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韩素却几乎可以肯定,韩老夫人刚才那一下是她心中有事的表现。

韩素再接再厉,继续说道:“也是祖母得天独厚,否则这世上擅保养之人也不能算少,却又有几人能如祖母一般二十年来容颜不改?再如何看着年轻,脸上也总会有细微变化的。”

韩素一边说着,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韩老夫人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灯光之下,这张堪称雍丽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繁花般的笑容,韩老夫人的手掌轻抚在韩素头上,便仿佛是一个真正的慈爱祖母般柔声说道:“果真是傻孩子,还真当祖母是养生手段一等呢,你也说了,便是再厉害的养生手段也不能使人脸上分毫痕迹都不显。须知,我这却不是用了凡间的法子,而是服了仙人赐的朱颜丹。不过这朱颜丹虽不是易得之物,薛二郎那里却定然是会有的。”

“朱颜丹?”韩素微怔,几乎就想脱口问出“你的朱颜丹是从哪里来”之类的话了。因为即便当年没有察觉,可此刻回想起来,韩素却完全可以肯定,韩老夫人的容貌并不是从十三年前韩家变故之时才开始不再变化的,她是从三十来岁起就已经开始驻颜,多年来再未老去分毫。

因而韩素说她二十年来容颜不改,韩老夫人也是理所当然地默认。

也是这样随口的、好似说的只是概数的一句话,才使得韩老夫人在无意间放下了警惕,将自己出卖。

原来早在二十年前韩老夫人就已经接触过仙人,她还能使得仙人赠她朱颜丹,可见这样的接触绝对非浅!

韩素心惊之余,只觉四肢百骸一齐寒凉。她浑身伤痛,动也动弹不得,索性闭了闭眼,疲惫道:“祖母,你且让我想一想罢。”

“想一想也好。”韩老夫人依旧不疾不徐,也不逼她,只仍是柔声说道,“好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她待要起身,韩素却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韩老夫人微微侧目,柔和地看向韩素。

韩素轻声道:“祖母,不可伤害李太白。”

韩老夫人笑道:“傻孩子,李白乃是声传天下的名士,我辈俗人见了,崇敬尚且来不及呢,谁敢伤他?”

“祖母自来心有成算,是素娘唐突了。”韩素放开她的手腕,阖上双眼,“祖母,我累得很,想睡一睡。”

韩老夫人便抽出手,温声道:“天凉,你先歇着,祖母回头叫人给你拿被子来。

直到韩老夫人几无声息地退出,许久之后,韩素才又微微睁动眼睑。

好不容易撑开一点眼睛,韩素却见眼前一片幽暗,原来不知何时,这屋中足有十座之多的烛火已经全数熄灭了。只留下窗外透出些许星月的微光,映在室内,一眼瞧去全是憧憧影影。

这一夜,再没有人来理会过韩素,不但韩老夫人说的被子没有,就连一口凉水,韩素也不曾尝得。

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喉咙里难受得仿佛火烧一般,衣襟上更是沾着先前她自己吐出来的鲜血,到后来血迹干涸,就剩下一片片暗红色污渍,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身下矮榻有些硬,此时入冬虽不算久,可北方的冬季不比南方,夜间即便没有寒风破窗而入,空气中也是一阵一阵的干冷,揪得人五脏六腑都忍不住发紧。

韩素知道这是韩老夫人有意要折腾她,给她下马威。这是韩老夫人惯用的手段,她从来都是面上慈善,滴水不漏,至于暗地里如何,便要看对象了。

不过像这样的苦头,韩素在流落江湖、遍访名山那几年间早就吃过不知多少,韩老夫人便是再晾她三五日,在韩素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她反而落得清静,更可借此时机好好查一查自己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情况不容乐观,韩素闭目内视,心神甫一沉入,见到自己几乎乱得看不清脉路的经脉,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骇了一跳。

韩素顿时有一种积年老河工望黄河而兴叹的感觉了,只怕以她如今的能力,要调理好这一身经脉,也不比河工们疏浚黄河轻松多少。这其中最为可怕的是,黄河虽然年年治,却是再如何经验丰富的老河工也不敢保证这黄河就从此不再害洪灾,而韩素的经脉亦是如此,韩素便是对自己再有信心,此刻却也不由得失了几分底气,不敢肯定自己这破败经脉究竟还能不能治好。

