个人,这一下又如何拦得住?顿时响起一连串的吱呀之声,众多房门被打开,一时间,这些房内虽都不见韩素,可韩家众人的举动已是明晃晃打在她脸上。

李成急得眼睛都红了,李白和韩素闭门疗伤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不可打扰,此事一不小心,却是会要人命的!

眼看着韩家众仆一间间搜,早晚会搜到韩素所在的那一间,李成再忍不住,领了自家婆娘和小子,叉了腰便往韩素所在的那间房门前一站,口中道:“谁敢来此拿人,先从我老头子尸体上踏过去罢!”

崔管家冷笑:“谁有兴趣踩你的尸体,你们这些拐子,私拐了我韩府的大娘子也便罢了,临头竟还如此嚣张,且等着官府来问罪吧!”

他一挥手,刚才还四散着铺开去开门的众仆连忙又聚到一起,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对着李成三人一扑一剪,便熟极而流地将三人制住、绑好、扔到了一边。

崔管家越众而出,抬手一推,那门边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露出一张胡床上,侧对了大门,贴着手面对面盘膝坐着的韩素与李白两人。

第48章 人间不夜天

韩素当初在危急情势下将全身真气消耗一空,经脉已是受损,后来又在伤势未愈时妄动真气,更是伤上加伤。,

她虽然小周天已通,经过这一番折腾,体内却颇有淤堵之处。尤其是经过当初九阴镇魂大阵的洗刷,她经脉中更积了一股躁郁之气始终不去,若是她不曾受伤,自然便能轻松化阴为阳,将这股郁气炼化成自己的先天真气。可偏偏她伤的不是时机,这股不属于人间的躁郁之气便在此时趁虚而入,更使得韩素的伤势来来回回难以痊愈。

此刻李白助她行功,首先要做的便是帮她炼化这一股躁郁之气。

巧的是,韩素修的内家心法为《元始太玄经》,李白修的却是原本《太玄经》。

《太玄经》集儒、道、阴阳三家之大成,表面看来只是一部探究天人规律的理论经典,实际上却另有一部副册记录了《太玄经》的具体修炼法门流传于世。只不过这一门心法一直被藏在东海某一流派的经阁中,鲜为世人所知。

李白游历天下,《太玄经》是他后来奇遇所得,说起来韩素的《元始太玄经》跟他这门功法正好一脉相承。两人同行了大半月,一路谈书论道,互相印证,此刻李白助韩素行功,正该水到渠成。

只是两人料不到,柳风遗看似被韩素一剑所慑,却有地听之术能察方圆百里之声息于无形。

等韩素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从行功中被惊醒时已经晚了。她和李白都是已入先天的剑道高手,说起来在凡间也算是少有人敌的,然而今时此刻却眼看就要栽在几个身无武功的恶仆手里,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饶是韩素多年修心,此刻也免不了憋屈得直想发火。

崔管家领了人,谨慎地站在门口,微微躬了躬腰,脸上堆着笑道:“大娘子离家多年,在外头竟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教唆得沾了不好习气,如今竟与外男肌肤相贴,着实令人苦恼。”他年约五十许,长得也是慈眉善目,含笑说话时神情温和,若非这言语诛心,简直就像是一个再忠心不过的老人家。

韩素口不能言,索性不去看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李白。

她调动经脉中所剩无几的真气,使之轻轻往后逆推而去。李白的真气进入韩素经脉,原本是紧跟在她真气之后,有意做那推手,助她疏通淤塞的。如今韩素的真气却在行功关键时忽而向后逆行,即便她动作不大,这一下突然的反转也使得李白真气一滞,瞬间受到震动。

到了先天境界,李白又主动将真气引入他人体内,此刻气与意合是必然的。他真气受震,连带着整个神魂也在同时受到了震动。便仿佛是有人拿着一柄巨锤,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锤在了他那全不设防的神魂之上。饶是韩素用力极轻,李白也不由得精神一阵抽痛。

