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瞳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吃力道,“烦表哥,赐口水。”

易卿阳已挥退下属,此时他独自倒了杯水,给沈墨瞳送过去。

贪婪地一杯尽饮,沈墨瞳抬头哀求地望着他,易卿阳看着她干涸的嘴唇,复又为她倒了一杯喂下。

易卿阳柔声道,“你告诉了我,便不打你了。”

沈墨瞳低下头,畏怯道,“三十六道刑,还没用呢。”

易卿阳转头小笑,“吓唬你的话,也敢信。你若乖顺,我打你何用,只是若不先狠打上几顿,怎么磨了你的锐气。”

沈墨瞳被半吊着,央求道,“表哥先放我下来,让我略舒服一点。”

易卿阳断然道,“不行。再不说,我不介意接着打。”

沈墨瞳哆嗦了一下,咬住唇,哀声道,“别。”

易卿阳复坐在椅子上,两腿交叠,施施然道,“你继续说。”

沈墨瞳道,“泉边有杂石,西向十二步远,有一石其形如卵,掩于草木中并不起眼,重五十六斤,为开启擎天索第一重大门的钥匙。”

易卿阳心内震撼,面露骇然,厉声道,“你说第一重门的钥匙就在泉水边,任何人都可以近前!”

沈墨瞳道,“任何人都可以近前,但未必可以启动。”

易卿阳道,“如何启动?”

沈墨瞳道,“以石击泉,石碎泉开,水涌如沸,有洪水骤然而出,席卷而下,人不得出。”

易卿阳默然。

沈墨瞳道,“洪水出时,是为开启第一重门,第一重门在南面主峰三十里处,有黑峡潭,地势险峻,潭水从峭壁流出,峭壁根处有洞,为入口。”

易卿阳拧起了眉,怪不得每次王族祭祀,都是盛夏,电闪雷鸣,洪水奔泄,生民敬畏天威,方开坛祭天。竟然原来如此。

沈墨瞳道,“第二重门,在黑峡潭峭壁洞里深入二里处,已到尽头,去无可去,燃火把可见怪石嶙峋,于头顶处拥簇扑压而下。第二重门的打开之法,在尽头石壁上,日落之时,有余辉返照落于石壁,其形如新月,以重铁投掷日影处,第二重门启动,头顶处怪石会落下,封住洞口,人或死或困,不得出。”

易卿阳轻轻地闭上眼,怪不得王族祭祀,择暴雨时出,择天晴时回,原来是等待承照的日影。

沈墨瞳半晌没有话,易卿阳于一片静寂中恢复清明,眼神危险地飘了过去。

沈墨瞳道,“墨瞳儿怕表哥震惊,没在听。”

易卿阳挑唇淡淡笑,“如此,墨瞳儿善解人意。”

沈墨瞳垂首道,“第三重门,在福山主峰正西峰…”

易卿阳变色道,“胡说!福山西峰为鬼峰,紫气东来,所有人都知道,擎天索在福山的东面主峰!”

沈墨瞳苍白一笑,“所有人都知道的,还藏什么宝藏?”

易卿阳无言。沈墨瞳虚弱道,“表哥不信,墨瞳儿也不敢说了。”

易卿阳道,“你。”

沈墨瞳道,“西峰为鬼,有一处峭壁,月光满照之时,唯它幽暗无光,名为鬼不见。”

“鬼不见?”易卿阳低声重复道,“鬼不见。”

“第三重门便在那里,”沈墨瞳道,“黑潭石洞顶石落下之时,第三重门便已开启,进去后复有三重机关,习得南越祖传轻功心法的公主方能护卫历代南越王平安出入,所以表哥你不能欺负我,如今习得那轻功心法的人,只有我一个。”

易卿阳低声笑了,“墨瞳儿果然精灵,这个时候搬出个理由来护卫自己。”

沈墨瞳低下头,没言语。易卿阳道,“好,那为兄的善待你。”说完解下吊住沈墨瞳双臂的铁索,任她瘫伏在冰凉的石地上,吩咐外面人道,“给沈姑娘治伤,沐浴更衣。”

夜凉如水,黎明将至,清冷冷的月光照着一望无边际的花木,林间升起了薄薄的晓雾。

易卿阳踩在厚厚的落花上,“吱吱”有声。他深呼一口气,负手望着遒劲黑黝的枝干,散落的花,扑簌簌凌虚空而飘下。

他问身后的属下道,“人怎么样了?”

属下回话道,“沈姑娘经过梳洗,极其虚弱,喝了点粥,昏睡过去了。”

易卿阳“嗯”了一声,“偷心蛊备好了没?”

属下道,“听从公子吩咐早备好了,公子疑她的话里有假?”

