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见他被捆住动弹不得,已经有愤怒的人上前厮打他,让他将自己的孩子还给他们。

祖祠乱作一团,势薄的衙役几乎拦不住。大堂传来求饶哭腔,苏云开还以为是杨富贵求情的声音,可仔细一听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他急忙过去,果真有个孩子挡在杨富贵面前,被村人挤得几乎身体扭曲,可他仍没有离开。

“不要骂我爹爹,他不是坏人,不要打他。”

苏云开看着那不过十岁左右的男童,哭得难过绝望,杨富贵也哭了起来,一直在笑在骂的人,竟也哭了。他上前喝了一声,将村人喝退,拦在孩子面前,说道,“杨富贵犯下的滔天罪行,衙门自会惩办,我知你们痛恨他,可如果真将他打死在这里,那你们跟暴丨民有什么区别?”

一人愤恨质问道,“大人真会处决他么?”

“如果我不是要严惩凶手,何必在这里揭穿凶手真面目,让你们旁听?”

众人觉得有理,这才稍稍压了愤怒后退。

苏云开跟衙役耳语几声,衙役便立刻出去了。不多久回来,又同他耳语。苏云开轻点了头,让他们带孩子和押送杨富贵一起出村子。

明月和衙役们出来,发现同行的还有杨富贵的家人,这才猜到方才他是嘱咐衙役将杨富贵的亲人也一起带出村子吧。从刚才村民的反应来看,只怕不带走他们,就要恨屋及乌,指不定今晚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云开怕村民尾随跟来,便在后面断后查看。村民是想跟,但对方到底是衙门中人,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官兵又那样多,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过桥,隐没在夜色下。

过了村子唯一联系外面的桥梁,再往前就是小树林了。苏云开从旁经过时,特地多看了几眼,心中百感交集。

明月心中尚有一疑,见村民未跟来,才道,“我记得翻县志的时候,杨百家被杀的时候,贪官还没有被惩治,上游堤坝未修,村外的桥也没有修,为什么杨富贵从此以后都没有再杀人了?”

苏云开默了默说道,“他的独子,今年十岁。”

明月愣了愣,“你是说…”

“或许…儿子的出生,让他心生了善念。”

明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许久才叹了口气,“可是这种善念,却是自私的。”

苏云开也难解释这种善念,杨富贵在最困苦的时候还身强力壮,哪怕在杨家村活不下去,也可以像其他同村同龄的人那样背井离乡或抛弃妻子,可他却没有丢下老父亲老母亲,还有当年还在世的祖父,甚至连妻子的两老,都一并照顾了。

或许这就是自私的善念,可怕…又可悲。

“你将他的母亲妻儿接出来,是怕留在那被村民伤害么?”

“他再可恶,可亲人无辜,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留不得,我想将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安顿。”

途经松树林,里面依旧阴暗,看不见底。偶有林风吹来,也是冷入骨里。苏云开只愿日后,再不会有贪官,再不会有血馒头,再不会有第二个杨百家。

愿昔日冤魂,下一世能得安宁。

第34章 州县巡视(一)

第三十四章州县巡视(一)

回到府衙,苏云开连夜审了杨富贵的案子,到了子时才散。明月去停尸房将杨百家尸骨上的麻线拆下,放入坛中,准备明日交给杨家村的人,让他们为他起坟立碑,每年清明有人除草上香,不再做无主之魂。

忙完这些,已经快半夜。拾骨归来,意外的是她心里并不惊怕,只是因这事心头沉甸。无怪乎爷爷说一个案子结束,那就要赶紧忘记在脑后,否则想得越多,人就越不开心。

她长叹一口气,几乎将夜色叹穿。回到内衙往自己房间走,却见廊道那边有人伫立,负手看着夜色,一眼就认出是苏云开。他仍是穿着刚才升堂时的官服,没有换下,那就是还没洗漱,甚至连房间都没回。她快步上前,脚步声将苏云开从沉思中唤回,偏头看去,见是明月,面色才缓和下来,“回房么?”

