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沉默半晌,说道,“先生,不是仅此一途的。我们完全可以动手搅局,护住沈姑娘,他们便无从撼动燕王爷。先生此举,即便解人危急,但是染指沈姑娘,便是燕王如今按捺隐忍,日后也难免会心生嫌隙。”

叶修浅然一笑,悠声道,“我还能,活多久?”

“先生,”承影内心一怆,“莫非,您真的看上了沈二姑娘?”

叶修低头一莞尔,静声道,“爱而拘之,宠之护之,即便她心有所属,…,却是我心之所愿。”

承影不说话,而心生悲慨。他望着叶修端茶的手指,那手指清瘦嶙峋,落满了白月光。

这天地之大,人心如发。他的先生一个人,迎风立于危楼之上,短寿,久病,痛得半死不活,犹温柔言笑间,察人心于细微,握天下于指掌,缜密精深,算无遗策。

一怒而天下惧。可他也有心生悦慕,也有情生欢喜,这世上还没有谁,是他惹不起。

风侵衣,夜凉如水。两个人久久静默着,只有头上梧桐,迎风婆娑作响。

这时影卫猛一下子冲闯进来,叶修低着头,波澜不惊地回头道,“这又是怎么了?”

影卫道,“先生!沈将军府先被灭门,后遭纵火,除了沈家公子远在边疆,将军,夫人,二小姐,沈府上下三十二口,尽数遇难,鸡犬不留。”

叶修承影两个人皆变色,齐声道,“你说什么!”

第三章 错 ...

浮云遮月。京城的上空,正飘散着股呛人的青烟。一辆小轿颤颤悠悠地,来到了燕王府的后门。

守门的兵卫伸戟拦住,轿前人昂然出示燕王令牌,兵卫忙收戟,躬身放小轿进入。

夜色昏暗幽昧,燕王萧煜负手伫立中庭,脸色铁青。突然一小厮过来禀报道,“王爷,您要的人到了。”

萧煜狐疑地拧起了眉,他要的人?什么人?

却见一女子已经低着头款步走过来,萧煜虎躯一震,半晌才低唤出声,“墨瞳儿?”

声音,如此的不可置信。

他冷怒地,久久盯着她,直到沈墨瞳收起初见他时的娇羞欢怯,一点点地煞白了脸。

萧煜的目光向后一扫,低喝道,“都退下去!”

中庭顿时空成一片死寂,萧煜黑着脸,一把扯掉她头上簪着的深色并蒂蔷薇,生硬地握着她的腕子,快步拉进书房里!

沈墨瞳踉跄着跟上,萧煜让侍候的人都出去,复冷冷地盯着她,目光锋芒锐利,更严厉。

沈墨瞳孤零零无措地站在屋中央,白着脸,并不敢抬头看他。

萧煜道,“你知不知道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沈墨瞳已料定事情不妙,此时只茫然楞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上上下下三十二口,你爹,嫡母,所有人都被杀了!你穿成这个样儿,还戴着花,头发也没乱一根,说你是从火场里死里逃生,谁信!”

萧煜怒责的话,轰一下从沈墨瞳头脑里爆炸开!灭门,三十二口,爹,都死了!

沈墨瞳怆然后退一步,伸手吃力地抓住桌边,才让身形站稳住。

萧煜面色稍霁,依旧严厉训斥,“你来找我也就算了!还说什么是我要的人!你到底用了什么本事,没我的话,就能在我的王府里横冲直进的!”

沈墨瞳面色青白,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身荒唐的,艳丽华美的玫色牡丹金丝凤凰绣袍,她下意识伸手欲解开,想到萧煜正站在面前,又被炮烙般顿住。泪,不受控制般泉涌下来。

萧煜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里的逻辑便不对,一个哑巴女孩子,若非事有蹊跷,她能有什么手段在他戒备森严的王府里横冲直进!