他抬眼,惊讶地看向韩素。

韩素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一双眼睛,眼睑微阖,其下眸光微泄,透露出无比的坚决。

崔管家有意试探韩素此刻的状况,便又笑道:“不过大娘子只管放心,今日在此之人多是府中世仆,最最忠心不过。他们嘴上严实,断不会在外头到处乱说话,败坏大娘子名声的。便是有几个外人也不打紧,稍后小的便将他们送官,料得他们只需往大牢里走得一遭,便是再出来胡说什么,也无人会信了。”

一番话,阴阳怪气,处处威胁,却硬是被他说得好似是句句只为韩素着想一般,倒也颇不容易。

韩素调动真气,更是加大力度将李白的真气往外逆推而去。

她这一下可不同于之前预警一般的试探,却是尽了全力的。

便宛如她的剑,流光逝水,一去无回!

李白双目开阖,再不犹豫,便顺着她这推势飞速将真气逆转回收。

所过之处,若是将韩素的经脉看做一条正在艰难修补中的破败道路,李白的真气便宛如一支足有万马齐奔的大军。这大军原是小心翼翼在道路上通行,时刻注意不可损坏道路,韩素这一推,却使得这支大军迅速躁动,正所谓是来如流水,去似急火,瞬间便将韩素本就破破烂烂的经脉冲得更加七零八落。

李白张了张嘴,无声地喊道:“素娘!”

韩素脸上神色不变,便仿佛此刻经脉正遭受着万千碾压的人不是她一般。

固然,她在行功关键处受到惊扰不可擅动,可倘若不动,她便只能做一只待宰羔羊,最后还是免不了被崔管家一干人等捉拿回韩府。到时候不仅是她自己要遭受屈辱,还必然会连累到李白遭受反噬,落得个任人宰割的结局。

李白不敢在这个时候主动从韩素经脉中退出真气,韩素却是哪怕拼得一身经脉在此处全数废掉也绝不愿崔管家就此得逞。

崔管家再三试探,已经确定韩素此刻无力反抗,再想起临出发时韩老夫人的嘱咐,终是将心一横,一脚跨进门内,口中仍旧笑道:“既然大娘子遭受歹人威胁,小的世受韩家大恩,便是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定然是要将大娘子救出来的,大娘子只管放心便是。”

一边说着,他身后几个婆子都是乖觉之人,早在他缓步走向韩素时便一涌越过了他,探出手便往韩素扑去,口中也道:“大娘子,小的来救你。”

眼看着这几双明显带着恶意的手就要抓到韩素身上,李白肩背处微微一震,一只右手终于从与韩素相贴的手掌处脱出。

他出剑何其迅捷,右手一得自由,便立时抓起了放置在胡床边上的长剑。他震剑出鞘,众恶仆只觉眼前一花,便有一股刺骨寒意侵袭而来。

李白含怒出剑,剑光尚未及展现,剑锋已自众仆身上划了一圈。

直到他收剑归鞘,才有个婆子痛得大喊起来:“剑!剑!啊——!”

这人双臂抱胸痛呼出声,却原来李白这一剑非但划破了她的手腕,更将她身上各处衣带挑破,使得片刻之间她身上外衣便簌簌往下掉落,末了只留得一件单薄中衣在身。却是李白一不愿就此杀人,二不愿见到这些婆子赤身,勉强剑下留情了。

他每人赏了一剑,精准地挑断了她们右手手筋,收了剑便挥袖一卷,单臂揽起韩素,轻功一展,越过了挡路的众婆子,直往崔管家而去。

崔管家又惊又怒又怕,兀自强撑道:“哪里来的野人敢强掳韩府大娘子,我家主母乃是渔阳郡主…啊!”