她尝试着调动真气,然而真气在丹田中只是微一挪动就痛得她几乎大脑空白,如此这般,又给她疗伤之事增加了不少难题。

韩素皱了皱眉,却也不敢就此放弃。

她只得先歇一歇,再来时因早有心理准备,憋着气忍着痛,这一回真气倒是险险探出了丹田,探入督脉半寸有余。

韩素不敢有大动作,真气才方探出些许,她便又小心将之收回,归入丹田细细温养。这般来来回回,她动一动,歇一歇,动时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歇时平心静气,间或想一想如今处境以及应对之策,等到窗外隐隐透入白色微光时,韩素终于能将丹田中真气逆督脉而上,游走出两寸许了。

虽然成果微弱,但总算还不是全无希望。

韩素如今倒很是看得开,有这成果她心中已是极大地松口气。路总是人走出来的,这天下要乱也好,韩老夫人要直接将她送到薛瑞卓手里也罢,都是旁人的选择,她不能左右别人,唯有控制自己。

而韩老夫人这一晾,就将韩素给晾了整整一天还有多。

韩素躺在榻上,又冷又饿又痛,四肢虽然回了些力气,能在小范围内动一动,却并不足以支撑她走出这间小书房。她独处在此间,简直与被幽闭无异,倘若是寻常人,经过这一番磋磨,便是不崩溃,心中防线也必然是早就节节败退了。

韩老夫人从不低估韩素,因此直到第二日夜间,她依旧没有露面。

不但她自己没有再露面,韩家其他人也同样没有露面。

冷冷清清的小书房里,韩素已将真气逆督脉而上,从尾闾穴行至了夹脊穴。

再要往上时,她的真气却难以为继了。

韩素已入先天,真气本该绵薄雄浑的,奈何她几次三番受伤,本身真气便一直不曾全复,再经得昨日那一番反复,这十成里头更是去了七八,徒留下的一两成即便韩素用得再小心,也终有耗尽时。这一次耗尽,要想再将真气养出,却又比此前更须艰难几分。

韩素只得放弃一鼓作气冲破夹脊穴的念头,干脆从内视中退出,又默诵起自己从前学过的各种内家典籍,以期从中找寻出更加有效的疗伤方法。

她从《南华经》默诵到《抱朴子》,又从《抱朴子》念到《太玄经》。心中不免就想:“柳风遗说,修仙分四大阶段,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凡人没有仙根,虽则无法跨越炼气化神这一道难关,炼精化气却是人人可为的。凡间武者日常修炼其实正是炼精化气,如此说来,我此刻也是在炼精化气。而气从精来,‘精’又是何物?”

凡间武者修炼,或是听从师长教导,或是凭借秘籍揣摩,总归是照本宣科,却极少有人去思考,这真气究竟从何而来,人体又为何能够产生真气。

韩素此刻穷极思变,虽然一时难以想到关窍处,心中却也有了几分通透。

“我虽然一时想不到,但若果真能够悟通其中究竟,这伤说不得便不会这样难治了。”

她振奋精神,几乎要将生平所学又再度从脑中全数翻出,正想得深入时,胸口却不知为何,竟莫名发烫起来。

韩素略惊了惊,忙就伸手探入怀中,却摸出一只朴素的小荷包来。

韩素便怔住了,这荷包中装的,正是当初从仙缘台中掉出的那颗椭圆形小石珠!

这颗石珠虽是从仙缘台中滚落而出,韩素却只将其当做仙缘台中的某个部件,虽然小心收藏,却也从不曾期待过这石珠能有什么神奇作用。毕竟仙缘台不完整尚且不能启动,这石珠便是出自仙家法宝又能如何?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无用的残件罢了。

韩素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此时此刻,在她什么也没做的时候,这一颗被她看做是仙缘台残件的石珠却忽自有了动静。

石珠发出的热量越来越大,即便是隔着小荷包,韩素也觉得手心烫得几乎无法承受。

虽然此间实在不是方便之处,但石珠偏要在此时有了动静,韩素却也无法。

她索性向矮榻里侧让了让,然后将石珠从荷包中倒出,小心放置在榻边小台几上。

就见那石珠颇有几分憨态地在台面上滚了滚,然后静止,便有一道很是小心翼翼的声音从石珠中轻轻探出:“前辈…”