红晕的灯光跳动忽闪,眼前的人虽略施艳妆,却苍白薄脆得如同水里的影子,萧煜看到她伸手拿笔时腕间露出的卧凤镯,微怔了一下,心下一软。

扶她坐下,萧煜语气稍缓,说道,“墨瞳儿,先别伤心,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沈墨瞳无神地睁着大眼睛,颤抖着拿着笔,还未写字,一滴墨落在纸上,洇染开。

她抬头望萧煜。那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萧煜的错觉,那目光瞬息亮,又透心凉。让萧煜总觉得有某种他本来可以把握的东西,却在他还未领悟抓住的瞬间,倏而流逝了。

沈墨瞳已低下头,写道,“不是王爷的人,接我出来的吗?”

萧煜的浓眉拧起,一对照她的打扮,也心下了然,说道,“接你出来的人,用的是我的名义?”

沈墨瞳写道,“戴青铜面具,白衣,拿燕王令牌。”说完,她迅速地将面具的形状和花纹画了出来。

“拿我的令牌!”萧煜惊呼出声。

这语气和话里含义,便是他从未派人找过自己。沈墨瞳只觉得心底仿似有毒蛇爬过,凉,而恐怖,令她窒息。她骇然盯着面前的字迹,似乎心内的某根弦骤然崩断,不由手一松,笔“啪”一声,掉落在砚台里,溅起浓黑的墨,染了她的衣袖。

她低头强力支撑隐忍,眉目如画,但面白如纸。萧煜的脸上一时阴晴莫测,突然间眸子一敛,低呼道,“糟了!”

他将画有面具的纸团起,握拳的手,青筋暴起。萧煜抽身快步往外走,在门口突顿住,回头对沈墨瞳道,“我要出事了,你也可能会被讯问,但千万不能说是谁接的你,只说不知道,懂了么!”

沈墨瞳惊骇地点头,萧煜一边大步往外快走,一边唤人备马,跟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陆醒问道,“王爷,去哪儿?”

萧煜一脸冷色道,“凤凰街梧桐苑,马上去求见叶修!”

萧煜见到叶修的时候,叶修正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下煮茶。

他一身麻衣胜雪,正用扇子扇火,火光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映着他极为清俊平静的脸。

萧煜几乎是快步闯进去的,却在见到叶修的一瞬间,骤然冷静下来,怔在当地。

叶修的眼神飘过来,笑吟吟地道,“王爷怎么忘了,该把沈姑娘带来的?”

萧煜顿时,醍醐灌顶。

是啊,他应该把沈墨瞳带来,他应该在第一时间,把沈墨瞳送到叶修的身边来啊!不但洗尽了清白,墨瞳儿也不会被别人控制,而这一路上,也正是他和墨瞳儿商量计策对好口供的最佳时机!

他这一醒神,马上便命陆醒去接沈墨瞳,叶修望着转身离去的陆醒,对萧煜道,“现在去,怕是已经晚了吧。”

萧煜没说话。叶修请他坐下,水已烧响,叶修慢条斯理地润盏,洗茶,斟水,然后很是恭敬地,双手奉给萧煜,“王爷,请。”

萧煜接过茶,顿时一股清清淡淡的茶香,钻入了鼻息。

风拂树动,梧桐沙沙作响。萧煜见叶修仍旧是一派如冰似雪般的从容淡静,不由道,“叶先生,今夜沈大将军府被灭门,墨瞳儿打扮成新娘的模样,被人手持燕王令送到我的王府,我们,又素有情意,…,这次残害忠良,瞒天过海夺人妻女的弥天大罪,小王怕是,在劫难逃了。”

叶修道,“王爷稍安勿躁,此事荒唐处甚多,并非就无懈可击不可辩白。”

萧煜苦笑。

叶修低头对萧煜施了一礼,轻声道,“在下不知沈姑娘和王爷两情相悦,请王爷,恕在下横刀夺爱之罪。”

萧煜捧着茶没出声,半晌才躬身低哑道,“先生多礼了。”

叶修道,“今晚的事,沈姑娘怎么说?”