李白腰间悬着剑,一手揽着韩素,另一手一挥,便啪啪啪连着扇了崔管家数个耳光。

顿时便将扇得扑倒在地,他一张口,就扑簌簌掉出好几颗牙齿,立时吐出满口鲜血,好不骇人。

“叫你这无耻小人没了牙齿倒也相得益彰!”李白轻哼一声,反手又再出剑,割断了绑住李成一家三口的绳子,怠懒再与崔管家纠缠,只抬剑亦往他右腕割去,口中道,“今日只取你右手,回去好生想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否则下次再见,割的便是你项上人头!”

剑光闪过,眼看这一剑便要割上崔管家的手腕,忽地一道绿影激射而来,猛地射在李白长剑上,瞬间就将他长剑打得一偏。

李白的剑尖从崔管家右腕划过,却终究只是划破他皮肉,而不曾伤到他筋骨。

再看那绿影划过李白长剑后,带起一阵劲风倏地钉在地上显出形状,却原来竟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松针叶子!

摘叶飞花亦伤人,竟是如此手段!

李白脚步略顿,虽是出剑被阻,身上剑意却澎湃起来。他幽深的眼眸微微流转,口中不急不缓道:“摘叶飞花,阁下也是先天高手,如此藏头缩尾,未免太也谨小慎微了些。莫非,是笃定了不是李某对手,因而不敢露面?”

“狂妄!”一道略带低柔的女子声音响起,那声音响在小院左侧花木掩映处,李白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绿色的娇小人影却突兀出现在他身前,忽地就往他怀里一撞!

来人如此神出鬼没,显然轻身之法已臻极境。

这一下,李白竟躲不过去。

他也不躲,手中长剑脱鞘,只往身前一横。他口中大笑道:“好身法!”

虽然一寸短一寸险,他却全然不顾对手指掌间的锋锐寒光,剑势自顾挥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剑势雄浑,虽然手中揽着韩素,他人在原地不动,那一剑挥出却似滚滚瀑流,带着一股仿佛来自九天的洒脱声势,轰隆隆向着对手倾泻而去。

韩素原本已经是头脑昏沉,浑身无力,意识仿佛就要脱壳一般,此刻见得李白出剑,却立时一个激灵,人就不自主地清醒了几分。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一剑一剑,不论对手如何递进,他只是自顾舞起。

一股莫大的悲凉在这雄浑剑势中弥散开来,使得观者几乎落泪。

韩素也是首次体会到,李白的剑竟然具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她一时恍惚,心头万千光影交替而过,只觉得李白这两剑比之自己的逝水无回和覆水难收又更有一番宏大意境。

那是望见过天地开阔的宏大,那是经历过岁月沉淀的雄浑。

绿衣女子从李白怀中一滚,翩然翻身而出,她手中虚浮着一团犹似水雾翻腾的绿色光球,一时却怔在原处,并不动作。

是崔管家忽然惊呼道:“碧纱!竟然是你!”

绿衣女子手中沉浮不定的绿色光球忽而一散,猛地炸开,就化成一蓬透着清甜味道的绿烟,将韩素和李白全数笼罩。

此刻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李白手中剑光穿梭在那绿雾之中,便似无数繁星闪烁而出。虽则绿衣女子手段诡异,这绿雾来得突然,然而他剑意强大,那绿雾极难浸入,一时却是无虞的。

便听绿衣女子轻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诗仙下一句要说的是不是这个?”

李白视线被绿雾所阻,只能听风辨位,他斜剑一指,笑道:“正是,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揽着韩素,身形向前一滑,剑尖自下而上向着绿衣女子下颔处斜刺而去,便仿佛是斜提金樽对月饮酒一般,剑势一转,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雅致劲儿使人慵懒在原地,不愿动弹。

绿衣女子四面八方都被李白剑势封锁,她却束手站在原地,只是笑道:“可惜啦,天生我材却未必有用哦!”

冷不防一只漆黑的手臂从李白脚下探出,抓住了韩素便往下一扯。便在这一瞬间,那一片泥土竟仿佛成了流水般,倏地往下一陷,韩素的身影便即沉入其中,不过呼吸间就不见了踪影。

绿衣女子神情温雅,一派大家风范,和声道:“大娘子已经归家,诗仙不必追索啦,就此别过,可好?”