“嗯。”明月到了跟前,打量他一眼,“你怎么还不回去沐浴就寝,等一会都要天亮了。”

苏云开说道,“睡不着。”

奔波了这么多天,偶尔会犯困,现在案子尘埃落定,却没了睡意。明月明白他的心思,一如自己,沉重得一时难以放下。

“虽然杨富贵可恶,可导火线,却还是当年不作为将百姓逼入绝境的官员。大名府出了这样一件事,那其他地方,是不是同样也有。”他恨不得斩尽天下贪官污吏,恨不得用清泉净水好好冲洗一遍这浑浊世间。

“有没有我不知道,可只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好官,就一定不会再有。”

苏云开默了默说道,“有没有我也不知,只是在我在任的期间,绝不会再让这种事出现。我不能整肃大宋,但在我管辖的地方,此生不负。”

明月笑道,“我知道你会办到的。”她总觉得他如今心胸放宽了很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拧紧眉头。哪怕在朝廷里显得力量微薄,也不会自怨自艾,而是更有动力往上、朝前。

这样的苏云开,越发像她儿时认识的那个苏云开了。对什么事都觉得守得云开见月明,不会满眼阴云。

两人站在廊下说了一会话,更觉睡意全无。这几天忙里忙外,两人也没好好说过话,这会旁边也没人,便说了许久。

直至围墙外面更夫报时,才发现已经过了丑时。苏云开说道,“回去睡吧。”

明月应了声,因房间和他反方向,到了拐角处,就往那边去了。苏云开在那站着,直到看见她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这才回自己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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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晚风还有些寒凉,公鸡打鸣时,领着衙役忙完杨家村的事的白水才回来,这件事能这么快了结,她心里是满满的自豪和满足。为跟了这样断案如神的上司,也为自己没有偷懒而高兴。回到内衙,心想梳洗好后睡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虽然累不过无妨,毕竟破了桩大案子。

她步行回房,几乎是门声刚响,就听见隔壁的隔壁隔了四堵墙壁的房门蓦地打开,探出个脑袋来。她皱眉看着,问道,“难怪你每天都睡到日晒三竿,原来这么晚睡。现在还不睡,你是在房里做什么?”

秦放大步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俯身凑近了脸盯她,“一个男的晚上不睡觉,又不看书,也不办案,你说能做什么?”

白水瞪了他一眼,“龌蹉。”

秦放得意笑道,“当然是睡不着呀,哦,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白水恼了,“龌蹉!”

她伸手就要拍他,手刚起就被他抓住,手掌冰凉,不知被塞了什么瓶子。秦放说道,“不要老动手动脚的,斯文点,要抓犯人你也别老冲在前头,就算真要冲在前头,也要小心点。”

秦放说完就跑回自己房里了,留白水在那一脸莫名。她翻看几遍这白玉瓶子,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刚拔掉软木塞,一股浓郁又熟悉的药味冲鼻。她顿了顿,铁打酒?她什么时候跟人打架了,他瞎么。

等将软木塞塞回瓶子,她才看见自己手背上因阻止杨富贵寻死而受的伤。伤口已经淤青,摁一下还挺疼的,只是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连她都忘了,那吊儿郎当的人却记得。

白水站了好一会,直到一阵晚风吹来,冷得她瞬间回神。

她刚才愣什么,稀奇了,竟在那一瞬觉得他人还不错。

她摇摇头,费解地关上门,将杂乱的心思全都关在外面,不许它们再进来,最好隐没在寒凉晚风中,再不要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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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白骨的案子之后,大名府没有大案发生,到了四月,苏云开也快将手头上堆积的案子审完了。见民生安宁,天气明媚,雨季已过,是出门的好日子。这日一早起来用饭,便道,“每年提刑司都会巡视州县,我想趁四月有闲暇,外出巡视,你们谁要去?”

“我。”秦放答得最积极,府衙他待腻了,有外出的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

“我。”白水想外出巡视各大州县多长点见识,总比在府衙办小案子好。

“我。”明月刚咬了一口团子,差点没噎着。他去哪她就去哪。

苏云开了然,“等会收拾收拾东西,我交代一下,明早出门。”

秦放一听连饭也不吃了,赶紧跑回去收拾东西。白水性子急,也不吃了,赶紧去交接手上的活给其它捕头。两人一走,就只剩下明月和苏云开,两人在那两个急性子的人衬托下简直显得淡定极了。

等用过早饭,两人还喝了一杯热茶,这会苏云开才道,“我请人去了南乐县接你爷爷,你爷爷回了县衙,不愿过来,说有案子在身,走不开,有空会亲自过来见你。”

——还请传话的人让他好好照顾明月,定要比他将她带走时圆润一些才行。

明月问道,“那…巡视州县的话,会去南乐县么?”

“前任大人前两任都去了那里,所以大概是不会到那,得去其它州县。”

“哦…那我有空了再回去看爷爷吧,本来这次也是公务在身,不能徇私情的。”明月又道,“上回你帮白哥哥打听的事,那边没有再来信么?”