萧煜道,“她以为是我接她出来的,并不知晓灭门之祸。”说完,他拿出团在袖子里画有面具的纸张递给叶修,“墨瞳儿说,…”

如此亲昵的称呼,萧煜掩起言语间的淡淡尴尬,说道,“这个人,戴青铜面具,穿白衣,拿着我的令牌。”

叶修拿过纸张,望着面具的形状和上面的花纹,皱起了眉。

萧煜不遑一瞬地望着他,希望他看出什么破绽线索来。

过了半晌,叶修压下纸张,轻叹口气,说道,“这次让礼部尚书的二公子求娶沈姑娘,本以为是雪贵妃布局,”叶修顿了一下,缓声道,“不想南越也出手了,此事,怕是真不能善了了。”

萧煜一惊,低声道,“南越!”

叶修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隐忍,卧薪尝胆而来,不势在必得,也是要鱼死网破的吧。”

萧煜骇道,“可是,墨瞳儿她…”

淡淡的月光斜落在叶修肩上,他轻声道,“沈姑娘的母亲,是沈将军当年剿灭南越俘获而来的女奴,亦或许是,南越真正的公主,”叶修的目光看向萧煜,“这事对王爷而言,不算是秘密吧?”

萧煜的脸有点白。

叶修道,“当年那一仗,于我大周而言,沈将军是赫赫战功,可于南越而言,沈将军却是灭国的仇敌,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去的南越人何止万千。却不想他们恨至此,对沈姑娘也无丝毫顾及,一出手便是死棋。”

萧煜骤然握紧拳,额间青筋暴起。

叶修道,“他们假王爷之名接出沈姑娘,沈姑娘不知底细,那么南越想要利用的,便是沈姑娘对王爷的一片爱慕之心。不知道自己为棋子,才是最好的棋子。沈姑娘若借此想要嫁给王爷,那么王爷,便危矣。”

有冷汗,湿了衣背。萧煜道,“墨瞳儿,她定会…”

她定会是想嫁给我的。萧煜话到嘴边,猛地察觉到面前的叶修才是沈墨瞳的未婚夫,遂陡然闭了嘴。

叶修不以为意,只是笑语道,“此事已牵扯到南越,既是危局,也是生机。若单纯只是手足之争,王爷必有罪,但若是南越与大周之争,王爷则不必忧惧。”

一时静寂。白色的月光,从叶修的肩头穿过,晃落在萧煜的手上。萧煜低头极为淡定地饮了口茶,苦笑道,“若是,说我嫁祸给南越呢?”

萧煜说完,耳边的煮水声复响起,宛若千军万马般,在暗夜里汹涌沸腾而来。

叶修端下壶。陆醒慌乱地闯进来大声道,“王爷!不好了!”

第四章 幽拘 ...

萧煜和叶修齐抬头望向他,陆醒道,“沈姑娘已被宫里的人带走了!皇上有旨,宣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这么快!萧煜的目光看向了叶修,叶修道,“做过的,王爷认了便是,也无需遮掩。”

萧煜道,“那墨瞳儿那边…”

叶修一笑,轻声道,“沈姑娘是个聪明人。”

叶修的语声虽浅,却极为笃定,让萧煜一时无言,直觉得有刹那恍惚,仿佛一直以来与沈墨瞳素小相识,长大相知的,从来都是叶修,而不是他自己。

他对墨瞳儿,都已然不确定,叶修,凭什么便这么笃定?

叶修道,“在下已经入局,即便沈姑娘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王爷也无需忧惧,在下定竭尽全力,证明王爷清白!”

月入云中,夜深风起。叶修在黯淡的夜色中,低眉淡目,白莲般清净不染尘埃,他的语声轻浅,可每一个字,落在人心头上,都十分强悍。

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

叶修这一诺既出,萧煜的心忽而定了。

来自萧煜内心最深的恐惧,目前还不是父皇的疑心,兄弟的陷害,也不是南越的栽赃,墨瞳儿的被利用,他怕的,是叶修因为一个女人,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对他落井下石,反戈一击。

圣旨催促,叶修起身恭敬地行礼送萧煜。萧煜忙还礼,恳切道,“一切有劳先生了。”

萧煜进殿刚一跪下,便被暴怒的武和帝一脚踹翻在地,喝骂道,“你这个孽障!竟敢做出这等事来!”