第49章 醉醒有情痴

韩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韩老夫人再见会是在如此情境下。,

甚至可以说,她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候几乎全栽在韩老夫人手里。

韩素下山之后,虽然第一个目标就是回去看看韩家众人的情况,但其实这天底下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就是如今的韩老夫人,当年曾被先帝封为渔阳郡主的李琳。韩素与她这位继祖母的恩怨从她记事起就开始掰扯不清,直到韩素离家,若真要琐琐碎碎一件件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三天三夜也算不完的。她从小就与韩老夫人斗法,后来以为跳出去了,却不想兜了一圈,最后又落在了韩老夫人手里。

韩老夫人李琳其实是少帝李重茂的血脉。少帝本为中宗之子,宫婢所生,他这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是在韦后摄政时被推上皇位,做那一个月傀儡皇帝的时候。后来少帝被废,流落地方,不到一年就死在房州,死时年仅十七岁。李琳是少帝侍妾所出,其生母身份低微,生父身世曲折,她生下来就不像其他皇室血脉那样被金尊玉贵地养着,而是被人遗忘在房州,由几个老仆领着艰难度日,如此一直长到十五岁。

虽说少帝之后再度登位的睿宗皇帝封了她为渔阳郡主,可这么个只有俸禄没有封邑的郡主,还是先代废帝之女,其处境除了尴尬,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可说。

这位渔阳郡主却不是寻常人,十五年几乎等同于幽居的生活非但没有将她养废,反而给了她更加强大的内心。开元十二年,李琳悄悄从被恶仆把持的郡主府中逃出,只带了最忠心的贴身大丫头一个,揣着印鉴等物,直接就找上了当时的房州刺史,以其如簧巧舌说服了房州刺史将她送上京城。

进京之后,她又几次与当时已经出家为冠的玉真公主“巧遇”,通过种种手段获得了玉真公主的欢心,如此一步步建立起自己在长安贵族圈中的地位,最后还得当今圣上赐婚,嫁与当时已经是安西大都督的韩重希为继室。虽为继室,可韩重希经略安西,权势煊赫,李琳一个徒有封号,没有食邑没有根底的空头郡主最后能得这样一段姻缘,在当时的西京贵族圈中,说是传奇也不为过。

李琳手段心机俱有,后来把持韩府,不但将韩素的父亲养成个一心慕道之人,对韩素她也是没少下手的。

韩重希再怎么看重韩素,他也是个男人,后宅的许多事情,他不会去管,也料想不到。韩素小时候在渔阳郡主这位继祖母手下可是没少受折腾,要不是后来随着祖父去了安西,她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在那一日日的内宅倾轧中变成个什么模样。

韩老夫人向来信奉杀人不见血,可韩素这一次满身是血地被人抬回来,她脸上神色也同样未见得动上一动。

韩素在昏沉间被一道漆黑的影子提溜着穿过一重重难分难辨恍如隧道的地界,然后在暗巷中被人塞进了轿子里,就那么由着人一路从平一坊抬入了韩府,末了从角门入,最后被安置在馥荣堂正房旁边的一间小书房里。

她脑海里头一阵一阵的抽疼,被抬到小书房里侧矮榻上的时候就连眼睛也因为伤重而几乎无法睁开。她只听到身旁有脚步来来去去,半晌之后一切都寂静了,她脑中疼痛才稍稍平歇。然而头脑中的痛楚虽则不是那么难捱了,身体经脉中的绞痛却又清晰向韩素袭来,她索性闭上眼睛,静静缓了好一会儿,直到渐渐习惯了这样疼痛的感觉,这才缓缓睁开双目,打量四周环境。