苏云开摇头,“我托刑部大理寺的同僚打听,那边回了两封信,我只给了一封白水。只因另一封提到,白影身为开封府捕快,官职虽不高,但开封的捕快也算是朝廷命官了,应当会有人追查的,可他失踪后,刑部很快就立案结案了。看起来,像是被人特意掐断了追查的进程。”

明月低吟,“看来白影哥哥失踪的事不简单。”

“先不要跟白水说,她性子急躁,尤其是在她兄长的事上。”

“嗯,希望白影哥哥还活着,只是失踪而已。”

说是这样说,可总让人觉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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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提刑官出巡,大概会路过五六个州,二十余县。这一走,就得是一个多月。提刑司本就有这种监督辖下官员、抽选当地案件重审的职责,月份由在任的提刑官定,随机选定州县。

苏云开傍晚放衙,拟定好路线,估算了下时日,也差不多是四十天。

第二日依旧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四人同乘一车,未着官服,出行时还有种踏青郊游感。出了城门,郊外满坪绿景,看得秦放叹道,“早知道应该起早一点去酒楼装满食盒,边吃肉脯饮酒边看春景,美哉。”

白水冷哼,“不管多美的景色,只要你敢耽误行程,我就都毁了。”

明月弯眼笑道,“那要是小猴看自己呢?”

“也毁了。”

秦放惊得捂住脸,以后不能好好照镜子了。

明月哑然失笑,“白哥哥吓唬你的。”

听见她喊白哥哥,秦放心中又得意起来。看得白水一脸莫名,他笑得如此荡漾作甚?

倒是苏云开看见他笑成这样,又见他眼神总往白水脸上飘去,心中微顿,总觉得…他这“小舅子”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又看不太出来。

等他收回视线,看见明月正和白水说笑,俏美的脸上笑如盛开繁花,如初夏明媚。一时多看几眼,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来,难怪觉得秦放看白水的眼神似曾相识,不就如同自己看明月那样么。

那是种什么眼神?

博学的探花郎顿时沉思起来。

可一直到驿站他也没想通。

驿站都是给官员住的,老百姓住不得。苏云开亮明身份后,驿丞就将马从马车卸下,牵马到马厩那吃草喂食。

正是没有节日的月份,官员少休沐,这里空房多,便一人一房。

驿站的饭菜并不太好吃,秦放晚饭没吃饱,还没睡下就饿了,摸着肚子出来找吃的。刚到门口,就看见个黑影快速跑过,吓得他打了个冷噤,惊叫一声。

正好要回房的白水闻声过来,秦放一见她就扑了过来,抱了胳膊大喊,“有贼!”

白水瞥他一眼,“采花贼吗?”

秦放瞪眼,“我才不会采你这朵吃人花。”

白水哼声,突然马厩那传来一声马啼哀鸣。她直觉不好,奈何秦放还抱着她胳膊,干脆抓了他手就往那边拖,想去看个明白,吓得秦放又大叫。

她忍无可忍道,“闭嘴。”

“那你要好好保护我哦。”

“…”怂、包!

第35章 州县巡视(二)

第三十五章州县巡视(二)

苏云开和明月也听见了动静,两人几乎是同时出门。驿站不大,房子都在一条线上,两人刚出房门就看见隔壁一间房门打开,出来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是驿站的驿丞于大。他边走边说道,“估摸是马出了事。”

三人当即往那边过去。

马厩也说不上是马厩,仗着是官家的东西无人敢偷,所以附近连围栏也没有,一个马槽一根铁柱,绳子拴在那,也不怕马跑了。

此时那里已经站了三个人。白水秦放,还有驿卒梁枋。

明月放眼看去,他们马车的马竟然躺倒在地,身下是大片血泊。她立刻过去看马,马两眼无神,但还有浅光,身体也热。她拨了马脖子的伤口来看,血流地上,连它脖子下的土都变得松软湿腻了,“刚死不久,死因是脖子被刀重划,失血过多。”

于大大声质问道,“梁枋,刚才你不是在喂马吗?为什么马被人杀了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梁枋面有刀疤,看着凶恶,听见这咄咄逼人的话却没动气,反而小心解释道,“我刚去解手了,就去了一小会就发生了这事,听见马声的时候,我才刚提上裤子。”

于大冷冷一笑,“我看你又犯老毛病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梁枋这才着急起来,“于大哥又提这事,我以前是个偷马贼,被官府抓了送到这来劳役,可这半年我兢兢业业改过自新了,您也是看得见的。”

官府驿站并不是个肥缺,偶尔加急送个信件公文,还要披星戴月,又辛苦又轻贱,基本无良民肯来。于是官府就想出了个办法,让犯了小事的犯人去驿站做活。虽然辛苦,但总比在牢里好,而且还能得点小钱,当然有很多囚犯愿意来。梁枋就是其中一个,于大是驿丞,算是驿站的老大了。

苏云开听两人争辩,已明白二人平日关系并不好,梁枋更是因为囚犯而被良民于大看轻,这会于*问,大有“你就是凶手”的语气。他听了一会,又问明月,“马大概死了多久?”