易卿阳道,“那丫头心思极鬼,不得不防着,何况我总觉得她孤身跑出来自投罗网,这事情透着蹊跷诡异。”

属下不说话,易卿阳突然道,“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丫头已经把擎天索的事,告诉给叶修了?”

60.第六十章 高手过招

室内烛光摇曳闪烁,昏黄幽昧。沈墨瞳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身上穿了件白色的外袍,领口,袖口和裙裾都绣上了细碎的蓝色勿忘我。

焚着香,空气中是白茉莉紫蔷薇和薰衣草若淡若无的气息,如柔风般轻,如蕊尖般娇嫩。

易卿阳令人将偷心蛊给沈墨瞳服下,然后他静静地偎坐在宽大的红木椅子上,望着沈墨瞳的反应。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唇安宁地合着,侧脸的轮廓在淡弱的烛光里十分完美。

很恬静,很无染,甚至让人生出一种圣洁的错觉。

那淡淡的香,让易卿阳也很放松,心一点点沉寂下来,然后在一个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瞬间,想起了陆小悄。

那个精灵般,明明天真,却将算计刁蛮演绎得很傻很生动的女孩子。他身边从不乏美丽的婢女,可是从没有人,能那么无礼地亲近他,从来没有人敢随意地贴在他的怀里,摇着他的胳膊,仰着头无赖缠磨,口不遮拦说一些混话。

偏偏她还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而事实上他也觉得,有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投怀送抱,那感觉当真不错。尤其是她像个小兽般厮磨投靠,莫名地激起他内心柔软的怜惜,尤其是她看起来非常聪明伶俐,却其实根本逃不出他手掌心去。

若不那般聪明娇俏,便苍白无趣了,可若不那般天真犯傻,便要提防可怕了。陆小悄,原本刚刚好。

易卿阳不由弯起嘴角,目露温柔。

沈墨瞳突然一声嘤咛,半睁开眼,目光迷离。易卿阳知道蛊药发作了。

他坐在椅子里,前倾身,拄着下巴,认真地望着沈墨瞳的脸,然后轻轻地,柔和地道,“墨瞳儿?”

沈墨瞳呢喃般吐出的两个字是,“相公…”

这才是她内心最真实最牵挂,最难舍最依赖,最心疼最亲近的人么?

易卿阳无端有些不悦,当然他无法细想他为何不悦,只是拉住沈墨瞳的手,柔声道,“告诉相公,墨瞳儿疼么?”

“疼…”

易卿阳淡淡笑,“乖,那相公问你,擎天索是什么东西?”

沈墨瞳道,“历代南越王积累的宝藏。”

“那放在什么地方?”

“王城东南百三十里,福山密林里。”

“第一重门在哪里?”

沈墨瞳一一作答,答案和受刑时所说,毫无二致。易卿阳拧了眉,很柔很轻地问,“那擎天索这事,墨瞳儿除了相公,还跟谁说过了?”

“表哥。”

“哦?”

“他打我,逼我说。”

“…”

沈墨瞳道,“那本来是南越王的,他要称王,也本来是他的。”

“…”

“还给他,便两不相欠了。”沈墨瞳喃喃吐出这句话,极其无力,却如释重负般的虚弱和解脱。

易卿阳忍不住道,“来南越,是墨瞳儿自己来的,还是相公让你来的?”

墨瞳儿闭口不语,易卿阳恍然了悟,自己犯规了,偷心蛊指定的问话人可以知道的事,不能问。

易卿阳灭了灯,熄了香,将一床薄被给沈墨瞳盖上,转身出去。

虽然幽微,但已有细弱的晨曦从窗棂淡淡地透过来,不久,天快亮了。

易卿阳出门声已远,沈墨瞳的眉头蹙了蹙,薄被下的手狠命地握住拳,终于过去了么?

心下一松,便再难敌晕沉疲倦,沈墨瞳沉沉地睡过去。

易卿阳在苍白的月光和半明的晨曦中,踏过花林小径,浓重的露水打湿了袍底,旁逸斜出的蔓萝沾惹衣袖。

他的头有些疼。

沈墨瞳服了偷心蛊的说辞竟然和受刑时的供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若是有出入差别,沈墨瞳有所私藏那还好办点,可是这一模一样,难道沈墨瞳逃脱叶修的羽翼,孤身犯险,只是为了归还擎天索两不相欠!

不,她的理由是她的哥哥沈青卓可能还活着,有一线希望,她便要过来交换。

可是叶修不会纵着她这么做,这事情不可能的!

易卿阳快步走着走着,突然顿住!叶修是被毒倒了,墨瞳儿才得以孤身出行,可是叶修怎么会被墨瞳儿毒倒呢?