这一看,却叫韩素有些发怔。

高高低低不下十盏的灯火遍布在这间方圆不过三丈许的小书房中,书房一角放着两排书架,另一旁的小窗下摆着矮几和坐席,那小几旁高高竖着一只足有五尺长的琉璃美人瓶,美人瓶中插着一支原本并不该在这时节开放的鲜艳红梅。灯火之下,那琉璃蕴光流转,冰肌腻理,衬着那支明艳如血的红梅,色泽亮丽得惊心动魄。

这一间小书房从格局到摆设,尤其是那一只琉璃美人瓶,竟无一处不与韩素幼时记忆中相同。

韩素一见之下,竟恍惚有种自己依稀还是活在当年的错觉。

那时候她还未跟从祖父去到安西,那时候她的母亲燕仪尚未故去,那时候她还是那个需要一面忧心病重的母亲,一面在继祖母无形压力下艰难讨生活的懵懂小儿。

然而那些艰难时光,却也同样是她一生中最常怀念的时光。

因为只有那段时光中,有母亲温暖的双手。

韩素一时有些恍惚,空气中一片静默,除了偶尔蜡烛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韩老夫人不似寻常老封君,她虽是女子,教养后辈的时候却是少见地喜欢将人叫到小书房里说话,韩素对这间小书房的记忆可要比当年镇国将军府的哪一处都要来得深刻。

她视线转动,终于在书架一侧阴影处见到了不知在原地静立了多久的韩老夫人。

首先见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轮廓中女子身形高挑而丰腴,侧面看去那身形曲线峰峦起伏,虽然女子静立未动,那浑身上下却无处不透露着逼人的贵气。

她仿佛感觉到了韩素的视线,足下云锦纹花的重台履微微一动,她便拖曳着及地的半胸襦裙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这一瞬间,韩素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果然还是活在当年了。

因为她这位继祖母的容貌竟依旧是如当年一般,繁艳绮丽,半点未变。

时光似乎停留在了她的脸上,竟是一丝一毫也舍不得将她摧折。

韩素清楚记得,她这位继祖母的年纪虽然要比祖父小上一轮还有多,可今年也应当是过了五十了。她却仍旧像是三十许人一般,不但半点不显老态,反而肌骨丰腻,乌发如云,红唇似火,比之寻常年轻女子反倒更多了几分积年陈酿一般的醇厚韵味。便似那盛开到极致的繁花,便是停在原处并不迎风招展,依旧韵致流转,沉腻惑人。

“素娘…”韩老夫人徐徐开口,她的声音低柔,低柔中又带着些微的沙哑,乍听去便使人心中十分熨帖。她右手执壶,左手执杯,缓步向韩素走来时,她一边抬壶斟酒,口中亦是不急不缓道,“你七岁那年,你祖父从安西回来述职,带了两坛子便是在西域也十分少见的紫玉葡萄酒。他宝贝似的藏着,便是自己也只是每日里啜上两小口,旁人更连碰都不准碰。你却趁着他那一日在外院议事,硬是偷偷将那酒偷了出来,和你两个叔叔一起喝了个干净,你可还记得?”

韩素张了张口,只道:“我那是与人打赌,并不是成心的。”

“最后你祖父气得倒仰,你却三言两语将他说服。”韩老夫人嘴角含笑,语调悠然,仿佛怀念一般,“我至今也不知道你当时是用了什么法子使你祖父非但不罚你,反而从此将你带在身边亲身教养的。”

韩素淡淡道:“我只是告诉他,两坛子紫玉葡萄酒不算什么,如果去问圣人讨要,多少美味贡酒都是能有的。祖父太也小气,岂不知圣人才不会吝啬他几坛子酒呢。”

韩老夫人颔首道:“原来如此,我当初问他,他怎么也不肯说,只是没几天就启程又去了安西,还将你也带走。却原来是如此…他与圣人讨酒喝,圣人只有更喜欢他的道理,断没有舍不得的。”她将那只斟满了美酒的玉杯递到韩素唇边,笑道,“素娘,你再尝尝,看这紫玉葡萄酒的味儿变是没变?”