秦放听见,插话道,“小片刻,我和白捕头刚才就站在大门口,听见喊声就过来了。对了,于大应该不是凶手,马惨叫之前,有个人从我身边跑过,按理说房间离这这么远,于大也没法从这跑开又回到房里再过来。那时我和白捕头到了马厩后,就看见梁枋蹲在马旁边,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凶手还是那跑开的人是凶手。”

于大一听,说道,“许是什么闲人路过。”末了更加气恼,“梁枋,犯人就是你吧。”

梁枋顿时急了起来,满脸通红,“你这是冤枉我,我没有碰马。”

“其他驿卒都去送信了,就你我在这,难不成还是大人他们杀的?”

梁枋被逼得没办法,大声道,“你也有嫌疑!我知道我不愿拿钱孝敬你你嫌恶我,想赶我走,平日给我什么苦头吃就算了,可现在是杀马的大事,休想嫁祸到我头上。我梁枋以前偷马换钱是我糊涂,我认错,可你又何苦将我逼死,非得说马是我杀的。”

“你一派胡言,竟然说我也有嫌疑,我刚才从马厩出来的时候马还好好的,回房后在房里待了半个时辰,听见马叫我才出房门,这事大人和这位姑娘可以作证。”

明月说道,“刚才我们的确是和于大一起过来的。”

梁枋见证人越来越多,他几乎要被逼入绝境,说道,“你说你从马厩出来了,但我根本没看见。你支使我去粮仓拿稻草,可等我出来你就不见了。我有理由怀疑你就躲在马厩,趁我去解手的时候出来把马杀了,然后再从前门逃走。那位秦公子看见的黑影就是你。”

白水皱眉说道,“可黑影从前门跑,怎么也不可能又出现在房间里吧?”

“我知道后头有条捷径,可以从窗户跳进去,距离比你们从房间走到马厩这还要短,不信我跑给你看。”

苏云开说道,“白水,你跟他走一趟。”

“是,大人。”

梁枋立刻去带路,秦放又想看这里的戏又想看白水那边的戏,想了想还是跟着白水跑了。

明月这会仔细看看马厩地面,又看看那匹已死的马,想了片刻说道,“要划破马脖子,必然先靠近它。从整齐的伤口来看,那人下手快很准,想必根本连血也没溅上。但能证明一点,他的臂力定然不错。”

于大低头看看自己,胳膊的确壮实,他担忧道,“姑娘也不能凭这一点来判断吧。”

“判案交给大人,我也得将我看见的说出来。”明月又道,“就算全部证据都指向你,但问心无愧,也不用慌。”

于大笑了笑,“我当然不慌。”

不多久秦放就跑了回来,喘气道,“真的有捷径,说两句话的功夫就从门口那回到了房间。”

梁枋也回来了,见了于大便道,“你也有嫌疑。”

于大哼声,“自己监守自盗,还要赖到我的头上,就得让大人惩治惩治你,送回大牢里关着。”

两人剑拔弩张,几乎要打起来。苏云开低眉稍想,问道,“于大,你方才一直在放里头?在里面做什么?”

“今个儿不是中旬么,得算账,就在房里拿着算盘算账了。”

“待了多久?”

“小半个时辰,大人和明姑娘回房早,要是能晚点过去,就该看得见我在房里,真是可惜。被这歹人钻了空子来冤枉我。”

梁枋瞪眼看他,“到底谁冤枉谁还不知道,大人,我曾是罪人,但我已经改过自新,请大人秉公处理。”

苏云开点了点头,转身就往房间那边走去,众人不明所以,也跟在一旁。

他径直去了于大的房间,似乎是因为出来得急,所以刚才连房门都没关。屋里漆黑,狭窄的地方进去后什么也看不见,白水要寻灯点,却被苏云开拦住。

“去我房里拿盏灯过来。”

白水腿脚快,很快就点了灯拿来。

驿站里用的都是煤油灯,这会她一跑,满满的油还溢了出来。苏云开接过,照着灯火去找那屋里的煤油灯。那灯就放在桌上,旁边还有翻开的账本和拨了几颗的珠算。

秦放说道,“看来他刚才真的是在房里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