墨瞳儿用毒再是巧妙,玄铁观音和铁观音的味道再如何相似,可毒便是毒,茶便是茶,叶修是识毒解毒的医药大家,他该是分辨得出的?

纵是他毫无提防心,可叶修那种人,对毒和危险的感知何其敏锐,能诳得他端杯入唇,但绝诳不了他饮水入喉!

所以叶修是故意!他故意让沈墨瞳跑了出来,他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易卿阳思维既定,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憎恨,不由狠狠地握了拳,复快步向前走去。

他的住所是一处小宫殿,不算宏大,但还精致。

五六名青衣的婢女垂首恭迎,易卿阳边走边道,“热汤备好了吗?”

领头婢女称是,易卿阳的声气并不好,跨步进了屋,“沐浴!”

温热的水浸泽肌肤,他靠在浴桶里,由婢女轻重适度地按揉着头。

鼻息间是热汤蒸腾的水汽,和花瓣淡淡的怡人气息。他放松下来,却忍不住想,叶修是故意的,那沈墨瞳是不是也故意的?

沈墨瞳并不算笨,做事也不全凭冲动,会不会是他们夫妻商量好的?那丫头没别的本事,唯独做戏非常逼真生动。

他曾受过骗,中过她的计。当时她的表现一切合情合理无可怀疑,可是偏偏就是她在做戏!

易卿阳恨恨地一掌击在水上,惊得身后的婢女惶恐地跪地请罪。易卿阳冷静下来,闭上眼沉声喝令婢女出去!

脑海里便突然浮现出陆小悄那微微扬起骄横自得的脸,总有点自以为是不讲理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她那样子,他偏就宠得很想笑。

她懂什么啊,她能做什么啊,不过就是个受宠的孩子,连小心思都还不知道掩饰起的孩子。

若要做戏,为何不让陆小悄来做戏呢?当初叶修让陆小悄接近自己,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让陆小悄中了自己的反间计?

突然后悔了吗?还是察觉到陆小悄当真对自己动了几分心思,女生外向,他不敢冒这个险了?

易卿阳苦恼地自己揉揉太阳穴,一夜未眠,他的头突突地跳着,疼个不停。

沈墨瞳于次日黄昏时醒来,悠长悠长的一觉,饿得头晕,然后动辄皆痛,仿似每个汗毛孔头发丝都在痛。

有婢女扶她起来,说易卿阳在等她。

她见到易卿阳的时候,易卿阳正等着她吃饭。宽大的桌,摆着单调但绝对精美的饮食。

菊花粥,兰花小包,芭蕉芦笋,调了蜜的玫瑰汁。

沈墨瞳进去的时候,易卿阳正在进食,见沈墨瞳低头见礼,形容拘谨畏怯,他不由一笑,随意地一指旁侧的椅子,“坐啊。”

沈墨瞳极为艰难而小心地轻轻坐下,已疼出一层薄汗。易卿阳遂笑了,呷了口玫瑰汁,随手夹了面前的一块烤肉来吃。

“墨瞳儿或许不知道,吃花的最高境界是吃花的气息,将肉放在花心里,用温火烤上一刻钟,花的香气尽数入到肉里,却不沾惹苦涩,烤出来的肉才最是香酥鲜嫩。”

说完,他示意婢女将他面前的少半盘肉放到沈墨瞳面前,说道,“墨瞳儿有伤,该饮食清淡,只是略尝几口肉,也该无碍的。”

沈墨瞳拿起勺子刚舀了口粥,此时顿下,轻微颔首道,“那谢过表哥了。”

易卿阳将玫瑰汁饮尽,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随手将帕子弃在托盘上,对沈墨瞳道,“墨瞳儿觉得味道如何?”

沈墨瞳刚咽下口里的肉,侧首对他微微一笑,“好吃。”

她的姿仪堪称优雅,易卿阳却微微皱眉道,“我一向不喜欢你这样子,相对于小悄,你矫揉造作不可爱的多了。”

沈墨瞳低头喝粥,只微微笑。

碗很小,粥很快喝光了,就粥的小菜也少的可怜,兰花小包只两个而已,所以很快地,沈墨瞳就只有玫瑰汁和剩下的那几块烤肉可以吃。

她吃的很快,但不粗鲁。

易卿阳静静地看她吃,到最后一口玫瑰汁下肚的时候,他笑着开声,语似随意。

“叶修是不是没算计到我会这么狠打你,否则他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沈墨瞳的动作僵住。易卿阳道,“你方才还对我笑,当真笑得出来吗?”

沈墨瞳淡淡地看他一眼,敛首道,“母亲教诲,永远对人笑。何况墨瞳儿有错,兄长责罚。”