韩素手一颤,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将自己烫伤,忙就将石珠罩在手下。

第51章 红颜粉黛易去(一)

仙缘台,三品仙器,在共分九品的仙器中虽不算是最下等,却也并不是什么珍稀之物。,

但在仙界,仙缘台却是极为有名的。

仙缘台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仙器,顾名思义,这种仙器可以助人遇合仙缘。自古以来,凭借仙缘台而获得莫大机遇的传说就从来不绝,也正是这些传说,使得仙缘台这种原本并不出奇的仙器摇身一变,成了仙界许多年轻人心之所向的传奇之物。

而凡人们不知,修仙者们也不知的是,即便是在仙界,其实也并非遍地神仙。

正如修仙界中除了修者也有凡人一般,仙界浩大,其间除却已经修成真身的神仙,也还存在着为数不少的正在成仙路上求索的修者,以及生活在最底层的凡人。

方寻就是那基数庞大的凡人中的一员。

在仙界,区分修者与凡人的不是仙根,而是元神。

有了元神才能叫做修者,而没有修成元神的,即便是拥有仙根也只能算作凡人。

方寻就是一个修为尚在练气阶段,不曾化神的凡人。

他出自瀛洲司家。司家是瀛洲三大修仙世家之一,繁荣已有万年之久。这个家族等级森严,内外分明。司家子弟只有达到化神境界才能被冠以司姓,否则即便是出身嫡支,也永远不能姓司。

方寻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被认定为永远不能姓司的司家子弟。

他的血脉往上追溯三代也是能与司家嫡支挂上关系的,只是他父母早亡,本身又仙根不纯,灵气低微,他人且年少,只能依靠族中分配的微薄供给来艰难度日,如此一来,自然无人愿意看好他。

谁也料想不到,这个贫弱少年居然会有那样大的决心。

他从七岁开始修炼,至今十年时间,每日里除了修行他还兼着不少零工。从灵药园的锄草童子,到丹器房的烧火童子,再到精炼室的锤铁杂工,他饲养过灵兽,给人填过符纸,甚至还做过法术陪练,常常在试炼场上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凡此种种,一晃十年,方寻省吃俭用,终于攒下百块一品仙石。

方寻想要一座仙缘台,想了许久。

他希望通过仙缘台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机缘,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一百块的一品仙石显然不足以购买一座属于三品仙器的仙缘台,方寻却等不下去了。

仙界不同于凡间,仙界仙气充盈,凡人在此生活,即便是不修炼,也能获得比凡间众生更加强健的体魄,更加悠长的寿命。然而有利就有弊,如果将充盈的仙气比作蛋壳,这蛋壳越是坚硬,固然越能保护蛋壳中的生命,可同时,这蛋壳也会阻挠壳内生命的生长与突破。

因而仙界有着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凡二十岁前不能突破化神者,必定终身再无可望。

方寻已经十七岁,他等不下去了。

一百块一品仙石买不到一座仙缘台,方寻在仙珍阁二掌柜的推荐下,购买了一颗随珠。

随珠是仙缘台的核心部件,一座完整的仙缘台往往由三大部件组成,这三大部件分别是随珠、仙座,以及五行定星柱。

一座完整的仙缘台可以定位五方,使用者往往通过定位测算气运,只需遵循气运最盛一方的指引,定下方位,沟通随珠,便能联系到属于自己的仙缘。

这里所说的仙缘,便是指另一座被联系到的仙缘台——的主人。

仙缘台只能联系仙缘台,事实上这仙器也再没有其它用处。

因此这所谓仙缘,很大程度上的确是要看运气的。

首先,每座仙缘台都只能固定与某一座仙缘台做联系,一旦双方建立联系,便再不可以更改。其次,世上从来都是庸人多,高人少,真正能通过仙缘台联系到某位仙道高人,并且得到指点的,其实从古至今,也只有那么寥寥数位而已。再次,被联系的一方有拒绝接受联系的权利,便是有运气好的当真碰上了高人,这高人愿不愿意搭理那随机而来的联系,尚且要看这高人的脾气、性格,以及当时的心情。

如此这般,这仙缘台的作用其实与撞大运也差不了多少。

因而此物虽然颇具传奇性,真正一门心思想用它来寻找仙缘的还是少数。

发展到后来,这种曾经被加诸了许多传奇的仙器反倒是更受一些经济宽裕、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们的亲睐。

还有什么比手持仙缘台,寻找一段未知的缘分更令人心动的呢?