韩素微微将头一侧,韩老夫人却顺手递进,将那玉杯一倾,杯中深红如宝石一般的酒液便从韩素半开阖的唇齿间轻轻滑了进去。偶有一些漏在外头,顿时染了韩素半身酒香。

“味道还如当初罢。”韩老夫人微微一笑,收回玉杯,将玉壶和酒杯顺手放到旁边矮几上,忽而叹道,“素娘,你不知道,你祖父有多少回与我叹息说,可恨你不是男儿。”

韩素沉默不语,她脑中抽痛,身上绞痛,鼻尖又嗅着酒香,一时晕晕熏熏的,竟仿佛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之间,一只微微透着凉意的手轻轻覆在她脸颊上。韩素半睁了眼睛,又强自打起一些精神。

韩老夫人低柔的声音在她耳边絮絮响着:“素娘,你想不想见见你父亲?”

“有他不如无他。”韩素轻轻一笑,微微摇头。

韩老夫人也不恼,又道:“那薛二郎呢,你也不想见?”

“薛二郎?薛瑞卓?”韩素又恍惚了片刻,这个名字曾经使她心如荒草,后来又让她恨之欲死,可到如今,竟是再也不能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波澜了。

她还是摇头。

韩老夫人叹道:“傻孩子,你到底是不知,这心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韩素微阖眼睑,只觉得浑身上下哪一处都难受,索性便不说话了。

却听韩老夫人道:“你是他的心魔,便等于是他的命。心魔一动,你让他死,他便必须得死,你让他生,他方才可以生。你越是不将他放在心上,便越能轻易将他主宰。”她轻轻抚摸着韩素的脸颊,动作温柔舒缓,直叹息,“傻孩子,他当初那样对你,你竟是半点回报他的想法也没有么?如此软糯,哪里是韩家人的作风?”

就见烛光摇曳,韩老夫人的声音越发低靡,一遍遍地,从韩素耳边一直响,仿佛就要响到她心头里去。

渐渐地,那灯火一盏盏灭了。

第50章 水调歌头

不得不说,韩老夫人极擅把握人心,几乎每一句话都敲打在韩素心头最易动摇处。,

她先将韩素带到这间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小书房中,模糊她的戒心,又提起韩重希,带着韩素的思维一点一点跟着她走。最后韩老夫人才提起薛瑞卓,却不像柳风遗那般或利诱或威逼。她对心魔的解释尤其与众不同,她说:“你是他的心魔,便等于是他的命。心魔一动,你让他死,他便必须得死,你让他生,他方才可以生。”

饶是韩素自觉已经放下,这一刻都不由得心头微动。

韩老夫人仍旧低柔地絮絮着:“素娘,祖母活了这许多年也才明白,这男女之间,可以动心,却切忌动情。不然古人何以要说,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可见情之一字最是煎熬人,只是当年他已是煎熬了你,改也改不过了,如今他送上门来给你煎熬,你只需动一动,便能成为他的主宰,你何不动一动?”

她说得实在动人,韩素亦不由得遥想了片刻。

片刻后,韩素摇头:“祖母,不值得。”

韩老夫人不禁愕然。

韩素微微一笑:“世上风光何止万千,祖母何必一叶障目?我若是一心只想煎熬他,只怕不等将他熬坏,我自己便也要跟着熬进去了。我便是要报仇,也当是凭借自己一人一剑,不必投机取巧,失之下乘。倒是这许多年过去,祖母容颜依旧不改,想必是心静自然生玉骨了。”

她话锋突转,就见韩老夫人惯来端庄柔和的神情竟是微微一变。她的眼睑极细微地阖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原状。

这变化太过快速,若非韩素已是先天高手,五感极为敏锐,此刻又打起精神在刻意观察她,也是察觉不到她这一下变化的。便是偶然能够看到,若不是着意在观察,只怕也会以为她这不过是个无意识地惯性动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