萧煜一骨碌复又跪起,武和帝又一脚将他踹翻。

“父皇!”萧煜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伏地道,“父皇息怒,儿臣冤枉!”

“你还冤枉!”武和帝切齿道,“弄个假死的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那沈家的丫头是不是接到了你府上!”

“父皇!”萧煜连忙道,“今夜之事,儿臣当真不知!一见到墨瞳儿,儿臣也吓了一跳,马上就去告知叶修了!”

武和帝一脚将萧煜踹出去,气道,“你还狡辩!那我问你,带着沈家丫头出入你府上的,是不是拿着你的令牌!那丫头打扮一新要嫁的人,是不是你!”

萧煜煞白着脸,不知如何作答,武和帝厉声道,“你和沈家那丫头有没有私情!那丫头手上价值千金的镯子是谁送的!神机妙手张无双,耗资白银上万两的镯子,是谁送的!”

“父皇!”萧煜复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唇角的血,触目惊心地滴染在武和帝的下袍上,哀声道,“儿臣与墨瞳儿,确是有情。但儿臣即便再荒唐,也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来!即便是要墨瞳儿死遁,但爱屋及乌,而不是深仇大恨,怎么会灭门纵火鸡犬不留!父皇,儿臣当真是冤枉,父皇!”

武和帝怒气稍霁,一时拧眉怔愣在当地。萧煜抱紧他的腿仰面道,“何况儿臣与叶修相交,沈大将军既将墨瞳儿许给叶修,朋友妻不可欺,儿臣万没有道理再去染指。今夜若是儿臣所为,那儿臣当在燕王府里沉醉温柔乡,跑到叶修面前,是要把自己杀人放火抢来的女人送回去吗?父皇,儿臣冤枉!求父皇给儿臣做主!”

大殿通明的烛火,照着武和帝的神色一时阴晴不定变幻莫测。萧煜骇然地看着武和帝生硬地从自己面前抽出腿,不由哀声唤道,“父皇…”

武和帝背转身,很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正声道,“来人!先将燕王押入大狱,沈将军府事,天子脚下,竟然敢灭门纵火屠戮元勋,速交与刑部,连夜办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小轿晃晃悠悠的在幽暗而死寂的夜里,弯弯绕绕了良久才停下,还不待沈墨瞳有所动作,轿帘猛地被打开,三间黑漆漆的小房子,空荡荡的,出现在沈墨瞳的面前。

“沈二小姐,请吧。”

外面那个老太监的声音,带着股藏着冷笑的悠扬。

沈墨瞳刚走出轿子,那个老太监已挥手让众人退下。沈墨瞳躬身对他一礼,那老太监瞥了她一眼,微微一昂头,冷哼一声。

沈墨瞳只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那老太监与她明润清冷的眼神一接触,顿觉有一种空彻而尖锐的东西,飞快地划过心尖,初未觉痛,却在转身走了两三步后,打了个哆嗦。

老太监停住脚,想回头,却没敢。虽然他怎么也没想清楚,一个家破人亡的哑女,还有什么好怕的。

借着淡淡的月光,沈墨瞳渐渐看清了那是个还算整齐的小院子。院子的东南角,两棵茂美高大的栀子树开满了花,一人多高的墙,也挡不住它的枝桠。

走近前,幽香彻骨。那满树的白,直让人晕眩。

栀子树不远处有一眼井。

沈墨瞳定住神,弯腰打水,洗去红妆,脱掉华服。然后她坐倚在树下,绝望地闭上眼。

被灭门了。爹爹死了。多病独居吃斋念佛的嫡母也死了。全家三十二口,都死了。

斩草必除根,远在边疆的哥哥,能活吗?

自己,能活吗?

沈墨瞳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对面的房间正开着窗,雪白的长纱幔,正缭乱地在夜风里招摇乱摆。

她一定不能死。

死了,亲者已不能痛,仇者却可以快。她死了,沈家会很快被淹埋,今日荒坟,明日歌舞场。

而她,纵死,也是个夜奔私逃,为沈家带来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

她怎么能,让仇人在一招得手,杀她满门之后,再无忌惮,遂心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