方寻不会心动,他就像一个被挤压到悬崖边上的赌徒,压上全部身家,买回一颗只能算是仙缘台残件的随珠——他当然不会去期待什么未知的姻缘,事实上,他甚至只求接通他联系的另一方修为高过化神便好,只要对方愿意指点他如何炼化元神,他便感激不尽。

购买一块随珠只要一百块一品仙石,而要想请人指点如何炼化元神,便是一千块一品仙石也未必能够。

方寻回到家中,设好阵法,默默念诵了一遍仙缘咒,这才掐了一个手决,从指间挥出真元,启动了随珠。

没有五行定星柱,也没有仙座,仅凭一颗随珠便是连五行方位也不能选择,此一番寻仙缘,他着着实实是在碰运气。

方寻很紧张,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直到灰色石珠模样的随珠开始发红,发烫,然后轻轻颤动起来。

联系上了!

方寻深吸一口气,将手从随珠上移开,小心地、试探着唤了一声:“前辈…”尾音中隐含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颤抖。

对方却久久不曾答话。

方寻一颗心被吊起,心中已经有了万般猜测。

是对方不在仙缘台旁?还是对方不屑回答?抑或是对方根本就不肯接受他的联系?

就在方寻几乎要失望地切断这一次探寻时,静默许久的随珠终于有了动静。

那是一道轻缓中甚至透着清冽的女声,宛如一弯冬雪初化的溪水,从山间潺潺流出,瞬间使人精神一震,从里到外都觉沁凉。

对方最初也只说了两个字:“你是?”

方寻提起的心缓缓回落了一半,他悄悄调整呼吸,谨慎地说道:“我是瀛洲人士,如今修到练气后期,想求前辈指点,如何炼化元神。”

这一段话是方寻深思熟虑过的,虽则看似太过直接,但他并不认为拐弯抹角、东拉西扯就一定更能赢得对方好感。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言善道之辈,倒不如以诚待人。

然而对方却不知为何,径又沉默起来。

又是许久之后,那女子才缓缓吐出几个字:“瀛洲,可是东海瀛洲?”

方寻诧异道:“东海之上何来瀛洲?那是龙王的地盘。”

“世间果真有龙王?”女子疑问。

这话一出,方寻一颗本就未曾落地的心立时又被高高揪起,他已察觉不对,脱口便道:“你在哪里?”

“凡间。”对方回答十分干脆。

方寻顿时静默了下来,好长时间不能出声。只觉得自己满心的期待在这一瞬间被击了个七零八落,使他几乎不能自持。

好半晌,却是对方又问:“你又在哪里?”

方寻张了张嘴,本想一把掐灭随珠,却又终究是心有不甘。他努力捏着拳头克制情绪,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仙界!”语意铿锵,斩钉截铁。

对方不紧不慢,又问:“天外天?仙界?”

方寻紧抿嘴唇半晌,才愤愤道:“什么天外天?仙界便是仙界!你…你既在凡间,又如何会有仙缘台?我、我不信!”

对方反倒讶然:“你怎知我有仙缘台?”

“仙缘台只能联系仙缘台,你难道不知?”方寻反问之后更觉不对,心头顿时一阵一阵泛凉。

但听那女子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我这里有的却不是完整的仙缘台,而是从仙缘台中落出的一颗石珠,原来不需仙缘台,此物也是可用的。”

方寻脱口道:“那是随珠!”

他再也坐不住,愤愤起身后抬起手便欲往随珠上按去。只觉今日之荒唐简直是生平所闻之最,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憋屈,一时间真恨不得一巴掌将这随珠拍碎了账。

到底还是舍不得,方寻从来没有浪费的习惯,手到了随珠上方,终究忍不住顿了一顿。

又听随珠中传出女子的声音:“仙缘台、随珠很常见么?”

“在下界当然没有!”方寻深吸一口气,终于是苦笑,“罢了,凡间居然有随珠,还被凡人得到,是我无缘,强求不得。”

他待要再度伸手将联系切断,对面女子却道:“你怎知我是凡人?”

盖因对方语调太过悠然,方寻心中竟升起些许期望,他忍不住说道:“既然在凡间,不是凡人,难不成还能是仙人?你知道如何炼化元神?你能教我?”

女子却反问道:“我若是教你炼化元神,你又能给我什么?”

方寻顿时怔住。

第52章 红颜粉黛易去(二)

所谓从仙缘台中掉落的石珠竟然是随珠,这随珠竟还能与仙界之人联系,韩素惊奇之余,只觉神妙。,

她用了很长时间来理解这个东西,又通过与方寻的对话好一番思索后,才终于是勉强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明白之后,韩素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好笑。

原来,被人当成至宝几番追索的仙缘台竟不过是件传声之物。虽说此物能通仙界,可仙界却并非人人皆是仙人。所谓“得了仙缘台,便等于是争得成仙契机”之类的想法,着实也是太过理所当然了些。

她不由想道:“与其花费偌大代价去追索这些身外之物,倒不如自己再多努力几分。”

不过眼前遭遇到底是十分神奇的,既然已经遇到了,韩素也不由得起了心思,想多与这位“仙界之人”交谈几句。

听那厢少年有些紧张地说道:“我、我会仙法!仙界有许多仙法在凡间是早已失传了的!”

条件很是诱人,韩素却到底不能诳他,只得叹息道:“可惜我是凡人,自己尚在炼精化气。我比你更想知道,元神应当如何炼化。”她先前那句反问倒也不是存心要误导方寻,只是心中认为世上没有白得之物,偏偏方寻口口声声要求炼化元神之法,却只字不提自己能做什么,因此忍不住就要问他一问。

韩素却不知道,仙界之人俱是十分讲究缘分与因果的。

只要确定了与对方的仙缘台相接,一般来说,不论是修者还是已经得道成仙的仙人,都会愿意帮助仙缘台另一边的那个有缘人。即便是不愿意,通常也就是直接拒绝了事。而倘若愿意,并切实提供了帮助,他们往往也不会当即索要报酬。这其中门道本也很好理解,就以方寻为例,假如方寻联系到的是一位真正的仙道高人,以方寻如今的能力,他又有什么是可以回报对方的?那必然是没有。

既然没有,那自然也就不必去提了。

因此方寻只是在遵循大众规则,他的逻辑并没有错误。

而按照规则,方寻今日若是受恩,他年修炼有成,才是他重拾因果,回报之时。

在仙界,也有一部分人凭此建立起师徒关系,这种师徒关系在某些时候,甚至比面对面的师徒还要来得牢固。

方寻已觉受辱,他立时就扬高了音调,声音里的愤怒几乎可以透过随珠,实质地显化出来:“你是凡人?你还在炼精化气?那你说什么炼化元神!”

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按了下去。

韩素就见眼前原本被烫得通红的随珠仿佛是被什么人从上而下浇了一盆冰水般,嗤啦一下,瞬间恢复了原本青灰的颜色,又变回了原先那不起眼的石珠模样,静静立在原处,像是一颗死物。

韩素伸手将随珠拈回,就着窗外极淡的星辉细细打量了一番,心头又觉好笑:“不是像死物,是原本就是死物。”

随珠本是死物,妙的是可以通过它联系的,原本天各一方的两个人。

只可惜不止方寻运气不佳,没能碰上一个仙道大能,韩素虽然有幸得到这颗随珠,却也同样没那运气,通过随珠联系到一位真正的神仙。

不过机缘之事从来不能强求,倘若将进阶的希望全数压在这未知的运气上头,那修行又还有什么意义?

所谓修行,最先修持的应当是自身才是。

韩素与方寻不同的是,韩素从来就没有期待过这颗随珠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因而当方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仙界传来,问她炼化元神之法时,她心中只有好奇,没有失望。

但她也完全可以想见方寻此刻愤恨失落的模样,透过这颗冷冰冰的随珠,韩素眼前几乎就呈现出了一个少年憋着气、捏着拳,倍受打击的样子。活灵活现,十分生动。

原来仙界也并不是遍地神仙。

原来仙界之人也会有喜怒哀乐。

原来上到了仙界,也还需苦苦追索,苦求上进。

他们与凡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韩素将随珠仍旧装回荷包,仔细收进怀里,心中却有豁然开朗之感。

凡人是人,修者是人,仙人只怕也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